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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小姐,我們太太請你去打牌,”倩儿走進房來笑嘻嘻地說。
  高淑英正坐在窗前一把烏木靠背椅上,手里拿了一本書聚精會神地讀著,吃惊地抬起頭來,茫然地看了倩儿一眼,微微一笑,似乎沒有听懂倩儿的話。
  “二小姐,我們太太請你就過去打牌!王家舅太太來了,”倩儿看見淑英專心看書的樣子,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便提高聲音再說一遍。她走到淑英面前,站在書桌旁邊,等候淑英回答。
  淑英把兩道細眉微微一皺,推辭說:“怎么喊我去打?為什么不請三太太打?”三太太張氏是淑英的母親。
  “我去請過了,三太太喊你去替她打,”倩儿答道。
  淑英听了這句話,現出為難的樣子。她放下書,站起來,伸一個懶腰,剛打算走了,馬上又坐下去,皺起眉頭說:“我不想去,你就說我今天有點不舒服。”
  “我們太太請你一定去,”倩儿知道她的心思,卻故意跟她開玩笑,不肯走,反而追逼似地說了上面的話,一面帶笑地看她。
  淑英也微笑了,便帶了一點央求的口气連忙說:“倩儿,你去罷。大少爺就要回來了,你去請他。我實在不想打牌。”
  倩儿會意地笑了笑,順從地答應一聲,就往外面走。她還沒有走出門,又轉過身子看淑英,說道:“二小姐,你這樣子用功,將來一定考個女狀元。”
  “死丫頭,”淑英帶笑地罵了一句。她看見倩儿的背影出了房門,寬慰地噓了一口气。她不用思想茫然地過了片刻,然后猛省地拿起書,想接著先前中斷的地方讀下去。但是她覺得思想不能夠集中在書上面了。印在三十二開本書上的四號字,在她的眼前變得模糊起來,而且不時地往隔行跳動。值得人憧憬的充滿陽光与歡笑的歐洲生活漸漸地黯淡了。代替那個在她的腦子里浮現的,是她過去的日子和她現在的環境。她是一個記憶力很強的人。她能夠記起許多的事情,尤其是近一年來的。的确,近一年來這個公館里面發生了許多大的變化,每一個變化都在她的心上刻划了一條不可磨滅的痕跡,給她打開了一個新的眼界,使她知道一些從前完全不曾想到的事情。這些變化中最大的就是祖父的死,嫂嫂的死,和堂哥哥覺慧的出走,尤其是后一件事情給了她相當大的刺激。她從另一個堂哥哥那里知道那個堂哥哥出走的原因。她以前從不曾想到一個年輕人會把家庭當作可怕的地方逃出去。但是現在仿佛那個堂哥哥從家里帶走了什么東西似的,家里的一切都跟從前不同了。她自己也似乎有了改變。一年前別人還批評她心直口快,愛說愛笑,如今她卻能夠拿一本書靜靜地獨自在房里坐上几個鐘頭,而且有時候她還一個人在花園里帶著沉思的樣子閒步,或者就在圓拱橋上倚著欄杆看下面的湖水。在這种時候她的心情是很難形容出來的。好像有一個渴望在搔她的心,同時又好像有什么東西從她的心里飛走了,跟著過去的日子遠遠地飛走了,她的心上便有了一個缺口,從那里時時發生隱痛,有時甚至是無緣無故的。固然這心上的微痛有時是突然襲來的,但是過一下她也就明白那個原因了。她馬上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過后她又膽怯地把它拋開,雖然那件事情跟她有极大的關系,而且使她很擔心,她卻不敢多想它;同時她自己又知道即使多想也不會有好處。這是關于她的婚事的。她只知道一點,另外又猜到一點。她的祖父在日把她許了給陳克家的第二個儿子。庚帖已經交換過了。這門親事是祖父起意而由她的父親克明親手辦理的。下定的日期本來已經擇好了,但是因為祖父突然病故就耽擱下來。最近她又听到要在年內下定的話。關于陳家的事情她知道得很少。但是她听說陳家的名譽很坏,又听說陳家二少爺不學好,愛賭錢,捧戲子。這是丫頭翠環在外面听來的,因為她父親克明的律師事務所同陳克家的律師事務所設在一個公館里面,她父親的仆人和轎夫知道一些陳家的事情。她的堂哥哥覺民同堂妹淑華也常常在談話里批評陳家,有意無意地引起她對那件親事的不滿。其實她自己也不愿意在這樣輕的年紀嫁出去做人家的媳婦,更不愿意嫁到那樣的人家去。然而她覺得除了听從父親的命令以外,也沒有別的辦法,她自己對那件事情又不能過問。她沒有勇气,又不好意思。她只是無可奈何地捱著日子。這就是使她變得沉靜的主要原因。憂郁趁勢在她的心里生長起來。雖然在十七歲的年紀,她就已經感到前途的黯淡了。
