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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就沒有什么地方可去,一下雨便更覺得悶在窯洞里的日子太長。要是有更大的風雨也好,要是有更洶涌的河水也好,可是仿佛要來一陣駭人的風雨似的那么一塊肮髒的云成天蓋在頭上,水聲也是那么不斷地嘩啦嘩啦在耳旁響,微微地下著一點看不見的細雨,打濕了地面,那輕柔的柳絮和蒲公英都飄舞不起而沾在泥土上了。這會使人有遐想,想到隨風而倒的桃李,在風雨中更迅速迸出的苞芽。即使是很小的風雨或浪潮,都更能顯出百物的凋謝和生長,丑陋或美麗。 世界上什么是最可怕的呢,決不是艱難險阻,決不是洪水猛獸,也決不是荒涼寂寞。而難于忍耐的卻是陰沉和絮聒;人的偉大也不是能乘風而起,青云直上,也不只是能抵抗橫逆之來,而是能在陰霾的气壓下,打開局面,指示光明。 時代已經非复少年時代了,誰還有悠閒的心情在悶人的風雨中煮酒烹茶与琴詩為侶呢?或者是溫習著一些細膩的情致,重讀著那些曾經被迷醉過被感動過的小說,或者低徊冥思那些天涯的故人?流著一點溫柔的淚,那些天真、那些純洁、那些無疵的赤子之心,那些輕微的感傷,那些精神上的享受都飛逝了,早已飛逝得找不到影子了。這個飛逝得很好,但現在是什么呢?是听著不斷的水的絮聒,看著髒布也似的云塊,痛感著陰霾,連寂寞的宁靜也沒有,然而卻需要阿底拉斯的力背負著宇宙的時代所給予的創傷,毫不動搖的存在著,存在便是一种大聲疾呼,便是一种驕傲,便是給絮聒以回答。 然而我決不會麻木的,我的頭成天膨脹著要爆炸,它裝得太多,需要嘔吐。于是我寫著,在白天,在夜晚,有關節炎的手臂因為放在桌子上太久而疼痛,患砂眼的眼睛因為在微小的燈光下而模糊。但幸好并沒有激動,也沒有感慨,我不缺乏冷靜,而且很富有寬恕,我很愉快,因為我感到我身体內有東西在沖撞;它支持了我的疲倦,它使我會看到將來,它使我跨過現在,它會使我更冷靜,它包括了真理和智慧,它是我生命中的力量,比少年時代的那种無愁的青春更可愛啊! 但我仍會想起天涯的故人的,那些死去的或是正受著難的。前天我想起了雪峰,在我的知友中他是最沒有自己的了。他工作著,他一切為了党,他受埋怨過,然而他沒有感傷,他對名譽和地位是那樣地無睹,那樣不會趨炎附勢,培植党羽,裝腔作勢,投机取巧。昨天我又苦苦地想起秋白,在政治生活中過了那么久,卻還不能徹底地變更自己,他那种二重的生活使他在臨死時還不能免于有所申訴。我常常責怪他申訴的“多余”,然而當我去体味他內心的戰斗歷史時,卻也不能不感動,哪怕那在整体中,是很渺小的。今天我想起了剛逝世不久的蕭紅,明天,我也許會想到更多的誰,人人都与這社會關系,因為這社會,我更不能忘怀于一切了。 蕭紅和我認識的時候,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初。那時山西還很冷,很久生活在軍旅之中,習慣于粗獷的我。驟睹著她的蒼白的臉,緊緊閉著的嘴唇,敏捷的動作和神經質的笑聲,使我覺得很特別,而喚起許多回憶,但她的說話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為一個作家的她,為什么會那樣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純洁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時顯得有些稚嫩和軟弱的緣故吧。但我們都很親切,彼此并不感覺到有什么孤僻的性格。我們盡情地在一塊儿唱歌,每夜談到很晚才睡覺。當然我們之中在思想上,在感情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沒有差异,然而彼此都能理解,并不會因為不同意見或不同嗜好而爭吵,而揶揄。