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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信 九月十九日夜

  我昨晚上又有夜勤,黃昏時分才回寢室里來;便接到你給我的信,我真是高興。哥哥,你的信總常常是常常是這樣親切的。
  昨夜的夜勤真是再苦也沒有了。行了大手術的一個可愛的可愛的西洋人的男孩子,怕有十二歲的光景罷,一晚上都沒有睡,只是喊痛,只是哭,口渴得很要水吃,但把飲料給他的時候,說是有生命的危險,所以又不敢把給他。
  ——“把痛的一只手給我切了罷!切了罷!(其實是已經切了)為什么這樣的痛呢?啊啊,啊啊……”
  他只是這樣叫著。本是极順柔的一個孩子,嚶嚶地就給女孩子一樣啜泣。
  ——“把水給我罷!把水給我罷!”
  說著又哭,哭著看見別人沒有動靜,又大哭。我實在忍不住竟同小孩子一道哭了。夜深了,別人都睡了,只剩我和小孩子兩人。他很听話,很服從我,我看他真是可愛的孩子呢,求著我要些水和冰,我看他太可怜了。在要天亮的時候,我背著醫生的命令,按我的自信行事,我稍稍把了一點冰給他。他歡喜得什么似的。他真是美的可愛的小孩子呢。象這樣的孩子我也想要一個——啊,誑話,孩子我是不要的。
  身体太疲倦了,今天午前睡了半天,真是好睡,現在稍稍得著了寫信的時間。
  哥哥,你寫來的很長很長的信真是多謝你,我回到寢室里來還反复讀了好几遍,好几遍。
  好,好,我們都把過去忘記了罷,我順從你的意志。
  我永遠永遠想浴沐在你的恩惠里,你的……
  想寫的很多,看護婦主任有事叫我往墨田川畔的一家西洋人家里去,我到現在剛好回來。雨是霏霏地下著的,傘也沒有帶,便一個人走去,真是岑寂。回來的時候雨住了,在昏暗里靜凝著的墨田川的水就跟魔王一樣,純黑地慢騰騰地流著。我凝視著它,想到我們到過月島,坐過這墨田川的渡船。我們從那古回來的第二天,我們踞在墨田川的江岸最后訣別的地方和那前面的房子我都去看了來。
  想寫的很多,太忙,下回再寫罷。
   
第十信 九月二十二日夜——二十四日正午与夜

  令人怀想的哥哥:
  今天晚上我又有夜勤,午后頭有點痛,回寢室去睡了。六點鐘的時候起來看時,接到哥哥的信兩封,另外還有一封友人的信。我前回把那封信寄給了你,我非常后悔。我為什么把那樣的事情都通知了你呢?現在我冷靜了起去,只是這樣的想著。哥哥,我要看你這兩封信,不知道費了多少躊躕喲。哥哥,哥哥,你恕我罷,恕我罷!我決不是存心想把那樣的事情對你說的,啊啊,哥哥,請你把它忘記了罷!通是我自己錯了,自己招來的這樣悲哀的命運,我是應該一個人凄切地藏在我自己的心中的。我竟沒想出使我哥哥如此痛苦,我真是罪過。下一次不再這樣了,不再這樣了,哥哥,這回請你恕我罷。
  感情一激昂起來的時候,立刻寫信時總要招來這樣的失敗。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冷靜地沉著地把一切的事情深加思索嗎?我自己一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救藥。哥哥,請你恕了罷。什么事情都不要憂慮,凡是我的事情都是已經過去了過去了的。什么的悲哀,什么的悲劇,都是和夢一樣了。我不是把什么都拋棄了的嗎?到了現在還有什么追想的必要,傷心的必要呢?哥哥,你請把什么都忘記了罷,你請專心一意用你的功罷。啊啊,絞榨心髒的眼淚……要噴出血液來的悲壯的苦痛,把身子要燃毀了一樣的煩悶,啊啊,我都覺得和夢一樣。我現在(十二點半鐘)听著窗外瀟瀟的雨聲,在這深沉下去的夜境的靜寂之中,被怎么也不可名狀的冷寂包裹著,眼淚滾滾地流了下來,流個不止。前晚也是夜勤的時候,我在夜深也是在這間寢室中和你寫過一封信,我那時候也有無上的悲哀憤涌上來,我曾經哭過一夜。給你寫了一封沒有意思的信,哥哥,你該還記得罷,我想起了那時候的事情來了。但是那時候的眼淚無論是怎樣地哀悲,但只是淡淡的淡淡的——還說是年輕的好嗎?——幼孩的眼淚。但是今晚上的眼淚呀,這是血染成的紅的眼淚呢。啊啊!什么也不知道的那時候,那是怎樣地可追慕喲。哥哥!
