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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攻打齊國時,大王問王賁:
  “王貢,我來問你!你如何使三十万大軍所向披靡?”
  王賁說:“大王,臣牢記先父的教誨,給他們以信,給他們以勇,但不給他們以智。”
  大王在一邊暗笑。王賁沒有察覺,接上說:
  “給他們豬、騾、馬、牛肉吃,讓他們喝生馬血。”
  大王終于笑出了聲音。
  王貢滔滔不絕:“三十万大軍,槍刀劍戟,排山倒海,齊國豈有不滅之理?”
  大王當時蜷在床上,懶洋洋他說:
  “齊國是俺親戚哩。”
  王賁茫然地望王大王。
  大王說:“齊國把那么好的閨女許配俺,怪恣呢。”
  王賁摸不清端底。后來才記起大王的齊姬是從齊國而來。他口吃起來:“大王……難道……這個……然而……”
  大王哈哈大笑,用手彈了一下王賁的腦殼:“你的辦法不行。”
  他站起來,在宮中大步躥行,雙目如電。他劇烈咳嗽,咳畢,說:“你必須借助大王的聲威,三十万大軍同聲呼號:‘為大王而戰!’如此呼號,就有熱血,就有奮勇。齊城指日可下。”
  王賁赶緊跪下:“遵命,為大王而戰!”
  槌責走了。
  從此大王臥在榻上,傾听戰聲。不久飛馬來報。說齊城已下。大王心中暗喜,臉上卻如常肅穆。
  丞相李斯令人擺宴,慶賀胜利。大王未置可否。他在等王責歸來,一直端坐官中。小宦官,還有胖胖的趙高,都在他耳邊咕噥,他一聲不吭。美女如云,琵琶聲起;他睬也不睬。
  “王賁什么時候回咸陽”他間左右。
  李斯忙答:“今天傍黑差不多了吧?”
  趙高在一邊點頭:“已經快馬去催了。”
  齊國的美女、錢幣、金銀細軟、綢緞,還有上好的竹簡,一直源源不斷地運進咸陽。
  大王倒背雙手,粗略地看了一遍,鼻子里不斷發出哼哼聲。
  有一個少女長得高大、洁白、俊美,這在咸陽城里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的。大王伸出兩個手指,將她從行列中引出,問:
  “你是王族嗎?”
  少女點頭。
  “多大了?”
  “十九。”
  “好東西。”大王說。
  趙高在一旁咕噥:“齊國地處東海之濱,与東萊相鄰。萊子國里就有這种女人,身高馬大,俊美無比……”說著,先笑起來。
  大王做了個手勢,趙高閉了嘴巴。
  大王伸手撫摸女人的面頰,若有所思。這時有人喊道:
  “王貪拜見大王。”
  大王的手立刻垂下,轉身就走。
  王賁已跪在正殿。
  大王說:“王責,我候你多時。”
  “臣步履遲緩,臣有罪。”
  大王臉色鐵青,呷了一口水,讓王賁把戰況一一王來。
  王賁說:“三十万大軍一字排開,齊國將士惊慌失措,丟盔棄甲,不堪一擊。”
  大王臉上稍有不快。
  王賁看了一眼,又說:“不過,開始卻不是這樣;齊軍試圖阻攔,倚仗要塞,拒不投降。而且我們將士略有損傷,爭奪第一道城垣,三百人陣亡……”
  大王鼻子里“哼”了一聲。
  “后來,”王賁提高聲音,“我振臂高呼:‘為大王而戰!’將士齊聲響應,山搖地動,聲如雷電,大軍如海濤洶涌。城垣守敵渾身顫抖,不堪一擊。廝殺中,有人手舉長矛連呼‘大王’,英勇無比。有的戰士中了敵人的毒箭,倒下那一刻還在呼喊‘大王’。大王如果親臨戰場,親眼目睹壯觀之廝殺,一定會留下深刻印象。”
  大王微笑示坐。
  王賁坐了,鼻子上滲出米粒大的汗珠。
  大王說:“你的父親王翦當年率六十万大軍滅楚,也是喊著‘為大王而戰’,兵臨城下,敵軍連連潰逃,毫無抵擋,一瀉千里。楚地橫尸遍野,大王毫不怜憫。大王聲威遠播海外,胡虜豈敢猖獗?槌賁,和先父王翦,都等于是大王伸長了的手臂。你接上又滅燕,滅代,最后滅齊,都等于大王親手所為。盧鹿指處,必是降敵順民。”
  “大王所言甚是。”
  大王看了看他的樣子,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又拍拍他的后腦。
  “年紀輕輕,就擔當如此重任,將來你還了得?”
