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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天以后的早晨,吳仁民接到熊智君的一封信,是她叫娘姨送來的:“先生——昨天下午我被張太太約出去看一個朋友,在她的家里耽擱了一天。我本來早早就說要回去,卻被她們苦苦地留住了。我知道你會到我家里去,可是出門時匆忙竟然忘記留下一句話或者一個字條。先生,我使你昨天白白跑了兩次。娘姨告訴我說你來過兩次,我想你也許不只來過兩次。你不是告訴過我有一天我不在家,雖然落著大雨,你也曾在我的門前徘徊了好几次么?先生,親愛的,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向你謝罪喲。
  張太太回來了。你還記得她么?她就是那個不認識你,卻又想和你見面的女人。她待我真好。她給我預備好了一切,要我邀請你今天來吃晚飯。先生,我邀請你,你不會拒絕的。自然一切都是她替我預備的,她很慷慨地替我預備了一切,但是那邀請的心卻還是我的心呢。先生,請你早些來吧,我們等著你,是的,我們,我和張太太,我們都等著你。
  你的智君即日”
  他拿著這封信讀了兩遍,笑容蓋滿了他的臉。他覺得身子輕快,好像要飛上天去似的。
  高志元在旁邊看見這情形,不覺微微歎一口气。他不再勸阻吳仁民。他知道勸阻也沒有用。當一個人讓愛情蒙住眼睛的時候,朋友們的勸阻也許會引起他的反感。吳仁民的日記不就是一個證据嗎?所以高志元只是帶了一點不滿意的表情,看了吳仁民兩眼。
  吳仁民看見高志元的臉上的表情,也知道這個朋友心里在想什么。他有些慚愧,就好像做了什么對不起朋友的事情一樣。而且就在這時候他也沒有完全忘掉那信仰,那事業,和那些朋友。愛情的陶醉似乎只是一時的,他也知道。但是當他想到另一張面孔和另一對眼睛的時候,他又變成激情的俘虜了。他已經失去了自制力。即使愛情的陶醉是一個深淵,他也只好讓自己陷進那里面去。他似乎甘愿為了一剎那的心的溫暖就把整個自己毀掉。所以不管他怎樣用抱歉的眼光看高志元,并且和這個朋友談了一些關于團体和事業的話,然而他終于在下午一點鐘左右就到熊智君那里去了。
  在她的房間里他看見了另一個女人。他知道這就是張太太。這個女人正埋著頭在翻看一本書。他等著熊智君給他介紹。他對她怀著過分的好感。
  他想她是熊智君的好朋友,又承她如此關心地幫助熊智君,所以他也應該對她表示尊敬和感激。
  熊智君果然把他介紹給張太太了。張太太站起來帶笑地點一個頭。他也點頭,然后把臉抬起來。
  兩雙眼睛對望著。他的第一個思想是:這個女人是他認識的。然后從她的有暗示性的微笑的臉上他知道了她是什么人。
  “這位就是張太太嗎?”他掉過頭惊訝地問熊智君。
  “是的,你為什么要問這句話?難道這里還有第二個張太太。”熊智君不覺噗嗤笑起來。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張太太,”他遲疑了半晌才說出這句話。同時他不閃眼地望著張太太。
  “你見過她?不會有的事。張太太听見你的姓名還說不認識呢,”熊智君抿嘴一笑,搖頭說。
  張太太站在那里不說話。她讓他看她,她的美麗的臉上罩著神秘的微笑。這笑容隱藏了許多事情。她是知道一切的,而且還是她安排好這一切的。
  他望著她的血紅的嘴唇,他忽然想起了另外兩片曾經作過許多激烈的演說、說過許多愛情的語言的嘴唇。他今天在這紅唇上面看見了那兩片嘴唇的影子。那兩片嘴唇也是紅的,卻是健康的紅,并不是口紅的顏色。是的,一定是她,不會是別人。
  “是的,我的記憶不會錯。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見過張太太,”他點著頭說,是用這句話來試探她。他想:你總應該說一句真話呀。
  熊智君帶笑地責備道:“你這個人真固執,我不同你辯了。
  好,就算你和張太太在什么地方見過面,你們真可以說是一見如故了。”
  “吳先生也許有理,我們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我們以后會慢慢地記起來。”又一個微笑掩藏了她的心。她說話態度很謙和,就像一位貴婦人接待一位尊貴的生客。但是吳仁民能夠看出來她的裝假和不安。
  在脂粉的掩蓋下她的面容的确有些改變了,但是聲音還是和從前差不多,不過略略變澀了一點,不及從前那么清脆。
  然而他知道是她的聲音,玉雯的聲音。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就是他的玉雯。玉雯嫁的那個官僚就姓張。
