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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二月二十七日。
  昨天休息了一整天,今天上午列隊繞過市區來到城牆上出操。我擔任聯隊本部的營兵,所以操做到一半,我就回營地了,這時瀧口上等兵告訴我:“中隊長命令大家去出操,趁机來檢查槍支是否都保養過,并把那些沒有保養的槍都拿走了。”
  我的槍雖然沒被他拿走,但我還是被中隊長這种卑鄙的行徑激怒了。
  做完操后陸續回營的士兵都破口大罵中隊長。要是一個混蛋下士做出這种事倒也罷了,作為中隊長怎么能采取如此卑劣的手段呢?作為中隊長在檢查前就應該堂堂正正地宣布:“今天要檢查兵器。”大伙儿本來就反感森山中隊長,通過這件事看出了他气量狹小行為卑劣,就更加蔑視他了。可以說他暴露出人格的卑污,失去了士兵的信賴。
  真正的領導不是靠軍隊森嚴的等級來指揮士兵的。我們這個中隊的士兵表面上很服從命令,其實大家都打心眼里瞧不起中隊長。好的領導是因其崇高的人格受到士兵的尊敬,從而指揮部隊的。否則,就稱不上是真正的團結。
  我們整天無所事事,最多去站站崗。豬肉和雞蛋都敞開供應,要多少有多少。我們定好炊事值班表,輪流做飯,當班的士兵各自露出絕活,令我們大飽口福。
  沒有什么任務,我們天天酒足飯飽,在初春暖洋洋的陽光下,過著愉快的日子。
  新鄉是一個肮髒的支那城,城牆的外觀很是雄偉結實,像是用磚頭砌的,但里側卻是用泥土堆起來的土牆。特別是北城門,又小又破,搖搖欲墜。
  我們經常去北門站崗。出了北門,就有一條混濁的小河,河上浮動著無數的帆船。河上有一座橋,走過橋就能看見一個澡堂。輪到我們中隊洗澡時,大家就到這個澡堂來。橋的兩邊排列著很多售貨攤儿,有賣花生的,賣飲食的--不是賣飯而是賣粥,還有賣饅頭、賣糖果的。來來往往的支那人就站在路邊吃,這對他們來說是件很自然的事儿。
  支那人對養鳥情有獨鐘,在北支那任何地方都能見到他們養云雀一樣的小鳥。即使在橋邊的售貨攤上,也能听到云雀婉轉的鳴叫聲。攤主一邊做生意一邊豎耳聆听悅耳的鳥啼聲。而來往的人們听到鳥叫聲,也轉過臉欣賞它們躍動的身姿。
  云雀在橋上高歌,曲調忽高忽低,變化多端。
  碧空万里,風輕輕地拂著人臉,空气像牛奶般清新,地面上水汽裊裊,大地一片春意盎然。
  河上浮動的小船里,有的支那人邊晒太陽邊不慌不忙地抓虱子。
  這儿還能看到流動的理發攤,像內地的賣面條攤儿似的,挑著擔子在街上到處招攬客人。扁擔的一頭擺著推子、牙刷似的刷子、洗衣皂,另一頭放上臉盆,身上圍一條髒兮兮的白布圍裙,沿街做生意。說到理發,中支那人都留頭發,但北支那人卻個個光頭。士兵和支那人就在路旁一邊晒太陽一邊剃頭。士兵們不愿把洗衣皂涂在牙刷似的刷子上洗臉,就自帶洗臉香皂,理一個頭十錢。
  好像敵軍曾在新鄉駐扎過,有的人家還留有支那軍宿舍分布圖。敵人在逃跑之前往所有的井里都投了毒,所以井水一概無法使用。吃喝洗漱只能用混濁的河水。居民也用這河水,帆船上那些不講衛生的支那人把糞便也倒進河里,即便如此,這种泥漿水還是很值錢的,有人就挑著叫賣。我們用石油罐裝水,六罐共十錢。
  支那的井都是些直徑二尺左右的圓井,非常簡陋,僅僅是在地面打個洞,四周沒有什么東西圍著;井里面也不用磚砌,泥土很容易掉進井里。我常常奇怪他們怎么這么笨呢。另外,他們根本沒有“排水”的概念。廚房里沒有排水溝,而是把污水盛在桶里,滿了就挑出去倒掉。
  不管我們在哪儿扎營,頭一件事就是修建廁所。可以說支那沒有廁所,要有,也就是挖個五寸寬、二尺長、五寸深的洞,再在地面搭兩塊細長的石頭。士兵只要住上一夜,這种“廁所”就會糞便四溢,無法使用,這樣的話,一百個士兵就得要一百個這樣的廁所,因為誰也不會在別人用過的地方解手。
  因此要在一個地方長期駐扎的話,頭一件事就是建廁所。
  支那人的廁所為什么會這么簡陋呢?我想可能主要是因為農民經常為肥料短缺而頭疼,一般來說他們每天要到城里來用竹筐挑好几次糞,這樣一來,這里人家的糞便就不會像日本那樣積起來。
  原因當然不止這一個,更重要的是支那人缺少清洁感。
  他們的廁所設備极其簡陋,更确切他說是沒有任何設備,只是指定個地方用來解手而已。沒有門,也沒有圍牆,完全暴露式的,女人好像也在這种地方解手。与之不同的是,中支那人是用尿壺或漆成紅色的馬桶。
  北支那的農田与田埂之間沒有任何界線,田埂只是在田間踩出的一條小徑而已,在我們想來,即便是踩出的小徑,也應踩成一條直線,但在無垠的平原上,他們踩出的道路卻是彎彎曲曲的。可能第一個人走的是一條歪歪扭扭的小路,而后來的第二、第三個人都不假思索地順著走而形成的吧?這很像我故鄉的雪中小徑。
  北支那的房子都呈四四方方的火柴盒狀,往南方走,平坦的屋頂漸漸呈小山的形狀,這是因為北支那干燥少雨,屋頂就用土壘成平的。
  這一帶的屋頂是用瓦蓋的,但瓦只有日本的四分之一厚。
  天花板是用竹子搭成网狀,再用一層髒兮兮的紙糊起來的,牆壁也貼上了紙。
  在聯隊本部站崗的戰友告訴我一件事。說是野戰炮隊的兩名士兵,沒帶武器就到离城一千米的地方征用軍需物品,結果一名差點被殘殺,另一名逃了回來。那名差點送命的士兵外套沒了,身上只剩一件襯衫,腰以下什么也沒穿,被打得頭破血流,雙腿也中了彈,處于瀕死狀態,听說他是被營救回來的。從他下身沒著衣物來看,可能是在強奸女人時遭到襲擊的吧!
