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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春天好似不管人間有什么悲痛,又帶著它的溫暖与香色來到北平。地上与河里的冰很快的都化開,從河邊与牆根都露出細的綠苗來。柳條上綴起鵝黃的碎點,大雁在空中排開隊伍,長聲的呼應著。一切都有了生意,只有北平的人還凍結在冰里。
  苦了小順儿和妞子。這本是可以買几個模子,磕泥餑餑的好時候。用黃土泥磕好了泥人儿,泥餅儿,都放在小凳上,而后再從牆根采來葉儿還卷著的香草,擺在泥人儿的前面,就可以唱了呀:“泥泥餑餑,泥泥人儿耶,老頭儿喝酒,不讓人儿耶!”這該是多么得意的事呀!可是,媽媽不給錢買模子,而當挖到了香草以后,唱著“香香蒿子,辣辣罐儿耶”的時候,父親也總是不高興的說:“別嚷!別嚷!”
  他們不曉得媽媽近來為什么那樣吝嗇,連磕泥餑餑的模子也不給買。爸爸就更奇怪,老那么橫虎子似的,說話就瞪眼。太爺爺本是他們的“救主”,可是近來他老人家也仿佛變了樣子。在以前,每逢柳樹發了綠的時候,他必定帶著他們到護國寺去買赤包儿秧子,葫蘆秧子,和什么小盆的“開不夠”与各种花仔儿。今年,他連蘿卜頭,白菜腦袋,都沒有种,更不用說是買花秧去了。
  爺爺不常回來,而且每次回來,都忘記給他們帶點吃食。這時候不是正賣豌豆黃,愛窩窩,玫瑰棗儿,柿餅子,和天津蘿卜么?怎么爺爺總說街上什么零吃也沒有賣的呢?小順儿告訴妹妹:“爺爺准是愛說瞎話!”
  祖母還是待他們很好,不過,她老是鬧病,哼哼唧唧的不高興。她常常念叨三叔,盼望他早早回來,可是當小順儿自告奮勇,要去找三叔的時候,她又不准。小順儿以為只要祖母准他去,他必定能把三叔找回來。他有把握!妞子也很想念三叔,也愿意陪著哥哥去找他。因為這個,他們小兄妹倆還常拌嘴。小順儿說:“妞妞,你不能去!你不認識路!”妞子否認她不識路:“我連四牌樓,都認識!”
  一家子里,只有二叔滿面紅光的怪精神。可是,他也不是怎么老不回來。他只在新年的時候來過一次,大模大樣的給太爺爺和祖母磕了頭就走了,連一斤雜拌儿也沒給他們倆買來。所以他們倆拒絕了給他磕頭拜年,媽媽還直要打他們;臭二叔!胖二嬸根本沒有來過,大概是,他們猜想,肉太多了,走不動的緣故。
  最讓他們羡慕的是冠家。看人家多么會過年!當媽媽不留神的時候,他們倆便偷偷的溜出去,在門口看熱鬧。哎呀,冠家來了多少漂亮的姑娘呀!每一個都打扮得那么花哨好看,小妞子都看呆了,嘴張著,半天也閉不上!她們不但穿得花哨,頭和臉都打扮得漂亮,她們也都非常的活潑,大聲的說著笑著,一點也不象媽媽那么愁眉苦眼的。她們到冠家來,手中都必拿著點禮物。小順儿把食指含在口中,連連的吸气。小妞子“一、二、三,”的數著;她心中最大的數字是“十二”,一會儿她就數到了“十二個瓶子!十二包點心!十二個盒子!”她不由的發表了意見:“他們過年,有多少好吃的呀!”他們還看見一次,他們的胖嬸子也拿著禮物到冠家去。他們最初以為她是給他們買來的好吃食,而跑過去叫她,她可是一聲也沒出便走進冠家去。因此,他們既羡慕冠家,也恨冠家——冠家奪去他們的好吃食。他們回家報告給媽媽:敢情胖嬸子并不是胖得走不動,而是故意的不來看他們。媽媽低聲的囑咐他們,千万別對祖母和太爺爺說。他們不曉得這是為了什么,而只覺得媽媽太奇怪;難道胖二嬸不是他們家的人么?難道她已經算是冠家的人了么?但是,媽媽的話是不好違抗的,他們只好把這件气人的事存在心里。小順儿告訴妹妹:“咱們得听媽媽的話喲!”說完他象小大人似的點了點頭,仿佛增長了學問似的。
  是的,小順儿确是長了學問。你看,家中的大人們雖然不樂意听冠家的事,可是他們老嘀嘀咕咕的講論錢家。錢家,他由大人的口中听到,已然只剩了一所空房子,錢少奶奶回了娘家,那位好養花的老頭儿忽然不見了。他上哪儿去了呢?沒有人知道。太爺爺沒事儿就和爸爸嘀咕這回事。有一回,太爺爺居然為這個事而落了眼淚。小順儿忙著躲開,大人們的淚是不喜歡教小孩子看見的。媽媽的淚不是每每落在廚房的爐子上么?
