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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三



  洛陽·獨樂園·流觴溪畔
  春寒料峭的“耆英會”唱和·苦情苦淚
  的“靡哲不愚”·司馬光著書的過度勞
  作,加速著軀体的衰老,終于“中風”
  病倒于釣魚庵·

  十一月底,內侍押班李舜舉和知制誥兼御史中丞徐禧,奉詔前往西北戰地指揮五路兵馬攻取靈州去了,給京都居民增添了一股熱血沸騰的興奮。同時,被貶逐的知開封府文彥博來到洛陽留守御史台就職,把內政邊事的窘迫和朝廷中樞的紛爭悄悄地帶給了閒居洛陽致仕、遭貶的老臣們。這些“伏櫪老驥”個個睜大了眼睛,注視著朝廷內政邊情的進展。
  元丰五年(1082年)正月五日巴時,著書于釣魚庵的司馬光,正在伏案刪定唐代長編,神情肅穆地為唐僖宗(李儇)中和元年農民造反軍首領黃巢攻入長安的一段文字潤色加筆:“……巢乘金裝肩輿,其徒皆披發,約以紅繒,衣錦繡,執兵以從,甲騎如流,輜重塞途,千里絡繹不絕。民夾道聚觀,尚讓歷諭之曰:黃王起兵,本為百姓,非如李氏不愛汝曹,汝曹但安居無恐……”
  忽然司馬康推門進入:
  “父親,文彥博大人來訪。”
  司馬光聞訊惊异,住筆出神。
  司馬康走近書案,低聲說:
  “文彥博大人任西京留守一個月來,听說已籌建了一個詩酒社,名曰‘耆英會’。”
  司馬光自語:
  “‘耆英會’?是年老英賢相聚之意吧?”
  司馬康急忙作解說:
  “是這個意思。据洛陽街頭傳聞,這個‘耆英會’是文大人仿唐代詩人白居易晚年遭貶后卜居洛陽,与胡果、吉皎、鄭据、劉真、盧真、張渾、李元爽、僧人如滿等耄耋老人宴游洛陽香山,詩酒相聚而成‘九老會’的古例成立的,其旨為‘徜徉山水、林亭、名閣、古剎,以恰天年’。并以‘尚齒不尚官’為序,以‘年滿七十’為歲界。”
  “洛陽都有哪些人參加?”
  “听說七十九歲的鄭國公富弼大人,七十七歲的司封郎中席汝言大人,七十六歲的朝議大夫王尚恭大人,七十五歲的太常少卿趙雨大人,七十五歲的秘書監劉几大人,七十二歲的天章閣待制楚建中大人,七十二歲的太中大夫張問大人,七十二歲的朝議大夫王慎言大人,七十歲的龍圖閣直學士張燾大人都入會了。連身在大名府。家留洛陽的北京留守王拱辰大人也投書文彥博大人,申請加入‘耆英會’。”
  “洛陽街頭有何反應?”
  “听說文彥博大人离京來洛陽前,皇上曾以‘西都舊士女,白首佇瞻公’的贈詩送別。榮天子之言,洛陽街頭對‘耆英會’的成立是一片叫好聲。”
  司馬光驟然感到一股冷颼颼的寒風逼人:這些參加“耆英會”的成員,几乎都是十多年來因為反對“變法”被皇帝貶逐、致仕的人物。這些志同道合者的集會結社,就不怕朝廷罪為“結党謀反”嗎?“耆英會”的出現是一种征兆,可這“征兆”預示著什么?天下人心的變化?朝廷紛爭的深入?還是一群遭貶者失去理智的瘋狂?使他更為不解的是,朝廷對此事為什么沒有反應!是中樞重臣根本不知“耆英會”的出現?是宰執大臣們忙于西北邊境的戰爭無暇顧及?還是皇上有意借用唐代“九老會”的遺韻遺風消耗這些耄耋之臣的余熱殘火呢?唉,自己离開朝廷十二年了,京都的一切,朝廷的一切,都茫若隔世,看不清,說不清了。他突然想到“耆英會”的倡導者文彥博,這位輝煌于仁宗年代,執權于英宗年代,對抗“變法”十四年至今不悔的潞國公,是素以膽識謀略稱著的,如何此時也變得孟浪昏債了?也許該會一會這位六十年來的“不倒翁”啊……
  司馬康見父親沉思不語,便低聲說出自己的想法:
  “父親若此時不便會見文彥博大人,我就以‘外出造訪’四字謝之。”
  司馬光置筆掩卷,吩咐儿子:
  “弄水軒備茶接待潞國公!”
