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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時 間 在前幕事后一二日,晚間。
  地 點 仍在洗宅客廳。
  人 物 均見前兩幕。
  〔幕啟。
  淑 菱 (等人等得焦心,東坐一下,西坐一下,瞪鐘,沒用;看表,也沒用)劉媽!劉媽!
  劉 媽 (挽著袖子,手上還有水,似在刷洗家伙)來了,小姐!
  淑 菱 (指几上鐘)這個鐘快不快?
  劉 媽 啊?
  淑 菱 (跺腳)問你,這個鐘快不快?
  劉 媽 我怎能知道呢,小姐?我不認識鐘!
  淑 菱 你不會看鐘?那么你怎知道時候呢?真新聞!
  劉 媽 在鄉下,我們看太陽。
  淑 菱 看太陽?太陽上有長針短針嗎?
  劉 媽 那我可說不清。反正太陽上有長針短針,我也不認識。
  淑 菱 劉媽你可真好玩!好劉媽,你到門口給我看著點去。紅海先生說七點半來,現在已經到七點半,你看——噢,你不認識長針——他也不知怎么還不來!劉媽你看著點去!
  劉 媽 不行呀,小姐,我還沒刷完家伙哪!小姐你看,我的活儿有多么累呀,全是我一個人!要是在鄉下呀,這早晚我早就睡了覺啦!
  淑 菱 什么?
  劉 媽 太陽落下去一會儿,我們就睡覺!
  淑 菱 睡得著嗎,那么早?噢!大概夜場電影也就沒人看了吧?
  劉 媽 小姐,我還是先去刷家伙吧?
  淑 菱 你到門口等等他去,听我的話,我給你二毛錢!
  劉 媽 哪位先生?
  淑 菱 紅海先生,常來找我的那位。
  劉 媽 我記不清是誰!在我們鄉下,一村的人都認識。這里,好家伙,那么多人,誰能都記得住呢!
  淑 菱 就別費話啦,去,明天我給你二毛錢!
  劉 媽 是啦,小姐,有二毛錢,又能買四張郵票!家里也不是怎么老不來信,真急死人!告訴你,小姐,這輩子我算忘不了小日本啦,真可惡!可恨!
  淑 菱 老是這一套!老是這一套!快去吧!
  劉 媽 (嘴里還叼嘮著,往外走)老是這一套?敢情你們好,一天到晚吃喝玩樂!人家把家都丟了,你們還這么高興呢?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
  淑 菱 (听見劉媽叼嘮,而假裝沒听見,等劉媽出了門,才自言自語的)這個劉媽,這個劉媽,完全沒有訓練,簡直是個野人!逃難?仿佛一逃難就有什么資格似的,可笑!(听見劉媽的語聲,無聲的笑了笑,赶快又板起臉)
  劉 媽 (一探頭)那位先生來了,沒有我的事了吧?
  淑 菱 他在哪儿哪?
  劉 媽 正往這邊走哪。
  淑 菱 你倒是領他進來呀!劉媽你真可以!
  劉 媽 反正他常來,自己還找不著門?(向外招呼)先生,小姐在這儿等著你哪!(下)
  淑 菱 這個鄉下娘們!就是國難期間,也不應當要這么笨的仆人!
  紅 海 淑菱,看我寫的對聯。詞好,字好,圖章好,三絕!
  淑 菱 告訴你七點半來,為什么不守時刻?誰有工夫看你的臭對聯!
  紅 海 (打開對聯,點頭欣賞)淑菱,你要是不能欣賞字畫,怎能打進文化人的圈子里去呢?
  淑 菱 我不懂,也不愛看!
  紅 海 一開頭,誰也是不懂。你得不懂假充懂,慢慢的你就相信你真懂了!
  淑 菱 (還是不去看)我就愿意赶快會作詩,作文章了!字寫得好坏有什么關系呢?反正詩文是用鉛字印出來的。紅海,看見自己的文章登在報紙上,或是雜志上,心里不定怎么快活哪吧!紅海,我一時寫不出來;這么辦,你寫一篇,我簽上名,作為是我寫的,由你介紹,發表出來,好不好?噢,我不用淑菱這兩個字,得另有個筆名!你給我起個筆名!
  紅 海 (想了想)“紅洗”怎樣?紅海的“紅”,洗局長的“洗”。
  淑 菱 “紅洗”,“紅洗”,猛一听象“空襲”,不吉祥!你慢慢的想好啦!多想几個,讓我自己挑選一個最好的。你什么時候替我寫成一篇文章呢?明天行不行?紅 海 我忙得很!不要說明天,就是明年也找不出工夫來。淑菱,你還以為我是前几天的紅海嗎?
  淑 菱 喲,難道你現在變成另一個人了嗎?
  紅 海 (把對聯放在桌上)一點不錯!今日的紅海,已非昨日的紅海,滄海桑田呀!告訴你,淑菱,我現在已作了編輯主任——編輯主任,還是總編輯,哪個好?倒要想想看,姑且算作總編輯吧!
  淑 菱 你要是總編輯,我就有地方投稿嘍?
  紅 海 那,以后再說,先听我的!芳蜜拿錢,委托我編刊物。這還不算,她還要設法籌款,送我到前線去,采集戰事材料,作戰地通訊。這還不算,以我的學問与天才,我敢保說,刊物一出來必風行一時,成為文化界的,的——權威。政府必能注意到我和我的刊物,作官是不成問題的。再說,到前線去,以我的思想与口才,我相信能得到許多高級將領的欽佩,而委任我個師部或軍部的秘書,也是很合理的。我行了,淑菱!芳蜜太偉大了!絕頂聰明!喝,那個聰明勁!是個美人,是個女英雄,是全民族的愛人!就說昨天,她由早九點到十二點,見了三十二個客人!偉大!三十多個客人,誰都含著笑進來,歡天喜地的出去。偉大!假如有人問我,現時代世界上可有偉大的女子?我就高聲的回答:有,徐芳蜜!
  淑 菱 (傷心的坐下)紅海,紅海,你是不是教芳蜜給迷住了呢?
  紅 海 被她迷住的,豈止我一個人呢;那無所不備,無所不容,偉大的女性!不要說我,連洗局長也教她給迷住了!
  淑 菱 紅海,哼,跟我爸爸爭芳蜜,告訴你,你必失敗,找芳蜜去,早點去,好早點失敗,別在這儿耽誤了工夫!紅 海 淑菱,這就是你的渺小!偉大的女性是沒有妒心的,象一朵香美的鮮花一樣,把艷麗的顏色,香蜜的味道,無所要求的給一切人!美是偉大,偉大是美,這是真理,世界上也只有這一條真理!至于跟洗局長斗爭,我在沒有胜利之前,不必先擔心失敗!