  父親回去了之后,我想著倒不如真正地死了好了,但是死是容易的事情,自身的志愿連万分之一也還沒有達到的時候是不能死的。我現在這樣堅決地放下了決心,我還是住在病院里面。我也想著把病院丟掉,無論什么地方都好,我要走向那沒有人知道的地方。但是這樣的地方暫時也怕找不到呢,我只得還是住在這病院里。
  朋友們有些曉得你的了。并且你是哪一國的人也好象很曉得的光景。有些舊看護婦時時來向我說些怪話,我在這樣的時候,真是想走。但是又想到社會這樣東西雖是有大有小,畢竟是沒有兩樣的。這儿就算難處也還是要處下去。夜里是尤為難過的。近來每天午后都要到遞信省1去,暴露在這初秋的灼熱的陽光里行五六千人的注射(防虎疫的),忙得好象轉眼睛一樣。疲倦了的我的身体也有不能支持的時候,但是我的存心是做到能做的地步才止。有時遇著辛苦的時候,每每又想逃到無人島去。無人島——連飛鳥也不通的寥寂的寥寂的海島上,一個人,只消一個人,在那儿去度此一生,這個人世,在我把這人世上的一切都拋掉了的人,覺得是大苛刻了。心里哭的時候在臉上笑,臉上哭的時候在心里笑的這個人世,真是難處。我把這人世厭倦了,哥哥,你呢?
  
  1作者原注,日本的交通部。

  在從前無論有什么悲苦的事情我都是不以為意的。我以為正是從上天給与我的我當受的苦杯,完成我自己所負的使命的苦杯。這向我的心地里,不知道給与了多少力量喲!我只要一受著辛苦的時候,我總要流著眼淚祈禱。我盡量地感謝著我能接受得這個苦杯。但是我現在的心境呢?——連我自己也不曉得了。
  哥哥,到底要在什么時候,要在什么地方,才得沒有悲哀喲?我們對于自己的生活,愈嚴肅,愈認真時,便愈不得不嘗著深刻的悲哀。倒是沒有悲哀的靈魂才是不幸的罷?我們就無論到什么地方去,無論做了什么事情,我們的悲哀是一生之中所不能消去的。
  哥哥,過去了的事情,已經死了的事情,請你對于它不要悲歎。請你也不要擔心到我身上來,錢我是不要的。請你什么事情都不要擔心,假如我要的時候,那時候或者會向你請求,你現在請不要為我愁錢的事情,我暫時總得一個人生活起去,請你請你只好生珍重你自己罷。
  能夠的時候我也想進學校,但要從我哥哥手里領取學費,我覺得沒有這樣的理由。無論怎樣說,要做出那樣的事情是太對不注,太對不住了。數目不多時還有還法,年月久了會弄到還不出,那真是坏事呢。并且我定要使你擔心,使你不自由才能進得學校,我便不進學校也不要緊。一切都是命運,我什么都斷念了,到了現在還要什么呢?
                    22日夜
  昨夜因為有要事不能繼續寫下去,今天是禮拜日,午后沒有工作,我回到室里來了。夜來的疲倦使我的腦筋沉重。微雨綿綿地下著還沒有止息,凄涼的凄涼的這午后的半天,我一人靠在案上凝想。哥哥,假如我把這儿离開了,怎么做呢?能夠的時候我還想讀書,想再回到真的學校生活里去,不怕那儿就有多少困難,我深愿再過一次學校的生活呢,但是……
  父母也沒有,弟妹也沒有,什么也沒有一樣的我這一個孤人,我深知道對于我的哥哥是太累贅了。所以我……專把我哥哥一人來做力量,專靠我哥哥一人!哥哥,我是太……好了,不再說了。總愛說這樣的空話,你請恕我罷。但是哥哥,請你別要挂念我,請專一注意你自己的事情,好生專心地求學罷,我實心地祈禱你。我對于妹子(住在英文女塾的我的妹子)覺得有些羡慕了。現在假如我能夠進學校的時候,我不曉得是怎樣地幸福呢?