  文彥博,字寬夫,山西介休人,時年七十七歲。仁宗天圣年間舉進士,累遷殿中侍御史、河東轉運使、如泰州,曾呈表論軍隊制度上“將權不專、軍法不嚴”之弊,并稍有成效,對加強西北邊防有所貢獻。慶歷七年(1047年)任宰相,与樞密使龐籍合議裁減冗兵,頗有進取精神。皇祐三年(1051年)被彈劾罷相,出知永興軍。至和二年(1055年)复宰相之職。嘉祐三年(1058年)出判河南、大名、太原等府,封潞國公。英宗皇帝即位后,任樞密使四年,政績頗佳。皇帝趙頊即位后,因其反對“變法”出知洛陽。元丰三年,出知開封府。元丰四年五月,反對朝廷“用兵西夏”,被斥為“流俗無為之論”,十月,兩次上呈奏表,論征戰師老兵疲之狀:“……臣聞昨來西師出界,中輟而還,將下師徒,頗有饑凍潰散,以礙人眾,不行軍法。今便欲再舉,何以勵眾?又,運糧遠涉,頗被邀截,官吏民夫,甚有陷沒。伏望圣慈深察王師之舉,必有邊將謀臣首開端緒以誤大計,若不深責,無以勵后……”王珪、蔡确怒,反彈文彥博“虛言怨謗”,皇帝遂貶文彥博任西京留守。這位三次任中樞將相的潞國公于去年十一月下旬移居洛陽,不僅帶來了朝廷紛爭未見結果的禍福現實,而且以其不甘寂寞的憤心悲怀,串連于致仕老臣之間,聯絡感情,交流政見,經時月余,終于建造了“耆英會”這個議論朝政的講壇。
  文彥博雖年已七十七歲,但腦力仍健,并不糊涂,他同時代的人物,死亡的死亡,致仕的致仕,現時還混跡于高官職位者,唯他一人。近六十年的官場生涯,使他積累了丰富的處人處世經驗,三次擔任中樞將相的顯赫經歷,使他練就了超人的敏銳洞察力。他此時看得清楚,王安石第二次罷相离開京都,已有六個年頭,這六年中,變法的主要人物已零落四散,“王安石變法”已名存實亡。在這“名存實亡”的過程中,上至中樞宰執大臣下至州府官吏,人心失落,法紀松弛,道德淪喪,糜費成風,物欲泛濫,貪黷橫行,已构成了大宋一百多年來最為可怕的危机。朝野憂國之士,皆悲怀痛心而吁歎;城鄉朴純之民,皆忍怨含怒而詛咒。可皇上和宰執大臣王珪、蔡确、蒲宗孟等人,仍然打著“變法”的旗號用兵,耀武邀功,全然不知大禍將至。兵事無常,若万一失敗,朝廷可真的要出現一場翻天覆地的混亂了。“耆英會”的倡導和成立,完全是他這种認識和心境的產物,希望能在這老臣聚集的洛陽,喚起人們“心存魏闕”的波瀾,為來日可能出現的混亂紛爭作未雨綢纓之備。他之所以援唐代詩人白居易“九老會”古例而行事,正是為了用优游閒散、詩酒浪跡、遺情世外的外表,掩飾其所圖所為。他畢竟是用心深沉的,通机哄然而起加盟于“耆英會”的十二位朋友,大都是風燭殘年,縱有臂撐蒼穹之心,卻無柱砥中流之力。在默默數通洛陽城中千百人物之后,他把目光緊緊盯住了獨樂園里的司馬光。
  司馬光的聲望,在王安石“變法”停滯之后,已成為朝野仰望的一面旗幟;司馬光的品德,已因冷居獨樂園十二年不妄言朝政,成了“臣道”的典范;司馬光的博學才智,將因《資治通鑒》的成就而居文曲之位;司馬光的居官清廉、為人忠貞簡朴,已贏得黎民百姓的心。更為重要的是,皇上已有起用司馬光之意。文彥博每思念至此,均展眉捋須高呼:
  “司馬君實,你當為‘耆英會’中人啊!”
  司馬光在弄水軒接待了文彥博。
  今天的文彥博是偕畫家鄭奐來訪的。他身著裘袍,頭戴皮帽,腳著棉靴,頸圍狐尾,拄九節藤杖;面色紅潤,朗目流盼,劍眉似雪,白須冉冉,神情雍容自若,一副長者之風,居上而輕拂屋宇。
  畫家鄭奐,時年五十三歲。形容消瘦,性情隨和,木油寡言。一身藍色布袍,一頂短檐高帽,一條黑色圍巾,手攜一只畫囊,頗具瀟洒之气。但在文彥博的神采風度掩抑下,几分文人洒脫,已變為一派寒酸了。
  司馬光之于文彥博,在年齡上已居晚輩之列,且因其恩師龐籍任樞密使時,文彥博官居宰相之位,兩人同居中樞,相扶相助,并有“合議裁減冗兵”而共遭御史彈劾之誼,司馬光遂以事龐籍之禮事文彥博。三十多年來,歲月滄桑,龐籍早已作古,文彥博亦居官外府,政事無涉,相聚极少,近十二年來,司馬光居洛陽獨樂園專意著書,不問園外之事,与文彥博也就斷絕了交往,但那种“師生之誼”在司馬光心里仍然是不移不減的。
  主客相會于弄水軒,司馬光對文彥博執弟子禮以跪拜祝福,對鄭奐執朋友禮以拱手問好,并親自執杯敬茶,侍立一側,態度极為恭謹。文彥博捋須大笑作答:
  “流光飛梭,恍惚之間,已逾三十多年了,不期當年龐籍公門下的諫水神才博學郎已經是鶴發闊額了。君實啊君實,你現時已是朝臣典范、天上文曲、四海人望,仍如此恭禮而立,不減當年,文彥博可真有如坐針氈之感了。來,來,來,你我相對而坐,品茶共語,一不尚官,二不尚齒,豈不更為親切融和嗎?”
