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 |
1787年的初夏,老教授康德已經滿了六十三歲了。這是他《第一批判書》出版后的第七年,他正在從事于《第二批判書》的寫作的時候。 在這時候康德教授已經買了一座房子,在奎涅司堡(Konigsherg)城外的公主街(Prinzessin St.)上。房子是古風的兩層樓的建筑,總共有八間房舍。樓下是大廳、廚房和女仆的居室;樓上,一邊是寢室和食堂,一邊是書房和會客室。還有一間屋頂小房,便是老仆朗培(Lampe)的住處了。 康德教授在好些年辰以前,便把日常生活定來如象數學方程式一樣規整了。他十點鐘就睡,五點鐘起床,夜間只睡七個鐘頭。在他起床之前十五分鐘,老仆朗培定要來叫醒他;他不起床時,朗培是不能离開他的床邊的。 這一天清早,正是四點四十五分的時候,老仆朗培從屋頂小房走下,走進了康德教授的寢室里來,寢室正中安放著一張寢床,床畔有一個放燈台的小桌,放衣服的木櫥,除此之外四壁都堆著些書籍。東面唯一的一垛玻璃窗,玻璃已經污穢成半透明体了。燈火已經熄滅,室里的空气是异常滯郁。 朗培走到床前,用手把蚊帳卷起來,一個正三角形的顏面側睡在枕上,枕邊展放著一本書,是盧梭的有名的小說《愛米爾》(Emile)。 ——“先生,先生!起床的時候了!” 朗培叫了起來,但是他的主人不動。他只得又叫了几聲,只是他的主人從鼻孔里哼了一下,打個翻身又轉向后面去睡著了。 朗培沒法只得用手去推動他,好容易才把他主人推醒了;但是等他抬起半身來,搓了搓眼睛,接連打了几個哈欠之后,又倒下去了。 ——“不行,不行!你今早會攪遲,你會自己破坏了你的規則。” ——“今早饒我一次罷,我是沒有睡足,我昨天晚上讀了《愛米爾》,弄到十二點后才睡了。” ——“不行,不行!你不守你自己的規則,我不能不遵守你的命令。” 康德沒法,只得起了床來,躡著拖鞋,便走出房門去了。朗培在他背后替他開了窗門,流通空气。 康德嗜讀《愛米爾》并不是徒作消遣;這部書在他的精神上要算是重生的父母呢。 他自己說過:他從前只是一個學究,他為知識欲所迫,不足時覺著好奇心的不安,有進步時便覺得滿足。他那時以學問為人類的光榮,他鄙屑一切無知的庸眾。……但是盧梭把他引回了正路來,那种盲目的偏重從他心頭消逝,他知道尊敬人,他知道假使他的探求在人權的恢复上不想有什么貢獻時,他會比尋常的工人還要沒有用處。 他是這樣地尊敬盧梭。盧梭的書他大概都是讀過。二十年前《愛米爾》才出世的時候,他讀得几至廢寢忘餐,把講義遲延了几天,把每天午后七點鐘一個鐘頭的哲學路(Phiiosophische Cang)上的散步都中止了。他的數學方程式一樣規整的生活,就這樣破坏過一次。 他平生所最尊敬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牛頓,一個便是盧梭。牛頓指示了他以頭上的星空;盧梭指示了他以心中的道德律。 他在七年以前把他前半生的科學的研究傾注于《第一批判書》,他現在正在從事于實踐理性的第二批判;但他在最近一月以來不知道怎樣他的思想總是不能統一,他好象失卻了他的目標一樣。知識欲望的抬頭和實踐理性的优越感,這是苦惱著他的兩個刑具,他近來漸漸煩躁得不能忍耐了。 他回憶起二十年前讀《愛米爾》時候的那种陶醉的神情,那种受著湛深的啟發的靈韻,不禁自行欣羡起來。他在昨天晚上散步回來之后,又重把《愛米爾》來翻閱,不知不覺之間竟讀過了夜半,他才疲倦著入了睡鄉;到朗培來喚醒他時,他不過才僅僅睡了四個鐘頭的光景。 