  這一切都是她的父母所不知道的。在這些時候給她以莫大安慰的除了同隔房兄弟姊妹的聚談外,就只有一些西洋小說的譯本和几份新出的雜志,它們都是從她最大的堂哥哥覺新那里借來的。雜志上面的文章她還不能夠完全了解,但是打動她的心喚起她的熱情的處所卻也很多;至于西洋小說,那更有一种迷人的魅力。在那些書里面她看見另外一种新奇的生活,那里也有像她這樣年紀的女子,但她們的行為是多么勇敢,多么自然,而且最使人羡慕的是她們能夠支配自己的命運,她們能夠自由地生活,自由地愛,跟她完全兩樣。所以她非常愛讀那些小說,常常捧著一卷書讀到深夜,把整個自己都溶化在書中。在這件事情上沒有人干涉她,不過偶爾有人用了“書呆子”、“女狀元”一類的字眼嘲笑她。這不一定含得有惡意。她雖然不高興那一類字眼,但是也不覺得受到了傷害。然而近來情形有些不同了。一些新的事情開始來糾纏她,常常使她花費一些時間去應付,譬如陪家里的長輩打牌就是一件。她對那种事情并不感到興趣,但是嬸娘們差了人來請她去,她的母親也叫她去,她怎么能夠拒絕呢?她平日被人強迫著做的事情并不單是這一樣,還有別的。她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面生活的,而且以后的生活又是多么令人懸心。她想了一會儿,依舊沒法解決這個問題。她覺得眼前只是一片陰暗的顏色,沒有一點點希望。她心里有些煩躁了。她就放下書,沒精打采地走出房去。
  天气很好。蔚藍色的浩大天空中只有淡淡的几片白云。陽光留戀地挂在牆頭和檐上。天井里立著兩株高大的桂樹,中間有一個長方形的花壇,上面三株牡丹正在含苞待放。右邊一棵珠蘭樹下有兩個孩子俯在金魚缸上面弄金魚,一個女孩在旁邊看。她的同胞兄弟覺英是十五歲的少年了,相貌也生得端正,可是不愛讀書,一天就忙著同堂弟弟覺群、覺世一起養鴿子,弄金魚,捉蟋蟀。另一個孩子就是四房里的覺群,今年有十歲了。她看見他們,不覺把眉尖微微一蹙,也不說什么話。覺群無意間抬起頭,一眼看見了她,連忙往石階上面跑,上了石階便站在那里望著她笑。覺英立刻惊訝地站直了身子。他掉過頭來,看見是他的姐姐,便安靜地笑著叫一聲“二姐”。他手里還拿著一個撈魚虫的小网。
  “四弟,你少胡鬧點,爹回來看見你不讀書又要罵你的!”她溫和地警告覺英說。
  “不會的,”覺英很有把握地回答了一句,依舊轉過頭俯著身子弄金魚。
  女孩是四房的淑芬,今年也有九歲了。她轉過身子笑著招呼她的堂姐:“二姐,你來看,金魚真好看!”
  淑英含糊地答應一聲,微微搖一下頭,就從旁邊一道角門走出去。這時覺群的同胞兄弟覺世,一個塌鼻頭的八歲孩子,帶跳帶跑地從外面進來,几乎撞在她的身上。她惊恐地把身子一側。覺世帶笑地喚了一聲“二姐”,不等她說什么,就跑下天井里去了。淑英厭煩地皺了皺眉頭,也就默默地走出了角門。那邊也有一個小天井,中間搭了一個紫藤花架,隔著天井便是廚房,兩三個女佣正從那里出來。她順著木壁走到她的堂妹淑華的窗下。她听見有人在房里說話,聲音不高。這好像是她的琴表姐的聲音。她剛剛遲疑地停了一下腳步,就听見淑華在房里喚道:
  “二姐,你快來。琴姐剛剛來了。”
  淑英惊喜地把頭一仰,正看見琴的修眉大眼的鵝蛋臉貼在紙窗中間那塊玻璃上,琴在對她微笑。她不覺快樂地喚了一聲:“琴姐!”,接著抱怨似地說了一句:“你好几天不到我們這儿來了。”
  “三表妹剛才向我抱怨過了。你又來說!”琴笑著回答道。“你不曉得,我天天都在想你們。媽這兩天身体不大好。我又忙著預備學堂里的功課。現在好容易抽空赶到你們這儿來。你們還忍心抱怨我!”
  淑英正要答話,淑華卻把臉貼在另一面玻璃上打岔地說:
  “快進來罷,你們兩個隔著窗子講話有什么意思?”
  “你不進來也好,我們還是到花園里去走走,”琴接口道,
  “你就在花園門口等我們。”
  “好,”淑英應了一聲,微微點一下頭,然后急急往外面走了。她走到通右邊的那條過道的門口,停了一會儿,便看見琴和淑華兩人轉進過道往這面走來。她迎上前去招呼了琴,說了兩三句話,然后同她們一道折回來,轉了彎走進了花園。
  她們進了月洞門,轉過那座大的假山,穿過一個山洞,到了梅林。這里种的全是紅梅,枝上只有明綠色的葉子。她們沿著一條小路走出梅林,到了湖濱。她們走上曲折的石橋。這時太陽快落下去了。天空變成一片明亮的淡青色,上面還涂抹了几片紅霞。這些映在緞子似的湖水里,在橋和亭子的倒影上添加了光彩的裝飾。
  她們在欄杆前面站住了,默默地看著兩邊的景色。在這短時間里外面世界的一切煩扰似乎都去遠了。她們的心在這一刻是自由的。
  “琴姐,你今晚上不回去罷?”淑英忽然掉過頭問琴。
  “我想還是回去的好,”琴沉吟一下回答道。
  “明天是星期,你又不上課,何必回去。我看二姐有話要跟你談,”淑華接口說。
  “你好几天不來了,來了只坐一會儿就要回去,你好狠心,”淑英責備琴說。
  琴溫和地笑了,把左手搭在淑英的肩頭柔聲說道:“你又在抱怨我了。看你說得怪可怜的。好,我就依你的話不回去。……看你們還有什么話好說?”