  更教小順儿心里跳動而不敢說什么的事,是,听說錢家的空房子已被冠先生租了去,預備再租給日本人。日本人還沒有搬了來,房屋可是正在修理——把窗子改矮,地上換木板好擺日本的“榻榻密”。小順儿很想到一號去看看,又怕碰上日本人。他只好和了些黃土泥,教妹妹當泥瓦匠,建造小房子。他自己作監工的。無論妹妹把窗子蓋得多么矮,他總要挑剔:“還太高!還太高!”他捏了個很小的泥人,也就有半寸高吧。“你看看,妹,日本人是矮子,只有這么高呀!”
  這個游戲又被媽媽禁止了。媽媽仿佛以為日本人不但不是那么矮,而且似乎還很可怕;她為將要和日本人作鄰居,愁得什么似的。小順儿看媽媽的神气不對,不便多問;他只命令妹妹把小泥屋子毀掉,他也把那個不到半寸高的泥人揉成了個小球,扔在門外。
  最使他們倆和全家傷心的是常二爺在城門洞里被日本人打了一頓,而且在瓮圈儿里罰跪。
  常二爺的生活是最有規律的,而且這規律是保持得那么久,倒好象他是大自然的一個鐘擺,老那么有規律的擺動,永遠不倦怠与停頓。因此,他雖然已經六十多歲,可是他自己似乎倒不覺得老邁;他的年紀仿佛專為給別人看的,象一座大鐘那樣給人們報告時間。因此,雖然他吃的是粗茶淡飯,住的是一升火就象磚窯似的屋子,穿的是破舊的衣裳,可是他,自青年到老年,老那么活潑結實,直象剛挖出來的一個紅蘿卜,雖然帶著泥土,而鮮伶伶的可愛。
  每到元旦,他在夜半就迎了神,祭了祖,而后吃不知多少真正小磨香油拌的素餡餃子——他的那點豬肉必須留到大年初二祭完財神,才作一頓元寶湯的。吃過了素餡餃子,他必須熬一通夜。他不賭錢,也沒有別的事情,但是他必須熬夜,為是教灶上老有火亮,貼在壁上的灶王爺面前老燒著一線高香。這是他的宗教。他并不信灶王爺与財神爺真有什么靈應,但是他愿屋中有點光亮与溫暖。他買不起鞭炮,与成斤的大紅燭,他只用一線高香与灶中的柴炭,迎接新年,希望新年与他的心地全是光明的。后半夜,他發困的時候,他會出去看一看天上的星;經涼風儿一吹,他便又有了精神。進來,他抓一把專為過年預備的鐵蚕豆,把它們嚼得崩崩的響。
  他并不一定愛吃那些豆子,可是真滿意自己的牙齒。天一亮,他勒一勒腰帶,順著小道儿去“逛”大鐘寺。沒有人這么早來逛廟,他自己也并不希望看見什么豆汁攤子,大糖葫蘆,沙雁,風車与那些紅男綠女。他只是為走這么几里地,看一眼那座古寺;只要那座廟還存在,世界仿佛就并沒改了樣,而他感到安全。
  看見了廟門,他便折回來,沿路去向親戚朋友拜年。到十點鐘左右,他回到家,吃點東西,便睡一個大覺。大年初二,很早的祭了財神,吃兩三大碗餛飩,他便進城去拜年,祁家必是頭一家。
  今年,他可是并沒有到大鐘寺去,也沒到城里來拜年。他的世界變了,變得一點頭腦也摸不著。夜里,遠處老有槍聲,有時候還打炮。他不知道是誰打誰,而心里老放不下去。象受了惊嚇的小儿似的,睡著睡著他就猛的一下子嚇醒。有的時候,他的和鄰居的狗都拚命的叫,叫得使人心里發顫。第二天,有人告訴他:夜里又過兵來著!什么兵?是我們的,還是敵人的?沒人知道。