  接到報告后,聯隊副官建議放一把火,讓那個村庄化為灰燼。但隊長不同意,理由是燒毀一個村庄易如反掌,但會引發這一帶村民產生反感情緒,不能圓滿地完成安撫工作。凡事要從長計議,放長線釣大魚。最后隊長下令讓那沒帶武器的士兵受罰。
  今天是三月一日,本來我們可以外出的。日歷里帶“一”的日子都是外出日。但我呆在屋子里沒動,因為根本沒什么地方好去,要么就是去朝鮮人的妓院。
  我和沈口、村下少尉花八十錢買了兩瓶世界長牌酒痛飲。
  酒酣耳熱之時,我們听到了這個事件。趁著酒興我們大嚷道:“就該一把火燒光那個村庄!”
  “醞釀了二十年的抗日情緒,是不可能因為安撫隊十天。
  二十天的宣傳就煙消云散,從而開始對日軍抱有好感,成為日軍的順民的。這一帶的村民沒有經歷過恐怖的戰爭,沒嘗過軍隊、子彈的滋味,所以他們不敬重士兵。應該先對他們嚴加彈壓,讓他們飽受鐵棒之苦,等他們對日軍產生敬畏之情后,再使用安撫的手段。真該放一把火,讓那個村庄嘗嘗大屠殺的滋味。”
  我們三人都有了几分醉意,話題也不斷變化,最后說到了瀧口的信仰問題。瀧口每天早上都要合手拜神,我就說:“信仰其實就像是味精。為什么這樣說呢?有了信仰人會更堅強,信仰的作用就相當于增加菜的口味的味精。”
  村下少尉接過話頭:“信仰是味精的話,那寺廟和神社豈不成了生產厂家了嘛?”說完哈哈大笑,仰起脖子又是一杯。
  我問瀧口:“你每天祈求神靈保佑你什么呢?我還沒拜過神呢,你該不是求神庇護你升官發財、子孫興旺吧?”
  “我才不是為了那些呢!我就是拜拜神靈而已。”
  “但總是有動机的吧?我記得剛剛出征時,你并沒有這個習慣嘛!”
  “的确是有動机的。”
  “那是什么動机呢?”
  他沒有回答。我想他肯定是面臨巨大的危机束手無策,才轉而向神靈祈求奇跡的吧。他是考慮到如果說出動机,可能會被我們小看,所以緘口不語。
  三月三日。
  我們宿舍前增設了一個娛樂中心,是安撫隊安排的。空蕩蕩的房間里安放了一台唱机,另有五六名姑娘沏茶服務。
  設備是簡陋了點,但能听到久違了的唱片,還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儿。
  新鄉是一個小而肮髒的地方。
  三月四日。
  城門內外坑坑洼洼的道路上,除了士兵來來往往外,很難見到居民的身影。說到店,只有一間髒兮兮的飯店,倒是城外的車站附近更繁華一些。路邊的露天攤上,有人在叫賣古董等物。在地上舖一張草席,放上古董、零頭布、日雜用品等,就成個攤了。攤上擺放的東西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上。往右拐一點,就能看到散發著臭气的擁擠不堪的貧民窟。
  今天是村下少尉值日班,我和仲之島跟在其后一同巡查。
  我們走進了支那人的賣淫窟。里面污穢异常,房間里全是灰塵。在寬兩尺五寸多、長六尺左右的灶間里墊上麥稈,再舖上一層薄薄的髒被褥,女人就躺在上面。說她們是女人,不如說是母狗,年齡從十二三歲到三十五六歲不等。那里面還有一些賣淫女是有丈夫的,我們問她丈夫:“讓我們樂一下,挺好?”他就回答:“挺好!”然后抱著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
  我們問他:“這女人是你妻子嗎?”他回答:“是。”問女的:“這男人是你的丈夫嗎?”她也回答:“是。”我們又問她:“這孩子是你的嗎?”她點頭回答,然后就當著丈夫的面領客人去房間了,一副若尤其事的樣子。而丈夫似乎在企盼著能多來几個客人。這些一間連著一間的賣淫窩,几乎都是一家子。有祖母,有母親,也有丈夫,全家就靠妻子和女儿的賣淫所得維持生計。
  我們手持刺刀,一間一澡挨個儿走過去,讓那些賣淫女脫褲子取樂。她們褪下長褲時,只見里面內褲都沒穿,直接露出下身。我們一路看過來,被這儿特有的惡臭熏得頭都痛了。
  “呸!呸!”我們邊啐唾沫邊走出賣淫窟。
  回到宿舍,有人在大聲朗讀《讀賣新聞》:“依据新形勢,為了确保戰爭長期持久地展開,也為了強化兵力,將對一部分出征部隊進行整頓和換防。”
  我們大叫起來:“但愿我們就是這一部分部隊!”
