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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城沒有什么特產,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沒有什么電燈与自來水。它只是一個平凡的小城。雖然西門外有火車站,而且附設著修車厂,可是僅足以教關廂洒滿了机油和煤渣,在刮風的時候,到處都是帶著臭味的灰沙,在下雨的時候,到處都可以陷進去個七八歲的娃娃。雖然因為有了車站,西門与南門外創設了應運而生的打蛋厂与紗厂,可是這些建設似乎并沒在文城人民的心理上或經濟上有什么顯然的影響。
  文城城里的石板路,大概曾經有那么一個時期,是相當光滑平坦的,現在,它的作用不是給人方便,而是千方百計的專絆行人的腳。路旁,沒有使人看著高興的舖戶与房屋。除了豆腐房——主要的還是為養豬,賣豆腐僅是帶手儿的事——醬園,小糧食店,其它的買賣,好象都是在這里作試驗的,試驗成功,便弄來更多的資本,到別的地方去繁榮市面。這里在晚上八點鐘以后,街上便象死了似的,只有些無家的癩狗在黑暗中巡邏和亂叫。假若不是“文城”寫在了車站的木牌上与車票上,恐怕人們早就把它忘得一乾二淨了。
  可是,炸彈与槍炮似乎是起死回生的東西。西門外的紗厂与車站都遭受了轟炸;文城的人們開始感覺到吃飯喝茶,生儿養女,喂豬,賣(或買)豆腐而外,還有些更大的責任与工作。他們須設法保衛自己的城池。車站上晝夜過兵,文城的人們晝夜有人在車站上,有招待茶水的,也有賣餅,賣香煙和茶□雞蛋的,還有專為數一數過來多少列車,車上有多少兵士的。他們看見了本省的和外省的軍隊,一樣都為他們去打仗。因此,文城的人開始明白,文城不是孤立的一個有几家雜貨舖与一座小車站的島,而是与整個的中華聯成一气的。他們的朋友不僅是朝夕晤面的張三李四和麻子王老二,而是全中國的人民。他們的膽气壯起來,也就想作出一點事來,表現出文城并不是一口裝著些半死半活的人們的棺材,而是一個足以自傲的地方,因為它也有些歡蹦亂跳,肯作事的人。
  文城沒有自己的報紙。定閱北平天津或保定的報紙的只有縣政府与縣立中學。這兩個机關,永遠把閱過的報紙貼在門外。可是,文城人的看報,不過是一种消遣。他們不但不大了解報紙上所說的國際大事,就是本國的新聞也每每引起他們的誤會,而惹起完全与本題無關,越說越遠的爭辯。現在,日本人的飛机在西門外投過了彈。他們急于看報,而且是認真的看了,因為西門外的死尸与炸毀的屋宇,作了報紙的最真切的保證!——報紙上所說的,不管關于上海的還是天津的事,并非是信口開河,而必定是确有其事;上海与別處所落的炸彈必定和落在文城的一樣厲害,或者還更厲害一些。他們信任了報紙,也就信任了抗戰,所以,他們老有人在車站上,向旅客,向士兵,“借”報看看。能夠把一張報紙,不管是哪里印的,和哪一天的,拿進城中來的,几乎就可以算作一時的英雄!
  消息越來越不對了。報紙上所說的,正和敵机的常在頭上飛來飛去,兩相配合。可是,大家并沒有發慌。車站上來了軍隊,住下了;河岸上來了軍隊,住下了;王村,李庄,城里的中學,与東關外的松林里,全住了兵!看著士兵們軍容的整齊,槍炮的齊備,人与馬的精神,紀律的良好,文城的人們不但不慌,反倒睡得更香甜了。仿佛覺得中日戰爭的胜負就決于文城這一戰,而在文城這一戰中,中國必定打胜。
  大家非常的興奮。看著城里城外那么多的軍隊,听著早晚在固定時間吹出的號聲,他們雖然不敢明說,可是心里都暗自盼望;快打吧!快打吧!把日本鬼子打敗!從文城把日本鬼子打敗!