接著是她隨同我們一道去西安,我們在西安住完了一個春天。我們痛飲過,我們也同度過風雨之夕,我們也互相傾訴。然而現在想來,我們談得是多么地少啊!我們似乎從沒有一次談到過自己,尤其是我。然而我卻以為她從沒有一句話是失去了自己的,因為我們實在都太真實,太愛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因為我們又實在覺得是很親近的。但我仍會覺得我們是談得太少的,因為,像這樣的能無妨嫌、無拘束、不須警惕著談話的對手是太少了啊! 那時候我很希望她能來延安,平靜地住一時期之后而致全力于著作。抗戰開始后,短時期的勞累奔波似乎使她感到不知在什么地方能安排生活。她或許比我适于幽美平靜。延安雖不夠作為一個寫作的百年長計之處,然在抗戰中,的确可以使一個人少顧慮于日常瑣碎,而策划于較遠大的。并且這里有一种朝气,或者會使她能更健康些。但蕭紅卻南去了。至今我還很后悔那時我對于她生活方式所參預的意見是太少了,這或許由于我們相交太淺,和我的生活方式离她太遠的緣故,但徒勞的熱情雖然常常于事無補,然在個人仍可得到一种心安。 我們分手后,就沒有通過一封信。端木曾來過几次信,在最后的一封信上(香港失陷約一星期前收到)告訴我,蕭紅因病始由皇后醫院遷出。不知為什么我就有一种預感,覺得有种可怕的東西會來似的。有一次我同白朗說:“蕭紅決不會長壽的。”當我說這話的時候,我是曾把眼睛掃遍了中國我所認識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种無言的寂寞。能夠耐苦的,不依賴于別的力量,有才智、有气節而從事于寫作的女友,是如此其寥寥啊! 不幸的是我的杞憂竟成了現實,當我昂頭望著天的那邊,或低頭細數腳底的泥沙,我都不能壓制我喪去一個真實的同伴的歎息。在這樣的世界中生活下去,多一個真實的同伴,便多一分力量,我們的責任還不只于打于局面,指示光明,而還是創造光明和美麗;人的靈魂假如只能拘泥于個体的褊狹之中,便只能陶醉于自我的小小成就。我們要使所有的人都能有崇高的享受,和為這享受而做出偉大犧牲。 生在現在的這世界上,活著固然能給整個事業添一分力量,而死對于自己也是莫大的損失。因為這世界上有的是戮尸的遺法,從此你的話語和文學將更被歪曲,被侮辱;听說連未死的胡風都有人證明他是漢奸,那么對于已死的人,當然更不必賄買這种無恥的人證了。魯迅先生的“阿 Q”曾被那批御用文人歪曲地詮釋,那么《生死場》的命運也就難免于這种災難。在活著的時候,你不能不被逼走到香港;死去,卻還有各种污蔑在等著,而你還不會知道;那些与你一起的脫險回國的朋友們還將有被監視和被處分的前途。我完全不懂得到底要把這批人逼到什么地步才算夠?貓在吃老鼠之前,必先玩弄它以娛樂自己的得意。這种殘酷是比一切屠戮都更惡毒,更需要毀滅的。 只要我活著,朋友的死耗一定將陸續地壓住我沉悶的呼吸。尤其是在這風雨的日子里,我會更感到我的重荷。我的工作已經夠消磨我的一生,何況再加上你們的屈死,和你們未完的事業,但我一定可以支持下去的。我要借這風雨,寄語你們,死去的,末死的朋友們,我將壓榨我生命所有的余剩,為著你們的安慰和光榮。那怕就僅僅為著你們也好,因為你們是受苦難的勞動者,你們的理想就是真理。 風雨已停,朦朦的月亮浮在西邊的山頭上,明天將有一個晴天。我為著明天的胜利而微笑,為著永生而休息。我吹熄了燈,平靜地躺到床上。 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五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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