  這則消息令士兵們歡呼雀躍,在士兵中掀起了一股強烈的歸國情緒。
  三月六日。
  到處都能發現殘敵的行蹤。
  上午十一點,春光和煦。我正在北門悠閒地站崗,傳來了緊急集合的喇叭聲。中隊馬上分坐三輛卡車輕裝出發了。中隊出發后,營兵也接到立即出發的命令,我們這些營兵就和重机槍分隊的士兵同乘一輛車,緊跟在中隊后面。
  据報,汲縣附近有五百個賊兵襲擊鐵道隊,我們的卡車卷起陣陣沙塵全速疾馳了兩個半小時后,到達了汲縣(衛輝)。
  第四中隊(板隊(板隊,部隊名。此隊的中隊長姓板。當時日本軍為了保住軍事机密,稱呼部隊時用長官的姓。))駐扎在汲縣的女子學校里。這個學校設備簡陋,很不正規。黑板就是那面用墨涂黑的牆,教室也給人一种空空蕩蕩、死气沉沉的感覺。這要在日本最多算個私塾。
  遭襲擊的地點离汲縣有五公里,等我們赶到時,只看到被殘殺的尸体,敵人早就高唱凱歌逃走了。我們停在一個小車站里,這個車站位于汲縣与道口鎮之間。我們停在站台上,等待著滿載尸体的裝甲列車。
  北支那的三月初,正是楊柳發芽、春風拂面的時節。大地上空气清新,散發出一股牛奶般的香甜气息。在這万物复蘇之際,暖風讓人想起了故鄉的山川、父母,還有和戀人們度過的日日夜夜。
  連接汲縣与道口鎮的鐵路是敵人逃亡前破坏的,他們還通告村民可以把枕木當柴燒,一直為燃料發愁的村民們就爭先恐后卸下了枕木,導致這一路段陷于癱瘓,鐵軌則被散亂地扔在一邊。
  鐵道隊的四十五名工兵正在修复平漢線彰德以南部分被破坏的鐵路,得把這一段鐵軌給接好,于是他們征用了約五十個農民和苦力干体力活。天空藍藍的,風暖洋洋的,地面升起的霧气使得一切看上去都像在夢幻中,沒有炮彈聲,也沒有刺耳的槍擊聲,在這儿也听不到都市的噪音,有的只是溫暖的陽光和十字鎬挖土的聲音。工兵們脫去上衣,半裸著身子埋頭干活。
  其實三天前,就傳來了大概有數千名殘敵會來襲擊的消息。這儿的村民對日軍抱有好感,而對殘敵的暴戾心有余悸,他們常常會在殘敵襲擊前,就向在附近干活的工兵們通報消息,工兵們每次接到這种報告后,在日常作業中都注意加強警戒,情報三天前就傳到了他們的耳朵里,第一、第二天都平安無事,所以他們就放松了警惕。
  吃過早飯后,沐浴著春風,哼著小曲,工兵們一邊談論著何時回國,一邊在心中描繪著故鄉的一山一水。他們就這樣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十字鎬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半裸著的健壯身軀,被陽光晒成棕色,背脊都汗濕了。他們根本沒意識到在這和平、安詳的空气中潛藏著死的危机。五十個苦力也都很賣力,附近的村民也參加進來,工程進展很快。
  工兵們离開他們擺槍的地方有百米之遠。他們放松的弦儿根本就沒想到會出意外,只顧埋頭干活。他們中有一人停下了手中的十字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這時,他看到有些像是農夫的人從四周慢慢逼近。但工兵們仍未覺察到危險,因為附近的村民也加入到五十個苦力的勞動中來了,所以根本分不出哪些是殘敵,哪些是苦力。工兵們只覺得,今天苦力好像特別多,他們覺得有些不對頭,但轉而又覺得一切很正常。
  他們繼續揮動鐵鎬挖鐵軌。等他們心頭掠過一絲不祥之兆,再抬頭四顧時,只見三個腰上挂著紅布條的便衣隊員,屈著左腕,眼露凶光,向他們逼來。啊,是手槍!右手持著的是手槍,正瞄准他們呢!緊接著很多便衣隊員就像狼一般,惡狠狠地逼近他們。腰上挂著紅布條的人好像是他們的頭儿。當工兵們惊慌失措之際,五十個苦力就像炸開花的手榴彈作鳥獸散,只剩下這些工兵被敵人緊緊包圍。槍支全放在百米之外了,怎樣才能拿到手呢?他們后悔自己的疏忽,全然不知如何應戰,只能起身怒吼。
  面對手槍,他們不得不揮起手中的鐵鎬應戰。他們知道死期臨頭了,便拼著全身气力上前搏斗。手槍響了,步槍也扣動了扳机,机關槍在掃射,鐵鎬飛上了天,青龍刀在頭上揮舞。
  血染鐵路,腦漿迸裂,到處是嘶喊聲与呻吟聲。雙方交鋒的時候,那個膽小鬼少尉小隊長居然扔下了四十几名部下,急急奔向裝甲列車。他是多么卑劣,多么沒有責任心啊!敵人瞄准裝甲列車的門掃射。迫擊炮的炮口也瞄准了列車,小隊長慌慌張張,只考慮到自己的個人安危。列車剛剛啟動,七名工兵也沖到了裝甲列車的入口處,敵軍的子彈集中射在車門上。而這時膽小自私、無情而又愚蠢的小隊長居然“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小隊長!小隊長!!”七名工兵大聲疾呼,死抓著門不放,但鐵門緊閉,列車全速疾馳起來。在列車的背后,戰友們浴血奮戰,嘶喊聲与呻吟聲不絕于耳。七名工兵大罵小隊長“狗娘養的”,松開了緊抓著車門的手。
  列車卷起了一股黑煙,把他們扔在身后。他們七人全部趴在地上,尋找著敵人勢力薄弱的地方。他們手里拿著從架槍處取來的步槍,一邊到處射擊一邊找地方准備突圍。他們看到前方匍匐著三個敵兵。
  七名工兵大叫:“從那儿突圍!”就揮動著上了刺刀的步槍沖了上去,三個敵兵扔了一個石塊一樣的東西轉身就逃。工兵里的一人撿起敵兵扔的東西一看,是個鐵制的圓筒,他大叫:“混蛋!”就把圓筒投了出去,只听“轟”的一聲炸起一層泥土。
  工兵們听到那爆炸聲,才知道那就是手榴彈,原來他們還未見過手榴彈呢!正在他們竭盡全力逃命時,一半的戰友已經倒下了,還有一些戰友發出野獸般的怒吼,英勇地与敵人搏斗,這時有數十個敵人跑來追這七名工兵。在這七個人里,有一位任分隊長的伍長。他們七人爬過一道土堤時,伍長讓其他六名工兵先逃,自己一個人停下來射擊保護。一人、兩人、三人,敵人應聲而倒,但他們還在不斷逼近。伍長拼死應戰,他早就下了戰死的決心。
  當六名逃脫的士兵准備繞過一所房子逃跑時,回頭看見伍長揮動著刺刀,与敵人的青龍刀在激戰,這六名士兵知道自己無法救伍長了。終于數十名敵人揮動著青龍刀向伍長砍去,伍長渾身是血,當即倒地身亡。六名士兵眼睜睜地看著伍長被殺,強忍淚水,繼續逃命。
  當六名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鐵路守備隊時,他們的小隊長--那個扔下部隊,一個人乘列車逃命的膽小鬼少尉,卻向他們臉上啐著唾沫,大罵起來:“你們是吃白飯的嗎?敵人襲擊時,你們連槍也不帶,慌慌張張只顧逃命,根本不應戰,瞧瞧你們這副丑態!用不著你們与總部聯系,這是我的職責!”