  淑 菱 可是你說過你只愛我一個人?
  紅 海 毛病是在你相信那句話!愛是放射,愛是燃燒,愛是奔流,一停頓便失去力量,沒有火焰,沒有波浪,不只是一堆死灰,一汪儿死水嗎?
  淑 菱 你滾出去!(抓起對聯來)滾!
  紅 海 留神,別弄破了對聯!
  淑 菱 哈哈!(撕對聯)
  紅 海 (過來搶救,几乎要暈過去)好,好,淑菱,我太傷心了!沒想到一個象你這樣的女子能這么渺小鹵莽。為這個,我必須到前線去,一個女子也看不見,我只隨時把我看到的,想到的寫給芳蜜。她將是我的安慰,我的靈魂!(抱著對聯,抹著淚,往外走)
  淑 菱 (要追,一梗脖,坐下;瞪著他的后影,后影不見了,伏在桌上哭起來。哭過了,咬著唇在屋中走,忽然點了點頭)對!(飛跑到門口)劉媽!劉媽!劉媽 噢!來了!
  淑 菱 把我床底下的一個竹箱搬來!
  劉 媽 是啦,小姐!
  淑 菱 (在屋中來回走,又是要哭,又掙扎著笑)嘁!哼!(用各种惊歎字,為思想點句)
  劉 媽 放在哪儿,小姐?箱子不大,可怪沉的!都是洋錢票吧!(看小姐不哼,向外走)有這么兩箱子洋錢票,讓日本人看見也都得搶了去!
  淑 菱 (瘋了似的打開箱子。小箱是她的全份圖書館,有象猴子讀過的教科書,有象翻毛雞似的小說,有些碎紙片,有掉了頭的筆,有破像片本子。她一一取去,看一眼或翻一翻,隨手扔在地上。最后,找到一本比較体面的,拿起來,松了一口气;急忙立起來翻開,很快的找到了所要找的一頁,看,點頭)哼!
  洗仲文 (進來)小姐,這是怎回事?快收拾起去!
  淑 菱 二叔,我發現了個秘密!
  洗仲文 練習作偵探哪?不,偵探不哭!
  淑 菱 (忙擦擦眼,手上的灰土給臉上畫了一條黑道)二叔!這真是一件偵探工作,二叔咱們倆人一同作好不好?
  洗仲文 怎回事?(要坐下听,可是)咱們先把這收拾好再說。(幫助淑菱把書都扔進箱內,好在不費什么事)搬哪儿去?
  淑 菱 叫劉媽來搬。
  洗仲文 用不著!她一天到晚夠累的了。你屋里?
  淑 菱 床底下。(看二叔出去,又細看同學錄)
  洗仲文 (回來坐下)說吧,淑菱!
  淑 菱 (寶貝似的抱著那本書)那天,我不是發現了爸爸的姨太太是那個小難民嗎,我心中就想,我得去敲爸爸几塊錢!(笑了)我就帶著紅海到城外去了。到了那里,并沒看見小難民,可是碰上了楊家那對討厭鬼。還有一位美人,也在那儿坐著。她美得出奇!自然嘍,她不是我所喜歡的那种美,可是單以她自己而論,的确是出色!細一看哪,我認識她,她是我們學校的校花。她不認識我,因為我比她低著好几個年級。我一時想不起她的名字,她,喝,眼儿那么一瞟,(摹作)嬌聲細气的說,“我叫徐若蘭。”當時,我就信以為真,沒說什么。哪知道,紅海那小子,一看見芳蜜——噢,還得找補一句,徐若蘭現在叫作徐芳蜜——就發了瘋,怎么拉他,他也不動,而且和爸爸差點打起來。從那天起,紅海就不大愛理我了,我准知道他是教芳蜜給迷住了。那還不要緊,剛才他來送對聯,可更好了,他公然的說芳蜜偉大,我渺小,芳蜜美,我不美。(要哭)我怎么不偉大?我怎么不美?瞎了眼的東西!他還說,要替芳蜜編刊物;芳蜜哪儿來的錢?這年月,連我這局長的女儿,還老沒錢花呢,芳蜜是誰?她怎會有錢辦刊物?我的心里就轉了個彎,我并不是傻子。所以找出同學錄來,看看她到底是誰。二叔,你看(指著書)她是許若蘭,言午許;不是雙立人的徐,而許跟徐又听著差不多,多么巧妙呀!這里有毛病,一定有毛病!二叔,你看是不是?
  洗仲文 現在有好多靠不住的女人!
  淑 菱 是呀!所以,我就是這么想,這件事和爸爸,紅海,大有關系!爸爸跟芳蜜是怎回事,我管不了,也不愛管。我可是不能看著紅海上了當,假若芳蜜真不是好東西的話。紅海,雖然對不起我,可究竟是個可愛的人。我要是常跟他在一塊儿,我相信我會成個詩人,或是小說家;那夠多么光榮呢!我不能教紅海上當,不能!二叔,你幫助我,把這件事弄清楚了,好不好?練習練習作偵探,也是個怪有趣的事,是不是?
  洗仲文 淑菱,据我看哪,你頂好少跟那群人鬼混。芳蜜也罷,紅海也罷,都不可靠。要是怕閒著太悶得慌,念念書,為士兵們縫縫寒衣,不比亂跑胡說去好?以我自己說,我實在不愿再這么一天二個飽的混下去。人家在前線打仗的是人,我也是人;一個人,不管出身怎樣,都只有那么一腔子血。人家把一腔熱血洒在沙場上,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他的國家?他的國家還不就是你我的國家?國難是大家的,而咱們只教別人去流血,咱們算什么人呢?
  淑 菱 反正我不能打仗去。好,前線上沒有洗澡盆,也沒有理發館,我受不了!
  洗仲文 等我先說完了。我現在還走不了,我得等著大嫂的事有了辦法,我再走。老嫂比母,大嫂對我有恩,不能教她在這里受欺負,而我跑得遠遠的。淑菱,我雖是你叔父,其實并不比你大著多少。我要是能想到去作個有用的人,你必定也能想到。比你只大著四五歲,我并不是出窩老,天生來的守舊落伍。我是說,國難嚴重到這個地步,咱們年輕的人要都吊儿啷噹的,國家還有什么希望呢!淑菱,你說對不對?
  淑 菱 也對!可是一個人只有一個青春哪!
