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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


  王德從財政部街一气跑回李應的姑母家。李應的姑父開著一個小舖子,不常在家。姑母今天也出去。王德進到院內垂頭喪气的往自己和李應同住的那間小屋走。
  “王德!回來得早,事情怎樣?”李應的姐姐隔著窗戶問。“姑母沒在家?”
  “沒有,進來告訴我你的事情。進來,看院中多么熱!”
  王德才覺出滿臉是汗,一面擦著,一面走進上房去。“靜姐!叔父有信沒有?”王德好象把一肚子气消散了,又替別人關心起來。
  “你坐下,叔父有信,問李應的事。信尾提著老張無意許張師母的自由。”
  王德,李應和李靜——李應的姐姐——是一同長起來的,無日不見面,當他們幼年的時候。李靜自從她叔父事業不順,進城住在她姑母家里。白天到學堂念書,晚間幫著姑母作些家事,現在她已經畢業,不复升學。
  她比李應大兩歲,可是從面貌上看,她是妹妹,他是哥哥。她輕輕的兩道眉,圓圓的一張臉,兩只眼睛分外明潤,顯出沉靜清秀,她小的時候愛王德比愛李應還深,她愛王德的淘气,他的好笑,他的一笑一個酒窩,他的漆黑有神的眼珠……
  王德的愛她,從環境上說,全村里再沒有一個女子比她清秀的,再沒有一個象她那樣愛護他的,再沒有一個比她念的書多的……
  他們年幼的時候,她說笑話給他听,他轉轉眼珠又把她的笑話改編一回,說給她听,有時編的驢唇不對馬嘴。他們一天不見不見也見几次;他們一天真見不著,他們在夢里見几次。他們見不著的時候,象把心挖出來拋在沙漠里,烈風吹著,飛砂打著,熱日炙著;他們的心碎了,焦了,化為飛灰了!他們見著,安慰了,快活了,他們的心用愛情縫在一處了!
  他們還似幼年相處的那樣親熱,然而他們不自覺的在心的深處多了一些東西,多了一些說不出的情感。幼年的時候彼此見不著,他們哭;哭真安慰了他們。現在他們見不著,他們呆呆的坐著,悶悶的想著,他們愿殺了自己,也不甘隔离著。他們不知道到底為什么,好象一個黃蝴蝶追著一個白蝴蝶的不知為什么。
  他們的親愛是和年歲繼續增加的。他們在孤寂的時候,渺渺茫茫的有一點星光,有一點活力,彼此掩映著,激蕩著。他們的幽深的心香,縱隔著三千世界,好象終久可以聯成一線,浮泛在情天愛海之中的。他們遇見了,毫不羞愧的談笑;他們遇不見,毫不羞愧的想著彼此,以至于毫不羞愧的愿意坐在一處,住在一處,死在一處……“靜姐!張師母的歷史你知道?”
  “一點,現在的情況我不知道。”
  “你——你与——”
  “王德,你又要說什么笑話?”
  “今天笑話都气跑了,你与老——”
  “老什么,王德?”
  “靜姐,你有新小說沒有,借給我一本?”
  “你告訴我你要說的話!”
  “我告訴你,你要哭呢?”
  “我不哭,得了,王德,告訴我!”
  “老張要,”王德說到這里,听見街門響了一聲,姑母手里拿著大包小罐走進來。
  兩個人忙著赶出去,接她手中的東西,姑母看了王德一眼沒有說什么。王德把東西放在桌上,臉紅紅的到自己的小屋里去。
  李靜的姑母有六十來歲的年紀,身体還很健壯。她的面貌,身材,服裝,那一樣也不比別人新奇。把她放在普通中國婦女里,叫你無從分別那是她,那是別人。你可以用普通中國婦人的一切形容她,或者也可以用她代表她們。
  她真愛李應和李靜,她對她的兄弟——李應的叔父——真負責任看護李應們。她也真對于李氏祖宗負責任,不但對于一家,就是對于一切社會道德,家庭綱紀,她都有很正气而自尊的負責的表示。她是好婦人,好中國婦人!“姑娘!你可不是七八歲的孩子,凡事你自己應當知道謹慎。你明白我的話?”
  “姑母你大概不愿意我和王德說話?王德和我親兄弟一樣,我愛他和愛李應一樣。”
  “姑娘!姑娘!我活了快六十歲了,就沒看見過女人愛男人不怀著坏心的。姑娘你可真臉大,敢說愛他!”
  “姑母,說‘愛’又怕什么呢?”李靜笑著問。“姑娘你今天要跟我頂嘴,好!好靜儿!我老婆子就不許你說!你不懂愛字什么講?別看我沒念過書!”“得了,姑母,以后不說了,成不成?”李靜上前拉住姑母的手,一上一下的搖著,為是討姑母的喜歡。“啊!好孩子!從此不准再說!去泡一壺茶,我買來好東西給你們吃。”
  好婦人如釋重負,歡歡喜喜把買來的水果點心都放在碟子里。
  李靜把茶泡好,李應也回來了。姑母把王德叫過來,把點心水果分給大家,自己只要一個爛桃和一塊擠碎了的餑餑。“姑母,我吃不了這么多,分給你一些。”李應看姑母的點心太少,把自己的碟子遞給她。
  “不!李應!姑母一心一意愿意看著你們吃。只要你們肥頭大耳朵的,就是我的造化。阿彌陀佛!佛爺保佑你們!有錢除了請高香獻佛,就是給你們買吃的!”
  好婦人不說謊,真的這樣辦!
  “李應,你的事怎樣?”李靜故意避著王德。
  “有些眉目,等姑父回來,我和他商議。”
  “你見著他?”姑母問。
  “是,姑父晚上回來吃飯。”
  “李應!快去打酒!你姑父沒別的嗜好,就是愛喝杯咸菜酒!好孩子快去!”
  “李應才回來,叫他休息一會,我去打酒。”王德向那位好婦人說。
  “好王德,你去,你去!”好婦人從一尺多長的衣袋越快而越慢的往外一個一個的掏那又熱又亮的銅錢。“你知道那個酒店?出這條街往南,不遠,路東,挂著五個金葫蘆。要五個銅子一兩的二兩。把酒瓶拿直了,不怕搖蕩出來,去的時候不必,听明白沒有?快去!好孩子!……回來!酒店對過的豬肉舖看有豬耳朵,挑厚的買一個。他就是愛吃個脆脆的醬耳朵,會不會?——我不放心,你們年青的辦事不可靠。把酒瓶給我,還是我去。上回李應買來的羊肉,把刀刃切鈍了,也沒把肉切開。還是我自己去!”
  “我會買!我是買醬耳朵的專家!”王德要笑又不好意思,又偷著看李靜一眼。
  “我想起來了。”好婦人真的想了一會儿。“你們兩個也不用出去吃飯,陪著你姑父一同吃好不好?”
  王德沒敢首先回答,倒是李應主張用他們的錢多買些菜,大家熱鬧一回。姑母首肯,又叫李應和王德一同去買菜打酒。因為作買賣的專會欺侮男人,兩個人四只眼,多少也可少受一些騙。然后又囑咐了兩個少年一頓,才放他們走。
  李靜幫助姑母在廚房預備一切,李靜遞菜匙,姑母要飯杓;李靜拿碟子,姑母要油瓶;于是李靜隨著姑母滿屋里轉。——一件事也沒作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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