  “依她的話?”淑華在旁邊不服气地插嘴道。然后她又高興地拉了淑英的膀子笑著說:“二姐,你不要相信她的話。她樂得賣一個假人情,其實她是為了二哥的緣故……”
  “呸,”琴不等淑華說完就紅著臉啐了一口,接著帶笑地罵道:“你真是狗嘴里長不出象牙!這跟二表哥又有什么關系?我要撕你的嘴,看你以后還嚼不嚼舌頭!”說著就動手去擰淑華的嘴。淑華馬上把身子一閃。琴几乎扑了一個空,還要跑去抓淑華的辮子,卻被淑英拉住了。淑英一把抱住琴,笑得沒有气力,差不多把整個身子都壓到琴的身上去了。
  “饒了她這回罷,你看你差一點儿就碰在欄杆上面了。”琴忍住笑,還要掙脫身子去追淑華,但是听見淑英的話,卻噗嗤地笑起來,連忙從怀里摸出一方手帕去揩嘴。
  淑華在旁邊彎腰拍掌地笑著,笑夠了便走到琴的面前,故意做出哀求的聲音乞怜道:“好姐姐,親姐姐,饒了妹子這回罷。我下回再也不敢多嘴了。”她一面說話,一面捏著自己的辮子偷看琴,臉上的表情是叫人一見就要發笑的。
  琴把手帕放回衣袋里,舉起手輕輕地在淑華的頭上敲了兩下,然后挽住她的膀子說:“哪個跟你一般見識!……話倒說得比糖還甜。哪個還忍心責罰你?……”
  “琴姐!琴姐!……”有人從梅林那面走過來,發出了這樣的叫聲,打斷了琴的話,使她們三個都吃惊地止住笑往那面看。原來五房的四妹淑貞移動著她那雙穿青緞子繡花鞋的小腳吃力地走過來。在她旁邊是淑華房里的婢女綺霞,手里提了一個籃子,里面盛著茶壺、茶杯和瓜子、花生一類的東西。她們看見那個十四歲的女孩走路的樣子,心里有些難受,都帶著怜惜的眼光看她。琴走過去迎接淑貞。淑貞的瘦小的臉上雖然擦了粉,但是也掩不住憔悴的顏色。她的略朝上翹的上嘴唇好像時時都在向人訴苦一樣。她走到琴的身邊就挽著琴的膀子偎著琴不肯离開。她們一起走進了湖中間的亭子。几個人動手把窗戶全打開,原先很陰暗的屋子就突然亮起來,一片明亮的湖水在窗下閃光,可是天色已經逼近黃昏了。綺霞把籃子里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拿出來放在大理石方桌面上。是一碟松子,一碟瓜子,一碟花生米,一碟米花糖。她又斟了四杯茶,然后抬起頭對淑華說:
  “三小姐,茶倒好了。”
  “好,你回去罷,省得太太喊你找不到,”淑華不在意地吩咐道。
  “嗯,”綺霞應了一聲,留戀地在亭子里站了片刻,才往外面走去。她已經走出去了,淑華忽然想起一件事就把她喚回來,對她說:“綺霞,等一會儿二少爺回來,你要他到花園里頭來。你告訴他琴小姐來了,我們不在這儿就在水閣那邊。”
  “曉得,”綺霞敏捷地答應一句,就轉身走了。
  琴望著綺霞的短小玲瓏的身子在彎曲的石橋上移動,順口贊了一句:“這個丫頭倒還聰明。”
  “她也認得几個字。媽倒還歡喜她,”淑華接著說。
  “不過她不及鳴鳳,”淑英無意間淡淡地說出了這句話,她想咽住它卻來不及了。鳴鳳也是淑華房中的婢女,因為不愿意到馮家去做馮樂山的姨太太,一年前就投在這個湖里自殺了的。她跟這几位小姐性情很投合,琴和淑英尤其喜歡她。
  “鳴鳳,你為什么還提她?……”琴忽然變了臉色,瞅了淑英一眼,說了一句話就接不下去。她把兩道秀眉微微蹙著,埋下頭去看水,水面上映出來她的面龐,但是有些模糊了。“媽為了鳴鳳的事情常常難過。她很失悔。她常常對我們說待佣人要寬厚一點。綺霞又只是在這儿寄飯的,所以她的運气比鳴鳳好,她在這儿倒沒吃什么苦。可怜鳴鳳,她在這儿過的大半是苦日子,我也沒有好好待過她,……”淑華傷感地說,后來她的眼圈一紅,就住了口,獨自离開窗戶,走到方桌旁邊,抓了一把瓜子,捏在手里,慢慢地放在嘴邊嗑著。
  “鳴鳳雖是丫頭,她倒比我們強。看不出她倒是個烈性的女子。”淑英輕輕地歎息一聲,然后像發泄什么似地帶著贊歎的調子說了上面的話。她那心上的缺口又開始在發痛了。她仿佛看見“過去”帶著眩目的光彩在她的眼前飛過,她的面前就只剩下一片陰暗。
  “二妹,”琴听見她的歎聲,就抬起頭掉過臉看她,伸出手去挽她的頸項,柔聲喚道。她含糊地應了一聲“嗯”。琴繼續關切地問道:“你好好地為何歎气?有什么心事?”