  洗仲文 也只有一個國家!摩登亡國奴也是奴隸!我并不教你也去打仗,我只求你多幫一幫媽媽的忙,多收斂一點,別把生命都交給跑腿与展覽白胳臂!還有,你和芳蜜爭紅海,紅海和你爸爸爭芳蜜,這成什么話嗎!
  淑 菱 越說越帶勁,真象個白胡子老牧師!
  洗仲文 你記著,你要是老跟那群男女們鬼混,總有后悔的那一天!
  淑 菱 沒有后悔,就沒有意思。你瞧,電影里那些美女,都是先不順利,哭哭啼啼的,到了最后,就如愿以償,倒在愛人的怀里,多么有意思!
  洗仲文 電影大概不是圣經賢傳吧?
  淑 菱 那都是因為二叔你看得太少,還沒吃進味儿去的緣故。走嘍,到屋里我自己去琢磨怎能泄露了芳蜜的秘密,也許還能琢磨出一本偵探電影的故事來呢。那多有趣呀!喝,正片開映;編劇,淑菱女士;導演,亞歷山大,多么美!到那時候呀,紅海跟我求婚,我就該向他聳聳肩膀了!(學著梅蕙絲的架式往外扭)喲,媽!我睡覺去,看我多守規矩呀,睡得早,起得早,身体好!(下)
  洗太太 這不是又憋著什么坏呢!這么大的姑娘,老這么野調無腔的,我真不懂!不懂!
  劉 媽 太太,外邊有位大姑娘要見太太,問她姓什么,她不肯說。
  洗太太 誰呢?
  洗仲文 請進來!
  洗太太 誰呢?心越不靜,越來閒人;我簡直的活夠了!
  洗仲文 大嫂,干嗎這么想不開呢!大嫂,看見了這次的戰事沒有?初一開仗的時候,誰都說咱們不行;如今怎樣?連這么大的國事,那么困難的戰爭,咱們還不怕呢,何況這點小小的家事,只要咱們的心擺得正,什么也不怕。
  劉 媽 (領著朱玉明進來)大姑娘,這就是我們太太。
  朱玉明 (嘴唇顫著)洗太太!
  洗太太 貴姓呀?(又細看了一眼)呀,你就是那個小難民吧?你還有臉上這儿來,膽子太大了!
  洗仲文 大嫂,听她說什么,先別發脾气!
  洗太太 我不愛發脾气?我這一輩子就吃虧在太老實了!誰都可以欺負我,連這么個逃難的丫頭都欺負我!
  洗仲文 大嫂坐下!這位姑娘也坐下!
  〔玉明沒說出什么來,也不肯坐下,綿羊似的看了仲文一眼。
  洗太太 (坐下)你干什么來了?
  洗仲文 (很和气的)有話慢慢的說。(他陪她立著)
  朱玉明 (用极大的努力抑住啼哭)我來,來,求你——
  洗太太 求我什么?是要錢,是要衣裳,還是要這整個的家?我告訴你,你可以硬搬進來,我可不能輕易的搬出去!這是我的家,我活,活在這儿;死,死在這儿!我不能變成無家的難民。我老了,要是成了難民,我也不能象你那么方便,沿路可以賣錢,到處可以當窯姐儿!你個不要臉的浪丫頭!我和你無仇無怨,何苦來呢,把我男人迷住,教我落得有家和沒有家一樣?
  洗仲文 大嫂,大嫂,事情是兩面的,听她說說,到底是怎回事。
  洗太太 你們男人都袒護年輕的女人,見了張白淨的臉,你們立刻就忘了姓什么。哪怕她是難民,是叫化子,你們也拿她當活寶貝!平日,你們擺出架子來,你是什么長,他是什么官,身分十足;一看見女的,一個拿身体當作花生瓜子,可以隨便送給人的女的,你們馬上忘了身分,体面,地位,連姓都忘了!
  洗仲文 大嫂!(稍挂點气)我也是那樣嗎?
  洗太太 (不愿得罪他,可又不愿示弱)難說!
  洗仲文 (假笑了一下)先不必爭論吧,听她(指玉明)說什么。(用眼神鼓勵她)
  朱玉明 我只求太太听我說几句話,不求你別的!(看洗太太沒說什么,臉上舒展了些)我是個難民,不錯。我跟媽媽一同逃出來的。在半路上媽媽病了。請想,我一個錢沒有,媽媽又病得走不了路,教我怎么辦呢?要是不為媽媽,我根本就不想逃出來;我的身体不錯,滿可以不怕日本人!
  劉 媽 對!
  洗太太 你少答碴儿!
  朱玉明 可是,我只有一個媽媽,她是我唯一的親人;丟了她,我就什么也沒有了。所以我同她一道逃出來。現在,我看明白了,我不應當專顧了盡孝,而把自己白白的犧牲了。可是,事已至此,我也不便后悔;人情到底是人情,媽媽,到底是媽媽;誰能已經同媽媽逃出來,而在中途上把她丟下不管呢!(劉媽抹淚)媽媽病了,病了,我已看到一片黑影在我的四周!為救媽媽的命,我想,想過多少多少方法。什么法子都想到了,只是沒想到賣身。我受過一點教育,我有本事掙飯吃,怎能想到賣身呢?!一個女的想到賣身,就等于想懸梁自盡。我宁愿上吊!(捂上臉。仲文給她搬過一個椅子,輕輕拉她坐下)可是我不能上吊。同對,我也不能去作事。人生地疏,我上哪里去找事?即使找到事,我去作事,誰伺候著媽媽?媽媽病著,只能吃到點殘茶剩飯;有時候我摟著她在房檐底下;她越來越軟,我也越來越沒辦法。她只能老拉住我的手,說,“玉明!玉明!別离開我,別离開我,我不定哪時就斷了气!我連累了你,對你不起!可是,我死了,未必有個棺材,只求在沒斷气的時候,多拉拉女儿你的手吧!”(拭淚)我明明知道,丟了家,受盡千辛万苦,而還保不住媽媽的命,都是日本人的罪惡——
  劉 媽 我要是捉到個日本人哪,我把他的耳朵,鼻子,全咬下來!
  洗太太 (軟多了)劉媽!
  朱玉明 可是一個人的命好象是拴在感情上的。我明知道須向日本人算賬,但是扔不了將要死的媽媽。假若你們是我,你們怎辦?
  洗太太 (低下頭去)怎辦?
  洗仲文 往下說!
  朱玉明 我沒辦法。正在沒辦法的時候,洗局長看見了我!
  洗太太 (急忙抬起頭來)他怎樣?