  假若夜里睡不消停,白天他心里也不踏實。謠言很多。盡管他的門前是那么安靜,可是只要過來一輛大車或一個行人,便帶來一片謠言。有的說北苑來了多少敵兵,有的說西苑正修飛机場,有的說敵兵要抓几千名案子,有的說沿著他門前的大道要修公路。抓案?他的儿子正年輕力壯啊!他得設法把儿子藏起去。修公路?他的几畝田正在大道邊上;不要多,只占去他二畝,他就受不了!他決定不能离開家門一步,他須黑天白日盯著他的儿子与田地!
  還有人說:日本人在西苑西北屠了兩三個村子,因為那里窩藏著我們的游擊隊。這,常二爺想,不能是謠言;半夜里的槍聲炮響不都是在西北么?他愿意相信我們還有游擊隊,敢和日本鬼子拚命。同時,他又怕自己的村子也教敵人給屠了。想想看吧,德胜門關廂的監獄不是被我們的游擊隊給砸開了么?他的家离德胜門也不過七八里路呀!屠村子是可能的!
  他不但听見,也親眼看見了:順著大道,有許多人從西北往城里去,他們都扶老攜幼的,挑著或背著行李。他打听明白:這些人起碼都是小康之家,家中有房子有地。他們把地象白給似的賣出去,放棄了房子,搬到城里去住。他們怕屠殺。這些人也告訴他:日本人將來不要地稅,而是要糧食,連稻草与麥杆儿全要。你种多少地,收多少糧,日本人都派人來監視;你收糧,他拿走!你不种,他照樣的要!你不交,他治死你!
  常二爺的心跳到口中來。背著手在他的田邊上繞,他須細細的想一想。他有智慧,可是腦子很慢。是不是他也搬進城去住呢?他向西山搖了搖頭。山,他,他的地,都永遠不能動!不能動!真的,他的几畝地并沒給過他任何物質上的享受。他一年到頭只至多吃上兩三次豬肉,他的唯一的一件禮服是那件洗過不知多少次的藍布大褂。可是,他還是舍不得离開他的地。离開他的地,即使吃喝穿住都比現在好,他也不一定快活。有地,才有他會作的事;有地,他才有了根。
  不!不!什么都也許會遇見,只有日本人來搶庄稼是謠言,地道的謠言!他不能先信謠言,嚇唬自己。看著土城,他點了點頭。他不知道那是金元時代的遺跡,而只曉得他自幼儿就天天看見它,到如今它也還未被狂風吹散。他也該象這土城,永遠立在這里。由土城收回眼神,他看到腳前的地,麥苗儿,短短的,黑綠的麥苗儿,一□一□的一直通到鄰家的地,而后又連到很遠很遠的地,又……他又看到西山。謠言!謠言!這是他的地,那是王家的,那是丁家的,那是……西山;這才是實在的!別的都是謠言!
  不過,万一敵人真要搶糧來,怎辦呢?即使不來搶,而用兵馬給踐踏坏了,怎辦呢?他想不出辦法!他的背上有點痒,象是要出汗!他只能晝夜的看守著他的地。有人真來搶劫,他會拚命!這么決定了,他又高興一點,開始順著大道去揀馬糞。揀著一堆馬糞,他就回頭看一看他的地,而后告訴自己:都是謠言,地是丟不了的!金子銀子都容易丟了,只有這黑黃的地土永遠丟不了!