  六個人本已筋疲力盡,听到他的怒吼,心中的憤怒之情更加強烈起來。俗話說“男儿有淚不輕彈”,可是淚水卻從他們眼里流出來,嘴里雖然沒有說一句反抗的話,但瞪著上司的眼里卻燃燒著野獸般的仇恨。他們心中可能在怒吼:“小隊長才應該指揮小隊應戰的,不應該扔下隊員,放棄指揮權,一人逃命,要与總部聯系完全可以命令士兵去干,你明明是在詭辯,膽小鬼一個!”
  接到報告后,警備隊立刻就出發了。但隊員們弄錯了方向,等他們中途折回,赶到襲擊現場時,已不見了敵人的蹤影,附近村子的村民也緊關門戶,各自逃亡去了,在那儿的只有滿地鮮血与痛苦的呻吟聲。
  被殘酷殺害的三十七名士兵的尸体,讓人慘不忍睹,敵兵的暴行令人發指。士兵們有的被剜去眼睛,有的被削下鼻子,有的生殖器被割下,有的腦漿迸裂,還有的缺胳膊少腿。他們全被扒光衣服,赤裸裸地躺在那儿。救援隊的隊員們眼噙著哀悼的淚水,心頭燃燒著憤怒的火焰。
  就這樣,三十七具全裸的尸体被并排擺上無蓋列車,身上蓋上了茅草運了回來。
  就在我們出發的時候,有一位熊野郡出生的后備一等兵,名叫熊野純一,今年三十五歲。在卡車上,他不小心把槍插進電瓶与汽油箱之間,槍當即被折成兩段,因此被罰關禁閉兩天。這主要是中尉在外催得我們慌忙失措所致,几乎可以說是由于不可抗力引起的。我們都很同情熊野,便紛紛向中尉求情。或許是念及我們都為他求情,中尉才只罰了他兩天禁閉。
  昨天居倉一等兵在站崗換哨時不小心把槍掉在地上,碰坏了槍上的瞄准器。就為這事被罰了五天禁閉。
  對這件事,我們私下議論:“我們是在生死線上戰斗的人,不知明天是死是活,因為這點區區小事就關我們禁閉,實在是不妥。”當然,說是關禁閉,只是書面說法,其實就是在各自房間里閉門思過,但要記到軍隊手冊上去,所以人人都認為這是一件丟臉的事。
  三月十日。
  我奉命去北門站崗。規定支那人在過卡子的時候都要向我們脫帽敬禮。不敬禮就想過卡子的人,經常被我們用棒子狠揍一頓。那些敬了禮但態度不端正的人也要挨打。有的人頭上都被打出血來了。
  我們不為生計所困,也不用擔心經濟收入,過著單純的日子。一陣暖風吹來也讓我們滿心歡悅。
  坐在哨所里,我們興致勃勃地給來往的姑娘打分,樂此不疲。北口一等兵說起前几天,正巧碰到我們宿舍邊上娛樂中心的姑娘在上廁所,他就跑上前去說:“我們來樂一下,好不好?”被姑娘用柔軟而纖細的腳踢了一下,樂滋滋地回來了。
  要是一個男的踢他一腳,他肯定會火冒三丈,与人干架了。看來女人還是很占便宜的。即使是敵國的女人,這些男士兵也不想去打她們。過關時有的姑娘敬禮很不規范,但一看到她們的笑臉,長著胡子的哨兵就不會舉起棍子了。
  晚上十點,我們圍著火閒聊的時候,三天前開著卡車去彰德拿信件的森崎曹長回來了,我一下子收到了三十封信。
  我歡呼雀躍起來。對于我們來說,沒有比接收到故鄉來的書信更讓人興奮的了。這比我們歷經千辛万苦攻打下一座軍事重鎮還高興。
  我先把寫信人的名字全過了一遍,然后就想先讀哪封信。
  我的心跳因興奮而加速,手中拿著三十封來信把玩不已。我決定先看最親愛的弟弟的來信,接著看了一個女孩的來信,然后是佐佐木健一的,大阪的河村的……每讀完一封信,我就回想起寫信人的一切,簡直是在品一杯美酒。
  弟弟是在他被征兵入營后的第二天發的信,他和我一樣,被編入第三中隊,好像在第六小隊。他說要是他也來大陸打仗的話,那就可能會編入我們這個中隊。兄弟能同在一個中隊,那是一件多么光榮的事情埃,一想到這我就高興不已。
  大阪的河村伊之助的信,是他從內地出發時,在大阪的宿舍(大阪市東區道修叮二丁目三六)發來的。內容大致是,很感謝我從南京發出的信,他還把我的信拿去給市內的婦女會和其他團体的人輪流閱讀,把它當做傳家寶似的保存起來。
  他用“傳家寶”這個詞是有點夸張了,主要是想說明他非常感謝我的信。
  河邊的表弟英六給我寄來了屠格涅夫的散文詩。在我讀三十封來信時,時間很快從我身邊溜過,現在已經是半夜了,我讀完信后上了床,但腦子卻興奮起來,想起了故鄉那些給我寫信的人,一直無法入眠。
  第二天早上到衛生所值班時,衛生隊的一個士兵走了過來,他對我說起了他們的隊長(大尉):“我們的隊長無論何時何地都少不了女人和酒,不然就會找士兵出气。即使是行軍的時候,當班的都要先赶到宿營地,在隊長到達之前找好女人,在南京的時候,從難民區弄來大約三十個姑娘。我們也沾光,几乎每天都有女人陪睡。隊長是這副樣子,手下的士兵自然也就無所顧忌了,他們每天都要找中國女人。最近還好一些,天一放亮就讓她們回去。”据說他們的隊長甚至揚言:“只要你們自己有這個能力,強奸也沒有什么大不了,后面的事由我來擔著。”全隊都是這种風气,衛生隊里三十名左右的士兵,人人都染上了花柳病。如果他講的都是實話,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儿啊!他們的最高追求就是欲望、酒精和女人。
  那些因負傷而被送至衛生隊接受治療的士兵們,一提起衛生隊員,几乎人人都怒火中燒:“這些衛生隊的人個個都是賊,不知廉恥,沒有人會原諒他們。我們負傷來到這儿養病,他們卻搶走我們的錢包、手表、鋼筆等,那些重病員只有自認倒霉,就當把值錢的東西弄丟了,雖然胸中積了一股惡气,但受傷時,也弄不清是誰愉的,光知道是衛生隊的人干的,又講不出是張三還是李四,只能吃啞巴虧。”
  這些恬不知恥的混蛋!他們居然去偷那些在前線浴血奮斗的士兵們的物品,還有比、這更可惡的罪行嗎,這就是以酒、色、欲為最高追求的家伙們寡廉鮮恥的行徑!他們行為玷污了日本軍人的形象。
  他們是無恥之徒,卑鄙之至,這是戰場上最墮落的現象。
  戰場上存在著几种墮落現象,但沒有一种比這更嚴重。
  站完哨,我出去花兩日元找了一個朝鮮妓女。我花兩日元買下了她的肉体,自己也得到了發泄。她還用朝鮮語唱歌給我听,她動人的歌聲在我心中回蕩,給我帶來了歡樂。
  最近,我們寫信的內容受到越來越多的限制,甚至不許我們寫諸如河水混濁之類的話。枯燥的日子一天天持續下去,大家都覺得無所事事,這時,又傳出了凱旋歸國的謠言。在南京時,一听到回國的字眼,就馬上睜大眼睛,豎起耳朵傾听。
  但現在听到這种傳言時的第一反應卻是:“怎么又傳起來了?”