  朱玉明 他愿幫助我,無條件的幫助我。我并不知道他是局長,他說他是慈善机關里的一個職員。救濟我,他說,正是他應作的工作。我沒工夫考慮他的話,即使他是個怪物,他若是能把媽媽抬到一間屋子里去,有點稀飯,有點開水,他便是救命的恩人。他給我們布置好一切,我是多么快活,多么感謝!看媽媽把頭放在個干淨的枕頭上,有干淨的開水喝!
  劉 媽 局長可真有善心!
  朱玉明 (咬住嘴唇要哭,又勉強的一笑)對的,局長有善心!我們剛搬到城外去,局長當天晚上就來了。我混身上下酸疼得象要散開似的,可是還掙扎著陪著媽媽,媽媽拉著我的手,臉上居然有了點笑容。局長進來了,把我扯出來,他就跟報紙上所形容的日本兵一樣,跟我要報酬。我沒的可給他,除了這條身子;他也不要別的,早看准我這條身子!
  洗仲文 不是人!
  洗太太 是局長!
  劉 媽 咬他!咬!
  朱玉明 (不愿說而非說出不可)打?我身上連一點力气也沒有了。嚷?怕媽媽听見。他會把我的媽媽象塊磚頭似的扔出去。媽媽給我的這條身子,還為媽媽丟掉。我要瘋,我要扔下媽媽跑,跑,一直跑死!可是,一看媽媽臉上的笑容,我……洗太太,被他霸占了以后,我還在無可如何之中,希望他真是個小職員;逆來順受,先教媽媽的病好了,而后再解決別的。人永遠欺騙自己;我已經差不多是死了,還欺騙自己呢!我明知道一切是黑的,還偏偏假裝看見,也不是在哪儿好象有點光明!我把“自欺”与“希望”放在一塊了,教它們成為一個名詞。過了几天,我全看明白了,全听明白了。可是我還不愿對局長報复,我還有更大的仇敵呢!
  洗仲文 你是不是要逃?
  朱玉明 全在你們倆手里!洗太太,你總不會反對我逃走?
  洗太太 (极難找到一句話)就不管老太太啦?
  朱玉明 媽媽,沒,沒,沒希望了!從今天下半天起,她的手一會儿比一會儿涼了!她現在還沒斷气,我得先准備好怎么逃跑。媽媽死后,我再想逃,就不容易了。局長不是教隨便吃過他兩碗飯的——哪怕是條狗呢——逃出他的手去的人。我老老實實的跟著他,既對不起你,洗太太,又對不起我自己。不跟著他,他會把我賣了。我得准備,等媽媽一斷气,就赶緊跑!
  劉 媽 你要是往北逃,咱們作個伴儿;我隨你走,姑娘!朱玉明 (沒回答劉媽)洗太太,我已說出始末根由,希望你可怜我,別再恨我!我現在求你一件事,給我點錢,有二三十塊錢就夠!
  洗仲文 大嫂有錢嗎?我這里還有十几塊。
  洗太太 (很和气的)行,我給她二十塊錢!(送過去)玉明,我不能替我的男人道歉,我只能說我同情你,祝你一路平安!
  洗仲文 在無可抵抗下所受的蹂躪,不過是點傷痕,象胳臂上中了一槍一樣。玉明,我勸你,不用讓這個傷痕影響到你的心理,別以為從此你就是個“黑”人,就永遠不敢抬頭看太陽。我和大嫂一樣,也不能替我哥哥道歉,可是,凡是我能幫助你的,你只管說就是了!朱玉明 我謝謝你們!我得赶緊回去了!(剛要轉身)呀,洗太太,還有一句話,請你留神一個叫芳蜜的,她不是好人,她叫芳蜜!
  劉 媽 姑娘,你帶我走得了!你,我,是真吃了日本人的虧,所以你我才能真恨日本人。我跟你去,你說咱們往北闖,好!咱們還怕什么呢?你說,不往北,往南也好。咱倆一塊儿,多少可以談談心,訴訴心中的委屈,是不是?再說,姑娘,你又是這么和气可愛的人!朱玉明 你听我的話儿吧!先在這儿好好的作事!再會,洗太太!再會。(看了仲文一眼)
  〔外面有人聲,象楊先生。
  洗仲文 跟我來!別教他們看見你!(拉玉明出去,藏起來)
  劉 媽 帶了我去!
  洗太太 劉媽!有客人來了!
  楊先生 (在門口)我先走,徐小姐還沒來過。(進了門)呀,洗太太!門房里老宋,大概是睡著了,我們自己進來了,熟人,太熟了!
  楊太太 (拉著芳蜜)洗太太,大嫂,我給你帶來了個好朋友,徐芳蜜!
  洗太太 都坐吧!劉媽,倒茶!(极注意的看芳蜜)
  楊先生 呀,劉媽,家里有信啦吧?(沒等回答)沏點好茶葉,喝!五龍齋的廚子不知是犯了什么病,菜咸得要命!快去,劉媽!(劉媽下)
  楊太太 二爺哪?今天我可給他帶啦美人來了,小姐呢?
  洗太太 誰知道在屋里干什么呢。
  楊太太 老太太呢?不能這么早就歇著吧?
  洗太太 一個人在屋里摸骨牌玩呢。
  楊太太 怪可怜的!芳蜜,回來咱們陪老太太打几圈?
  楊先生 徐小姐的牌,我領教過了;洗老太太,洗太太,和楊太太,你們三個打一手,也不是徐小姐的對手!
  徐芳蜜 宣傳得過火了,有時候倒失了宣傳的作用。洗太太,不用听楊先生的,我并沒多大本事。我只是膽子大,無論多么大的牌,我敢下場。跟闊人交際,最要緊是別露出窮相來!要說為玩玩的話,我還是愛和老頭老太太們湊個小牌,一邊說著家長里短的,一邊手也不閒著。打大牌,輸得面紅過耳的,沒意思!
  洗太太 (專為敷衍)就是,打牌是玩玩,不是拚命。
  楊太太 大嫂,我們給你帶來了喜信!
  洗太太 還有喜信給我?(慘笑)
  楊先生 真的!大嫂你得請請我們!
  楊太太 我們見著局長了。局長對大嫂的困難,很同情,他立刻答應下家里這點經濟問題絕不教你為難。
  洗太太 其實不解決也沒多大關系,反正餓死的是他自己的母親,老婆,孩子!