  快到清明了,他更忙了一些。一忙,他心里反倒踏實了好多。夜里雖還時時听到槍聲,可是敵人并沒派人來要糧。麥苗已經不再趴在地上,都隨著春風立起來,油綠油綠的。一行行的綠麥,鑲著一條條的黃土,世界上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看呢?再看,自己的這一塊地,收拾得多么整齊,麥□有多么直溜!這塊地的本質原不很好,可是他的精神与勞力卻一點不因土壤而懈怠。老天爺不下雨,或下雨太多,他都無法挽救旱澇;可是只要天時不太坏,他就用上他的全力去操作,不省下一滴汗。看看他的地,他覺得應當驕傲,高興!他的地不僅出糧食,也表現著他的人格。他和地是一回事。有這塊地,連日月星辰也都屬于他了!
  對祁家那塊墳地,他一點也不比自己的那塊少賣力气。“快清明了!”他心中說:“應當給他們拍一拍墳頭!誰管他們來不來燒紙呢!”他給墳頭添了土,拍得整整齊齊的。一邊拍,一邊他想念祁家的人,今年初二,他沒能去拜年,心中老覺得不安。他盼望他們能在清明的時節來上墳。假若他們能來,那就說明了城里的人已不怕出城,而日本人搶糧的話十之八九是謠言了。
  离他有二里地的馬家大少爺鬧嗓子,已經有一天多不能吃東西。馬家有几畝地,可是不夠吃的,多虧大少爺在城里法院作法警,月間能交家三頭五塊的。大少爺的病既這么嚴重,全家都慌了,所以來向常二爺要主意。常二爺正在地里忙著,可是救命的事是義不容辭的。他不是醫生,但是憑他的生活經驗与人格,鄰居們相信他或者比相信醫生的程度還更高一些。他記得不少的草藥偏方,從地上挖巴挖巴就能治病,既省錢又省事。在他看,只有城里的人才用得著醫生,唯一的原因是城里的人有錢。對馬家少爺的病,他背誦了許多偏方,都覺得不适用。鬧嗓子是重病。最后,他想起來六神丸。他說:
  “這可不是草藥,得上城里買去,很貴!”
  貴也沒辦法呀,救命要緊!馬家的人從常二爺的口中听到藥名,仿佛覺得病人的命已經可以保住。他們絲毫不去怀疑六神丸。只要出自常二爺之口,就是七神丸也一樣能治病的。問題只在哪儿去籌几塊錢,和托誰去買。
  七拼八湊的,弄到了十塊錢。誰去買呢?當然是常二爺。大家的邏輯是:常二爺既知道藥名,就也必知道到哪里去買;而且,常二爺若不去買,別人即使能買到,恐怕也會失去效驗的!
  “得到前門去買呀!”常二爺不大愿意离開家,可又不便推辭,只好提出前門教大家考慮一下。前門,在大家的心中,是個可怕的地方。那里整天整夜的擁擠著無數的人馬車輛,動不動就會碰傷了人。還有,鄉下的土財主要是想進城花錢,不是都花在前門外么?那里有穿著金線織成的衣服的女人,据說這种女人“吃”土財主十頃地象吃一個燒餅那么容易!況且,前門离西直門還有十多里路呢。
  不過,唯其因為前門這樣的可怕,才更非常二爺出馬不行。嘴上沒有胡須的人哪能隨便就上前門呢!
  常二爺被自己的話繞在里邊了!他非去不可!眾望所歸,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揣上那十塊錢,他勒了勒腰帶,准備進城。已經走了几步,有人告訴他,一進西直門就坐電車,一會儿就到前門。他點了點頭,而心中很亂;他不曉得坐電車都有多少手續与規矩。他一輩子只曉得走路,坐車已經是個麻煩,何況又是坐電車呢!不,他告訴自己,不坐車,走路是最妥當的辦法!