  它絲毫引不起我的興致,听過也就忘了,閒得無聊時,就在牆紙上涂鴉,畫畫女人像,自得其樂。
  有一天,傳來了最近有不少間諜出沒的情報,我們接到命令,要馬上出去搜查間諜。
  据說間諜的左手或是右手手腕上,一定會有五個星星的刺青圖案,要不就有為了蓋住這种圖案而留下的拔火罐的痕跡。
  我們一听到這話,馬上想起了娛樂中心里姑娘們的手腕。
  她們中的一個姑娘手腕上就刺有五個星星。
  士兵們不知道她是因為何种原因而刺青的,只是覺得奇怪,常常會盯著她的手腕看。最后她只好往手腕上繞了紗布。
  因此大家腦子里馬上就浮現出她的身影,當即就把她檢舉了出來。
  我來到一戶人家檢查,灰暗、狹小而又肮髒的房間里,只見一對中年男女躺在床上,另外還有一個男孩。我不由分說拖出男的來檢查了一番,然后讓他站在門外,開始查起女的來,男人怕我會對他的女人做出什么不軌的行為,很擔心地站在門外。大森一等兵手持刺刀喝令他不准動,還有兩名士兵把他的胳臂緊緊扭在身后。
  我的手指碰到女人柔軟、丰滿的胸脯時,當即像触了電似的感到渾身發燙。我讓她解開上衣,把手放在她腰上,准備檢查她的下身。她當即繃緊了身子,雙眼瞪著我,強烈地反抗起來。我本是受好奇心和惡作劇的驅使,但經不住她激烈的反抗,只好松手放開她。
  男人、女人身上都沒有五個星星,但他們家的牆上挂著部隊用的水壺,而且那個男人高大的体格和相貌,也有點讓人怀疑是便衣隊的。所以我們帶走了他。
  我們帶著十几個支那人准備离開時,安撫隊的人飛奔過來辯解道:“身上有刺青的不一定就是間諜。支那人習慣在小孩身上留記號,這只是為了避免走失。”于是我們就把那十几個人全放了。這時,我檢查過的那個中年婦女拼命跑了過來,挽著丈夫的手滿心喜悅地回去了。看來是她懇求安撫隊放人的。要是晚來一小時,這些人就要命喪黃泉了。
  就在安撫隊攔住我們的地方,有一個棺材店。支那人的棺材是把圓木的一面刨平,搭成長方形,在窄的那面刻上一個令我們不可思議的“福”字。
  听說支那人都是在死前就做好棺材的。這种沉重的大棺材被安放在各處田地上。過几年后,再蓋上土,形成一個土饅頭的形狀。古代日本,也沒有一個固定的墓地,大家都是把棺材隨便放在自己家的田邊,或是空地上。在支那是看不到公共墓地的。在北支那各地經常能看到冥鈔,上面標有“南無阿彌陀佛”。還有“五元”、“十元”等幣值的字樣,日本人出殯時往死者棺村里放三文錢的行為,可能和這出于同一种佛教信仰吧!
  要是有人問我子彈和鬼魂哪個更可怕的話,我覺得与鬼魂相比,子彈算不上是什么可怕的東西。
  三月十五日。
  距駐地三里左右,有一些零星的村子,我們今天曾經去掃蕩了一次。但無論何時,無論我們怎么掃蕩,總也抓不到敵軍的殘兵。所謂的掃蕩也就是抓些雞或豬回來,要不就是找姑娘取樂。今天就抓了三只雞做成素燒雞,大伙儿興致勃勃,酒興高漲,高談闊論。
  就在我們圍著爐子唱歌的時候,從漆黑的遠處傳來了沉悶的炮聲。緊接著又傳來了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炮聲。
  “有敵情!”霎時這個念頭如閃電般在我們腦子里划過。
  戶外,傳令員奔跑在洒滿清輝的彎曲小道上。他大聲催促著:“森山隊馬上到聯隊本部集合!”隨即又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軍靴的“噠噠”聲。
  我們全副武裝朝本部跑去,赶到本部又接到守衛北城門的命令。當我們赶到北城門加強警備時,碰到衛生隊那群混蛋兵抱著各自的用品,連武器也沒帶,慌慌張張從城外跑來,沒有半點軍人的作風。這是一群沉溺酒色、不可救藥的家伙。
  他們肯定和以往一樣抱著女人做美夢呢!有很多人赤著腳,這群連鞋子都忘了穿的笨蛋。
  沒多久,傳來了令人悲憤的消息,并隨之傳來了上級的命令:“森山隊第二小隊遭到敵人包圍,正在浴血奮戰,森山隊馬上赶去救援。”
  中隊長一行听到這個消息,十分惊愕和悲憤,馬上就行動起來,恨不得能插翅赶去救援。清輝洒在我們身上,大地消失在廣漠的黑暗中。城牆被我們甩在身后,只有道路在我們面前不斷延伸。我竭力壓抑著自己想早些赶去救援的念頭,一言不發,努力与部隊步伐一致,“嚎嚓嚓”地跑步前進。我們一行怀著悲痛的心情,行走在一輪清月映照的廣闊大地上。我們全副武裝,以備与可憎的敵人拼死一斗。三輛卡車全速赶上了我們,載著我們狂馳。不知司机是怎么想的,居然在半路上停下來,嘮叨起來,這時馬上就有人催促道:“你說一句話的當儿,就會失去一條珍貴的生命,別嘮叨了,快開吧!”