  楊先生 別這么說呀,大嫂,夫妻沒有隔夜的仇。大哥既肯讓步,大嫂也就用不著再生气了。大家和和气气的,這樣的年月,有吃有喝有小牌打,就是個造化!楊太太至于大嫂所最不放心的那點事,請你也放寬了心吧。(低下聲去)大哥弄的不過是個難民。弄來的時節很省錢,玩膩了給她個一塊八毛的她就得走路。大哥決不能把她弄到家里來。一個難民,實在拿不出手去。長得倒還不坏,就是土頭土腦的,我本來還想盡義務去訓練她,改造她,后來一想,算了吧,她根本不是那個材料!大嫂,這件事,我敢保險,絕對不會有什么發展!那一方面既沒有發展,你這方面也就別再固執。訓練丈夫,我敢當著老楊的面儿講,就是同教八哥說話似的,差不多就行;無論多聰明的八哥,也不能絲毫不差的象人似的說話。
  〔劉媽來倒茶。
  楊太太 劉媽!老太太呢?你去看看她老人家要是還沒歇著,你就說楊太太來了,請她老人家來說話儿。大嫂,不信你看著,我要是一對老太太說,老太太必定很喜歡。
  〔仲文進來,看看大家又要出去。
  洗太太 二弟,進來!
  楊太太 二爺,你自己看,我給你帶來美人沒有?
  〔仲文沒哼一聲,坐在遠處;准備為大嫂助戰。
  楊太太 好大的架子!連人都不理!
  楊先生 年輕的人愛挂火,還記著上次那點小小的誤會吧!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正式的向二爺道歉!
  〔仲文沒動。
  楊先生 徐小姐,要能當著你的面前還這么堅決,這么不妥協,二爺是個英雄。
  〔芳蜜笑著微微向仲文一點頭,仲文仍不動。
  洗老太太 (扶著劉媽)呀,楊太太來了,正悶得慌哪!(大家都立起來)
  洗老太太 都坐下!劉媽倒茶!(奔了祖母椅去)坐下。喲,這位小姐長得怎么這么俊哪?來,我看看你,看這肉皮儿怎這么細呀,豆腐似的!
  楊太太 這是徐小姐,不但長得好,本事還強呢,什么都會!
  洗老太太 我年輕的時候,手也很巧,什么衣裳都是自己作!現在老了,手就跟木頭棍儿一樣了!
  〔洗太太与劉媽耳語,劉媽點頭出去。
  徐芳蜜 我不會的事儿還多著呢,求老太太指教!
  洗老太太 不用客气!上我這儿來呀,就是不用客气!楊太太知道,我心眼最實誠,永遠不挑剔這個那個的。楊太太一家子呀,就全仗著有位沒有脾气的老太太!我有時候就想,我要是有象你老人家這樣一位婆婆,我敢保楊先生的事情就得更有起色。是不是,芳蜜?
  徐芳蜜 老太太的經驗就是咱們的五書四經!
  洗老太太 哪敢那么比呀,那是圣人寫的!小姐可真會說話儿!
  楊太太 老太太,我們來報個喜信!
  〔劉媽拿來毛線背心,遞給洗太太,洗太太開始編打。
  楊太太 局長呀,答應了,過日子的錢不再教大嫂為難。
  洗老太太 我說是不是?我的儿子,我還不知道?他不是無情無義的人。唉!這我就一塊石頭落了地啦!媳婦,你就教我省點心吧!他既肯照常給你錢,你也就得買著點好,別再跟他頂上不散。他一天在外,為國事操心,回到家來,你再給他個不痛快,還能怪他發點脾气嗎?他要是娶個姨太太呀,教他娶,教他娶!天下的男人,沒有一個愿意只守著一位太太的,局長想再娶一個,也真不算什么出奇的事。作太太的呢?一過三十五歲,就得拿出正太太的勁來,胖胖大大的,舒舒展展的,教人一看便恭而敬之,看得出是正太太;讓那些小妖精們打扮得妖魔鬼道的,正好顯出她們是小太太,咱們是正太太!徐小姐,按說當著你這大姑娘,我不應當這樣的口敞,可是我說的實在是一片真理!
  楊太太 連娶小的事也解決了,老太太!
  洗老太太 那可好!那可好!怎么辦的?誰給辦的?楊先生,又是你的功勞吧?
  楊先生 (很慚愧的)這回我走在了后頭,大哥自己辦的。
  洗老太太 正象他!他凡事不求人,自己老有主意,老有辦法,我知道我的儿子!你們看見了沒有?
  楊太太 看見了,是個難民,長得還順溜。
  洗老太太 也好!給難民找個吃飯的地方!再說呢,要是個鄉下姑娘,也容易生小孩,倒不錯,那么他打算往家里接不接呢?
  楊太太 大概一時先不接家來,因為小太太的媽,病得很重。
  洗老太太 喲,還有媽哪?大概還不至于是坏人!好!好!
  楊太太 大哥還答應了,教我們組織起來。
  洗老太太 什么意思?
  楊太太 問芳蜜,她比我更內行。芳蜜你說。
  徐芳蜜 也沒有多少可說的。是這么回事,老太太,我和楊太太都在外面很有人緣,有不少好朋友,都是官員們的太太小姐。這個年月,男女平權,女人很能幫助男人們作點事,所以楊太太就對局長說了,好不好由楊太太,洗太太,我自己,組織起來。局長打外,我們打內,老爺活動,太太也活動,耳目靈通,人多勢眾,一定有不少的好處。局長答應了,派我和楊太太來和洗太太說。老太太以為怎樣呀?
  洗老太太 好意思,好意思!現在的事,我不大懂;可是作駙馬爺的總仗著公主的幫助,古今一理,是不是?
  徐芳蜜 老太太可真有思想,有見解!
  楊太太 那么,洗太太,你看,局長愿意,老太太也贊成,我們可就等你發表意見了。
  洗太太 (放下編物,楞了一會儿)我是飯桶。臉子不漂亮,不摩登,應酬不周到,說話討人嫌,要是跟你們在一起呀,不但不能有功,倒許坏了事。
  楊太太 話不是這么說!大嫂,你要知道你是局長太太!我真不明白,為什么你忘了局長太太這四個字。就拿我說吧,我要是想見一個人:片子遞進去,人家一看,楊秀貞是誰?不見!大嫂,你就是長得象個老倭瓜,人們也得應酬你,你是局長太太,你說你不漂亮,不摩登,你是不大注意大官們的太太,嘿!真有難看的!前天我看見一個,倒倒腳,大包牙,臉和鐵鍋似的,還戴著黑眼睛。可是她和老爺坐著大汽車,一下車,軍警赶快喊“敬禮”,他家里不定有几個漂亮的小太太呢,可是這位黑家伙坐汽車出來交際,活動;她是太太,那有什么法儿呢?老太太看我說的對不對?