他經不起朗培的催迫終竟起了床來,但他煩亂的腦筋因為睡眠不足的原故愈加煩亂。他隱隱惱恨著朗培的不通方圓,他想發一陣脾气,但又苦于沒有事情借口。 他起床后素來是不脫寢衣和寢帽的,他在寢帽上面還要加上一頂三角形的風帽。 他走下樓去盥漱畢了,又上樓走進他的書房。他這書房有兩堵窗子,一堵南向,一堵東向,窗下各有一張書桌,上面堆著許多書籍和稿件。几張小小的坐椅。西面的壁上挂著一張盧梭的肖像——這是他書房中的唯一的裝飾品呢,下面放著一張麻布面的梭發。北面一個木櫥,壁上釘著寒暑表和晴雨表。 他從西北隅的狹門走進書房,先去推開了東窗。遠遠的天上正涌著一片紅霞,太陽是准備著上升的時候了。城里的尖塔參差地聳在天空,有多少已受著太陽的第一光箭。城下的濠水碧綠而帶黝黑的神情,几只白鵝徐徐地在水上浮泳。樓下的小園中几叢玫瑰寂寞地開著些粉紅的鮮花,東南角上的一株無花果上,拇指般大的果實安睡在厚肥的碧葉下面。一切都很自然而平靜,只有康德教授的腦中卻好象藏著了一座火山的光景。 他又去開開南窗,劈頭看見鄰家的一排白楊樹;這蔥蘢青翠的白楊樹森森地表示著胜利者的威嚴,它們堵著窗眼,使遠方的景色什么也不能看見了。 ——“啊,你這瘟而無用的樹子!你把我的視線完全遮蔽了!” 他腦中的火山尋著發泄的机會了。他大聲叫道: ——“朗培!朗培!……” 但他話未出口的時候,朗培捧著兩杯茶已從狹門走了進來。——這兩杯茶便是康德教授每天清早照例的早餐。他不喝咖啡,他以為有傷衛生,就如象他不喝啤酒一樣。 朗培把茶放在東窗下的桌上,問道: ——“先生,你有什么吩咐嗎?” ——“朗培!你去向鄰舍說:叫他們把那白楊樹砍了!那東西真可惡,擋著了我的眼睛。” 朗培遲疑著有想要抗議的神情,教授接著制止他說: ——“你不用多話,你快去叫他們砍了!我便出多少錢也可以!” “啊,你又來了!……”朗培心中很想這樣說,但他深知道他主人的頑固的性情,他不再抗辯,只得連聲說去向鄰人交涉,便匆匆走下樓去。 ——“我們又要搬家了!噯,我們又要搬家了!” 朗培走下樓來在廚房中向著女仆訴苦。 ——“怎么呢?這家房子我們的主人不是說才買好不久的嗎?住得好好的,為什么又要搬家?” 說這活的女仆已經是中年以上的婦人,她很好洁淨;別人稱贊她,說是進了康德教授的住家,聞不出什么煙火气。 朗培歎息著只是搖頭:“唉,唉,學者的脾气怎只是這么怪喲!” ——“据我看來,我們主人的脾气是滿好的。” ——“滿好的?你才來不久,你還不十分知道呢。他的脾气就和這一晌的天气一樣,看看是上好的晴天,突然要變的。他剛才在樓上對我說:那鄰家的白楊樹擋著了他的眼睛,他教我去叫他們把它砍了。你想,這怎么辦得到呢?別人家庭園里的樹木是正要望它暢茂的,誰肯白替別人砍掉呢?他說,他便出多少錢也可以。可惜鄰家的主人并不是木材商人啦!” ——“唉,真的嗎?這的确有几分作難呢。怕我們的主人只是在和你說耍罷?” ——“說耍!你哪曉得:他從前住在別人家里的時候,因為小小的事情正不知道搬過多少次數家。他住在康達爾(Kanter)先生家里的時候,鄰家有一只雄雞在清早和正午,總要叫。這是無論什么地方的雄雞都是要叫的,在我听來,雞叫的聲音倒是很有悠閒不迫的樣子,但是我們教授卻听得不耐煩,他結局叫我去和鄰家商量,要他們把那只雄雞讓出來,我們便出多少高价都可以。但是鄰家的人說:雞是再不會吵人的,假使雞會吵人,那四處都是雞,你買也不胜其買。他終不肯把雞讓出來,我們的教授只得自己讓步,又才搬到奧克森馬克(Ochsenmarkt)去了。那回的事情恰好和這回的事情相象,但這回比那回更難。那回只是一只雞,也還沒有辦到;這回卻是一排白楊樹,誰個肯輕易替你砍掉呢?