  車子繼續全速疾馳,掀起一陣沙塵。開了二三十分鐘左右,左邊出現了一個村庄。中隊長說:“要是村子里有敵人就糟了。讓我們先射一通再說。”
  我們停住車,在車上架起輕机槍對著村庄狂掃一陣。村庄里只傳來女人和孩子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并沒傳來敵軍回擊的槍聲。由此可判斷村子里沒有敵軍,我們再次啟動了卡車。大約又過了十分鐘,我們到達了目的地潞王墳站,准備開始進攻。
  考慮到只留下司机容易出意外,中隊長就讓三名司机把車子停在一邊,隨部隊一同前進。但司机堅持說:“我們的武器就是車子,軍人是不能扔掉武器出發的。我們三人要和車子一起留在這儿。”
  我們這次只出動了一個重机槍分隊和三十多名步兵,本來沒想到要分散兵力,無奈之下,為保護他們,只好留下四名士兵,其他人開始進攻。這次一同來的號手平時常常口出狂言,愛与人干架,外表顯得很魯莽。中隊長准備讓他留下來保護司机,但號手考慮到七個人勢單力薄,膽怯起來,死也不愿留下。司机雖不是戰斗員,卻斗志昂揚;作為步兵的他倒貪生怕死,大家都嘲笑他是個怕死鬼。
  這次出動的人不多,為了顯得兵力強一些,我們特意拉開散兵間的距离,向高低起伏的地面橫掃過去。中隊長說,一直這么往前進的話,就能到車站的里側了。
  雖說白天是春風拂面,北支那的夜晚卻寒冷异常。前進了十到十五分鐘后,中隊長大吼起來:“號手,快吹喇叭!通知救援隊來了。他們該有多高興啊!快吹啊!”
  號手答道:“喇叭沒帶來。”“混蛋!號手居然不帶喇叭,那你當什么號手!”號手答了一聲:“是!”但語調里似乎帶著一絲辯解的語气----“這么慌慌張張的,誰想得到呢!平時不也從沒叫我吹喇叭嘛!”
  我們到達一個小山丘。已經前進了几十分鐘了,但既沒看到敵人的影子,也沒有听到一聲槍響。“會不會全隊都被殺了?”我們的心被這种沉痛的念頭占据了。
  終于赶到守備隊的崗位。小隊長荒井少尉等八人分別受了輕傷、重傷,一名士兵戰死了,而敵人早高唱著凱歌撤走了。
  今晚又有人付出了寶貴的生命。月亮的清輝冷冷地洒向大地,廣漠的大地凍結在冰冷的月光下了。
  我們為了防止敵人來襲,挖了散兵壕,并蹲在壕里守衛。
  夜色更深,不知何時起,覺得肚子餓了。野狗在黑暗的遠處吠叫。我們豎耳傾听著風聲、狗叫聲,等候著敵人。但直到東方泛白,他們也沒出現。這一夜可真長呀!我心里的石頭總算落了地,深深地歎了口气,呼出的气似乎都要凍成冰了。
  三月十六日。
  陽光從地平線上洒向天空,村民們還在酣睡中。這時我們重新列隊去村庄掃蕩。我們的隊伍向村庄開去。村庄里有一片樹林。樹林、房子和人好像都沉浸在熟睡中。用重机槍堵住退路后,我們進人村庄。村民們惊慌失措起來,左右逃竄。
  中隊長下了命令:“逃跑者格殺勿論,沒逃者帶走審訊!”
  拂曉時分,突然響起了槍聲,夜似乎也被惊醒了,樹林和村子陷入一片恐慌之中。我們挨家挨戶地掃蕩,看到什么砸什么。在村子邊上的壕溝里,有十二三名婦女和孩子嚇得篩糠似的發抖。她們都把臉伏在地上,為那場即將降臨到她們身上的災難而渾身顫抖,猶如看到恐怖的地獄一般。
  農民們汗流滿面、沒日沒夜地勞作,但到頭來苛捐雜稅和麥子的歉收總把他們壓得直不起腰來,農民們就是這樣世世代代過著這种毫無希望的貧窮日子。而現在,可怜的她們又要經歷野獸般的戰爭,她們被死亡和地獄嚇得惊慌失措、痛哭不止。
  已經有一個少年被殺了,一個老婆婆抱著尸体,把自己的頭靠在尸体上放聲慟哭。少年毫無血色的臉被仰放在老太太的膝蓋上,無力地垂挂下來。老太太骨節粗大、滿是皺紋的大手沾上了鮮血,她就用這手輕輕撫摸著少年的臉,失神地盯著少年毫無表情的面容,痛哭流涕。
  她們是昨晚起就呆在這儿的,還是看到我們進村后才逃到這儿的?在這么危急的時刻,她們居然都抱著被子,難道被子對她們來說當真這么重要?
  有人把槍口瞄准了她們,我猛然制止道:“她們都是些女人,并不想逃跑,不要殺她們!”女人和孩子是無辜的,沒有理由去射殺這些善良的人們。
  六個年長的農民被帶了過來。他們跪伏在地上請求饒命。但沒有人理會他們的祈求,只听“呀”的一聲,士兵的刺刀刺向其中一人。那人應聲倒地。其他五人更是惊慌不已,一邊本能地大叫:“大人!大人!”一邊抱拳叩頭不止。
  被刺倒的人痛苦地掙扎,手指在地上到處亂抓,一會儿,又被刺了一刀,他被刺了兩刀后就死去了。只听見“呀!呀”的喊叫聲在空中回蕩,頓時地上傳來一陣呻吟聲,過后,六個人全都被殺了,他們都是老人。
  吐血聲、憤怒的呻吟聲和殺人時發出的喊叫聲全部消失了,只剩下蟋曲的尸体和鮮血在朝陽中閃耀。他們不是殘敵,而是些善良的老人。僅僅因為他們沒有向我們通報殘敵會來進攻,或是因為他們可能暗地里与敵軍串通一气,再就是因為我們的戰友被他們的同類殺傷了而無處發泄,所以他們就遭到了滅頂之災。
  他們是一群無辜而又善良的農民,他們跪在地上哀求饒命。面對這樣一群人,我是無法舉起刺刀的,但有的士兵卻毫無顧忌地揮刀砍去。
  是不是他們是勇敢的士兵,而我這樣的人就是膽小鬼呢?