  洗老太太 一點不錯!再說,媳婦雖然歲數大了點,要是肯修飾修飾,也還不至于太難看了。當我四十多歲的時候,我還很少相呢,擦上點粉哪,還挺好看的。一個女人,全仗胭脂粉的漚著;多喒你不注意你的臉和鞋了,你就赶緊預備棺材吧!菱儿的媽,打起點精神來,跟徐小姐、楊太太們創練去!一天到晚老打毛線,教我看著心里都鬧得慌!
  徐芳蜜 咱們這是說閒話儿,誰可也別多心!昨天我看見一位女朋友,原本是個寒家出身,現在已作上了太太,她說的很有趣:作一個摩登太太,得要耳朵是廣播收音机,眼睛是望遠鏡,嘴是有聲電影——會說,會唱,會接吻!多么有意思!雖然是句笑話,里邊可有些道理。
  楊先生 有意思!有意思!徐小姐,她沒說摩登女子的心是什么嗎?
  徐芳蜜 她沒說。
  洗仲文 (實在忍不住了)根本就沒有那么一件東西!〔楊氏夫婦与芳蜜一齊大笑,芳蜜笑得特別努力,而是對著仲文笑。
  淑 菱 (偷偷的進來)媽!(指了指芳蜜)
  楊先生 (擦著眼淚)喲,小姐!紅海給我寫了對聯沒有?
  淑 菱 不知道!問徐小姐吧,她老和紅海在一塊儿!徐芳蜜淑菱,你說什么?啊,紅海啊;小姐,乘早別怀疑我;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我不愿意見他。可是他去找我,我也不好意思不教他進去不是?
  淑 菱 你不是還教他編刊物嗎?
  徐芳蜜 我教他編刊物?噢,也許那么說過一句話,不大記得了。告訴你,小姐,你明天再見著他的時候,你也說教他編刊物,他就老跟著你了。一個文化人听說編刊物,就好象咱們听說百貨店大減价一樣,樂得心里痒痒!
  楊太太 咱們先說正事吧。(掏出個小紙條來)洗太太,芳蜜,注意!明天咱們去會婦女戒煙總會長項彰飛太太;十一點在此會齊,十一點半到那里;或者她會留咱們吃午飯。吃過午飯,咱們去會高處長太太,跟她打听那回事。芳蜜你記住,你發言,我和洗太太幫腔。高處長太太要是留咱們打牌,咱們可是一致的說沒有工夫,記住;她打牌專為收頭儿錢!從高處長太太那里出來,咱們上聯合俱樂部,那里人多,消息自然也多。去到這三處,大概也就夠累的了;看吧,到時候再說,高興再走走呢,就多走兩處;不高興呢,拉倒,好不好?洗大嫂,明天,還不止明天,大概在這一個月里吧,咱們的工作完全是為了大哥。大哥的事成功,老楊自然跟著往上升一步。大嫂你先別嫌麻煩,到處都有芳蜜和我呢;我們倆說話,大嫂你只須跟著笑笑,或提几句閒話,就行。
  洗太太 我沒那么多工夫,就是有工夫,我也沒那個精神。楊先生
  楊太太 大嫂!
  洗老太太 楊太太,不用跟她費話了!我真沒見過這樣的女人!為你自己丈夫的事,而且有人情愿幫助你,你怎么倒這樣浮下水,不上勁儿!沒看見過!沒看見過!
  楊先生 老太太先別生气。這么辦,明天你們二位(指楊太太与芳蜜)到時候就來,看大嫂有工夫沒有。万一大嫂真沒工夫呢,我有這么個主意,教淑菱小姐代表局長太太!一來教小姐練習練習,二來局長小姐也很足以引起大家的敬重。小姐怎樣?
  洗仲文 把淑菱除外。(立起來)要是你們非拉這里的人去不可,我去;我是局長的弟弟,將來我結婚后有了儿子,是局長侄子!一代傳一代,局長孫子,局長重孫子。
  洗老太太 劉媽攙我起來!我受不了這個!你們叔嫂是怎么啦?這么漂亮可愛的徐小姐,這么有人緣的楊先生楊太太來捧局長的場,來好心好意的幫助局長!你們倆,一個局長太太,一個局長的親手足,倒仿佛和局長有什么仇似的,什么道理,什么心思呢?走,我管不了你們,可也不能在這里看著你們把好朋友都得罪了;走,劉媽!
  楊先生 老太太,別走!我還有主意。不過,這可得先跟芳蜜商議商議。
  徐芳蜜 用不著跟我商議,老太太怎么說就是!
  楊先生 老太太,你若是認徐小姐作了干女儿,即使大嫂不能多出去,有干女儿去,還不是一樣?
  洗老太太 (轉怒為喜)那我可不敢當,我哪有造化,要這么一朵鮮花似的小姐作干姑娘呢!
  徐芳蜜 得了!老太太就別謙虛了吧?我是行三鞠躬禮呢?還是磕頭呢?老太太說!
  楊太太 當然是磕頭,當然!劉媽,拿墊子來!
  徐芳蜜 (跪下去)媽!我這儿磕頭啦!
  洗老太太 不敢當!不敢當!菱儿的媽,來攙攙你的干妹妹!干閨女,媽媽今天可拿不出什么禮物來,明天再找補!
  楊太太 把壓箱底的好東西,給干女儿找出一兩件來,老太太!
  洗老太太 壓箱底的?這一打仗,丟了多少東西呀!
  楊先生 可是,老太太,要是不打仗,大哥也許不能這么快就升到局長呀。凡事都得兩面看。有人才能掙錢,人是活的,錢是死的;有大哥,還在乎丟點東西嗎?得,老太太,儿子是局長,又得了這么如花似玉的干女儿,這個仗簡直是為老太太你一個人打的!
  洗老太太 別那么說,這都是你的好心;要專憑我老婆子,就會找到這么好的女儿啦?
  楊先生 老太太,你這么一夸我不要緊,我又來了個主意!
  楊太太 簡直是諸葛亮!
  楊先生 老太太,想看看新儿媳婦不想?
  洗老太太 她還沒來給我磕頭,我反正不能先去找她。我不反對我儿子納小,可是娶了小老婆,連告訴我一聲也不告訴,總得算是失禮!這也不能都怪我儿子,總是那個小老婆不好,不懂規矩,不先來討我喜歡!
  楊先生 初六那天,不是我的生日嗎?我想,我請局長大哥把小太太帶了去。在我那里教她給老太太磕頭,并且跟大家都見見面,又省事,又自然,好不好呢?
  洗老太太 也好!對我的儿子,我永遠不爭執什么。這不是我不愛講家規,我是怕緊自管教他,他心中一不痛快,再誤了國事,國事最要緊,誤了國事,就得丟官,那還了得!