  王貪不解。
  大王說:“你要趁著年輕刻苦讀書。”
  王貢更為不解地抬頭。
  “要拜博士為師,讓淳于越教你讀史書典籍。”
  “這……”
  大王并不理會他為難的樣子,繼續說:
  “不得懈怠。大王每天要讀三車竹簡;你尚年輕,記憶力好,怎么可以懶惰?”
  王賁心想:浴血奮戰,踏破万水千山,我都在所不辭;可是讓我拜那些臭儒生為師,哼哼呀呀,讀一些拗口的古語詩文,還不如殺了我。雖這樣想,他沒敢說出口來,只連連稱是,就退下了。
  王賁走后,大王向小宦官:
  “你看王賁這次回來怎樣?”
  小宦官說:“我看他興沖沖的,喜气滿面,都是借助了大王的聲威。”
  “如果當初沒把你閹了,你也是個禍害。”
  小宦官做出扭捏狀。
  大王說:“王賁乘胜而歸,又是年輕气盛,久后傲气必然升騰,難以遏制。我不過是想了個万全之策。”
  “大王想出了什么万全之策?”
  “我讓他跟淳于越那一般博士鑽研古經、典籍,還要定期交上作業來。大王要親耳听听王賁怎樣熟讀經書。”
  小宦官哈哈笑了:“那會把他急得更加口吃的。”
  “身居要職,軍功蓋世,這樣的人不懂得難為,那怎么可以?”說到這里,一雙細長眼又閃了閃,“喚李斯來。”
  李斯弓王腰走來。大王問:“李斯,你為當今‘大儒’,是不?”
  “是的,大王。”
  “那好,你把淳于越,還有那些幕僚儒生統統給我召集起來,大王要与他們在咸陽宮前一走。備馬。”
  李斯不知所措,“這……”
  大王看也不著,李斯只得退下。
  一會儿,小宦官取來衷袍、皇冠。大王很快打扮好了,接著走到銅鏡前,取過鏡旁一塊石墨,在眉毛上用力地一描。這樣他的一雙眉毛立刻粗濃無比,而且眉梢高揚,看去真的如同虎目鷹隼一般。
  大王背上盧鹿劍出宮。
  這時有人來報,李斯已率眾儒生跪在了宮前廣場上。
  大王一聲不吭,大步走去。
  烈日下,一個個儒生穿戴不一,年紀不一,但大致都面色蜡黃,胡須飄洒。僅有的几個年輕儒生气色也不大好。他們跪在晴朗的天空下,被陽光照耀,滲出汗水;有的還抬頭看著大王。大王做了手勢,李斯讓眾儒生站起。李斯喊:
  “大王”
  本來眾懦生應該一齊隨上呼喊這兩個字,可是他們沒有受過這方面的訓練,有的喊“大王”,磕磕巴巴;有的還喊“大王万壽無疆”,瀝瀝拉拉的聲音惹人發笑。
  大王走到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儒生面前:
  “你的臉怎么這么黃?沒有睡好嗎?”
  “大王,臣昨儿一夜誦讀經書,未曾安眠。”
  “你為什么不白天讀書晚上睡覺呢?”
