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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十六 董仲舒傳第二十六



  董仲舒,廣川人也。少治《春秋》,孝景時為博士。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次相授業,或莫見其面。蓋三年不窺園,其精如此。進退容止,非禮不行,學士皆師尊之。
  武帝即位,舉賢良文學之士前后百數,而仲舒以賢良對策焉。
  制曰:“朕獲承至尊休德,傳之亡窮,而施之罔极,任大而守重,是以夙夜不皇康宁,永惟万事之統,猶懼有闕。故廣延四方之豪俊,郡國諸侯公選賢良修洁博習之士,欲聞大道之要,至論之极。今子大夫B14F然為舉首,朕甚嘉之。子大夫其精心致思,朕垂听而問焉。
  蓋聞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樂而天下洽和,百王同之。當虞氏之樂莫盛于《韶》,于周莫盛于《勺》。圣王已沒,鐘鼓管弦之聲未衰,而大道微缺,陵夷至乎桀、紂之行,王道大坏矣。夫五百年之間,守文之君,當涂之士,欲則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眾,然猶不能反,日以仆滅,至后王而后止,豈其所持操或D766繆而失其統与?固天降命不查复反,必推之于大衰而后息与?烏乎!凡所為屑屑,夙興夜寐,務法上古者,又將無補与?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災异之變,何緣而起?性命之情,或夭或壽,或仁或鄙,習聞其號,未燭厥理。伊欲風流而令行,刑輕而奸改,百姓和樂,政事宣昭,何修何飭而膏露降,百谷登,德潤四海,澤臻草木,三光全,寒暑平,受天之祜,享鬼神之靈,德澤洋溢,施乎方外,延及群生?
  子大夫明先圣之業,習俗化之變,終始之序,講聞高誼之日久矣,其明以諭朕。科別其條,勿猥勿并,取之于術,慎其所出。乃其不正不直,不忠不极,枉于執事,書之不泄,興于朕躬,毋悼后害。子大夫其盡心,靡有所隱,朕將親覽焉。
  仲舒對曰:
  陛下發德音,下明詔,求天命与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謹案《春秋》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与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盡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強勉而已矣。強勉學習,則聞見博而知益明;強勉行道,則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還至而有效者也。《詩》曰“夙夜匪解”,《書》云“茂哉茂哉!”皆強勉之謂也。
  道者,所繇适于治之路也,仁義禮樂皆其具也。故圣王已沒,而子孫長久安宁數百歲,此皆禮樂教化之功也。王者未作樂之時,乃用先五之樂宜于世者,而以深入教化于民。教化之情不得,雅頌之樂不成,故王者功成作樂,樂其德也。樂者,所以變民風,化民俗也;其變民也易,其化人也著。故聲發于和而本于情,接于肌膚,臧于骨髓。故王道雖微缺,而管弦之聲未衰也。夫虞氏之不為政久矣,然而樂頌遺風猶有存者,是以孔子在齊而聞《韶》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惡危亡,然而政亂國危者甚眾,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繇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滅也。夫周道衰于幽、厲,非道亡也,幽、厲不繇也。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興滯補弊,明文、武之功業,周道粲然复興,詩人美之而作,上天晁之,為生賢佐,后世稱通,至今不絕。此夙夜不解行善之所致也。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故治亂廢興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得可反,其所操持誖謬失其統也。
  臣聞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天下之人同心歸之,若歸父母,故天瑞應誠而至。《書》曰“白魚入于王舟,有火复于王屋,流為烏”,此蓋受命之符也。周公曰“复哉复哉”,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鄰”,皆積善累德之效也。及至后世,淫佚衰微,不能統理群生,諸侯背畔,殘賤良民以爭壤土,廢德教而任刑罰。刑罰不中,則生邪气;邪气積于下,怨惡畜于上。上下不和,則陰陽繆ED7C而嬌孽生矣。此災异所緣而起也。
  臣聞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質也,情者人之欲也。或夭或壽,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不能粹美,有治亂之所在,故不齊也。孔子曰:“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故堯、舜行德則民仁壽,桀、紂行暴則民鄙夭。未上之化下,下之從上,猶泥之在鈞,唯甄者之所為,猶金之在熔,唯冶者之所鑄。“綏之斯徠,動之斯和”,此之謂也。