  楊先生 老太太高見,高見!好,就那么辦啦;到那天,新媳婦必到,必給老太太磕頭,我保險!
  淑 菱 要是那個小難民去,我就不去!難民!難民!難民!我不能管難民叫媽!
  洗老太太 菱儿!這要是教你爸爸听見哪,你看他跟你鬧不鬧!古時候,正德皇帝還娶了李鳳姐呢;李鳳姐是個——
  徐芳蜜 如今的女招待。
  洗老太太 就是呀!女以男貴,古今一理!你趁早不用惹事,菱儿,得罪了你爸爸,就是得罪了飯碗!
  徐芳蜜 小太太長得也還下得去,要是好好的打扮一下,很可以拿得出手去。
  洗老太太 那就行了!有的人娶姨太太不論樣子,真有丑得象個母豬似的。我相信我的儿子還不至于那么沒眼睛!
  淑 菱 爸爸有眼睛看誰美不美,可就是看不山來誰准姓什么!
  洗老太太 這又是什么鬼話?
  淑 菱 你看哪,奶奶,你想知道她——你的干女儿——准姓什么?
  洗局長 (輕輕的進來)淑菱!你胡說什么呢?睡覺去!
  楊先生 局長!大哥!
  楊太太 大哥!局長!
  徐芳蜜 嘿嘍!
  洗局長 (還接著對女儿說)國難期間,年輕輕的不知作些有益處的事,一天到晚亂跑亂說,是對得起國家,還是對得起自己?看我,我擁護政府,我決心抗戰,一個人作著五個人的事;有我這樣的爸爸,會有你這樣的女儿,想不到的事,去,出去!
  洗老太太 咳!菱儿,咳!用得著哭嗎?自作自受!(淑菱下)
  洗局長 媽,你老人家也該休息休息去!國難期間,老人家得加倍保重;老人家一不留神,鬧點病,也足以增加我們作儿女的顧慮,妨礙我們抗戰的工作。媽,該休息去吧,劉媽,攙著老太太!
  洗老太太 你說的對,對!可是我也得告訴你一句,別為抗戰把身体累坏,國和家都仗著你呢!
  洗局長 曉得了,媽;你就休息去好啦!
  洗老太太 (向大家)你們坐,我先休息會儿去!(馴服的出去)
  楊先生 大哥坐下!楊太太你報告一下,明天你們要作的都是什么,請局長核准一下。
  〔洗太太收拾起編物,對客人略一點頭,沒看丈夫,往外走。
  楊太太 (掏出紙條來)洗大嫂,別走!(看了看局長,局長沒任何表示,除了眼睛瞪著洗太太的背影。楊太太自己笑了笑,不再勸留。洗局長一直把太太瞪出去。見仲文也立起來)仲文也——(仲文沒出聲,揚臉往外走。局長也瞪他出去)咳!
  徐芳蜜 哥哥!噢,我應當叫你哥哥了,知道嗎?老太太認了我作干女儿!哥哥——
  楊太太 (唱)妹妹我愛你!
  徐芳蜜 不要胡吵,楊!我說,哥哥,可別為我們的朋友,而把一家人弄得不和睦了啊!
  洗局長 和睦怎樣?不和睦怎樣?我不是個小說家,須把每個人的心理体貼入微;更不是個看護,須把他們都伺候舒服了。我是家長,他們都屬我管,他們得伺候我,体貼我!回到家來,正如到局子里去,我是發命令的!我也能接受別人的命令,服從命令,那就要看彼此的地位了。我的地位教我在家里有絕對的胜利,假若仲文和我的老婆不愿承認失敗,教他們另找地方去吃飯好了。在抗戰期間,誰都應當盡力工作,在家里蹲著算干什么的呢?既在這里吃我,就得听我的話;反抗么,我會攥住他們的脖子,使勁,非到跪在地上求饒,我決不撒手!(得意的停頓一會儿,欣賞著自己的余威)剛才你說什么,楊?
  楊先生 她們已定好明天工作的計划,請大哥,局長,看一看。
  洗局長 用不著看。我信任朋友!不過,朋友們不忠于我呢,我也不是什么好惹的;有信,還須有威,威信,威信,就是這個意思。呀,(干笑了一下)芳蜜,你是怎回事,又怎么認了干娘?
  徐芳蜜 老太太收了我作干女儿。你愿意有這么個干妹妹?
  洗局長 當然嘍!來往更方便一些!(向楊)還有事沒有?沒事可以先走一步,我還得和芳蜜談一點要緊的事。
  楊先生 沒什么別的事儿了。就是,剛才已跟老太太商議過,教新夫人到十二那一天,也到我那儿去,順手儿和大家見見面,省事而且自然。大哥,你要是愿意的話,請賞給我兩桌菜,作為新嫂子在我那里出頭露面的一點小——小意思!
  楊太太 恐怕新嫂子也沒有時樣的衣裳吧?是不是——
  洗局長 我可以送給你兩桌菜,至于玉明去不去,我想——
  楊太太 不用想了,教她去一會儿,見見老太太,見見大家;憑大哥你,娶了個小太太,還用藏著嗎?
  洗局長 什么話儿呢?我教她藏著干嗎?
  楊太太 那就都交給我好了,芳蜜那儿有衣裳,借給她穿穿,也就行了。
  徐芳蜜 那好辦,我沒有別的財產,衣裳到還有几件。
  楊先生 就那么辦了。太太咱們也該活動著吧?局長和徐小姐還有要緊的事商議呢。
  楊太太 對啦,教人家干兄妹談談心吧!哎喲,好累得慌!(同下)
  洗局長 不送啊!(眼剛由門那邊移回,就盯住芳蜜,芳蜜半垂首的笑了笑,向前移了半步。局長過去拉住她的手)你為什么這么美呢?你是不是人呢?
  徐芳蜜 我大概不是仙女。
  洗局長 我呢?
  徐芳蜜 你是男性的象征,老想征服一切女性,你連個難民也不放手!
  洗局長 我不久就放了她。留著她,好象有點對不起你似的!
  徐芳蜜 別胡扯啦!她就是個老鼠,你也不肯放了她!
  洗局長 為證明我說的不是假話,假若你明天告訴我,有誰——當然是咱們用得著的人嘍——需要女的,我情愿雙手奉送。拿姨太太送禮,并不由我始!
  徐芳蜜 你太厲害!哼,你要是有机會賣了我,我敢保你能剛吻完我就教我上斷頭台!