  “大王,臣有這個習慣,每到夜間思緒翩翩,激動不已,到了白天就老打磕睡。”
  “以后改過這個習慣。”
  “大王,非我不愿,實是不能也。孔子云……”
  “無孔不入!”
  大王說著用手點了一下他的腦瓜。老儒生被弄得不知所措。
  大王又問:“你吃得不好嗎?”
  “瓜果梨桃,瓜干山藥,一月里還能吃上几塊白膘子肉。”
  一邊有人嘻嘻笑。
  大王說:“從今以后,肥肉盡吃,只是要精神抖擻。”
  老儒生說:“是啦,是啦。”
  大王仔細看了看這些儒生,終于有些煩膩。這些儒生由于被緊急召集,有的趿拉王鞋子,有的敞開衣怀,還有的用一根細布條束腰。
  他朝李斯擺擺手,丞相走過來。
  大王說:“你看他們,這么懶懶散散,多不雅觀。橫不成排,豎不成壟。你給他們喝個口令,編成隊伍。”
  “試……”
  “做不到嗎?”
  大王炯炯目光掃去,李斯忙說:
  “做得,做得。”他咳一下,清清喉嚨,迎著眾儒生喊一聲:“站好啦——”眾儒生有的果然一梗脖子,雙手按臀,盡力挺胸;而大部分儒生從未經過這個陣勢,不知如何才好,更加手忙腳亂。
  “排隊,排隊。”
  有一個小衛士橫起長矛推擋著他們。
  儒生當中的七十博士長年接受恩寵,在權貴身邊來來去去,接受咨詢,從來目中無人,做橫得很,如今怎受得小衛士用矛杆擋來擋去?他們高喝一聲:“大膽!無禮!”
  小衛士后退了半步。
  大王就鼓勵小衛士:
  “今天你為師,教他們列隊,教他們學會听口令。”
  小衛士精神一抖,虎豹一般的嗓門迎王這些博士儒生們喝了起來。博士儒生在這雷鳴一樣的呼號里不由得膽怯。他們戰戰兢兢,勉強排成一條彎曲的隊伍。小衛士跑在前頭,說:
  “齊步——跑!”
  儒生們就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邊,兩手抱拳,在廣場上奔跑起來。小衛士一邊跑一邊列出隊伍,伸手揮動,讓儒生們自己跑。剛剛跑了一圈儿,就有些老弱病殘掉了隊,還有的拉下了一大截,看上去可怜可笑。有的跑了一會儿,兩手再不能擺動,原來是褲帶斷了,他只能提著褲子。還有的臉色灰黃,蹲下來嘔吐……
  大王哈哈大笑,笑過之后目光閃過一陣冷峻。他健步向前,拔出盧鹿劍,陽光下閃閃有光,指著那些掉隊的儒生:
  “速速歸隊,違者立斬!”
  那些老弱者連滾帶爬跑進了隊伍。
  大王喊:“一二,一二,一二三四!”
  儒生們有的懂,就跟著喊;有的不懂,依然那么顛顛地跑。
  小衛士喝著:“喊!跟上大王喊!”
  儒生們于是就喊起來,那种疏落不齊、毫無振作的聲音使人听了又好笑又掃興。
  大王并不气餒。他親自喝口令,領几百儒生在廣場上直跑了半個時辰。大王也累了,流下了汗水,呼呼喘息。眾儒生有的簡直不能支持,直接仰躺在廣場上。
  大王說:“從今以后開始軍訓,衛士就是教官。給他們每人發一套軍裝。軍訓時穿上軍裝,整齊划一,不准彎腰躬背。要縮臀收腹,挺胸昂首。”
  眾儒生連連叫苦,暗自告饒。
  李斯學著大王的口气把儒生召集起來訓了一通。
  “你們都是國之學人,要勇做棟梁。大王身邊懦弱務去,希望你們好自為之,抖擻精神,配合軍訓。”
  眾儒生瀝瀝拉拉地咕:“是啦,是啦……”
  第一次軍訓讓大王心中沖動,歡樂之余對李斯說:
  “你把這幫儒生中最有學問的人給我喚來。”
  李斯退下。
  一會儿淳于越搖搖擺擺走進來,施了禮,站在一邊。
  大王一看他的樣子,不禁有點憤然。這個博士原來就是他們當中公認的最有學問者,可是這個人傲骨不小。他過去倒也出了不少好主意,這會儿大王一見就有些气惱。這個人上次還固執地指出那個錯字,讓大王好不羞惱。大王忍住了什么,問:
  “听說你就是最有學問的人了?”