  臣謹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為也;正者,王之所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為,而下以正其所為,正王道之端云爾。然則王者欲有所為,宜求其端于天。天道之大者在陰陽。陽為德,陰為刑;刑主殺而德主生。是故陽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養長為事;陰常居大冬,而積于空虛不用之處。以此見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陽出布施于上而主歲功,使陰入伏于下而時出佐陽;陽不得陰之助,亦不能獨成歲。終陽以成歲為名,此天意也。王者承天意以從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猶陰之不可任以成歲也。為政而任刑,不順于天,故先王莫之肯為也。今廢先王德教之官,而獨任執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与!孔子曰:“不教而誅謂之虐。”虐政用于下,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難成也。
  臣謹案《春秋》謂一元之意,一者万物之所從始也,元者辭之所謂大也。謂一為元者,視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貴者始。故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壹于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間者。是以陰陽調而風雨時,群生和而万民殖,五谷孰而草木茂,天地之間被潤澤而大丰美,四海之內聞盛德而皆徠臣,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
  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賤不得致也。今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勢,又有能致之資,行高而恩厚,知明而意美,愛民而好士,可謂誼主矣。然而天地未應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也。夫万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廢而奸邪并出,刑罰不能胜者,其堤防坏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為大務。立太學以教于國,設痒序以化于邑,漸民以仁,摩民以誼,節民以禮,故其刑罰甚輕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習俗美也。
  圣王之繼亂世也,掃除其跡而悉去之,复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習俗已成,子孫循之,行五六百歲尚未敗也。至周之末世,大為亡道,以失天下。秦繼其后,獨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學,不得挾書,棄捐禮誼而惡聞之,其心欲盡滅先圣之道,而顓為自恣苟簡之治,故立為天子十四歲而國破亡矣。自古以來,未嘗有以亂濟亂,大敗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其遺毒余烈,至今未滅,使習俗薄惡,人民B150頑,抵冒殊扞,孰爛如此之甚者也。孔子曰:“腐朽之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今漢繼秦之后,如朽木、糞牆矣,雖欲善治之,亡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詐起,如以湯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竊譬之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當更張而不更張,雖有良工不能善調也:當更化而不更化,雖有大賢不能善治也。故漢得天下以來,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當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臨淵羡魚,不如退而結网。”今臨政而愿治七十余歲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則可善治,善治則災害日去,福祿日來。《詩》云:“宜民宜人,受祿于人。”為政而宜于民者,固當受祿于天。夫仁、誼、禮、知、信五常之道,王者所當修飭也;五者修飭,故受天之晁,而享鬼神之靈,德施于方外,延及群生也。
  天子覽其對而异焉,乃复冊之曰:
  制曰:蓋聞虞舜之時,游于岩郎之上,垂拱無為,而天下太平。周文王至于日昃不暇食,而宇內亦治。夫帝王之道,豈不同條共貫与?何逸勞之殊也?
  蓋儉者不造玄黃旌旗之飾。及至周室,設兩觀,乘大路,硃干玉戚,八佾陳于庭,而頌聲興。夫帝王之道豈异指哉?或曰良玉不D046,又曰非文亡以輔德,二端异焉。
  殷人執五刑以督奸,傷肌膚以懲惡。成、康不式,四十余年天下不犯,囹圄空虛。秦國用之,死者甚眾,刑者相望,BD2A矣哀哉!