  “請問張太太原先是不是姓鄭?”他接著又問。
  “是的,她的确姓鄭,可是這并不稀奇,你很容易打听出來,也許我自己就告訴過你,”熊智君笑著說,她一點也不起疑心。
  他知道他并沒有錯。他還想繼續再問。但是他忽然瞥見張太太的阻止的眼光,同時她還微微地搖頭暗示:不要再說下去吧,為了智君的緣故,請不要再說下去吧。他馬上把未說的話咽住了。她一定是那個女人,但是她為什么要安排這一次的會面,要邀請他到她家里吃飯呢?難道她還不能夠忘記過去的事情嗎?接著他又暗暗地對自己說:“她不是你的玉雯,你的玉雯已經死了。不要再想從前的事情。就把她當作另一個女人,一個陌生的女人吧。你現在愛的是智君,是那個無條件地把一切交付給你的女人。你對于玉雯只有憎厭,你不會再想她。你甚至不要再看她一眼。”
  他拿這些話暫時安靜了他的心,便坐在這兩個女人的對面,平靜地,但多少有點拘束地和她們閒談。在張太太的面前他不便對熊智君說某些話;而當著熊智君的面,他又不好對張太太談過去的事情。他從沒有想到他的處境會是這樣地困難。
  但是張太太的話卻多了。她找出許多話對他說,使得熊智君差不多只有插嘴的時間。她很聰明,她說了許多帶暗示性的話,這些話只有他一個人了解。熊智君是不會起疑心的。
  吳仁民起先裝著不懂的樣子听張太太講話,后來也回答她几句帶暗示性的話,這些話的意思都可以用兩個字來包括:拒絕。他表示他現在已經有了智君,他和別的女人的關系從此斷絕了。
  于是張太太的臉色漸漸地陰沉起來。她不愿意讓熊智君看見她的這种變化,就借故下樓去了,留下他們兩個在房間里。
  張太太一走,吳仁民感覺到被解放了一樣的自由,就開始和熊智君親密地談起話來。他不放心地問了她許多關于張太太平日怎樣待她的話。
  熊智君覺得他過慮了。自然,張太太待她是再好沒有的了。張太太照料她非常周到,有時候就像她的親姊妹一樣。在她們兩個的中間已經發生了一种真摯的友情。她是同情張太太的,她便開始對他敘說那個女人的生活情形。
  張太太的生活并不是怎樣愉快的。丈夫在C地做官,而且在那里過著放蕩的生活,她守在家里就像一個活寡婦。固然金錢是不會缺乏的,物質上的享受也比一個普通女人所能夠有的高出若干倍。但是那种寂寞,一個年輕女人是受不住的。她常常對熊智君傾訴她的痛苦的胸怀。丈夫并不是真心愛她。他愛的也許是她從前的肉体。在結婚的頭一兩年中間她确實犧牲了自己的健康滿足了他的強烈的性欲。那時候他把她當作寶貝般地珍愛。可是在她的健康損坏以后,他的愛情就冷淡了。他找到了別的女人,卻把她只當作看家的主婦,半年中不過偶爾回家來住几天。她這次到C地去也就是為了他和別的女人的戀愛事件,可是她并沒有得到胜利。以后她的命運就不出下面兩种:不是繼續在孤寂里生活下去,作一個看家婦;就是毅然离開她的丈夫,去過自己選擇的生活。但是据熊智君的推測,她似乎并沒有准備走后一條路的意思。
  熊智君詳細地敘述了張太太的痛苦。她很感動,她在敘述里面放進了深厚的同情。但是她不知道她的話給吳仁民帶來什么樣的影響。吳仁民漸漸地把思想從她的身邊移到張太太那里去了。
  “她原來受著這樣的苦。我簡直不知道。我還以為她同她的丈夫感情很好,她至少還過著幸福的愛情生活。”他望著熊智君,說了上面的話。這時候一張愁煩的臉在他的眼前出現了。她的渴望,她的痛苦,她的眼淚……他想他應該同情她,應該安慰她。
  熊智君用兩只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她有點惊訝他為什么這樣關心張太太,而且听他的口气他一定認識她,于是她想起了先前兩人的問答。這時候疑惑開始偷偷地爬進了她的心。她第一次想到在他們兩個人中間一定發生過什么使人難忘的事。她的臉上現出了疑惑的表情。
  他看見她的臉色,就暗暗地對自己說:“你告訴她呀。告訴她你和玉雯的關系呀。你應該使她知道,因為她已經在疑惑了。”他便鼓起勇气對她說:“智君,我應該告訴你一件事——”說到這里他突然閉了嘴。
  她的眼光探索似地望著他的臉。這眼光好像在說:“說下去呀。為什么又不說了?”
  “一件小事,我想還是不告訴你好,同你又沒有關系,”他勉強用這樣的話來掩飾,就不往下說了。
  她也并不追問,只是微微地歎一口气,就把眼光收了回去。過后她掉過臉來,臉上又現出了笑容。
  不到一會儿的工夫張太太又上樓來了。他不由得要看她的臉。香粉和口紅并不曾把愁容給她完全掩蓋。他想:這就是玉雯的臉呀。在從前她也曾做過許多人崇拜的純洁的女神的。
  這樣一想他就像失掉了寶物似地覺得心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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