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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兩天以后,街上的交通恢复了。張軍長的軍隊還駐扎在城外。据說督軍就要在這一天出城,城內治安暫時由新委任的城防司令負責維持。戰火雖然平息,可是市面還很混亂,人心還是不安定。
  街上到處都是敗兵,三五成群地走著,現出很狼狽的樣子,不是落了帽子,就是失了裹腿,有的衣服敞開,有的連番號也撕落了。現在武器也沒有多大用處了:大家把槍提著,拿著,掮著,背負著。然而甚至在這個時候他們還沒有失掉平日的驕傲,他們還是一樣地橫眉毛豎眼睛在街上找人尋事,常常使人想起他們在這种情形中的故技。于是恐怖的空气又突然加濃了。
  早晨張太太的仆人張升到高家來報告說,在他們那個公館里駐扎的一排兵已經開拔走了,只剩下兩個老兵留守在那里,据說他們不久也要走。她們的住房并沒有兵進去,所以東西一點也沒有損失。他又說,梅小姐家里的仆人也已經到過張家,說是過兩天到高家來接梅小姐回去。這個消息叫張太太和琴放了心,她們便不再提回家的話了。
  下午錢家又打發仆人來,拿了錢太太的帖子向周氏道謝,說這次梅小姐在高家承高大太太厚待,錢太太心上很過意不去,緩几天等時局平靖了,再過府當面道謝。這個仆人又向梅傳諭她母親的話,說家里的人平安,她不必挂念,如果她愿意在高家玩,多玩几天也不要緊,不必即刻回家。梅本來打算跟這個仆人一起回去,但是禁不住周氏和瑞玨苦苦地挽留,終于決定留下了。
  雖然街上充滿著恐怖的空气,但是花園里卻是幽靜,安閒。在這個和平的環境里光陰過得非常快,不知不覺地到了傍晚。
  半圓月挂在天空了,夜還沒有降臨,空气里帶著黃昏的香味。天色逐漸加深,而月亮的光輝也逐漸加濃。這又是一個美麗的、溫暖的夜。
  在這個公館里還不到午飯時間,忽然起了騷動,平靜的空气被扰亂了。最初是四太太的父親王老太爺派人來接她回去,說外面謠言很多,今天晚上恐怕會發生搶劫的事情,高家是北門一帶的首富,不免要首當其沖,所以還是早早避開的好。于是四乘轎子帶走了王氏和她的五個孩子(倩儿和帶淑芳的楊奶媽也跟去了)。接著張家又以同樣的理由派人來把三太太和淑英、覺英、覺人一起接去了。五太太沈氏看見情形不對,便要克定送她和淑貞回娘家去。只剩下周氏和瑞玨,她們的娘家都不在省城,沒有去處,雖然還有兩三家親戚,但是她們臨時也不便到那些人家去躲避,而且家中有客她們也不好躲開。后來到了傍晚,街上已經沒有行人了,除了兵以外就沒有一個人敢在街上走。
  老太爺這天早晨就到他的表弟唐家去了。陳姨太也回到了她的年老的母親那里。克安在家里耽擱了一陣,后來也到老丈人家去了。只有克明還留在他的書房里寫信。這個大公館里如今就只剩下覺新這一房人。這個靠舊禮教維持的大家庭,突然現出了它的內部的空虛:平日在一起生活的人,如今大難臨頭,就只顧謀自己的安全了。
  張太太不能夠回家,便也留在高家陪伴覺新這一房人,本來她對他們的感情特別好,這時候即使可以回去,她也不肯拋下他們。她對覺新說:“我的年紀不小了,我看過了不少的事情,但是我沒有見過好人得惡報的。你父親做了一世的好人,他的儿女決不會遭禍事。我相信天有眼睛。我還害怕什么呢?”