  剛一進西直門,他就被日本兵攔住了。他有點怕,但是決定沉住了气。心里說:“我是天字第一號的老實人,怕什么呢?”
  日本人打手式教他解開怀。他很快的就看明白了,心中几乎要高興自己的沉著与聰明。在解鈕扣之前,他先把怀中掖著的十塊錢票子取了出來,握在手中。心里說:“除了這個,准保你什么也搜不著!有本事的話,你也許能摸住一兩個虱子!”
  日本人劈手把錢搶過去,回手就是左右開弓兩個嘴巴。常二爺的眼前飛起好几團金星。
  “大大的坏,你!”日本兵指著老人的鼻子說。說罷,他用手捏著老人的鼻子,往城牆上拉;老人的頭碰在了牆上,日本兵說:“看!”
  老人看見了,牆上有一張告示。可是,他不認那么多的字。對著告示,他咽了几口气。怒火燒著他的心,慢慢的他握好了拳。他是個中國人,北方的中國人,北平郊外的中國人。他不認識多少字,他可是曉得由孔夫子傳下來的禮義廉恥。他吃的是糠,而道出來的是仁義。他一共有几畝地,而他的人格是頂得起天來的。他是個最講理的,知恥的,全人類里最拿得出去的,人!他不能這么白白的挨打受辱,他可以不要命,而不能隨便丟棄了“理”!
  可是,他也是世界上最愛和平的人。慢慢的,他把握好的拳頭又放開了。他的鄰居等著吃藥呢!他不能只顧自己的臉面,而忘了馬少爺的命!慢慢的,他轉過身來,象對付一條惡狗似的,他忍著气央求:“那几塊錢是買藥的,還給我吧!那要是我自己的錢,就不要了,你們當兵的也不容易呀!”日本兵不懂他的話,而只向旁邊的一個中國警察一努嘴。警察過來拉住老人的臂,往瓮圈里拖。老人低聲的問:“怎么回事?”
  警察用很低的聲音,在老人耳邊說:“不准用咱們的錢啦,一律用他們的!帶著咱們的錢,有罪!好在你帶的少,還不至于有多大的罪過。得啦,”他指著瓮圈內的路旁,“老人家委屈一會儿吧!”
  “干什么?”老人問。
  “跪一會儿!”
  “跪?”老人從警察手中奪出胳臂來。
  “好漢不吃眼前虧!你這么大的年紀啦,招他捶巴一頓,受不了!沒人笑話你,這是常事!多喒咱們的軍隊打回來,把這群狗養的都殺絕。”
  “我不能跪!”老人挺起胸來。
  “我可是好意呀,老大爺!論年紀,你和我父親差不多!這總算說到家了吧?我怕你再挨打!”
  老人沒了主意,日本兵有槍,他自己赤手空拳。即使他肯拚命,馬家的病人怎么辦呢?极慢极慢的,眼中冒著火,他跪了下去。他從手到腳都哆嗦著。除了老親和老天爺,他沒向任何人屈過膝。今天,他跪在人馬最多的瓮圈儿中。他不敢抬頭,而把牙咬得山響,熱汗順著脖子往下流。
  雖然沒抬頭,他可是覺得出,行人都沒有看他;他的恥辱,也是他們的;他是他們中間的老人。跪了大概有一分鐘吧,過來一家送殯的,鬧喪鼓子乒乒乓乓的打得很響。音樂忽然停止。一群人都立在他身旁,等著檢查。他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那些穿孝衣的都用眼盯著日本人,沉默而著急,仿佛很怕棺材出不了城。他歎了口气,對自己說:“連死人也逃不過這一關!”
  日本兵极細心的檢查過了一切的人,把手一揚,鑼鼓又響了。一把紙錢,好似撒的人的手有點哆嗦,沒有揉好,都三三兩兩的還沒分開,就落在老人的頭上。日本兵笑了。那位警察乘著机會走過來,假意作威的喊:“你還不滾!留神,下次犯了可不能這么輕輕的饒了你!”