  洗局長 沒有的話!一万個,一百万個,女人里也未必能有你這么一個,這是真話!即使我的心是鐵的,也會教你給熔化成了汁漿!你說我是男性的象征,要征服了一切女的;真的!我常想,全世界的青年女子都吻過我,那才夠個男子漢的味儿。可是,又想到,那恐怕也沒多大意思,因為年輕的女子未必都好看。天下的女子不都好看,是上帝的最大的錯誤!不過呢,一個美女就可以彌補這個缺陷,因為她一個人把女子的好處都顯露出來,而把女子的丑相都遮掩下去。有這么一個美女,就把男人的心照亮了,教他知道了好歹与美丑。這种美女成為他的理想,他的圣母,使他把對女子的普遍的侵略野心變為溫和和純洁的對一個理想的追求。
  徐芳蜜 算了吧!這些話已听過不止一次了;哪個男人都會說!男人,一般的說,比女人的口才高!
  洗局長 口才高,磕膝再軟,就所向無敵了!算了!算了,算了,說些正經的。我是多么實際的人,可是一見到你我就迷住了,狂了,忘其所以了!拿報告來!
  徐芳蜜 已准備好,(掏出一張粉色的紙來)用藥水洗過,才能看見字,你曉得?我已經告訴了你,用什么藥水?
  洗局長 (點點頭)不失信,我也給你,(也掏出好几張字紙來)你只給我一張小紙,我卻給你這么多!誰教你美呢!那件事怎樣?
  徐芳蜜 (微微搖頭)不大容易,郝培元的身后頭很硬!
  洗局長 那就是說,政府非買那批材料不可,而且非他去買不可?(芳蜜點點頭)你等我想想!(自己倒了杯茶,漱了漱口,噴在痰盂內)有辦法,有辦法。咱們弄不到手,也教郝培元弄不了去,雖然咱們沒把事情爭過來,可是也教他知道知道咱們的厲害!
  徐芳蜜 那不高明吧?要依著我看呀,我們此路不通,就另找別的路子;何必破坏了他的事,既對咱們沒有好處,而且傷了朋友呢?
  洗局長 也對,也對,我這個人失之太硬,非有個溫柔聰明的女子給作參謀不可!我的參謀妹妹!
  徐芳蜜 你等著,不要太急。事情多得很,咱們總會抓到一兩件的。長期抗戰就須有長遠的計划,不許著急,不許著忙。咱們要沉住了气,拿定了主意,耳听四路,眼看八方,消息靈通,心里穩當,听的多,看的准,看准了,一下手就是地方,象壁虎捉小虫那樣!
  洗局長 芳蜜,不用對我講理論吧!雖然我佩服你的聰明,熱愛你的美麗,我可是還沒糊涂,還不能睜著眼上當!我看哪!你并不熱心幫助我辦那件事,你一味的敷衍我,是不是呢?
  徐芳蜜 假若你那么看,也好;敷衍就是我的基本本事之一。
  洗局長 (慘笑)我看,我的命要喪在你手中,剛才那句話要是別人說的,不管他是男還是女,我會一拳打得他眼里冒金星!我,對你,下不去手;沒辦法!
  徐芳蜜 好哥哥,親哥哥,你听我說!我可以不敷衍你,我有法子能教你毫不費力的就能得到十万八万的,甚至于几十万,就怕你——
  洗局長 請你小心一點,你教我干什么都可以,除了當漢奸!
  徐芳蜜 只作摟錢的官,而不作漢奸?假仁假義!
  洗局長 假仁假義也并非沒有道理。貪污,不巧而倒了霉,還有方法打點,即使打點不通而殺了頭,也還不至于遺臭万年;作漢奸可就不那么簡單了!貪污近乎人情,漢奸無可原諒!我心里很清楚,很清楚,連你這樣的美人也搖動不了我,在這一點上!
  徐芳蜜 也不盡然!
  洗局長 怎么?
  徐芳蜜 (拍拍口袋)這是什么?
  洗局長 噢,那個呀!哈哈,無關重要的几個小消息!
  徐芳蜜 我能叫這些小消息把你的腦袋掉下來!
  洗局長 (摸口袋)我仿佛也拿著你的一張什么吧?
  徐芳蜜 (笑了笑)那只是一張紙,至多不過顏色還漂亮!洗局長你,不是說,藥水——
  徐芳蜜 天下還沒有一种藥水可以洗出字來的,假若紙上本來沒有字!
  洗局長 (立起來)你敢騙我?(要扑她)
  徐芳蜜 (掏山槍來)這回該你抬起手來了,對不起!一方面,是我的美与錢;另一方面,是你的監獄与死亡;你自己挑選!一手是愛情与利益,一手是槍彈与危險,這是我們辦事的規矩!坐下,好好的談談!
  洗局長 (坐下)殺了我,我不能作漢奸!
  徐芳蜜 可笑!第一,作官摟錢就是漢奸,你已摟了不少錢,而且正托我幫忙你再多摟一點!第二,你明知道我是什么人,而愿意和我合作!雙重漢奸,還有什么可說?我現在不過是依著你的心理,教你更多得些利益,更快得些利益,更容易得些利益!只要你有膽子,有本事,而且愛玩一玩,事情就都好辦了;不難,也沒有多大危險。我曉得你有膽子,有本事,恐怕就缺乏一點玩一玩的興趣。跟我,跟我,玩一玩,還不好嗎?無論怎詳,我總比你那個小難民有意思吧?
  洗局長 我心里很亂!
  徐芳蜜 想一想,想一想,(輕拍他的肩)我并不逼迫你馬上簽字蓋章。你是條男儿漢,你有你自己的主張。即使你始終不肯答應我,你我還是好朋友,對不對?〔淑菱偷偷的進來。
  洗局長 怎么,教你睡覺去,干嗎又出來了?
  淑 菱 (很勇敢的)我來告訴你兩件事:第一件,她并不姓徐,她沒准姓。
  徐芳蜜 我的姓和我的衣裳似的,勤換著點儿啊,新鮮!小姐,不用怀疑我,我是誠心誠意的幫助你的爸爸多作點事,多進點錢;好多給你作新衣裳穿呀!
  淑 菱 我不相信你,除非你誠心誠意的放開紅海!
  徐芳蜜 他除了給我作點小事,和我沒別的關系!
  洗局長 去!不要搗亂!告訴你,你要再跟紅海在一塊,我就連一個銅板也不給你;去!
  淑 菱 等我說完了!第二件,媽媽在屋里哭呢,你看看去!
  洗局長 活該她哭!去!
  〔淑菱瞪了他們一眼,往外走。
  徐芳蜜 跟我玩玩去?(拉住他的手)
  洗局長 也好。
  (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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