  文彥博以長者風趣的訓教開始了十二年來首次相聚的交談,使司馬光一時窘迫而不得不從,便拱手告坐:
  “謝潞公教誨。恭敬不如從命,司馬光合罪僭越了。”
  文彥博反客為主,為司馬光執壺斟茶,借机談起移居洛陽近一個月來的觀感,風光、气候、習俗、飲食、婚娶、游宴,話無定題地寒暄起來。
  坐在一側的畫家鄭奐,既不飲茶也不插話,悄悄打開畫囊,展紙墨于桌案上,一會儿打量著文彥博,一會儿打量著司馬光,揮筆潑墨地作起畫來。
  司馬光与鄭奐交誼亦深,鄭奐是獨樂園的常客,舉止已不拘俗禮,往日与司馬光談詩論畫,多為簡要提詢、靜听解說,偶有詰難,亦簡短數字而已,已達相知以心,不以語言之境。
  此時,因司馬光根本不知“耆老會”成員均有畫像挂于“耆英堂”,反而以為文彥博初至洛陽,鄭奐跟蹤相隨,展紙作畫,是為文彥博留取須眉皓白之神采,便盡心盡力地應和著文彥博的妙語机珠和神采飛揚,為長者盡晚輩輔成之誼。
  文彥博在興致越來越濃的寒暄中,巧妙地把話頭轉入了正題:
  “洛陽物華天寶,人杰地靈,君實耐得辛苦,耐得清冷,在世風日下、物欲橫流、祈錢拜金的世態中,埋頭冷室十二載,坐冷板凳著文章,真算得上是一個冷透心腸的奇人了。但不知宏篇巨著《資治通鑒》進展情況如何?”
  司馬光心中突地騰起一股暖流:此公尚知冷室著書之苦啊,比起几年前那些“謠言啄傷”的中樞大臣簡直是圣人再世了。他不愿談十二年冷室著書的清苦,但不能不談朋友們的功績。
  他談到劉攽貢父的強學博敏:
  “……典籍所載,太史所錄,俚聞錄記,故事舊章,孔墨百氏,陰陽鬼神,貢父無不涉知,真可謂超絕一世。惜乎朝廷不怜貢父嗜史之心,硬是貶往泰州去了。”
  他談到劉恕道原的博聞強記:
  “……上自太史公所記,下至周顯德末,紀傳之外,至私記雜說,道原無所不覽。上下數千載間,巨微之事,道原了若指掌,討論編次,多出道原,遇史之紛錯難治者,輒以諉道原解之。惜乎因治史而歿身。”
  他談到范祖禹的智能明敏,好學能文:
  “……遍間舊史,若鯨吸川,別白是非,不少借隱,躬耕冷室,用力最勤,唐史長編近七百卷,皆出淳甫之手。設書局十二年間若無一淳甫,其狀如何?不堪想啊!”
  他談到《資治通鑒》的現狀:
  “《資治通鑒》一書,篇帙浩繁,計約為三百卷左右,今定稿者,僅十之六七,然光近党力衰,精力似已不濟,目視近昏,齒牙無几。但愿天公能假光三四春秋,以成此書,則光無所求了……”
  鄭奐仍在默默地作畫。
  文彥博立即接過司馬光的話題,拋出了自己此行之所圖:
  “君實啊君實,何苦執著如此?蜜蜂筑巢,尚知戲游花叢;蜘蛛織网,尚知夜作晝眠,你何勞逸之不分啊!《詩經》有云:‘靡哲不愚’,是說圣哲之人也有糊涂的時候,這句千古妙語,卻偏偏叫你證實了。你治《資治通鑒》,當知魏武曹操有几句吟唱:‘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恰之福,可得永年’,离開清冷的書齋吧,走出狹窄的獨樂園吧,丟開你日夜守而不舍的《資治通鑒》吧,隨我到一個舒心暢怀,無憂無慮的地方去……”
  長者畢竟是長者,倚老賣老的長者往往是不容爭辯的長者,司馬光突然感覺到此時的文彥博仍然是三十年前的朝廷宰相,自己此時已完全進入了三十年前太常禮院掌管文書的角色。他神情惶惶然,急忙拱手請教:
  “潞公所言‘舒心暢怀,無憂無慮’之地何在?”