  老人立起來,看了看巡警,看了看日本兵,看了看自己的磕膝。他好象不認識了一切,呆呆的楞在那里。他什么也不想,只想過去擰下敵兵的頭來。一輩子,他老承認自己的命運不好,所以永遠連抱怨老天爺不下雨都覺得不大對。今天他所遇到的可并不是老天爺,而是一個比他年輕許多的小兵。他不服气!人都是人,誰也不應當教誰矮下一截,在地上跪著!
  “還不走哪?”警察很關心的說。
  老人用手掌使勁的擦了擦嘴上的花白短胡,咽了口气,慢慢的往城里走。
  他去找瑞宣。進了門,他沒敢跺腳和拍打身上的塵土,他已經不是人,他須去掉一切人的聲勢。走到棗樹那溜儿,帶著哭音,他叫了聲:“祁大哥!”
  祁家的人全一惊,几個聲音一齊發出來:“常二爺!”他立在院子里。“是我喲!我不是人!”
  小順儿是頭一個跑到老人的跟前,一邊叫,一邊扯老人的手。
  “別叫了!我不是太爺,是孫子!”
  “怎么啦?”祁老人越要快而越慢的走出來。“老二,你進來呀!”
  瑞宣夫婦也忙著跑過來。小妞儿慌手忙腳的往前鑽,几乎跌了一跤。
  “老二!”祁老人見著老友,心中痛快得仿佛象風雪之后見著陽光似的。“你大年初二沒有來!不是挑你的眼,是真想你呀!”
  “我來?今天我來了!在城門上挨了打,罰了跪!憑我這個年紀,罰跪呀!”他看著大家,用力往回收斂他的淚。可是,面前的几個臉都是那么熟習和祥,他的淚終于落了下來。“怎么啦?常二爺爺!”瑞宣問。
  “先進屋來吧!”祁老人雖然不知是怎回事,可是見常二爺落了淚,心中有些起急。“小順儿的媽,打水,泡茶去!”進到屋中,常二爺把城門上的一幕學說給大家听。“這都是怎回事呢?大哥,我不想活著了,快七十了,越活越矮,我受不了!”
  “是呀!咱們的錢也不准用了!”祁老人歎著气說。“城外頭還照常用啊!能怪我嗎?”常二爺提出他的理由來。
  “罰跪還是小事,二爺爺!不准用咱們的錢才厲害!錢就是咱們的血脈,把血脈吸干,咱們還怎么活著呢?”瑞宣明知道這几句話毫無用處,可是已經憋了好久,沒法不說出來。常二爺沒听懂瑞宣的話,可是他另悟出點意思來:“我明白了,這真是改朝換代了,咱們的錢不准用,還教我在街上跪著!”
  瑞宣不愿再和老人講大事,而決定先討他個歡心。“得啦,還沒給你老人家拜年,給你拜個晚年吧!”說完,他就跪在了地上。
  這,不但教常二爺笑了笑,連祁老人也覺得孫子明禮可愛。祁老人心中一好受,馬上想出了主意:“瑞宣,你給買一趟藥去!小順儿的媽,你給二爺爺作飯!”常老人不肯教瑞宣跑一趟前門。瑞宣一定要去:“我不必跑那么遠,新街口有一家舖子就帶賣!我一會儿就回來!”“真的呀?別買了假藥!”常二爺受人之托,唯恐買了假藥。
  “假不了!”瑞宣跑了出去。
  飯作好,常二爺不肯吃。他的怒气還未消。大家好說歹說的,連天佑太太也過來勸慰,他才勉強的吃了一碗飯。飯后說閒話,他把鄉下的种种謠言說給大家听,并且下了注解:“今天我不敢不信這些話了,日本人是什么屎都拉得出來的!”瑞宣買來藥,又勸慰了老人一陣。老人拿著藥告辭:“大哥,沒有事我可就不再進城了!反正咱們心里彼此想念著就是了!”
  小順儿与妞子把常二爺的事听明白了差不多一半。常二爺走后,他開始裝作日本人,教妹妹裝常二爺,在台階下罰跪。媽媽過來給他屁股上兩巴掌,“你什么不好學,單學日本人!”小順儿抹著淚,到祖母屋中去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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