  如果他們現在處的不是一個沒有生命危險,而是一個面臨死亡的時刻,也能像現在這么勇敢嗎?
  難道我們不應該稱這种人為殘忍的人嗎?
  殘忍和勇敢是截然不同的。
  殘忍而勇敢的人--西洋就有這類人。
  殘忍而膽小的人--就像支那人。
  正義而又勇敢的人--就像日本人。
  難道他們是堅強的人,而我是怯懦者嗎?
  重机槍瞄准那些四處逃散的農民,“噠噠噠”地掃射著,很多農民被射倒了。我們殺的都是些年邁体弱而無法逃跑的農民。
  不一會儿,一輪又大又紅的太陽從遠處的地平線上升起來了。燦爛的朝陽照耀在挺拔的白樺林間。遠處的村庄和近處的樹林里都升起了几縷炊煙。炊煙在陽光下裊裊升起,這是在做早飯吧!狗停止了吠叫,槍聲也停了,女人們的慟哭聲沒有了,死的呻吟和詛咒也消失了,早晨來到了。
  血染的大地上只有約三寸高的小麥,綠油油的一片,無邊無垠。這么一大片麥田,以后將會由誰來耕种呢?
  原來第二小隊擔任潞王墳站的警備力量后,首先就設立了治安維持會。潞王墳站本來有一個郵局局長的,小隊一到車站,他就嚇得逃命去了,過了几天后才找到局長,并把他召了回來,同時召集各村庄的村長,成立了治安維持會,由局長擔任會長。
  郵局局長把他的家人全部帶了回來,回到他們原來的房子里,開始擔任起維持會長的職務來,村長們几乎每天都要送來雞蛋、雞、蔬菜等東西。
  就在這种和平的環境下,敵軍的間諜身著便衣,混在農民中進進出出,把我們的兵力、武器和警備狀況摸得一清二楚。
  有一大,郵局局長出門之后就沒回來,几乎每天都來的村長們也不見了蹤影。局長過了一天也沒回來。他的妻子和老母親也走了,只剩下一個十八九歲的儿子和一個十歲左右的儿子。
  警備隊員開始擔心會不會發生變故。
  敵人在調查過襲擊目標与兵力狀況之后,伺机待發。在局長突然失蹤后的第二天晚上十點左右,從山的那邊傳來了類似嗩吶的喇叭聲。
  敵人夜襲了!警備隊員們馬上一躍而起,在院子里集合。
  一顆手榴彈越過屋頂落在他們集合的地方。手榴彈就在他們的腳下爆炸了,導致數名士兵死傷。警備隊員們爬上屋頂,拿起机關槍掃射。
  但這場交鋒以警備隊的失敗告終。敵人出其不意地前來襲擊,恣意破坏一番后,閃電般迅速撤退了。敵方沒有受傷,而我方有人負傷了。
  荒井第二小隊就是這樣受到敵人的襲擊,導致有人受傷,有人死亡。
  三月十七日。
  從彰德傳來了消息:“我軍以三十八聯隊的一個大隊為主力,對一万五千名兵力的敵軍展開進攻。敵軍可能會從鐵路方面逃跑,因此要加強警戒。”
  鑒于現在的駐扎地不利于警備,我們從局長家搬到了鐵路工作人員的宿舍里。
  我被指派為偵察員,去附近的村庄偵察情況。當我來到昨天遭殘殺的村庄時,只見有五個年過花甲的老爺子和五個老太太,以及一個孩子,蜷縮在陽光下,似乎被悲傷擊垮了。
  年輕人被征入伍,壯年漢子被殘殺,只剩下這些人了。他們遭受的打擊,使他們再也不信神靈和宗教,他們呆滯的目光里沒有一絲生气。
  因為要建防衛工程,我們決定把五個滿臉皺紋的老頭帶回部隊。當我們帶走他們時,那些老婆婆只是滿臉哀傷地与老頭們告別,不哭不鬧,并沒有苦苦哀求我們高抬貴手,她們的眼中傾瀉出的是悲傷絕望,因為她們知道這是她們無法抗拒的。
  我們全力以赴赶建工程,布上鐵絲网,挖戰壕,掀翻那些沒用的房子。從四處找來的苦力一共有十六個,他們白天干活,修防衛工程,晚上雙手便被綁在背后,關在車站的地下室里。天一亮,綁在他們手上的繩子就被解開,而代之以十字鎬和鐵鍬。
  這群無辜而可怜的農民,他們長期以來飽受軍閥的壓榨,過著艱難的日子。麥子收成又不好,農民們就這樣代代過著貧困、可悲的日子。而今他們又要為戰爭帶來的橫禍而痛哭。
  這些背運的人啊,他們該想什么,又該恨什么,該詛咒什么呢?
  更何況他們每天一完工就要被關在地下室里。
  三月十八日。
  又傳來新情報:“三万五千名學生軍計划橫渡黃河,進攻新鄉。”
  我們都變得神經過敏起來。
  “在前方的山頂上,有兩三個像是哨兵的人在走動。”傍晚時分,我軍的哨兵報告道。
  是不是馬上就要開始戰斗了?我們做好准備,以便隨時應戰。這時哨兵又來報告:“在東面的村子里,有十几個人像是在挖戰壕。”
  我們一起出門察看。的确有十几個人在挖坑,是敵人嗎?
  這時,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他們是在為前一陣被我們殺的人挖墳墓吧!”這倒有可能。那就是前一陣遭殘殺的村庄。但小隊長還是命令道:“打一發擲彈筒看看!”