  淳于越說:“不敢。”
  大王說:“你對國事有什么見解?盡可直言道來,不必存過多禁忌。”
  淳于越說:“既然如此,大王恕我直言。我覺得大王治國有些任性。任性不可。”
  “怎講?”
  “平定六國,爭奪國土,大王需要的是智力、蠻力、勇力。”
  “好。”
  “平定疆土之后,治理國家;大王需要的是德力。知力、法力。”
  “怎講?”
  “德力,就是大王高洁的品格。就是說,要讓全國臣民無比佩服;德行高洁,四海自安。”
  這時一邊的小宦官躺在臥榻上,兩腿活動著,听得入迷。
  “知力呢?”
  “知力,就是說大王要了解四海的端底,不可莽為,遵循物理,方能百戰百胜。”
  “嗯。法力呢?”
  “就是要賞罰分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律條至上,不可遷就寬有。”
  小宦官在一邊插話說:“這不過是中車府令趙高背那些律條而已;大王早就說過要‘以法治國’!”
  淳于越低頭說:“即是。”
  大王哈哈一笑:“你還是有名的學問家哩,還不如我身邊一撓痒頑童!”
  “這……”
  大王把皇冠往后一掀,手拍睡榻:
  “大王就是法,就是力,就是威,就是猛。大王一向攻無不克。”
  淳于越說:“古人云……”
  “古人云我就不能云了?‘大王云’——你應該這樣講。從今以后,你們要背誦大王的話,不得有誤。剛才你在大王面前好好地賣弄了一番,大王這時候也要考考你了。我來問你:敵軍固守城垣,讓你來統帥將士,如何攻克?”
  淳于越說:“這要看戰場上的情形了。我會相机行事。古人云——”
  大王打斷他的話:“我來問你,化金器,鑄金人,每一個金人需費多少炭火?添加多少料理?——答來。”
  “這……大王,吾非專工,非我所長也。”
  大王哈哈大笑:“你養得膘滿体肥,穿綢衣,吃油餅,有何德、何才、何能?只不過憑一張三寸不爛之舌,謠言惑眾。在我眼里,你只是一頭蠢豬,不,連蠢豬也不如。蠢豬尚能供人食肉,你的老肉騷臭腥气,實難人口。”
  淳于越的臉青了又白,身子瑟瑟抖動。
  大王說:“以大王之意,你本該漚到上中,滋潤稼禾;念你跟隨大王多年,饒你不死。從今以后,只許你規規矩矩,不許你放肆議論。見了衛士要鞠躬,見了農夫要行禮,見了糞便要及時鏟起,送到田里。”
  淳于越連連說:“是啦,是啦。”
  “滾吧。”
  淳于越轉過身子就去了。小宦官忍不住笑起來。大王也高興得大笑,笑過之后又傳旨:
  “命中車府令趙高親手操辦,在咸陽廣場搭涼棚十里,擺下長宴,賀海內統一。”
  宮內人齊聲歡呼。
  好一場浩大奢華的宴會,咸陽全城都聞到了香味。煮肉的香气直傳到百里之外,人們說:今生今世能見到這么一場大宴,死而無憾了。文武百官,樂師,武士,歡聚一堂。樂工高奏凱歌。大王朗朗笑語,健步如飛,雙目在人群中掃來掃去。宴飲間戒備森嚴,衛士們有的穿了便衣,有的穿了軍服,簇圍大王左右。
  大王說:“有功將士坐前排。”
  他故意召喚那些職級偏低的坐到主桌上,而讓那些將官們坐在最后一排。王賁在一個角落,大王差人把他叫來。
  “十干……”
  大王端量他一下,見他臉色發黃,人瘦多了,就問:
  “怎么樣啊?”