  “沒有什么,”淑英不覺一怔,靜了半晌,才擺擺頭低聲答道。“我不過想到將來。我覺得就像鳴鳳那樣死了也好。”她越想越傷感,忍不住迸出了兩三滴眼淚。
  琴因淑英的這番話想到許多事情,也有些感触。她躊躇一下,不知道說什么話才好。淑貞畏懼似地偎著琴,睜大她的細眼睛輪流地看琴和淑英,好像害怕誰來把這兩個姐姐給她搶走似的。她不大了解她們的心理,但是這傷感的气氛卻把她嚇倒了。
  亭子里很靜,只有淑華嗑瓜子的聲音。
  琴心上的波濤漸漸地平靜下去。她勉強打起笑容扳過淑英的身子哂笑地對淑英說:“你為何說這种喪气話?你今年還只有十七歲!”
  淑華趁這時候插嘴進來說:“先前大家還是有說有笑的,怎么這一陣子就全陰沉起來了?四妹,你不要學她們。你過來吃東西,你給琴姐抓把松子過去。”
  淑貞把頭一扭,嘟著嘴說:“你抓過來罷。又沒有几步路。”
  “你好懶!”淑華笑道,她就抓了一把松子站起來,她的悲哀已經消散盡了。
  “我自己來。二妹,我們過去,”琴連忙說道。她就挽著淑英的膀子走到方桌旁邊。淑貞也跟著走了過來。
  琴第一個坐下去,順便拿了兩塊米花糖放在淑貞面前。淑貞對她一笑,就和淑英、淑華一起坐了,四個人正好坐了四方。
  琴吃了几粒松子,喝了兩口茶,就訴苦般地說:“我不來,你們抱怨我,說我忘記了你們。我來了,大家聚在一起,我滿心想痛痛快快地玩一陣。誰知道你們都板起面孔不理我了,各自長吁短歎的。等一會儿我走了,你們又會怪我了。做人真不容易,我以后索性不來了。”
  “琴姐,真的嗎?”淑貞吃惊地望著琴,連忙問道。
  “四丫頭真是痴孩子。琴姐在騙我們。你想她丟得開二哥嗎!”淑華搶著回答道。
  琴紅著臉啐了淑華一口,正要說話,卻被淑貞阻止了。淑貞忽然帶了惊懼的表情側耳傾听外面的聲音,一邊說:“听,什么聲音?”
  那是尖銳的吹哨聲,像是從梅林里送出來的,而且漸漸地逼近了。
  “二哥來了,”淑英安靜地說。
  “對,是他。”淑華做一個鬼臉,自語道:“幸好我們沒有罵他。真是說起曹操,曹操就到。”
  她剛剛把話說完,就看見她的二哥覺民和大哥覺新從梅林里出來,走上了石橋。覺民手里捏著一管笛,覺新拿了一支洞簫。
  “大哥,”淑貞馬上站起來,高興地叫了一聲。琴也起身往外面走去,立在亭子門口等他們。他們走過來跟她打了招呼。
  覺新看見淑英,便詫异地說:“怎么,你在這儿?听說你不舒服,好了嗎?”眾人听見這句意外的話,都惊訝地望著淑英。
  “那是我在扯謊,”淑英噗嗤笑了一聲,然后說。“你曉得我不高興打麻將。我要不扯謊,就會給她們生拉活扯地拖去打牌。那才沒有意思!倩儿來請過你嗎?”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你倒聰明,”覺新笑道,他的憔悴的面容也因了這一笑而開展了。“我剛剛回來,給四嬸送東西去,見到王太親母。她們已經打起來了。大媽、五嬸都在那儿打,所以我逃掉了。……趁著琴妹在這儿,今晚上又有月亮,我們難得有這樣聚會。我們好好地玩一下。今晚上就算我來作東。”
  “我看還是劈蘭罷,這樣更有趣味,”淑華眉飛色舞地搶著說。
  “好,我贊成劈蘭,”琴難得看見覺新有這樣的興致,心里也高興,就接口說。“頂多的出一塊錢。四妹人小,不算她。”
  “好极了,我第一個贊成!”覺民在旁邊拍手叫起來。
  “也好,我有筆有紙,”覺新看見大家都這樣主張,也就沒有异議,便從怀里摸出一管自來水筆和一本記事冊,從記事冊里撕下一頁紙,一面把眼光在眾人的臉上一掃,問道:“哪個來畫?”