況且這回住的是自己的房子,万一交涉辦不好,難道又把房子來變賣了不成?啊,我們是准定要搬家的,我們是准定要搬家的,我也不想去交涉,徒去白丟面子!……” ——“說不定可以成功呢。前回監獄里的囚人唱歌,我們的主人不是寫了一封信去,便把他們禁止了嗎?” ——“唉,那回又不同。那回是奎涅司堡的市長希培爾(Hippel)先生的好意。這希培爾先生是我們教授在大學堂教過的學生呢。我們的鄰居又不是他的弟子。” ——“鄰家的太太人很好,她時常關心我們的主人,她見了我總要問我們主人的安否。我看,那太太倒好說話,等我去和她商量一下,你看可以不可以呢?” 女仆的話解救了朗培的倒懸,他絕望了的眼光突然又閃起希望來。他接著說道: ——“唔,唔,不錯,不錯。這樣的家庭外交原是該你們女流辦的。你去試一試看罷,或許有希望也說不定。”朗培說了,稍微放開了他的愁眉,他開始吃起他的面包。 康德教授在朗培下樓去后,心里覺得舒暢了好些,他的憤窟向著白楊發泄了,同時他看見朗培有几分艱澀的神情,他也好象得到了几分報仇的快意。 他照例喝了兩杯淡茶,又吸了一管煙草,——他這煙草照例也只吸一管,不再多吸的。 這煙草和淡茶的效力也盡足以從老人的腦中驅去殘留未盡的睡眠,他坐在東窗下,埋頭從事他講義的編述了。…… 今天的講義是地文地理(Physische Geographie),在講中國的事情。他的書案上有馬可波羅的旅行記,福祿特爾(Voltaire)的《哲學辭書》和他所譯的一种元曲。另外還有些宣教師的旅行報告之類。 他敘述到中國人的學術,敘述到孔子的“仁義”上來。 “這‘仁’字怕就是我說的‘善良的意志’罷?這‘義’字怕就是我所說的‘內在的道德律’罷?中國怕是承認著‘實踐理性的优越’的國家?” 這些疑問被他犀利的直觀喚醒了起來,但他苦于無充分的考据以作他的證明,他結局只是歎息道: ——“噯,關于中國的事情,便据最近旅行家的報告,連半分也不曾知道。” 這時候太陽已經照進窗來。康德停了他的筆述,站立起來走回寢室里去。他在這儿換了寢衣,脫了寢帽,另外換了一身灰色的衣服。 停不一會街上的人看見這位老教授把頭偏在右邊,埋著,從門前走過的時候,他們都爭著說道: ——“七點鐘了,七點鐘了。康德教授上大學去了。” 鐘表停了的又從新上好,或遲或快了的都撥正了過來;康德教授的日常生涯在他們看來就好象日月經天,比他們所有的鐘表還要規整一樣。 女仆和鄰家主婦的交涉收到了意外的成功,鄰家的人應允把白楊的樹梢砍去。 這個意外的成功究竟是什么人的功績呢?是女仆的殷勤?還是鄰人的寬大?這兩者不消說都是一部分的原因,但還不是全部。假如要公平地論功行賞時,我們不可忘記還有一位女性的功臣:那是一朵薔薇,薔薇,紅的薔薇! 康德教授雖然到了六十三歲都還不曾結婚,但他對于女性的崇拜卻不輸于他精神上的師傅盧梭。他最愛他的母親,不幸在十三歲的時候便早見背棄了。他到了現在六十多歲了,但他一談起他的母親來,他的眼中便要閃著眼淚。 他在大學畢業以后,因為生活困難不能繼續研究,曾做過八年的家庭教師。他最后一家的東家是勞吞堡(Rautenburg)的凱惹林克(Kaizerlingk)伯爵家里。他那時是三十歲,比他小五歲的伯爵夫人迦羅林·阿瑪麗(Karoline Amalie)和他十分相投,在他初到的一年親手替他畫過肖像。他后來做了大學講師的時候,每禮拜也還要到勞吞堡去一兩次;在宴席上他是時常坐在伯爵夫人的旁邊的。 他年輕時候和克諾剝羅合(Fraulein Charlotte von Knobloch)姑娘寫的信上,稱她是“女性之花”(Eine Dame,die die Zierde ihres Geschlechts ist)。