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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自  私


  評地委員會辦公的地方,自從有了小組會以后,就少有人來了。他們很順利的把分地的准備工作做好,把可以分的地計算出來,列成等次,又把分地戶計算出來,也分出等級。這群人都的确是沒有自己打算,而且也希望分得公公平平的。尤其像郭全這种老頭儿,他自己沒儿女,撫養大的外甥已經成人了,如今成了村子上管事的,他自己有了几棵樹,已經很滿足,他只有一個心:“唉,毛主席都老遠的操心著咱們,咱們自己村上的事,還能不管么?讓大伙日子都好過了,毛主席也好放心!”但他是個老好人,記性也差,他對誰都愿意給些好地。因此當他回家吃飯的時候,常有人找他,他答复得好:“孩子,你別急,少不了你的。咱一定給你說,可是咱也做不得主呵,是大伙的事呢。”可是一在分地的時候,他果然要說:“給他水地吧,他家里人少。”或者是:“唉,人窮,從來也沒見過什么,水地就水地。”他外甥常常說他:“看你,這里還有不是窮人的?地只有這些,好坏總得配搭著。”或者就索性說他:“唉,你老人家歇會儿吧。”
  評地委員會閒人少了,只有干部們還是常來。斗爭大會的胜利,使每個干部的腰都挺直了,儼然全村之主,因此也不大注意文采的勸告。程仁和張裕民很難叫他們走開,都是兄弟伙子的,他們來了,站一陣,听一陣,插几句嘴,有時對工作也有些幫助。只是因為他們常在這里,每當分地分到他們的時候,就使得評地委員不得不要替他們找塊好地,也不管他們家里的情況究竟如何。他們本人總是不言語,就是說不推辭。這种時候,文采就只得懇切的說道:“老郭大伯呀!你別老做好人,干部當然都是咱們自己人,可是也得看家境,別讓眾人說咱們有偏心,那咱不就白費勁了。”
  郭全摸摸胡子,作難起來,他望著每個人,大家都不說話。郭富貴算是這里面最積极的分子,可是他說:“干部嘛,總得不同點,他們一年四季為咱們操心,干活,比誰也辛苦,誤多少工呀!咱看,就這么好。”
  這時李寶堂也就跟著說了:“對,他們是有功之臣,應該論功行賞,嘿……”
  張裕民常到小組去開會,因此他懂得,群眾已經在監視著干部們了,凡辦事不通過他們是不行的。但他常不在這邊,照顧不到。這些事是應該由程仁來起些決定作用的。程仁自從那晚下決心,打破了以前的顧慮,在大會上揭露了錢文貴的陰謀,表示了不屈不撓的態度,對群眾情緒起了很大作用。大家都說這是條好漢,他也滿意大家對他的擁護,覺得沒有做對不起大伙儿的事。他更要自己的工作做得好,他愿好好的听工作組同志們的話,他的确這樣做了。他按時到會,不和人鬧意見,屋子的打掃都是他。可是他并不愛說話,在他應該堅持某些意見的時候,誰也不會清楚,也無人注意,這是什么原因。他自從大會以后,同著他許多積极想法的里面,也有了一些某种程度的心神不宁,他常悄悄的咬著牙齒想道:“唉,管它呢,反正咱是個沒良心的人了!”他在挂念黑妮,他不知道她現在跟著她二伯父怎么過日子,她一定恨他。他后悔在大會上忘記看她了,她站在哪里呢?總是和婦女班一起吧,當她二伯父被群眾唾罵捶打的時候,她是怎樣呢?她是一個沒娘沒爹的可怜孩子,以前跟著那坏伯父受苦,如今還要更受罪。他,程仁打擊錢文貴是對的,但他卻沒有援助她,而且把她也壓到苦痛里去。他覺得很過意不去,他又沒勇气去打听她的情況,可是又不能一下子不想這些問題。這一個不易解開的結子,就妨礙了他的積极性。他沒有像他自己所盼望的那樣堅強,常常做了群眾的尾巴。