  “我來,”淑華一口答應下來,就伸手接了紙筆,嚷著:
  “你們都掉轉身子,不許偷看。”她埋頭在紙上畫了一會儿,畫好了用手蒙住下半截,叫眾人來挑。結果是覺新挑到了“白吃”。
  “不行,大哥又占了便宜。我們重來過!”淑華不肯承認,笑著嚷了起來。
  “沒有這种事情,這回又不是我舞弊,”覺新帶笑地反駁道。
  “三妹,就饒了他這回罷。時間不早了,也應該早些去准備才是,”淑英調解道。
  “二姐,你總愛做好人。”淑華抱怨地說。她又想出了新的主意:“那么就讓大哥出去叫人辦,錢由他一個人先墊出來。”
  “好,這倒沒有什么不可以。我就去。墊出錢難道還怕你們賴賬不肯還!”覺新爽快地答應下來。“我去叫何嫂做菜,等一會儿在水閣里吃。”說罷,他不等別人發表意見,就興致勃勃地走出了亭子。
  “自從嫂嫂死了以后,大哥從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過,”淑英指著覺新的背影,低聲對琴說。
  “所以我們應該陪他痛快地玩一天,”覺民在旁邊助興地接了一句。
  “而且像這樣的聚會,以后恐怕也難再有了,”淑英說,聲音依舊很低,卻帶了一點凄涼的味道。
  琴詫异地看了她一眼,用責怪的口气与柔和的聲音對她說:“你今天為何總說掃興的話?我們都在一個城里,要聚會也并不難。”
  淑英也覺得不應該說那樣的話,就低下頭不作聲了。她讓琴跟覺民談話,自己卻拿了覺新先前帶來的洞簫,走到窗前,倚著欄杆對著開始張開夜幕的水面吹起了《悲秋》的調子。水面平靜得連一點波紋也看不見,橋亭的影子已經模糊了。簫聲像被咽住的哀泣輕輕地掠過水面,緩緩地跟著水轉了彎流到遠處去了。夜色愈過愈濃,亭于里顯得陰暗起來。水上淡淡地現出一點月光。
  “三姐,點燈罷,”淑貞害怕地央求淑華道。淑華正在听琴講話,就順手推覺民的膀子說:“二哥,你去點罷。”覺民并不推辭,便走到右面角上一張條桌前面,拿過兩盞明角燈,取下罩子,又從抽屜里取出火柴,擦燃了,去點燈架上的蜡燭,把兩盞燈都點燃了。他一只手拿一盞,把它們放在大理石方桌上面。燭光就在屋里搖晃起來。他忽然注意到淑英還獨自倚著欄杆吹簫,就拿起那管笛子,走到她背后,輕輕地拍一下她的肩頭,說:“二妹,你不是不愛吹簫嗎?”
  淑英一面吹簫,一面掉過頭抬起眼睛看他。他把笛子向她遞過去,一邊說:“簫聲太凄涼,你還是吹笛子罷。”
  淑英放下一只手,把簫一橫,卻不去接笛子,只略略搖搖頭,低聲說:“我現在倒喜歡吹簫。”“你變得多了,”覺民借著明角燈的燭光把淑英的一對清明的鳳眼看了半晌,感動地說了這句話。
  淑英淡淡地一笑,埋下眼睛,若無其事地答道:“我自己倒不覺得。”
  “這是很容易看出來的,這大半年來你的确變多了,”覺民充滿了友愛關心地說。
  淑英遲疑了一下才低聲答道:“也許是的,不過這不要緊。”
  覺民還沒有開口,琴就在他背后接口說道:“你不能說不要緊。”琴馬上走到淑英身邊,抓起她的一只手來緊緊地握著,用同情的眼光看她,然后鼓舞地說:“二妹,你是聰明人,你不要焦心你的前途,你跟大表哥不同。”
  “大哥這一年來瘦得多了,”淑英不回答琴的話,卻傷感地自語道。
  “那是自然的事情。但是你跟他不同,”覺民聲音堅定地安慰她。
  淑英感激地看了覺民一眼,又掉過臉去看琴。她微微地點頭,輕聲地接連說:“我曉得,我曉得。”過后就開顏一笑,提高聲音說:“不要談這些事情了。二哥,你把笛子拿給琴姐吹。我吹簫。你和三妹、四妹來唱歌。”
  “好,那么就唱《蘇武牧羊》,”淑華搶著說了。
  琴從覺民的手里接過了笛子,橫在嘴邊吹起來,淑英也和著吹起了簫。簫的如泣如訴的低鳴,被悠揚的笛聲蓋住了。笛聲飄揚地在空中飛舞,屋里四處都飛到了,然后以輕快的步子,急急地越過欄杆,飛過水面,逃得遠遠的。歌聲更響亮地升起來。淑華姊妹的清脆的聲音和覺民的高亢的聲音一起在空中飄動,追逐著笛聲,一點也不放松,于是它們也跟著笛聲跑到遠方去了。
  夜是很柔和的。月亮被暗灰色的云遮掩了,四周突然暗起來。橋亭的影子帶了燭光在水面上微微地搖動。花草的幽香緩緩地從斜坡那面飄過來,一縷一縷的沁入了人的肺腑。
  《蘇武牧羊》唱完了。大家停了片刻,又唱起一首《望月》來,接著又唱了一首《樂郊》。《樂郊》還沒有唱完,就看見覺新拍著手從橋頭走過來,綺霞提了一盞風雨燈走在前面。
  “你們倒舒服,”覺新走到亭子門口,大聲叫道,然后大步走進來,站在眾人旁邊。綺霞把風雨燈放在一個凳子上面,便走到條桌前拿起先前帶來的籃子,再去把大理石桌上的茶壺和杯盤都收撿了,一一放在籃子里面。