  城里最大的人物是王舉人,既是舉人公,又作過京官,還有房子有地。王舉人可是一點也不興奮。反之,他很悲觀。除了對最親信的人,他并不肯輕易發表意見,可是誰也看得出,他的神色,他的故意沉默,他的不常出門,都是對抗戰沒有信心的表示。
  他是個讀書人,并且极以此自傲。在他的心目中,讀書人之所以為讀書人,就是遇到事情能夠冷靜的辨別利害(雖然“利害”不就是“是非”)。辨明了利害,才能決定進退出處,這叫作明哲保身。他看不起文城的人們。看,一面軍旗,一隊士兵,一尊大炮,會教他們忘其所以的歡悅,愚夫愚婦們!不錯,在圣經賢傳上,他常常碰見忠孝節義等等字眼;這些字眼也時常的由他口中有滋有味的說出,但是這与其說是讀書人應當信任這些好字眼,還不如說是讀書人有點義務——把這些好字眼挂在嘴邊說的義務。因此,在他遇到非親非故的人,他的口中不是詩云,便是子曰;仿佛他就是一本活的經典。及至遇到他真關心的人,他的詩云子曰就一齊引退,而讓位給兩個銅板比一個銅板多,或与此類似的考慮与計算了。假若圣經賢傳象太陽那么大,王舉人的心眼才不過是個針孔,或更小一些。
  “清懼”是王舉人愿意拿來形容自己的兩個字。中等的身材,小瘦臉,王舉人并沒有使人望而生畏的威嚴。全身,除了一些不十分硬的骨頭,便是一些帶著皺紋的軟皮;無論他怎樣怜愛自己,當他摸到自己的一身骨頭与軟皮的時候,也感到十分失望。所以,他一天到晚總去摸他的胡須,好教他的手有個地方放一放。他的胡須也并不体面。一共大概有几十根吧,而且每一根似乎都沒有固定的顏色,黑不黑,白不白,又不肯定的黃或紅。其中,有四五根很長,十几根极短,其余的都一根有一根的獨立的尺寸,仿佛完全是偶然的長在一處。可是,王舉人很珍惜這些根“烏合之眾”的毛儿,因為他以為只有這种稀疏,古怪,不美觀的胡須,才正好配得上他的“清懼”。他常常的想:憑他的小瘦臉,稀胡子,再加上藍紗袍,大紅福字履,和一把雕鴒扇或團扇,教傳真的好手給他畫下像來,他必定和陶淵明,李太白,至少也和吳梅村,一樣的瀟洒俊逸!
  一陣狂風,也許把他吹散,一場暴雨,也許把他澆癱。但是,即使被風雨摧毀,他的眼睛會永遠完整的存在。他的生命的力量,仿佛都在這一對眼睛上呢!單眼皮里包著一雙极圓,极黑,极活動的眼珠,一齊往上翻,一齊往下落,一齊往左往右疾行。他的一雙黑眼珠,在單眼皮的掩護之下,象一對詭計多端,無時不鬧事作崇的小黑鬼儿。自左而右,或自右而左,兩個小黑鬼极快的一走,從這個眼角走到那個眼角,他便從圣經賢傳看到兩個銅板比一個銅板多!“夢蓮!”王舉人托著水煙袋,用單眼皮遮住黑眼珠——他不愿教女儿看出他的聰明,因為心中有些怕她。“你看怎樣?”
  “什么怎樣?”夢蓮似笑似不笑的問。
  “听說,連東門外的松林里都來了軍隊!”他用水煙袋向東指了指。他不敢說“戰事”兩個字,而只提出松林里的兵。他怕戰爭。
  “這兩天,我的心老跳!”夢蓮把柔軟而洁白的小手按在胸前。
  “怕?”舉人公從上下眼皮的小縫里放出點黑光來,又赶緊收回去。
  “不是怕,”她又似笑非笑的說:“是興奮!”舉人公吸了兩口煙,然后又用煙袋向外一指:“你也和他們一樣?”
  “誰?”她慢慢的把小手從胸上挪下來,檢查自己的手指——每個指甲都剪得圓圓的,短短的,沒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
  舉人公先搖了搖頭,而后不愿得罪女儿,又非說出不可的,低聲的說:“那些無知的人!看見几個兵,一面軍旗,就忘其所以的高興!”
  “爸爸,你不高興看見咱們的軍隊!”夢蓮的眉頭皺上了一點。
  舉人公低著頭,用眼皮遮住來回轉的黑眼珠。眼珠轉了几次;他從戰事看到家破人亡。沉默了好大半天,他長歎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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