  “距离六百五十。”
  “預備……”
  “通!”擲彈射了過去,“轟鹵一聲炸開了花,挖坑的十几個人頓時四處逃遁,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就像放鞭炮惊嚇路人的孩子一般,高高興興地笑著走回室內。
  就在我們吃晚飯時,哨兵又跑來報告:“剛剛挖坑的村庄里升起了火,可能是敵人進攻的信號。”
  情報不斷傳來。
  小隊長召來各分隊長,要大家做好應戰准備,而且命令今晚要穿著軍裝睡覺。
  “這些混蛋果真要來了!”我們心頭絲毫不敢有半點松懈,躺下等待,但那個晚上什么事也沒發生。
  我們宿舍里有兩個少年。一個是昨天征用來的,另一個就是郵局局長家那個年幼些的儿子,我們昵稱他們為太郎。
  次郎。局長的儿子是太郎。
  太郎就像受傷的麻雀一般,滿臉哀傷与憂郁,毫無生气。
  他本該和他哥哥一起被殺的。但念及他年齡幼小,就沒殺他。
  我們認為郵局局長在与敵人內外勾結,這個代价便是他儿子的慘死。
  太郎是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哥哥被殺的。自從看到親骨肉在自己眼前血漿迸飛、悲慘死去之后,他就失去了生气,被悲傷擊垮了。
  我們很想讓這個可怜的少年恢复生气,就盡量待他和藹一些。我們讓這兩個少年在我們床舖底下舖上草席睡覺,然后就等待著敵人的進攻。
  沒多久,天亮了,太陽像平時一樣升上地面。
  三月十九日。
  苦力們被從地下室帶出來,吃了些殘羹剩飯就又開始干活。鑒于目前的軍情,我們得加快施工速度。為了視野開闊,不受任何阻擋,我們把局長家的房子也推倒了,還越過鐵路裝上了鐵絲网。
  即便是一兩個支那人從我們身邊走過,我們都會繃緊神經。
  我們在作業時,有四個支那人從山頂上跑過。直覺告訴我們,這些人很可疑。當即就有兩三名士兵追在他們后面射擊,但沒命中。士兵向他們跑的方向追去。黃昏時分,他們抓了一頭牛和二十只雞回來了,口中叫道:“抓到匪賊了!”
  “匪賊”中的“頭目”要留到几天之后,而“馬前卒”第二大就被我們用來果腹了。
  傍晚,裝甲列車停在我們的守衛處,中隊長從上面走下來。中隊長說:“后面的小山上也要設步哨!”
  小隊長反駁道:“不行,在那儿設步哨很危險。”
  后面的小山离我們宿舍有段路,到那儿去必須越過鐵絲网、巨馬(日軍的軍隊用語,特指用木材搭起來防止敵人侵襲的篱笆。)和拆掉房子后高高壘起來的磚頭堆。晚上光線暗,只能看到一丈多的距离,要是敵人悄悄來襲,扔一個手榴彈,哨兵馬上就會送命,根本談不上報告敵情了。我們都認為在那儿設步哨是很不明智的。
  最后在宿舍后面的入口處又設了一個哨。
  明明有小隊長,中隊長干嗎跑來檢查警備狀況,下達指令呢?小隊長小聲嘟囔道:“看來還是信不過我呀!”似乎頗有感慨。
  這個車站上有四名滿鐵的鐵路人員,他們分別是自稱九州男子漢的酒鬼站長,愛講下流話的副站長,兩個年輕的中學畢業的工作人員。
  晚上,中隊長和小隊長、站長、副站長一起喝起了酒。不一會儿,一瓶就見底了,第二瓶也空了。第三瓶只剩下一點儿的時候,站長和副站長都醉了。站長開始評論起荒井第二小隊的警備狀況,言語之間有一股不屑之意。
  我听了很气憤,走出房間對正在站崗的瀧口上等兵說:“他們只是車站工作人員,有什么權力對軍隊的事、軍人的事說三道四?他評論受傷的荒井少尉時,也太出言不遜了。”正當我怒气沖沖他說這話的當儿,中隊長可能覺得我突然走出室外有些奇怪,就悄悄跟了出來。他對我講了几句話,語气又像是安慰又像是叱責。
  回到室內后,中隊長裝出一副醉意,應和著那些車站人員聊了起來。一會儿,中隊長對我說道:“東君,你可真會裝呆啊!”
  “什么?裝呆!憑什么說我在裝呆!”我心里暗暗生气。
  這些毫不体諒他人的工作人員一直扯著嗓子喧嘩,妨礙了我們的睡眠,我心里越想越气憤,就說道:“我們是保護你們的,必須在允許的時間內保證睡眠。你們也該安靜一點了!”
  他們只答了一聲:“對不起!”又唾沫四散,高談闊論起來,毫無住嘴之意。
  最后,副站長拿出几本黃色書刊遞給我們,說是有關作戰的書。
  簡直是混蛋。都三十五六歲的人了,還興致勃勃地看這种書?我打心底看不起他,把書扔了出去。
  回到休息室后,我翻出几天前收到的表弟英六君寄給我的屠格涅夫的散文詩,誰知一行也看不進。放下書去睡吧,卻怎么也睡不著。
  三月二十三日。
  現在,只要是支那人,士兵們殺起來毫不手軟,沒有半點躊躇。用刺刀殺人比殺一只雞還容易。在他們看來支那人的尸体還不抵一頭死豬。
  那些苦力中有一個老人。他的臉長得很丑陋,給人一种心術不正的感覺,挺討人嫌的。荒山上等兵說道:“你的臉實在讓人討厭,你要是死了,也就不會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了。”說完上去就是一刀,可能刺到老人的肺了,只見他口吐鮮血,在地上掙扎了一會儿,就不動彈了。
  過了正午的時候,有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支那人用棍子挑著行李,從汲縣的方向走來。野口一等兵馬上前去攔住他檢查行李,并讓支那人朝山的那邊走去。支那人什么也不知道,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根本沒想到死亡正向自己逼近。
  野口等支那人走出百米之后,把步槍架在土堆上瞄准他,就像孩子用气槍打麻雀一般,准備殺人取樂。
  兩聲槍響,結束了一個支那人的生命。
  現在士兵們覺得一頭豬都比一個支那人的性命值錢,因為豬還可以用來飽餐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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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殿堂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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