  我把你的信反复讀了好几次,我真是對不住你,為什么把那封信寫給了你呢?哥哥,請你恕我罷,請你不要再說什么了。我不是因為你的罪惡才成為這樣,這是你大大的誤解。我自己很知道是我的失敗,我哪會那樣作想呢。不過因為太不假思索了,竟無端地使你這樣悲傷,只有這一點使我遺憾。我的家里和我的朋友,請你兩方都不要通知才好。假如是通知的時候,我的悲劇只有更加激烈地演出,我和你是只有更加悲苦的。除秘密而外再無善法。你的家庭請也不要通知的好罷?
  我現在記起我頂喜歡讀的俄國小說家杜斯妥益夫斯基的《罪与罰》來了。在一年半前返复地返复地讀過好几遍的,現在我記起了那里面的一節來。
  一位大學生到某處的酒店里去飲酒,同時也有一個中年人走來,醉了,對著大學生說了許多很痛切的話。這位中年人因為把种种職業失掉了,在失敗上又加失敗,后來只得沉湎起來。這樣的人在一般的宗教家或者道德家說來,怕正好是一個墮落者,惡人,不成器的敗類罷?他的女儿在一家酒店里做賣笑生涯,弄得些錢來只拿去供養她醉漢的父親,頑囂的繼母和异母的弟妹。近來這中年人時常到他女儿的地方去拿錢,拿來便去醉酒。這回也是去把錢要來了,便來碰著這大學生,說了許多話之后便說到自己的身上來,這大學生便非常怜憫他。他說:
  ——“哼,你為什么要怜憫我呢?象我一樣的人什么可怜的地方也沒有。好,法官,我是該受磔刑的,你把我拿去上十字架罷,但不要怜憫我。好,快把我拿去上十字架,快把我拿去上十字架,把我上了十字架之后再來怜憫我罷!那么我便跑到你那儿來受罪。我在這樣喝酒,我并不是渴求著快感;我是渴求著悲哀和眼淚。老板,你以為這酒在我是很好喝的嗎?我是在這酒杯底上求悲哀,我是在這儿玩味悲哀和眼淚,我是在這儿找尋悲哀和眼淚呢。……啊,但是,能夠怜憫眾生,能夠了解一切眾生的上帝,就連我愚下這樣的人,他也會怜憫的。上帝是唯一的,上帝是永遠的裁判官,那時候他會走來探訪:‘替頑惡的肺癆鬼的繼母,替別人的子女受難的女儿,父親是不成材的酒漢,也不嫌怨他的不仁而服事他的女儿,在什么地方呀?你來,來!我已經把你赦了,我赦過你一次,你的許多的罪惡都容恕了。因為你愛了許多的人呀。……’就這樣我的女儿便被上帝赦了。上帝是裁判眾生的,容赦眾生的。無論是善人,惡人,智者,賢者,君子,愚人,小人,在上帝的眼中都是一樣,上帝是一視同仁,把一切的罪惡部同樣地容恕了,一切的裁判都結束了,輪到我愚下的名次上來,上帝也說道:‘你近前來!你近前來!你這濫酒鬼,你這破廉恥漢,你這墮落者,你這沒志气的人,你出來罷!’于是我們也就出去,卻沒有恐懼地出去。‘這儿的你這位不知恥的大酒徒,你的額上有禽獸的烙印,但是你也到我這儿來罷!’上帝這樣說了,旁邊的智者說道,賢人說道:‘上帝,主喲,這樣的人們你也要接受嗎?為什么這樣的人們你也要接受呢?’上帝說:‘是的,我也要接受他們,賢者喲,我也要接受他們。因為他們自己都已自責,他們沒有一個人自以為值得受我的慈悲的。’于是上帝把手張開,我們仰著他廣大無邊的救渡,投身在他的怀抱里。于是我們哭,我們歡喜得哭,歡喜得哭,歡喜得哭,一切的罪惡便都被容赦了呀。一切的事情都覺悟了,一切的人都同樣的覺悟了。……啊,主喲!你的王國是快要來到的了。”
  這位醉漢一個人在這樣饒舌著,便倒了。