  王賁知道大王在問他攻讀詩書的事,就說:
  “報告大王,臣正讀著呢。”
  “得勁儿不?”
  王賁如實稟報:“不太得勁儿。那些侍書拗口得很,好多字不識,還要查字典,什么‘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大王,您听听這多別扭……”
  大王忍不住笑了,捋捋胡須,“不可懈怠,要乘胜而進。”
  “是啦。就好比臣率大軍攻克燕代,要乘胜乘勇……”
  正這時,端湯的一個仆人戰戰兢兢從槌賁身邊走過。不知是王責活動胳膊碰了他,還是他在慌促中一不小心把湯洒在了王賁的腳上,滾燙的湯使王責疼得叫了一聲,跺了跺腳。
  大王說:“哪個大膽,傷我大將巨足!”
  王賁見大王如此,連忙哼了几聲,表示可怜。衛士立即把那個仆人抓了起來。大王問:“你是哪里人?從何而來?”
  仆人說:“奴才是齊國人,原來做過齊國的廚子,俺會燒一种八寶鮮湯,中車府令手下的人就讓俺來。”
  “傳趙高。”
  趙高過來。
  大王說:“你給我查查這個人。”
  趙高應聲而去。
  有人就把這個仆人帶到一邊,听候發落。一會儿功夫趙高回來了,報告大道:
  “這是齊國官中仆人,屬于監廚,就是給王子檢查湯水飯菜的人。他自己也是齊國貴族。”
  大王眼睛一動,咬了咬牙關,對趙高說:
  “傳我的令,盛大宴會混雜進几個毛賊,如果投下毒藥,豈不毀我社稷?混進伍中,豈不敗我將士?今后由什伍動手,一一清查,凡是六國貴族后裔一律在臉上刺了黑字,這樣朗朗晴空,百步之外就可分辨,豈能坏事?”
  中車府令趙高連連稱是:“大王圣明,智慧超人。臣即刻辦理。”
  宴會散去,宮內寂寞。大王問小宦官:
  “再做點什么?”
  小宦官說:“大王喜歡熱鬧是吧?”
  大王點頭。
  小宦官說:“你何不叫那些儒生中的一些异人來給你說說。那些人當中有星相家,會占星術;還有人能煉使人長壽的神丹;有的可以一口气背出五車經典,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們當中還有一個大‘預言家’。你以前不是听過嗎大王?”
  大王賁了想,終于記了起來。他如夢初醒地拍拍腦爪,“听那個大預言家講話,如同做夢,覺得實在好玩。”
  于是那個大預言家就被喚來。他長得獐頭鼠目,樣子并不雅觀。為了遮掩他全身的那股腥膻气味,大王就命人采來上色鮮花。大預言家端坐角落,只聞得陣陣花香飄來。
  “你且說來。”
  大預言家說:“還接著上一次嗎?”
  “可。”
  大預言家于是閉上眼睛,兩手叉起,像沉入了深深的追憶。停了一會儿,他敘說起來:
  “几千年后,几經磨難,大水滔滔又落盡,貝殼閃亮,木船干裂……”
  大王說:“你且用白話,像拉呱一般從近處說起。”
  “好也,俺這就說起呢。大王,久后有一种東西,方方的、帶玻璃的,嗯。”
  “怎么講?”
