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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瓜

作者:郭沫若

  ——十月十九日
  昨夜動身回熊川的時候已經是五點半鐘了。
  山路上走著的都是回山的人,下山的就只有我一個人了。他們的態度是很悠閒的,但是步武又是很急湊的。他們的家室在等待著他們,他們也在渴慕著去接受家庭的安慰。
  但我也好象是回家的一樣。我雖然飄泊在這异鄉,但我妻儿所在的地方便是我的家了。
  我走到半路的時候天色已經黃昏。
  山路旁的崖壑好象怪物的巨口一樣吐出無盡藏的黑气來,漸漸地漸漸地把眼前的一切都吞食了。
  路上的行人漸漸絕跡,隨著我走的只有山溪的流水和天上的群星。
  天上的群星漸次都出齊了。右岸山頭的那顆鮮紅的火星,時而被山影遮去,時而又顯現出來。
  王良星低低現在前面的山巔,北斗星只現了一只斗柄。
  隔岸人家的燈火是多么愉快的喲!它在照著和平的家庭准備著結合和平的清夢。
  一團黑影向我面前移動來了。那是什么?——一位乘著腳踏車的男子從我身邊經過。
  ——“危險呢!不按鈴子也不點燈!”
  ——“對不住,鈴子坏了,燈里油干了。……”
  一道猛烈的明光突然又從前面的崖前放射過來,路旁的細草都照得很分明了。接著是几聲咆哮——一乘汽車從我面前經過了。
  ——“那該不會是她來了罷?”
  汽車里坐著三個女人,一個抱著一個幼儿,我疑是我的曉芙,但一轉念,覺得她不會在這樣的時候把兩個大的孩子丟在熊川赶上山來。
  走了有一點半鐘的光景走到熊川了,這儿我僅僅住過一禮拜的功夫,怎么便這樣和我親熱呢!各家的黃黃的燈火都好象親人的眼光,我也好象久別了故鄉的人終竟回來了的一樣。
  我向著村盡頭我妻儿們寄寓著的人家走去,我的腳步是多么快喲!我顧不及村人的寒暄,我跑起來了。
  在我上樓的時候我听見了儿子們的笑聲,我的心十分安适了,我知道他們在這几天之內沒有什么意外的變故。
  我把紙窗門拉開,看見曉芙在掃除房間,她要准備著舖設寢具了。三個儿子圍坐在電燈下面一張食台周圍,他們是在看畫報。
  ——“你怎么突然想著又回來了呢?”曉芙先看見我,向我這樣問了一聲。她回頭向著佛儿說道:“你看,爹爹回來了呢!爹爹回來了呢!從什么地方回來的?”
  儿子們的頭發都很深了,几天不見顏面都覺得青蒼。
  儿子們听著母親的話聲才注意到我來,佛儿博儿都立地起來扭著我了。
  和儿說:“媽媽談白話,說到古湯去了。”
  ——“不是白話呢,我真個到古湯去了來,此刻才從那儿轉來的。”
  我一面說著便把包袱解開,把動身時買的一些糖食分給儿子們,把我在古湯寫成的几篇小說遞給了曉芙。
  ——“哦,寫得不少了呢!”
  ——“有三四万字的光景。”
  ——“你去了共總几天了呢?”
  ——“連今天在內一共五天。”
  ——“究竟還是分開住的好了。”
  ——“那些都是在頭兩天做的,昨天和今天的兩天都是費在修改上去了。”
  ——“你怎么又想著回來了呢?”
  ——“已經做了一個段落了,很想跑回來看看你們。孩子們都沒有什么嗎?不寂寞罷?”