  我最喜歡這一節,我時常要回想起來。哥哥,你怕不了解罷?我讀這本書的時候,好象我自己想說的話都被說盡了的一樣。哥哥,我怕這醉漢所說的話就是杜斯妥益夫斯基的人生觀罷?我們無論是怎樣墮落,我們以我們人類所固有的“精神的向上力”和“愛的不可思議的力量”,把世界上一切的罪惡和恐怖都可以必然地必然地贖救了的,這個堅确的堅确的信仰我覺得是社斯妥益夫斯基氏一切的作品中所通有的觀念。(不消說我并沒有讀過多少,僅就我所讀的范圍而論。)啊啊,偉大的愛的力量喲!真正說來,世間上所說的什么宗教,什么教育,這是不能把人救濟的,世間上所稱贊的老大家們的冷冰冰的教諭,忠告,戒飭,罵倒,就費盡了千語万言,有時只不過是激起冷笑的猛潮,反抗的烈火罷了。細心想來,我覺得在神的國度里乃至在神的面前,象那內生活并不透徹,只是徒飾表面的善人義人——所謂偽君子——倒不如自稱為惡人而自己嘲罵自己的,還要得著救濟的要道呢。我自己觀察我自己,或者觀察他人,我覺得這樣的人,自咎為墮落者,自咎為不成器的人,在人面前也不得不自行嘲罵的,這樣的人的心中,的确有冷靜的同時又是熱烈的悲痛的自我改善,內生活革命的誠意之火燃著呢。這樣的人無論世間上怎樣鄙薄他,怎樣罵他,他于世間上物質的東西便什么也不能得到,我覺得他反而能夠在真實的內充了的生活中生活呢。哥哥,我們以往的事情全沒有回憶的必要,我們只消堅信著無論若何的罪惡依今后的生活如何全盤都可以消滅,我們努力做去罷。哥哥,哥哥,請你什么都不要記著,把什么都忘了。我們從此只為新的生活努力罷!——寫得雜亂無章,連自己也莫名其妙了。好,請再不要想那過去了的事情。我現在怀抱著一個信念:便是自己要能夠全盤把自己拋去、去愛別的什么對象,然后才能得到滿足,才能得到安慰。因為要能夠愛人,然后才能被人……啊,以下不好寫出了呢……
  C牧師的住址已經遷移了,請你對于什么人都不要寫信去。
  這封信怕很難讀罷?請你恕我。
  哥哥,你前回的信,覺得寫得很出乎意外呢。我几時說過你是無慈悲的人,說過你是殘酷的人呢?我自己覺得連想也沒有這樣想過呢。你為什么那樣多疑呢?請你恕我罷,或者是在那古的時候我寫給C牧師的信上寫過那樣的話,但是那樣的事情你要永久怀在心里嗎,我也并不是認真在那里想的,不過我的心中你也請為設想呢。我是女子,是一個可怜的女子,是一個無力的女子,什么事情都是正直的,單純的,對于世相是全不知道的女子,什么事情都不怀疑,都認真地相信著,都認真地實踐著。就是愛人的時候我也是這樣。但是假如自己的真實的愛忽然被不真實的態度欺負了的時候,我一理會了,我是再沒有比這更生气的。我在朋友之間時常招這樣的失敗,我是對于無論什么事情再沒有比不認真的心腸更生厭恨的呢。哥哥,假如有一個可怜的女性傾獻她的全身心去愛一位男子,而她才被這位男子……啊,哥哥,我以下寫不出來。愛人愈見愛的時候,嫉妒心是愈見深的,我把你寫得那樣坏的時候的心境大約正是這樣的時候罷?哥哥,我那時對于你怀著一种燃燒著的熱愛,同時又怀著強烈的強烈的嫉妒与憎恨之心。這樣的矛盾的心境,這樣的連我自己也不知覺的一种复雜的念頭,使我寫出了那樣的一封信。已經到了現在,請你不要再把那樣的事情提起,請容恕我,請你忘記了罷!好,不再寫了,想寫的還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但是留在下次罷。前一禮拜太忙了,什么也不能寫,我談了白話呢,今天已經是禮拜日了,信還沒有寄出。請你請你請你千万不要罣慮,認真地用功。神是會容恕一切的,神會鑒取我們燃燒著一樣的誠意的,哥哥,但是我無論怎么作想總覺得寂寞,寂寞,我望來年的夏天早點來早點來早點來呢!