  本來這里是有一個比較堅決,不講情面的人,那就是劉滿。但這個急性人,卻因為他二十多天來的煩惱焦躁,生活失常,他是用全力在打仗的,他在這場惡戰里面當了急先鋒;他胜利了,然而他的力竭了。他感到了疲憊,感到頭痛,胸脯疼。他坐一會,就悶脹難受,只好悄悄的溜到屋后邊的廊下睡覺。那樹蔭下很涼,很靜,他就像個久病之人那樣無所思慮的,望著那被樹梢掃拂的晴空。有時別人批評他了,他也只輕輕的摸著胸脯,用無言來回答。他需要休息,在适當的休息里,來恢复他的豪杰之气吧。

  一天,他們分地分到趙全功頭上了,趙全功剛好在這里。他們分給他二畝果園,二畝山水地。趙全功不要果子地;他們只好找了一塊二畝半水地給他。趙全功又嫌少,盡著羅嗦。郭全告訴他,那塊地好,水路也好,勸他要了,說不容易找對塊的,他硬不要。當時錢文虎在旁邊,直楞楞說道:“他不要咱要,你們給咱吧。”他們就答應了。又找了半天,找了一塊足有三畝半的水地給趙全功,趙全功才歡喜了,連忙跑到地里去看。一看卻又不高興了,這塊地的确不坏,可是太靠河灘,已經被水沖坍了一塊,約寞有七八分地,還有被沖的危險。他急了,又赶忙跑回來,一走進來就嚷。
  “你們同咱開什么玩笑?”他又要那塊給了錢文虎的,他們勸他要果木園,他不干。他們同錢文虎商量,錢文虎也不讓,說道:
  “鬧斗爭是替你一個人鬧的,全村的地就由你揀了?”趙全功平日就瞧不起這老實人,于是也凶凶的說道:“你憑什么不給我?你還想仗著你叔伯哥哥的勢么?以前都因為你們是一家,鬧不起斗爭,如今鬧好了,你也來分地,你就不配!”
  這把錢文虎說急了,他怎么能受這個冤屈,他大喊:“好,換地,行!咱們把家產全換換,看誰真窮!你去年分了許有武五分果木園,又置了五畝葡萄園子,今年春上分了一畝八分地,你自己原有三畝山水地,你還算貧農呀!咱不是同你一樣鬧斗爭?老子就今年春上分了八分地,一石糧食,換,要換全換,要不換全不換!”
  “你說咱不是貧農,咱是地主嗎?好,你來斗爭咱啦,要分咱的地,好!你是要給你叔伯哥哥報仇啦!”
  “放你娘的屁!你不要欺侮人!”錢文虎跳過去要打他。李寶堂,郭全都圍攏來拉勸:“別吵了,叫別人笑話!”
  郭富貴抱著錢文虎。侯清槐拉著趙全功。任天華是個不說話只做事的人,這時倒忍不住生气了。他把算盤一推,筆一擱,罵道:“咱是為全村人辦事,又不是替你們這些自私自利的人干活。咱不干了,開大會叫他們重選,咱干不了!”程仁也發脾气道:“你們鬧得太不像話,文同志說了不要你們來,你們偏要來,你們就操心自己的几畝地;你們把咱們干部的面子丟盡了!你們全出去,這不是你們打架的地方!你們到外邊打去!”他接著又轉了口气:“好哥哥兄弟們,咱們忘了是生死弟兄嗎?怎么胳膊肘子往外彎?咱們要一條心,為芝麻大一點地,就鬧不團結,這叫什么翻身!咱們快別說了,看文同志回來了受批評。咱們當干部的,分了哪塊地就哪塊地,不分就不要。你們看張三哥從來也沒分一塊地,今年春上分了一石糧食,老早吃光了,也沒說什么,咱們要學學他。”他自己也同張裕民一樣,只分到過一石糧食。
  這兩個人經不住眾人勸,沒有打下去。趙全功知道自己理短,沒有人同情,悄悄的走出去,還說:“別給咱地了,咱什么也不要,咱几十年沒翻身,也沒餓死,咱不翻身也行。”錢文虎气狠狠的坐著不走,他也不說話,他想:“咱怎能為了叔伯哥哥受一輩子气呢!”
  這件事,等不到文采從小組里回來,便又傳開了,小組里一傳兩,兩傳三,慢慢又傳到家庭里,于是小巷里,小院子里,又議論紛紛,他們并且互相鼓勵說:“就几個評地委員也不行,他們要不向咱們報告,咱們就都不要他,讓他們几個干部翻身就算了,咱們以后不去開會,看他們當誰的干部去!”
  這事一直到文采楊亮宣布了,分地結果一定要在農會通過才能決定,大家才又高興起來,他們并且幫助小組長,把浮財很快就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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