  ——“哪會寂寞來?他們一天都在外邊玩耍著。”
  ——“啊,那就好了。我還怕他們离了我會寂寞,其實我在前天晚上就想回來了,前天晚上突然下起大雨來,昨天又下了一天,待我一修改起原稿來一直便拖到了今天晚上。我嘗到了雕刻家的苦心了,從粗制的雛形要雕刻成完美的藝術品,比起槁時真還要費力。”
  ——“那是應該的呢,這怕就是藝術家的良心罷。”
  ——“不過在經濟上說來便大吃其虧了。多費了兩天工夫把字數還要削減。這算是兩天不能進錢,反轉還要倒補了。”
  我們彼此都笑了起來。我一面又把買回來的柿子剝著,分給儿子們吃。
  ——“好几天不吃柿子了。那下面的老頭儿真是吝嗇,園里的那株柿子樹他生怕人偷了他的,有一次我們在外面買了几顆柿子回來,我們正在吃的時候,被他看見了,他就攀上樹去數起顆數來。他說樓邊的少了几顆,真是笑人。我們以后便連柿子也不敢買了。”
  ——“這正是古詩里說的‘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呢。真是,不愉快的事情,連在瓜田李下的這樣原始的鄉間,私有觀念也是這樣地牢不可拔。人類這東西真是不可救藥呢!……几天不看報了,有什么新聞嗎?”
  ——“好象什么也沒有。……啊,有的,有的。Anatole France就在你往古湯的那天死了呢。”
  ——“哦?終歸死了嗎?”
  ——“英國的報紙上說他的死是世界的損失,法國的大總統也親自去吊他。”
  ——“唉,真個怕是世界的損失。France的作品我雖然沒有十分親炙過,但我想一個文藝上的偉人的死,在世界全体的文化上,比死五百個大總統,也還要損失得多些呢。究竟他們西洋人的眼光是要進步一些。假使在我們東洋,尤其是在我們中國,死了一個文人倒比死了一條狗還要不值錢了。”
  ——“哦,還有,還有。中國的戰爭停止了呢!”
  ——“停止了?是南邊的,還是北邊的?”
  ——“是江浙一部分的,我們來月總可以回上海去了罷?”
  ——“回去也是沒有意思,和去年的一樣。”
  ——“去年是你太不顧家了,你假如肯認真做點文章,我們決不會那樣地不安穩的。上海不好的時候我們到杭州去。”
  ——“杭州我覺得沒有這儿好了。那儿的‘九溪十八澗’,‘花塢’,算是比較好的地方,但都赶不上這儿。假使生活能夠安全,我就老死在這儿也很情愿的。”
  ——“你在古湯住的館子不是我們前回去過的嗎?”
  ——“不是的,在前回的斜對面。因為浴客很少,我一個人住著兩間房間,非常寬敞的。三面都是庭園,前面的園子里面有一個很大的池子是從山上引下來的活水。池子里面養著許多紅的鯉魚。真是再清靜,再舒暢也沒有。我每天清早五點半鐘起來,洗了溫泉之后便回到房里做文章,心思滯塞了就在庭園里面散散步,看看游魚,或者又在回廊上晒晒陽光,腦里的思路不知不覺地就如象從山里迸出的清泉一樣漸漸通暢起來。忍不住又起身去寫。我的几篇小說都是這樣寫成的。”
  ——“啊,那真好了。”
  ——“并且待遇也還不坏。我去的頭一天約定一塊二角錢一天,下女滿不高興,吃食也不好。第二天早晨我加成兩塊錢,便一切都改變了。”
  ——“在這樣的鄉下兩塊錢一天算是上客了。”
  ——“但他們打著的招牌特等是四塊呢。”
  ——“那樣的客在暑天或者會有來的。”
  ——“你們明天和我一路去,我們到那里住去。”
  ——“不行,不行,孩子去了又會攪扰著你,你又要做不出東西來了。我們隨后一星期會一次。這次你回家了,下一星期我們去罷。”
  儿子們都睡熟了。
  我在枕上把我的新作朗讀給曉芙听著。
  她慵倦了,几次欲睡我都惊醒了她,她用力把眼睛睜開,在唇邊浮著微笑。
  但我的一篇短篇的朗讀還未終結時,她終竟睡去了。
  慰安的空气布滿了一樓,我的作品還有什么用處呢?