  獻給我可戀的可戀的哥哥。
                  24日正午
  哥哥,你千切不要寄錢來,我是不要的,請你千切不要為我擔心;不消說我是沒有錢的人,但是我也沒有用錢的地方,就算有也沒有使你負責的理由,那是太為利己的,殘酷的了。那樣的事情我不能做。請你請你千切不要替我擔心。假如能夠借到時,你在給C君送醫藥時當去了的毛毯,請你把它贖取出來罷,我特別地請求你。現在雖然沒有什么用處,但是以后是定然定然有用處的,請你務必把它贖取出來,那樣的毛毯在我是最喜歡的。
   
第十一信 九月二十六日

  我所戀慕的戀慕的哥哥:
  昨天接到你的信真是歡喜,昨夜從遞信省把倦了的身子駝回來,哥哥的信是已經到了。每回都是這樣親切的,我真真謝你。每天每天我都在思念你,我不知道你的現狀是怎么樣,我怕你定然沒有用功,我真是擔心得什么似的。我把你的信在薄暗的室中的一隅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次,你只是形式的在上學校,一點也沒有用功,這是顯而易見的。我真真是悲哀喲。我愿你,我愿你把什么都忘記了去,一心一意地讀書罷,什么事情都是我的思慮不周到使你成了這個樣子,我真是對不住你。我請你寬恕我罷。在這個時候我前一封雜亂無章的信也定然寄到了,太亂雜得不成名器了,你寬恕我罷。我近來身子有點不好,加以又受了兩次注射(預防霍亂的),身子真不方便。我看不論有怎樣辛苦的事情再沒有比我們這樣的勞動者再悲慘的罷?哥哥,我一點也沒有气你,你的為人我是什么都知道的,所不十分知道的只是你的過去。哥哥的長處和短處,我恐怕比哥哥自己所能知道的還要更加詳細些罷。你說的話我什么也不介意(不消說只要你談的是實心話)。
  你叫我到岡山來,我就怎樣地想去,恐怕也不容易實現呢。假使我自己能尋得什么自活的職業的話,不消說我是愿意去;不然我們怎么能夠生活呢?就算能夠生活,也恐怕不能如意地過愉快的日子罷?社會還不肯許我們這樣,便是我也還不肯自許這樣。那樣時定然是有苦頭的,只是我一個人擔任,倒還不要緊;使我特地到外國來研究學問的哥哥也不得不嘗那樣的苦頭,我是不忍心的。哥哥,請你把什么事情都忘了去,專心用功罷!你是應該這樣的罷?哥哥,啊啊,哥哥,怎么的好呢?社會這個東西真個是討厭呀!岡山,岡山,我的心時常都在這上面跑。但是要到那儿去是怎樣地怎樣地困難喲!哥哥!……哥哥,我們的命運到底要悲慘到怎樣的地步呢?
  想進學校的事情我覺得也很難辦到,哥哥,就是那件事情也怕不能夠罷?學費要使你負擔,我的心實在不許可。啊啊,哥哥,我想到將來的事情,愈想我便想自殺,覺得只有這樣是最快樂而且最幸福的一事。哥哥,假如沒有我在的時候,你也會是幸福的罷?你一生定然是會幸福的,我也深深地曉得。啊,但是,哥哥,請你恕我罷!制造出哥哥的一生的苦痛的是我,是我!啊,哥哥,……但是,哥哥,我們現在暫且不說這樣的話罷,我們。
  哥哥,望著寂寥的寂寥的夕暮的天空,在我孤獨地眷怀著遠人的身子,只有悲哀的悲哀的事情是很多的。
  自從父親回去以后,家里的父母,家里的弟妹,一封信也沒有寄來。家也沒有,父母也沒有的孤儿,就有也等于沒有的一种境遇,不比沒有還要更加悲慘嗎?我素來是很倔強的人,我是什么也不以為意的。在家里受著父母的嚴格的教育的時候,我每每想成為一個無父無母無弟無妹無親無戚什么也沒有的真正的孤儿。我的生活不許准來干預,而我也不許誰來替我悲哀,替我歎息。我從前真有想成為這樣的時候。但是,現在的我呢?啊啊,哥哥!我真是被寂寞的感情包裹著了。
  東京地方初秋的涼意已經漸漸地漸漸地漲泛著了,岡山呢?
  晚上工作到夜深時分回來,途中被秋夜的涼風吹著,始覺得這渺茫的人世的哀感。病院生活就拋去也不要緊,但第二的問題假如我的職業不定時我是很危險的。又象從前一樣跟著外國的宣教師去傳道去宣講,我是大不高興的了。什么職業都好,只是立在人頭上做指導者的事情,我不想做。不怕就是极輕微的職分,現在的我也沒有那樣的資格。這樣說時但要回家去也是不能夠——這儿說的“家”是我誕生的舊家,我的祖母一人在那儿居住,領著一些貧苦的佃戶。那儿是在群山之中,我在三歲的時候便隨著父母出來了,但是隨時也還是要歸省的。七歲的時候我得了病,在那儿靜養過半年。哥哥,看到什么時候我也把你引去看看罷。那儿有我先祖歷代的墟墓,我在离去母國的時候呢,你喜歡去罷?不?