  大家吹唱得起興了,淑華和淑貞還想唱。覺新卻接連催眾人走,一面動手去關窗。覺民也吹滅了明角燈里的蜡燭,把燈放回在條桌上。眾人便動身走了。
  淑英手里捏著洞簫。琴拿著笛子。綺霞提著籃子,淑華順手在籃里抓了一把瓜子慢慢地嗑著。覺民提著風雨燈在前面走。覺新走在最后。他們出了彎曲的石橋,就順著梅林旁邊的一條小路走。起初他們在湖濱,后來便轉過一座假山,進了一帶欄杆,然后走過一道架在小溪上的樹干做的小橋,經過另一座假山旁邊的芍藥花圃,就轉入一片臨湖的矮樹林。那里間隔地种著桃樹和柳樹,中間有一段全是桑樹。桃花已經開放,白紅兩色掩映在綠樹叢中,雖在夜晚也顯得分明。
  這時月亮已經從云圍中鑽出來了。樹林中有一條小路。這里樹种得稀疏一點,淡淡的月光從縫隙射下來,被枝葉遮去了一部分,只剩下一些大的白點子。風雨燈給他們照亮一段路,慢慢地向前移動。他們是挨次走的。在后面的人就看不清楚燈光照亮的路。有時,覺民走得太快了,淑貞就捏緊琴的手膽怯地叫起來。覺新便安慰淑貞兩句。覺民也把腳步放慢一點。快走出樹林時,他們就看見燈光從水閣里射出來在湖上搖晃了。
  “你們看我辦事多快!”覺新夸耀地說。
  “這算是丑表功,”淑華說著噗嗤笑起來。
  “菜是何嫂做的?”琴帶笑問道。
  “那自然,包你好,”覺新短短地回答。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了水閣前面。月光在淡灰色的瓦上抹了一層銀色,像繪圖似的,把一叢觀音竹尖的影子投在那上面。
  水閣門大開,從里面洒出來明亮的燈光。門前几株玉蘭花盛開,滿樹都是耀眼的大朵的白花。一縷一縷的甜香直向眾人的臉上扑來。
  “好几天不來,玉蘭花就開得這么好,”琴望著周圍的景色沉醉似地贊了一句。
  “這真是‘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了,”淑英無意地接了一句。她本來想取笑琴,但是說了出來又覺得失言,就紅著臉不做聲了。幸好眾人并沒有留意她的話。
  在里面預備酒菜的黃媽、何嫂兩人听見了外面說話的聲音,連忙走出來迎接他們。覺民就把風雨燈遞給黃媽。
  眾人趁著一時高興就一擁而進,到了里面看時,一切都安排好了。中間那盞煤油大挂燈明亮地燃著,挂燈下面放了一張小圓桌,安了六個座位,眾人搶先坐了。
  桌上擺了六盤四碗的菜:冷盤是香腸鹵肝,金鉤拌萵筍之類;熱菜是燜兔肉,炒辣子醬,萵筍炒肉絲几樣,都是他們愛吃的。大家就動起筷子來。黃媽燙了兩小壺酒,拿來放在覺民面前,笑容滿面地叮囑道:“大家不要多吃酒,吃醉了沒有人抬回去。”她特別關心地看了覺民一眼。
  覺民笑道:“我曉得。你管我比太太還嚴。你快去服侍太太吃飯罷。你放心,我不會多吃酒。”
  “太太今天在四太太房里陪王外老太太吃飯。我在這儿服侍你們,何大娘就要出去照應海少爺,”黃媽笑眯眯她說。她忽然瞥見何嫂端了兩大碗熱气騰騰的燜豆腐走過來,便接過了一碗放到桌上,然后走開去把飯鍋子放到煤油爐子上面。
  “何嫂,這儿沒有事情了,你回去罷。你打風雨燈去,等一會儿喊個底下人送來好了,”覺新用筷子去挾豆腐,連頭也不掉地吩咐何嫂說。
  “是,大少爺。我不要打風雨燈,我有油紙捻子,”何嫂應道,就匆匆地走了。
  眾人有說有笑地吃著。黃媽和綺霞兩人在旁邊伺候他們,綺霞走來走去地給眾人斟酒。酒喝得并不多。覺新喝了兩杯忽然有了興致,就提議行酒令。于是明七拍,暗七拍,飛花,急口令等等接連地行著,大家嘻嘻哈哈地鬧了兩個鐘頭,除開淑貞外每個人都吃得臉紅紅的,卻還沒有盡興。但是大房的另一個女佣張嫂突然打了一個紙燈籠從外面走進來,一進屋就嚷道:
  “大少爺,太太喊你就去,有話說。”
  覺新不大情愿地答應一聲,推開椅子站起來。
  張嫂看見淑貞正在跟琴講話,就大惊小怪地打岔道:“四小姐,你們的喜儿正在找你。五太太剛打好牌,五老爺回來,就同五太太吵架,吵得很凶。五太太要你去。”
  淑貞談得正高興,听見張嫂的話,馬上變了臉色,把嘴一扁,賭气般地答道:“我不去!”張嫂睜大眼睛惊愕地望著她。“四妹,五嬸喊你去,你還是去的好。我們一起走罷。”覺新先前略有一點醉意,但這時卻清醒多了。他勸淑貞回房去見她的母親。他知道她要是不去,她的母親沈氏一定不會放過她。