  烏乎!朕夙寤晨興,惟前帝王之憲,永思所以奉至尊,章洪業,皆在力本任賢。今朕親耕籍田以為農先,勸孝弟,崇有德,使者冠蓋相望,問勤勞,恤孤獨,盡思极神,功烈休德未始云獲也。今陰陽錯繆,氛气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濟,廉恥貿亂,賢不肖渾淆,未得其真,故詳延特起之士,庶几乎!今子大夫待詔百有余人,或道世務而未濟,稽諸上古之不同,考之于今而難行,毋乃牽于文系而不得騁与?將所繇异術,所聞殊方与?各悉對,著于篇,毋諱有司。明其指略,切磋究之。以稱朕意。
  仲舒對曰:
  臣聞堯受命,以天下為憂,而未以位為樂也,故誅逐亂臣,務求賢圣,是以得舜、禹、稷、B151、咎繇。眾圣輔德,賢能佐職,教化大行,天下和洽,万民皆安仁樂誼,各得其宜,動作應禮,從容中道。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此之謂也。堯在位七十載,乃遜于位以禪虞舜。堯崩,天下不歸堯子丹硃而歸舜。舜知不可辟,乃即天子之位,以禹為相,因堯之輔佐,繼其統業,是以垂拱無為而天下治。孔子曰“《韶》盡美矣,又盡善矣”,此之謂也。至于殷紂,逆天暴物,殺戮賢知,殘賊百姓。伯夷、太公皆當世賢者,隱處而不為臣。守職之人皆奔走逃亡,入于河海。天下BD2A亂,万民不安,故天下去殷而從周。文王順天理物,師用賢圣,是以閎夭、大顛、散宜生等亦聚于朝廷。愛施兆民,天下歸之,故太公起海濱而即三公也。當此之時,紂尚在上,尊卑昏亂,百姓散亡,故文王悼痛而欲安之,是以日昃而不暇食民。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万事,見素王之文焉。由此觀之,帝王之條貫同,然而勞逸异者,所遇之時异也。孔子曰“《武》盡美矣,未盡善也”,此之謂也。
  臣聞制度文采玄黃之飾,所以明尊卑,异貴賤,而勸有德也。故《春秋》受命所先制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應天也。然則官至旌旗之制,有法而然者也。故孔子曰:“奢則不遜,儉則固。”儉非圣人之中制也。臣聞良玉不D046,資質潤美,不待刻D046,此亡异于達巷党人不學而自知也。然則常玉不D046,不成文章;君子不學,不成其德。
  臣聞圣王之治天下也,少則習之學,長則材諸位,爵祿以養其德,刑罰以威其惡,故民曉于禮誼而恥犯其上。武王行大誼,平殘賊,周公作禮樂以文之,至于成康之隆,囹圄空虛四十余年,此亦教化之漸而仁誼之流,非獨傷肌膚之效也。至秦則不然。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說,憎帝王之道,以貪狼為俗,非有文德以教訓于下也。誅名而不察實,為善者不必免,而犯惡者未必刑也。是以百官皆飾虛辭而不顧實,外有事君之禮,內有背上之心;造偽飾詐,趣利無恥;又好用D952酷之吏,賦斂亡度,竭民財力,百姓散亡,不得從耕織之業,群盜并起。是以刑者甚眾,死者相望,而奸不息,俗化使然也。故孔子曰“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此之謂也。
  今陛下并有天下,海內莫不率服,廣覽兼听,极群下之知,盡天下之美,至德昭然,施于方外。夜郎、康居,殊方万里,說德歸誼,此太平之致也。然而功不加于百姓者,殆王心來加焉。曾子曰:“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知,則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于它,在乎加之意而已。”愿陛下因用所聞,設誠于內而致行之,則三王何异哉!
  陛下親耕籍田以為農先,夙寤晨興,憂勞万民,思維往古,而務以求賢,此亦堯、舜之用心也,然而未云獲者,士素不厲也。夫不素養士而欲求賢,譬猶不琢玉而求文采也。故養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學;太學者,賢士之所關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國之眾,對亡應書者,是王道往往而絕也。臣愿陛下興太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數考問以盡其材,則英俊宜可得矣。今之郡守、縣令,民之師帥,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師帥不賢,則主德不宣,恩澤不流。今吏既亡教訓于下,或不承用主上之法,暴虐百姓,与奸為市,貧窮孤弱,冤苦失職,甚不稱陛下之意。是以陰陽錯繆,氛气棄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濟,皆長吏不明,使至于此也。
  夫長吏多出于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選郎吏,又以富訾,未必賢也。且古所謂功者,以任官稱職為差,非謂積日累久也。故小材雖累日,不离于小官;賢材雖未久,不害為輔佐。是以有司竭力盡知,務治其業而以赴功。今則不然。累日以取貴,積久以致官,是以廉恥貿亂,賢不肖渾淆,未得其真。臣愚以為使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擇其吏民之賢者,歲貢各二人以給宿衛,且以觀大臣之能;所貢賢者有賞,所貢不肖者有罰。夫如是,諸侯、吏二千石皆盡心于求賢,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遍得天下之賢人,則三王之盛易為,而堯、舜之名可及也。毋以日月為功,實試賢能為上,量材而授官,錄德而定位,則廉恥殊路,賢不肖异處矣。陛下加惠,寬臣之罪,令勿牽制于文,使得切磋究之,臣敢不盡愚!