  總之,我的事情請你不要擔心,請你自己保重你的身体,留心你的功課。你要寫信回家去,我勸你真個不消寫的好罷?你的大令兄真是親切,但是听見我的事情恐怕在生气呢。我一想到這樣上來,便覺得悲哀。本來是我自己不好,就受怨也是不要緊的,不過……啊,哥哥,我心中有更悲苦的事情,連對我哥哥也有不好說出的事情……啊,哥哥,請你鑒察我的心罷!我這苦痛悲哀就不從我的口中說出來,哥哥,你也是深深曉得的好,你好生珍重罷。
  錢的事情千万不要寄來,這是太殘酷了。請你千万不要罷念,努力地用功,不然我便會擔心,更會弄到不能勞動了。
  寫不出一個要領,請恕我。
  相片定請寄來,不要被人看見才好呢,定請寄來。
   
第十二信 九月二十八日夜

  今晚上你在做什么?在用功嗎?身体好嗎?我把沒趣味的一天過了,想起來便到月島去了來。在那清靜的海岸上我一個人悄然地佇立著,追想著我們的往日。海岸還是同從前一樣,那時候是沒有月亮的,真個是暗夜。但是那儿是我和我哥哥初次見面,親耳听著我哥哥說話的地方。現在寂寞地被留在這儿的我一個人遙念著遠隔山河的我的哥哥,孤立在那儿的時候,無意之間突然想起死來,便自己也很難抑制,幸虧后面有人走來,被他惊動了,才走了回來。我以后一個人決心不再到月島去了。假使來年我哥哥來,我還無恙地生存著的時候,那時候我們再去罷。今天午后接到我哥哥寄來的很悲哀的一封信,我不知道你何以會那樣作想。哥哥,你還不知道我的心嗎?我真是,真是對不住你,信是寫了的,但因為工作太忙,付郵時竟弄遲了,你不要那樣那樣的傷心呢。你恕我罷,恕我罷,我真是怎么也說不出地悲哀。你以后絕對不要寫那樣的信了罷,已往的事情一切都忘記了去罷,你究竟想起了什么事情竟說出那樣的話呢?一切都決不是決不是你的不是,都是我的不是。只有我是應該受大罪的處罰的女人。上帝對于你是決不加以殘酷的不慈悲的責楚的。你沒有宗教,你本是什么也沒有顧慮的人!我是從小時便受著耶穌教的教育的,而我才……啊,哥哥!我的罪惡是應該受嚴峻的處罰,就擔負全部也恐怕還不夠的罷?哥哥,請你以后再不要說這樣的話了。象容恕一切的上帝容恕了我的罪惡一樣,你也把我這罪孽容恕了罷。我讀我哥哥的信,我是怎樣的哭,怎樣的哭了喲,哥哥。寄給你的信還沒有接到嗎?昨夜寄出的也是應該寄到的了呢;哥哥,你近來怕是一點也沒有用功的罷!我是曉得的,曉得的,真的要怎么才好呢?你為什么那樣地煩悶呢?請你請你把什么事情,凡是存在你心里的事情,一切都向我說了罷!為什么你對于我還有說不出的事情,你一人在那儿苦悶呢?你便對于我也有什么不能說出的事情嗎?若是有時,啊,我是……我是真個……假如我是住得更近時,便無論有什么事情我都要來,但是又奈太隔遠了,太隔遠了。難道你另外還有什么病痛嗎?這也使我不能放心。真的你的狀態是怎樣的呢?的确怕是另外有什么病痛罷!什么地方不好呢?哥哥,你不要說假話,你說假話我是不喜歡的。你怕不知道我是怎樣地怎樣地罷念著你,一點也不能放心啊。
  哥哥,秋天也到了東京了,你那儿呢?一個人憑在案上,從窗外吹入的涼風撫著兩頰,我在凝視著暗黑的夜的世界,周圍是森寂地一點聲息也沒有。別的看護小姐們都往祈禱會上去了,几乎一個人也沒有留著。我是因為有要事落后了,沒有去成。一個人走回室里,把你的信來深深地思索。我的凄寂怎么也是訴說不出來。破了這夜靜的空气而來的,只有話著我自己的可怜的身世一樣的秋虫的哀鳴。啊,哥哥,……今晚就只寫這一點罷。
  獻給我最愛的最最愛的最最最最愛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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