  她的這樣的話并不能夠使他們放心。夜還很早,街上就沒有一點聲音了。狗開始叫起來,狗叫在平日似乎很少听見,這個晚上卻特別地響亮。時間過得非常慢,一分鐘就像一年那樣地長久。稍微有一點大的響動,人就以為是亂兵闖進來了,于是腦子里浮現了那一幅使人永不能忘記的圖畫:槍刺,刀,血,火,女人的赤裸的身体,散在地上的金錢,大開著的皮箱,躺在地上的浴血的死尸。他們帶著絕望的努力跟那個不可抗拒的無形的力量戰斗,但是他們愈來愈脆弱了,而恐怖卻更凶猛地包圍過來。
  他們這時候真愿意閉上眼睛不再看見一切,也不再有一點知覺,然而事實上連微弱的燈光也會把他們的眼睛刺痛。它使他們明白自己處在怎樣的一個環境里面。他們一方面禱祝,希望時間快些過去,讓太陽早點升起來;但是同時他們又明白時間過得愈快,恐怖的時刻也就更加逼近。他們好像是一群待處決的死刑囚。固然他們是有著各种性格、各种思想的男男女女,但是拿對死的恐怖來說,大家都是一樣。更厲害的是女人還有那种比死更可怕的痛苦和恐怖。
  “梅姐,假若亂兵真的進來了,我們怎么辦?”琴這樣問梅道,這個時候大家都聚在周氏的房里商量避難的辦法,琴說到“怎么辦”,她自己的心也在顫栗,她不敢想下去。
  “我只有這條命,”梅冷冷地說,其實她的聲音很凄慘。她連忙用手蒙住臉,她的思想漸漸地模糊起來,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水,接連地,接連地滾著,真是無邊無際。
  “我怎么辦呢?”瑞玨在旁邊低聲問她自己,她明白梅的意思。她覺得她也只有那一個結局。但是她不愿意走那條路,她不愿意离開她所愛的人,她望著在她面前嬉戲的海臣,覺得好像有几把刀割著她的心。
  琴默默地站起來,在房里慢慢地踱著。她在跟恐怖斗爭。她心里暗叫著:“絕不能,”她想找出一個不同樣的回答。她覺得她除了性命外還應該有別的東西。這時候什么新思潮,新書報,什么易卜生,什么愛倫·凱,什么与謝野晶子,對于她都不存在了。她看見那個奇恥大辱就站在她的面前,帶著獰笑看她,譏笑她。她覺得她有自己的驕傲,她不能活著忍受這個。她看看梅,梅坐在躺椅上雙手蒙住了臉;她又看瑞玨,瑞玨正牽著孩子的手在那里淌眼淚。她看自己的母親,張太太背著燈光在歎气。她又看淑華,看覺民,看其余的人。她在他們那里找不到一個援救她的人,而同時她又覺得他們對于她是十分寶貴的,她不能夠离開他們。她疲倦了,她絕望了,她這時候才開始覺得她跟梅、瑞玨這些人并沒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她實際上是跟她們一樣也沒有力量的。
  于是她在一把空著的椅子上坐下來。她把頭埋在茶几上,低聲哭起來。
  “琴儿,你怎么了?你這個樣子豈不叫我做母親的心里更難受?”張太太忍不住也落了淚,悲聲喚著琴。
  琴不回答,也不抬起頭來。她只顧低聲哭著。她在悲傷她的夢景的破滅。她在悲傷她自己。她努力多年才造就了那個美妙的夢景。她奮斗,她掙扎,她苦苦地追求,才得到一點小小的結果。然而在恐怖的面前這個結果顯得多么脆弱。舊社會如今又從另一方面來壓迫她了,僅僅在一剎那間,就可以毀坏她十几年來苦心慘淡地造成的一切。易卜生說的“努力做一個人”,到了這個時候這种響亮的話又有什么用處?她哭了,不單是因為恐怖,還是因為她看見了自己的真實面目。在從前她還多少相信自己是一個勇敢的女性,而且從別人那里也听見過這樣的贊語。然而這時候她才發見自己是一個多么脆弱的女子。她也免不掉像豬羊一樣在這里等待別人來宰割,連一點抵抗的力量也沒有。
  這個心理不僅她的母親不了解,便是其余的人,甚至于自以為知她最深的覺民也不明白。他們都認為她因為恐怖而哭,而大家又被這同樣的恐怖折磨著,他們找不到一句安慰她的話,反而覺得哭聲像刀一般割著他們的心。覺民几乎想上前去抱住琴安慰她,但是他又沒有這個勇气。
  覺慧在房里實在坐不下去,便走出來。他吃惊地看見天空中東邊的一角直冒著淡紅光,而且逐漸在擴大,火星不時在紅光里飛。他不覺叫了一聲:“起火了!”他覺得全身的血都凝固了。
  “在哪儿?”房里的几個人齊聲惊問道,“哪儿失火?”覺新馬上跑出來,接著是淑華,不到一會儿的工夫眾人都站在階前了。
  天空的火光就像是人的血在燃燒,大家面對著這個景象,突然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逐漸消失,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蚕食它一樣。