  于是天子复冊之。
  制曰:蓋聞“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驗于今”。故朕垂問乎天人之應,上嘉唐虞,下悼桀、紂,浸微浸滅浸明浸昌之道,虛心以改。今子大夫明于陰陽所以造化,習于先圣之道業,然而文采未极,豈惑乎當世之務哉?條貫靡竟,統紀未終,意朕之不明与?听若眩与?夫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謂久而不易者道也,意豈异哉?今子大夫既已著大道之极,陳治亂之端矣,其悉之究之,孰之复之。《詩》不云乎,“嗟爾君子,毋常安息,神之听之,介爾景福。”朕將親覽焉,子大夫其茂明之。
  仲舒复對曰:
  臣聞《論語》曰:“有始有卒者,其唯圣人虖!”今陛下幸加惠,留听于承學之臣,复下明冊,以切其意,而究盡圣德,非愚臣之所能具也。前所上對,條貫靡竟,統紀不終,辭不別白,指不分明,此臣淺陋之罪也。
  冊曰:“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驗于今。”臣聞天者群物之祖也。故遍覆包函而無所殊,建日月風雨以和之,經陰陽寒暑以成之。故圣人法天而立道,亦溥愛而亡私,布德施仁以厚之,設誼立禮以導之。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愛也;夏者天之所以長也,德者君之所以養也;霜者天之所以殺也,刑者君之所以罰也。繇此言之,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質諸人情,參之于古,考之于今。故《春秋》之所譏,災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惡,怪异之所施也。書邦家之過,兼災异之變;以此見人之所為,其美惡之极,乃与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古者修教訓之官,務以德善化民,民已大化之后,天下常亡一人之獄矣。今世廢而不修,亡以化民,民以故棄行誼而死財利,是以犯法而罪多,一歲之獄以万千數。以此見古之不可不用也,故《春秋》變古則譏之。天令之謂命,命非圣人不行;質朴之謂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謂情,情非度制不節。是故王者上謹于承天意,以順命也;下務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別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舉矣。人受命于天,固超然异于群生,入有父子兄弟之親,出有君臣上下之誼,會聚相遇,則有耆老長幼之施,粲然有文以相接,歡然有恩以相愛,此人之所以貴也。生五谷以食之,桑麻以衣之,六畜以養之,服牛乘馬,圈豹檻虎,是其得天之靈,貴于物也。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為貴。”明于天性,知自貴于物;知自貴于物,然后知仁誼;知仁誼,然后重禮節;重禮節,然后安處善;安處善,然后樂循理;樂循理,然后謂之君之。故孔子曰“不知命,亡以為君子”,此之謂也。
  冊曰:“上嘉唐、虞,下悼桀、紂,浸微浸滅浸明浸昌之道,虛心以改。”臣聞眾少成多,積小致臣,故圣人莫不以晻致明,以微致顯。是以堯發于諸侯,舜興乎深山,非一日而顯也,蓋有漸以致之矣。言出于已,不可塞也;行發于身,不可掩也。言行,治之大者,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故盡小者大,慎微者著。《詩》云:“惟此文王,小心翼翼。”胡堯兢兢日行其道,而舜業業日致其孝,善積而名顯,德章而身尊,以其浸明浸昌之道也。積善在身,猶長日加益,而人不知也;積惡在身,猶火之銷膏,而人不見也。非明乎情性察乎流俗者,孰能知之?此唐、虞之所以得令名,而桀、紂之可為悼懼者也。夫善惡之相從,如景鄉之應形聲也。故桀、紂暴謾,讒賊并進,賢知隱伏,惡日顯,國日亂,晏然自以如日在天,終陵夷而大坏。夫暴逆不仁者,非一日而亡也,亦以漸至,故桀、紂雖亡道,然猶享國十余年,此其浸微浸滅之道也。
  冊曰:“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謂久而不易者道也,意豈异哉?”臣聞夫樂而不亂复而不厭者謂之道;道者万世之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處,故政有眊而不行,舉其偏者以補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將以救溢扶衰,所遭之變然也。故孔子曰:“亡為而治者,其舜乎!”改正朔,易服色,以順天命而已;其余盡循堯道,何更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變道之實。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繼之救,當用此也。孔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此言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于虞,而獨不言所損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損益也。繇是觀之,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今漢繼大亂之后,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
  陛下有明德嘉道,愍世欲之靡薄,悼王道之不昭,故舉賢良方正之士,論議考問,將欲興仁誼之林德,明帝王之法制,建太平之道也。臣愚不肖,述所聞,誦所學,道師之言,廑能勿失耳。若乃論政事之得失,察天下之息耗,此大臣輔佐之職,三公九卿之任,非臣仲舒所能及也,然而臣竊有怪者。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共是天下,古以大治,上下和睦,習俗美盛,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吏亡奸邪,民亡盜賊,囹圄空虛,德潤草木,澤被四海,鳳皇來集,麒麟來游,以古准今,壹何不相逮之遠也!安所繆ED7C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于古之道与?有所詭于天之理与?試跡之于古,返之于天,党可得見乎。