  醒來的時候樓外還是黑暗的。
  听著樓下的時鐘聲:一下,兩下,三下……怕是四點鐘了罷?……啊,還在打,還在打……足足打了十二點鐘。啊,我才睡了僅僅三個鐘頭的光景。
  曉芙和孩子們都還睡得很安穩的。
  我隨手把Jules Renard1的《Le Vigneron dans sa Vigne》2取來翻讀。
  
  1作者原注:魯那(1864-1910),法國作家。
  2作者原注:《葡萄園的葡萄栽培者》。

  魯那的作品我真喜歡,我在這儿尋出一种很謙和,很恬淡的空气。
  他寫的奧蘭普姑娘就好象我的曉芙一樣。
  我讀著魯那的書,听到打了三點鐘過后,我又睡去了。
  清早起來領孩子們到溪邊去洗檢。已經六點鐘過了,太陽還在山后,潭中的溪水呈深藍色。水邊的魚秧看見人來都逃散了,但看人也沒有坏心,又陸續地聚集攏來。
  洗了臉轉來,樓下的老頭儿在柿子樹上說話,樹下立著他的老婆。
  ——“樓邊上的又象少了几顆。”
  他是又在數顆粒了。我頓時覺得他是看見了我們昨晚上投在樓下的柿皮。我心里陰晦了起來。
  ——“老板,我們吃的柿子是我從古湯買回來的呢。”
  ——“嚇嚇,先生,我沒有說你們。”
  他的意思是把我們的冤罪移到他養女夫婦身上去了。
  ——“人類這樣東西真是不可救藥!在這樣原始的鄉間,私有的觀念怎么也這樣牢不可破呢?”
  吃早飯的菜是山芋羹,鹽煮青豆,白菜炒香菇。
  几天不在家里吃飯,今晨多吃了兩碗。
  飯后曉芙催我動身。和儿留我明天再去,我也想多住一天,托口把孩子們領出去剃頭,但是村上的理發師今天都休息了。
  動身走的時候已經是十點鐘。
  曉芙和儿子們送我。
  我們走了兩里路的光景,看見三個紅果吊在岩頭的山茶樹上。果實比茧殼稍大,色韻和鮮柿一般。曉芙說是“烏瓜”。
  我把洋傘柄去鉤摘,但太高了,鉤搭不上。孩子們怏郁起來。
  ——“搭不上呢,再朝前面走些一定還有。”
  又走了半里路光景,烏瓜終竟再尋不出。
  曉芙說:“好了,我們回去了,再送也沒有盡頭。”
  ——“我們一道往古湯去罷,明天再回去好了。”
  ——“不行,你今天去已經耽擱了一天,我回去還要縫些衣裳才行。天气漸漸冷起來了。”
  ——“好,那我轉送你們几步。”
  ——“送來送去的只是耽擱時間。”
  ——“不是,我送你們轉到剛才那有烏瓜的地方去罷。我攀上去摘給他們,免得孩子們不遂心。”
  我們又回走了半里路。
  三個紅色的烏瓜終竟被我摘下來了,我分給我三個儿子,他們都很高興。
  ——“好了,你們請轉去了,我們就在這儿分手。”
  博儿看見我要分离,他卻連烏瓜也不要了。他把烏瓜交給他母親說要跟我同去。
  ——“博儿,你乖覺地回去罷,再隔几天和媽媽一道去。”
  ——“不,我要一路去。不,我要一路去。”
  ——“你乖覺些呢,到那邊去沒有哥哥弟弟陪你玩耍呢。”
  ——“你要听話些呀,博儿。你爹爹因為你們攪著做不出文章來,要到古湯去做文章的呢。爹爹做不出文章來,你們便沒有飯吃。”
  曉芙這几句話使我游泫然起來,博儿也沉默了,但他那頹喪著的青蒼的臉儿喲!
  博儿鎮著了,回頭佛儿又扭著我抱他,他也知道我是要走了。
  ——“不行,不行,你把他背在我的背上!”
  ——“好,請了請了,你們到禮拜六來罷。”
  佛儿在他母親背上哭了起來。
  大的兩個孩子連頭也不抬了。
  轉過一只山角,隔斷了他們。
  惆悵呀,惆悵呀,他們母子惆悵著南歸,我卻拖著我的影儿惆悵著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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