雅可布(Jacobim)夫人寫給他的信上,從紙上送他一個“同情的接吻”(Ein Kuss persimpatin)。 康德這樣尊崇女性,同時也受女性的十分尊崇,他是很有些中世紀的騎士之風的。加以他的談鋒很犀利,他的學識也很淵博,他很能博得女人的歡心;在不知道他的人,在社交場中遇著他,不會知道他是在哲學史中卷起了天大革命的一位哲學家。他年輕的時候,衣服很能入時。他對于烹調的技能尤其有深到的研究,希培爾曾經取笑過他,說他可以著一部《烹調藝術的批判》(Kritik der Kochkunst)呢。 他現在老了,雖然不再想結婚,但他在年輕時候并且也曾起過三次結婚的想頭;不過他很躊躕,在他還在躊躕將來的家計時,他的對象已經為捷足者先得了。他是馬具師的儿子,在他的批判書出世之前不為饑寒所迫以致早死已就是他的天幸了,結婚的生涯在他要算是一种禁果。 他現在老了,雖然不再想結婚,但他對于女性的崇拜是沒有減殺。在三年以前,他還沒有遷住公主街來的時候,有一天晚上他在哲學路上散步,不幸竟跌了一跤。那時有兩位不相識的婦人走來攙扶了他起來。他非常感激她們。他對于女性的禮儀在這時也不曾忘記。 他手里正拿著一朵薔薇花,他拿來獻給那兩位女人之中的年輕的一位。 這朵薔薇花!這朵薔薇花!這便是把那一排白楊的樹梢換來了的! 得著哲人的薔薇花的鄰婦,至今還保存在她的首飾匣中——哲人窗外的白楊不敢再在哲人之前抬頭了。 十點鐘的時候,康德由大學回來。剛走到門首,狂喜著的朗培跑去報告他說: ——“鄰家的主人真好!鄰家的主人真好!我們可以免得搬家了。啊,老教授!你真不知道使我擔了多少心。在康達爾家里住著的時候,那雄雞的事情你總還記得罷?啊,鄰家的主人真好!他們把那白楊樹的樹顛砍了!” 康德教授听到這最后一句話,在他的臉上也突然現出了一道惊喜的笑容,他匆匆上樓,走進他的書齋里去。 南窗推開,有一片白光,隨著熏風的吹送,當面流來,他不禁愣了一下。 “啊,Lobenicht的塔!” 對面的一排白楊在兩點鐘的時間內果然已經削平了。Lobenicht的寺院的塔尖,從削平了的樹列后,遠遠現在太陽的白光里。 “啊,Lobenicht的塔!” 康德教授就好象遇著久別重逢的親友一樣,在他心里又這么叫了一聲。他此時是撤去了构外的藩篱,他的精神如象水晶一樣。 一月以來的一個疑問到此解決了。 Lobenicht寺的塔尖,豎著一個黃金的十字架——這是康德新建的批判哲學的象征:橫的自然觀和縱的道義感要构成一個新的金鑰開發人天的啞謎。他每在凝集他的思想時,他的眼睛便要遠遠凝視著這個目標,他的思想便漸漸向著這個目標綜合攏來。但自一月以來白楊樹的過于暢茂的樹梢,竟把那塔尖遮去了。 “啊,Lobenicht的塔!” 塔尖上的十字不斷地放著白光,而他是征服了自然的外觀,和Ding an sich1覿面了的一樣。 1作者原注:本体。 “啊,Lobenicht的塔!” 撤去了內外藩篱的美,無關心的美,美的洪流超蕩了時空的境界;康德教授敬虔地立在窗前,連他自己的身心都融化在白光里面了。 《第三批判書》的受胎便在這個時候。 1924年8月26日脫稿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网獨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回目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