  淑貞紅了臉,欲語又止地過了片刻。她剛站起來又坐了下去,終于忍不住訴苦地說:“媽喊我去,不會有什么好事情。每回爹同媽吵過架,媽受了委屈,就拿我來出气。我好好的,沒有一點過錯,也要無緣無故地挨一頓罵。”淑貞露出一臉的可怜相,求助地望著這几個堂哥哥和堂姊姊,眼圈紅著,嘴在搐動,差不多要哭了出來。
  “那么就不回去罷。你在這儿耍得好好的,何苦去受那場冤气,”覺民仗義地說。
  “好,四妹,你就听二表哥的話索性不回去,等五舅母气平了時再說。她要是知道了怪你,我就去給你講情,”琴坐在淑英和淑貞的中間,愛怜地側過頭去看淑貞,溫柔地鼓舞道。接著她又對覺新說:“大表哥,你一個人去罷。我把四妹留在這儿。”她看見張嫂還站在那里不走,就吩咐道:“張嫂,你出去千万不要對人說四小姐在這儿啊。”
  張嫂連忙答應了几聲“是”,就站在一邊望著覺新的帶了點酒意的臉。覺新還留戀地立在桌子前把兩只手壓在圓桌上面,忽然發覺張嫂在旁邊等他,就下了決心說:“我走了。”黃媽給他絞了一張臉帕來,讓他揩了臉。于是他跟著張嫂走了出去,張嫂打燈籠在前面給他照路。
  眾人默默地望著覺新的背影,直到燈籠的一團紅光消失在松樹叢中時,淑華才帶了嚴肅的表情說:“媽喊大哥去,一定有什么要緊事情。”
  “不見得,說不定就講五爸五嬸吵架的事,”覺民淡淡地說了一句。
  這時黃媽給眾人都絞了臉帕,綺霞端上新泡的春茶來,在每人面前放了一杯。淑華看見桌上碗碟里還剩了一點菜,就對黃媽說:“黃媽,你們把菜熱一熱吃飯罷。”她端起杯子喝一口茶,便捧著杯子站起來,走到床前面把茶杯放在几上。她覺得臉還在發燒,人有些倦,就在床上躺下去。
  覺民也离開座位,走到琴的背后,幫忙她低聲安慰淑貞。淑貞埋下頭默默地玩弄著一雙象牙筷。黃媽和綺霞兩人添了飯坐下來拌著殘湯剩肴匆匆地吃著。
  淑英突然感到房里冷靜,她默默地踱了兩三步,就從几上拿起洞簫,一個人走到屋角,推開臨湖的窗看月下的湖景。過了半晌她把簫放在嘴上正要吹,又覺得頭被風一吹有點發暈,便拿下簫來,打算放回几上去。“怎么這樣清風雅靜?我以為你們一定嘻嘻哈哈的鬧得不得開交了。”這個熟習的聲音使屋里的眾人都惊訝地往門口看。出乎他們意料之外,大太太周氏(覺新、覺民、淑華三人的繼母)拖著兩只久纏后放的小腳顫巍巍地走了進來,淑英房里的丫頭翠環提了一個燈籠跟在后面。眾人看見周氏,全站起來帶笑地招呼她。
  “你們劈蘭,為什么不請我?卻躲在這儿吃?”周氏笑容滿面地問道。
  “我們沒有什么好菜,就是請大舅母,大舅母也未見得肯賞臉。所以我們不敢請,”琴含笑答道。
  “媽,你不是在四嬸房里吃過飯嗎?”淑華說。
  “我說著玩的,”周氏笑道。她忽然注意覺新不在這里便詫异地問:“怎么你大哥不在這儿?”
  “張嫂來喊他,說媽喊他去說話。難道媽在路上沒有碰見他?”淑華同樣詫异地說。
  周氏怔了一下,然后猛省道:“啊,那一定是錯過了。我本來要先到這儿來,翠環這丫頭一口咬定你們在湖心亭,所以我先到了那儿,再從那儿到這儿來。這樣就把你大哥錯過了。你們看冤枉不冤枉?”她的話像珠子一般從口里接連地滾出來,好像不會有停止的時候似的。但是它們卻突然停止了。她喘了几口气,看見眾人還站著,便說:“你們坐呀!”又見黃媽和綺霞站在桌子面前低下頭望著飯碗,就對她們說:“你們坐下吃罷。”她們應了一聲,卻不坐下去,就拿起飯碗,依舊立著埋下頭匆匆地几口把飯吃完了。綺霞先放下碗走開去倒茶。周氏扶著翠環的肩頭,走到...H床前,在那上面翹起二郎腿坐了。她剛剛坐下,看見翠環還站在她旁邊,便和藹地對她說:“翠環,難為你,你回去罷,說不定你們太太要使喚你了。綺霞在這儿服侍我。……你出去告訴大少爺喊他再到這儿來。我等他。”她這樣遣走了那個身材苗條的婢女。
  “媽,你剛剛差張嫂來喊大哥去,怎么你自己又親自跑來了?有什么要緊事情?”淑華望著她的繼母擔心地問道。
  周氏喝了兩口茶,休息一下,笑答道:“張嫂剛剛走了。我忽然想起到花園里頭來看看你們耍得怎樣,恰好碰見了翠環,我就喊她陪我來。我有一個好消息:剛才接到你大舅的信,他們因為外州縣不清靜,軍人常常鬧事,要回省來。下個月內就要動身,要請你大哥給他們租房子。”
  “蕙表姐、芸表姐她們都來嗎?那我們又熱鬧起來了,”淑華快樂地大聲說。
  “那自然,她們兩姊妹去了將近四年,一定出落得更好看了。蕙姑娘早許給東門的鄭家了,這次上省來正好給她辦喜事,”周氏接口說。
  “我記得蕙表姐只比二哥大一兩個月,芸表姐和二姐同年,”淑華說。