  月亮進入了云里,天色陰暗,更顯出火勢在擴大,紅光竟然布滿了小半個天空,地上的石板和屋上的瓦都映紅了。火星在紅光里亂飛。看見這個奇异的景象,眾人對自己的命運不能夠再有絲毫的疑惑了。
  “一定是當舖起火。唉,東西搶光了,還不肯把房子給人家留下來!”張太太歎息說。
  “這怎么好?”瑞玨急得沒有辦法,惊惶地說。
  “我們還是改了裝逃出去罷,”覺民提議道。
  “這個時候還往哪儿逃走?公館里頭的事情哪個來照管?公館里頭若是沒有一個主人,變兵跑進來一把火就會把房子燒光的,”覺新反駁道,其實他自己也沒有什么主意。
  忽然起了几聲清脆的槍響,打破了夜的靜寂。于是外面的狗狂叫起來,接著又是人的喊聲,不過是從遠處傳來的。
  “完了,這一次一定逃不掉了!”覺新頓著腳嘶聲說。過后他又大聲叫起來:“未必我們大家就在這儿等死嗎?總要想法子逃出去啊。”
  “逃,逃到哪儿去呢?”周氏急得帶哭地說,“逃出去在街上碰見變兵,還是不免一死,還不如守在家里好些。”
  “就在家里也應該找個好地方躲起來,能夠多救活一個人,總是好的。我們這一房也應該留一個种才是。”覺新的聲音里充滿了悲憤,他接著又改變了語調說:“二弟,三弟,你們快陪伴媽、姑媽,還有你大嫂、梅表姐、琴妹到花園里頭去。那儿還可以躲一下,而且到了沒有辦法的時候,那儿有湖,你嫂嫂知道怎樣保護她的身子。”他說到這里,他的眼光貪婪地在瑞玨的身上掃了一遍,又看了梅一眼,眼里落下雨點一般的淚珠。他雖然极力支持著,好像有很大的決心,其實他的心里空無一物。
  “你呢?”眾人差不多齊聲問道。
  “你們只顧去好了,我自己有辦法,”他停了片刻才露出鎮靜的樣子冷冷地說。
  “你不去,我們也不去,”覺慧堅決地說。
  槍聲接連地響了几下,不過火勢并沒有增大。
  “三弟,你為什么只顧來管我?媽、姑媽她們要緊啊!”覺新急得不住地頓腳。“要是外面沒有一個主人,他們來了豈不會找到花園里頭嗎?”
  這些時候抱了海臣坐著不說話的瑞玨,忽然放下海臣,走到覺新的身邊,堅決地對覺民和覺慧說:“二弟,三弟,你們快陪著媽、姑媽她們去罷。請你們把海儿也給我帶去。我在這儿陪伴你大哥,我會照料他。”
  “你,你留在這儿陪我?你這是什么意思?”覺新吃惊地說,便把瑞玨輕輕地推開,然后悲聲說:“你留在這儿有什么好處?你快去,免得太晏了。”他說著又焦急地頓腳。
  瑞玨抓住他的一只膀子嗚咽地說:“我不离開你。要死,我跟你一起死。”海臣也走過來拉著瑞玨的衣襟悲聲哀求:“媽媽,我也不去。”
  這一來把覺新急得更沒有辦法,他便對瑞玨接連作了几個揖懇求地說:“請你看在海儿的面上。你跟我一起死有什么好處?我未必就會死。他們來,我有辦法對付。倘若他們看見你,又怎么好呢?你也應該愛惜你自己的清白身子,況且你肚子里還有……”他不能夠再說下去了。
  瑞玨呆呆地望著覺新,一眼也不閃,好像并不認識他似的。她這樣站在他的面前,讓他的貪婪的眼光在她的臉上多停留一刻,便用凄楚而溫柔的聲音對他說:“好,我依你的話。我去了。”她又叫海臣喚了一聲“爹爹”,然后掉轉了身子。
  這個晚上大家就睡在水閣里。窗戶開著,月光凄涼地照在水面上。天空的紅光漸漸地淡下去。一切跟往日沒有分別,只有狗叫聲顯得异乎尋常地可怕。湖水載著月光微微地顫動,跟平日完全一樣,然而在眾人的眼里湖水現在變得更神奇,更清冷了。特別是瑞玨和梅,她們想看透湖水究竟有多么深,她們甚至想:睡在那下面不知道是什么樣的滋味。
  又過了一些恐怖的時刻。后來周氏看見覺慧現出疲倦的樣子,便叫他去睡。
  覺慧上了床,過了一會儿,剛剛模糊地睡著了。周氏忽然走到他的床前,揭開帳子,叫醒他,把她的圓圓的臉俯下來,在他的耳邊用柔和而鄭重的聲音說:“現在槍聲又響了,好像很近。你要小心警醒著,千万不要睡熟,有事情時我好馬上喊醒你。”她的熱气噴在覺慧的臉頰上,她的臉上現出關心的表情。她替他蓋好被,又放下帳子,輕輕地走開了。雖然她帶來的是不好的消息,然而覺慧卻很欣慰,他覺得現在又有一個母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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