  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齒者去其角,傅其翼者兩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祿者,不食于力,不動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与天同意者也。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況人乎!此民之所以囂囂苦不足也。身寵而載高位,家溫而食厚祿,因乘富貴之資力,以与民爭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是故眾其奴婢,多其牛羊,廣其田宅,博其產業,畜其積委,務此而亡已,以迫蹴民,民日削月浸,浸以大窮。富者奢侈羡溢,貧者窮急愁苦;窮急愁苦而不上救,則民不樂生;民不樂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罰之所以蕃而奸邪不可胜者也。故受祿之家,食祿而已,不与民爭業,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為制,大夫之所當循以為行也。故公儀子相魯,之其家見織帛,怒而出其妻,食于舍而茹葵,慍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祿,又奪園夫紅女利乎!”古之賢人君子在列位者皆如是,是故下高其行而從其教,民化其廉而不貪鄙。及至周室之衰,其卿大夫緩于誼而急于利,亡推讓之風而有爭田之訟。故詩人疾而刺之,曰:“節彼南山,惟石岩岩,赫赫師尹,民具爾瞻。”爾好誼,則民鄉仁而俗善;爾好利,則民好邪而俗敗。由是觀之,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視效,遠方之所四面而內望也。近者視而放之,遠者望而效之,豈可以居賢人之位而為庶人行哉!夫皇皇求財利常恐乏匱者,庶人之意也;皇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負且乘,致寇至。”乘車者君子之位也,負擔著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為庶人之行者,其患禍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當君子之行,則舍公儀休之相魯,亡可為者矣。
  《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异道,人异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
  對既畢,天子以仲舒為江都相,事易王。易王,帝兄,素驕,好勇。仲舒以禮誼匡正,王敬重焉。久之,王問仲舒曰:“粵王勾踐与大夫泄庸、种、蠡謀伐吳,遂滅之。孔子稱殷有三仁,寡人亦以為粵有三仁。桓公決疑于管仲,寡人決疑于君。”仲舒對曰:“臣愚不足以奉大對。聞昔者魯君問柳下惠:‘吾欲伐齊,何如?’柳下惠曰:‘不可。’歸而有憂色,曰:‘吾聞伐國不問仁人,此言何為至于我哉!’徒見問耳,且猶羞之,況設詐以伐吳乎?由此言之,粵本無一仁。夫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是以仲尼之門,五尺之童羞稱五伯,為其先詐力而后仁誼也。苟為詐而已,故不足稱于大君子之門也。五伯比于他諸侯為賢,其比三王,猶武夫之与美玉也。”王曰:“善。”
  仲舒治國,以《春秋》災异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故求雨,閉諸陽,縱諸陰,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國,未嘗不得所欲。中廢為中大夫。先是遼東高廟、長陵高園殿災,仲舒居家推說其意,草稿未上,主父偃候仲舒,私見,嫉之,竊其書而奏焉。上召視諸儒,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大愚。于是下仲舒吏,當死,詔赦之,仲舒遂不敢复言災异。
  仲舒為人廉直。是時方外攘四夷,公孫弘治《春秋》不如仲舒,而弘希世用事,位至公卿。仲舒以弘為從諛,弘嫉之。膠西王亦上兄也,尤縱恣,數害吏二千石。弘乃言于上曰:“獨董仲舒可使相膠西王。”膠西王聞仲舒大儒,善待之。仲舒恐久獲罪,病免。凡相兩國,輒事驕王,正身以率下,數上疏諫爭,教令國中,所居而治。及去位歸居,終不問家產業,以修學著書為事。
  仲舒在家,朝廷如有大議,使使者及廷尉張湯就其家而問之,其對皆有明法。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對冊,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學校之官,州郡舉茂材孝廉,皆自仲舒發之。年老,以壽終于家,家徙茂陵,子及孫皆以學至大官。
  仲舒所著,皆明經術之意,及上疏條教,凡百二十三篇。而說《春秋》事得失,《聞舉》、《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屬,复數十篇,十余万言,皆傳于后世。掇其切當世施朝廷者著于篇。
  贊曰:劉向稱:“董仲舒有王佐之材,雖伊、呂亡以加,管、晏之屬,伯者之佐,殆不及也。”至向子歆以為:“伊、呂乃圣人之耦,王者不得則不興。故顏淵死,孔子曰‘噫!天喪余。’唯此一人為能當之,自宰我、子贛、子游、子夏不与焉。仲舒遭漢承秦滅學之后,《六經》离析,下帷發憤,潛心大業,令后學者有所統壹,為群儒首。然考其師友淵源所漸,猶未及乎游、夏,而曰管、晏弗及,伊、呂不加,過矣。”至向曾孫龔,篤論君子也,以歆之言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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