  “是呀!琴姑娘,不是你婆婆的喪事,你早就該出閣了。不曉得哪家少爺有這個福气?”周氏把她的胖臉上那一對細眼睛擠在一起望著琴微笑。她打定主意把琴接過來做媳婦,這件事情已經提過了,而且得到了琴的母親的口頭允諾。不過覺民目前還戴著祖父的孝,琴又在四個月前死了祖母(那個長住在尼姑庵里修道的老太婆),一時還不能辦理訂婚的手續。然而這件婚事決不會在中途發生變故。所以周氏現在很放心地跟琴開玩笑。眾人馬上笑了起來。
  琴和覺民不覺偷偷地對望了一眼。兩個人都紅了臉,掉開頭看別處。琴撒嬌般地笑著不依周氏,一面說:“大舅母不該拿我開玩笑,我又沒有得罪過大舅母。”
  周氏也笑起來了。她連忙分辯道:“啊喲,琴姑娘,你真多心,我哪儿是拿你開玩笑?說實話,我真不愿意你出閣。我們家里几位姑娘跟你要好得胜過親姊妹一樣。你倘若嫁到別家去。她們一定要痛哭几場。”
  琴听見這番話紅了臉不作聲。
  “那么,媽,你就早點拿定主意索性把琴姐接到我們家來罷。”淑華看見母親有興致,就趁勢把她盤算了許多日子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呸,”琴忍不住紅著臉啐了淑華一口,但是眼角眉尖卻露出喜色。覺民有點激動,睜著一雙眼睛帶了祈求的眼光望著他的繼母,等著從那張小嘴里滾出來的像珠子一般的話。
  周氏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心滿意足地微笑了。她得意地說:“是呀,我已經跟姑媽說定了。只是不曉得琴姑娘愿意不愿意。”
  琴紅著臉低下頭去。她正在為難之際,忽然看見淑貞房里的年輕女佣喜儿跑得气咻咻地從外面進來。喜儿看見周氏在房里,就站住恭敬地招呼一聲,然后向淑貞說:
  “四小姐,太太喊你立刻就去。”
  淑貞看見喜儿進來就變了臉色,又听見她的話,心里更不快活,臉上現出無可奈何的神气,噘著嘴說道:“我不去。”
  “太太一定要你去。我到處都找不到你,回太太,太太動了气,拍桌子打掌在罵人,春蘭挨了打,連我也挨了一頓好罵。四小姐,你還是去罷,你不去,太太又會喊春蘭來喊的,”喜儿紅著臉喘著气,半央求半著急地說。
  “我不去!我不去!”淑貞掙扎似地搖擺著頭接連說,于是賭气般地閉了嘴不作聲了。
  “四小姐……”喜儿又催促地喚了一聲。淑貞不理睬她。喜儿還要說話,卻被周氏打岔了:
  “喜儿,你就回去對你們太太說我留四小姐在這儿耍。”
  “你看四小姐這樣害怕回去,你何苦再逼她,你就扯個謊,讓她在這儿多耍一會儿罷,”琴也幫忙淑貞說話。淑英和淑華也都表示要喜儿獨自回去。
  喜儿更加著急起來,就放肆地說:“大太太,琴小姐,我們太太的脾气你們都是知道的。她生气的時候毫不講道理。我倒不怕。不過四小姐還是早點回去好,回去晏了,惹得我們太太發火,會挨一頓好打的!”
  琴看見淑貞又急又怕,像是要哭出聲來又极力忍住的樣子,便走去站在淑貞的背后,按了按她的肩膀,又緊緊捏住她的手。淑貞畏縮地偎著琴,不作聲,時時仰起臉去看琴和周氏,好像把她們當作她唯一的救星一樣。
  喜儿的話說完了,周氏略略紅了臉有些不好意思,便沉吟著,不再開口。琴有點气惱,但仔細一想,覺得喜儿說的也是實話,不便把她駁回,正在心里盤算有什么巧妙的辦法使淑貞渡過這個難關。淑英、淑華都是憤憤不平,卻也無法可想。只有覺民動了气說:“四妹,你就不回去,看五嬸把你怎樣!”他還想說下去,卻被周氏警告似地瞅了他一眼,便把未說的話咽住了。
  淑貞一分鐘一分鐘地拖延了一些時候,拼命抓住那一個微弱的希望,后來听完了喜儿的話,把過去的事情想了一想,知道再耽擱也沒有用處,又把眾人看一下,于是絕望地站起來,嗚咽地說了一句“我去!”不顧眾人就往門口一沖,跑出去了。
  喜儿茫然地站著,不知道應該怎樣做。“四妹!”淑英第一個喚道,琴、覺民、淑華三個人立刻齊聲叫起來。淑貞并不回頭,也不答應,就往假山草坪那個方向跑,只看見她的影子在月光照著的地上搖晃。
  “喜儿,你還不快點跟去!”周氏用責備的口气催促喜儿。
  這句話提醒了喜儿,她答應一聲,就轉身大步往外面走了。
  “四姑娘人倒還可愛,”周氏忽然自言自語地說了這一句,接著歎了一口气。
  “只是性情太懦弱,將來長大了也會吃虧的,”覺民嚴肅地接口說。
  周氏沉默著,不表示意見,別人也不作聲。只有淑英心里猛跳了一下,她覺得覺民的話好像是故意說來警告她的,她愈想愈覺得這种想法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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