  “它能把千万里以外的圖形閃在這塊四方玻璃上,能說能唱,能映出人形儿。有的也不忍入目。”
  大王咂了咂嘴。
  “久后還有銀亮亮一大鳥,雙翅鋼直,嗡嗡之聲震動四野,飛在天上,由眾人乘坐。從上面俯瞰,大王所造長城,彎彎曲曲,如同銀蛇一般。胡人泛濫。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數不胜數……”
  大王說:“這都是些什么東西?”
  “都是一些胡人。他們金發碧眼,面貌怪异,不用秦書,廢棄王法。”
  大王震怒,一拍睡榻站起:
  “何等荒唐、大膽!”
  預言家又說:“戰爭胜負不重兵源,遙遙不見人星儿,頃刻間城毀國亡。”
  “怎么講?”
  “有一种神彈,仿佛懂人心思,一動手指,瞬忽間在海外爆響,呼呼飛至。久后國人喜好房事,繁衍不停,人煙繁密,擁擠不堪,排隊上車;江中魚盡,糧米匱乏,空气稀薄,林木伐盡,禽獸無藏身之地耳,不得已只得將人閹過,斷其篝路……”
  “算算我身后的事情罷。”
  “算遠不算近,算近無忠信。”
  “大王饒你。”
  “奴才不敢。”
  “快說罷。”
  預言家只好說:“一片土坑,陶人駿馬,好不顯赫,后人叫做陶桶儿。這是大王后人為頌大王功德而埋,想不到被一一掘出,露在朗朗晴天之下,國人蜂擁而至,歎為觀止。有洋人也喚鬼子,坐鐵鳥儿從天外飛來,為一飽眼福,有一個洋人攜妻子高鼻梁,藍眼珠,他們站在坑前大喝……”
  大王震怒:“胡人竟然喝得我之將士!”
  “實在不幸,正是這樣。”
  “你算算我陽壽几何?”
  預言家連連說:“万壽無疆,万壽無疆。”
  大王又問:“你能算算你們這群儒生的命運与未來嗎?”
  預言家閉上眼睛,用力追索,說:
  “命運坎坷,前赴篝繼,屈辱受盡,榮華享盡。我們這些人當中最愿得的一种疾病就是感冒,鼻涕眼淚,噴嚏連連,蓋因熱力不勻,或降于冰封雪地,或置于炎炎日下……”
  大王哈哈大笑:“說下去,說下去。”
  “不過……我們當中以后——大約在一兩千年以后吧,要出產一种東西儿。”
  “什么?”
  “這東西儿怪异無比,金貴哩。說也說不清。”
  “到底是什么?”
  “這東西無形無体,倏忽飄渺,名字叫做‘哲學儿’哩。自從有了哲學儿,世界沌于霧中。”預言家停了一瞬,又伸手指著窗外,“我似乎看見几千年后,咸陽宮前黑色大路直通天邊,其時沒有車馬,只有數串銀亮甲虫,迅疾如電,比最好的快馬還要快上十倍。它們嘎嘎嘶叫,由遠方馳來,又馳向遠方……”說著,預言家的聲音戛然而止。
  “再說下去。”
  “臣累了,臣累了。”
  就這樣,預言家告辭了。
  大王整天都陷在預言家描繪的幻景里、連連歎息。
  他閒下來就讓小宦官給他掏耳朵。他越來越迷醉于這种游戲了。小宦官掏著耳朵,講王葷故事,打發王一天又一天。大王實在大寂寞了。四海統一,六國盡滅,接下去又做什么?
  他傳話,讓王賁准備兵車將士,他要到林子里狩獵。他賁在這個冬天來臨之前搞一場浩大的、舉國上下的狩獵活動。到時候圍困獸類,將士齊呼“大王”,豈不快哉?
  他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咕噥一句:“老親嘴儿也沒什么意思。”
  小宦官笑著點頭。
  外面喊:“大將軍王賁到——”
  大王對小宦官說:“還是這聲音來勁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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