  “洛陽‘耆英會’。”
  司馬光几乎惊訝出聲,但見文彥博朗目炯炯,如火相逼,一副自信自得之狀,他欲斷然拒絕的回答噎在嗓間吐不出來了。真是一日為師,終生門下啊!他慢慢吞回卡在嗓間的話語,佯作不知,拱手恭敬詢問:
  “潞公所謂‘耆英會’者何?”
  “‘耆英’者,老英雄之謂也。會而結社,乃仿唐代詩人白居易‘九老會’之所為。”
  “宗旨何在?”
  “開筵坐花,飛觴醉月,鼓腹而歌,以樂其生。”
  “耆英高賢何人加盟?”
  “鄭國公富弼彥國、司封郎中汝言君從、太常少卿尚恭安之、大常少卿趙丙南正、秘書監劉几伯壽、衛州防御使行己肅之、太中大夫建中正叔、司農少卿慎言不疑、龍圖閣直學士趙燾景元、太中大夫張問昌言,均已入會加盟。現時唯缺一人……”
  “所缺何人?”
  “執印挂帥之士,大宋之白居易白樂天啊!”
  司馬光急忙應聲附和:
  “潞公德高望重,朝廷棟梁,文勳武功,世人共頌,天下學子高山仰止,朝野人心仰福所倚,當掌‘耆英會’之旗而無愧。”
  文彥博捋須大笑:
  “老朽年已七十有七,行將就木,掌什么旗啊?唯愿以此衰老之軀,充當馬前走卒之役,鳴鑼開道,為賢者鼓吹,為能者呼號。連日所思,已為‘耆英會’覓得一位執印掌旗之人。”
  司馬光急聲詢問:
  “此人是誰?”
  文彥博從容作答:
  “司馬君實。”
  司馬光大惊失色,“啊”地一聲呆住了。
  畫家鄭矣作畫完畢,擲筆于案,捧起畫像展于司馬光面前:
  “司馬公請審視,‘耆英堂’里唯缺公之形容啊!”
  司馬光惊慌站起,面對文彥博,拱手彎腰,聲音發抖:
  “潞公,此事万万不可!司馬光才疏學淺,遇事懵懂,生性呆滯,拙愚無比,怎能‘開筵坐花’?司馬光既無酒量,又無詩才,行酒無令,猜拳頭暈,怎能‘飛觴醉月’?司馬光黃面白發,骨瘦如柴,齒牙無几,胸背相貼,怎能‘鼓腹而歌’?只怕是敲破肚皮,也敲不出一縷聲響的。再說,‘耆英會’以年七十為歲界,光今年只有六十四歲,怎敢僭列耆英高賢之列。潞公,請你网開一面,饒過晚生吧!”
  鄭免看著司馬光惶恐怜乞的樣子抿嘴笑著。
  文彥博卻頻頻點頭,似乎動了惻隱之情,挽司馬光之手娓娓而語:
  “君實啊君實,你的申辯和難處,真使我心腸發軟了!我知你平生好學,學則鍥而不舍,鍥而有成。‘開筵坐花’,必能改變你迂闊之性,‘飛觴醉月’,必能消散你憂郁之思,‘鼓腹而歌’必能強健你消瘦之体。君實年雖不及七十,但可依唐代洛陽‘九老會’破格吸引六十二歲狄兼囗入會的古例辦理,此難題已迎刃而解。至于‘執印掌旗’之事,文彥博退讓一步,待君實年滿七十,再行擊鼓升帳之典。君實,老朽如此辦理,總不算強你之所難吧?”
  司馬光哭笑不得,望著眼前這位裝聾賣傻、移花接木、城府深沉的老前輩說不出話來,在啼笑不得的搖頭中,他似乎悟通文彥博的本領:近六十年的官場生涯,此公敗而不落,落而不倒,也是一种才能啊!
  文彥博對司馬光的頻頻搖頭似乎是視而不見,高聲致語畫家鄭奐:
  “鄭郎,君實感謝你的丹青勞作,這幅畫像該挂進‘耆英堂’了!”
  司馬光情急,單腿跪倒在文彥博面前哀聲請求:
  “潞公……”
  城府深沉的文彥博根本不讓司馬光把口中的話語說出:
  “君實,‘耆英會’無你,則洛陽失色,大宋失色,天下失色啊。再說,文彥博也沒有臉面走出這獨樂園,也沒有臉面去見洛陽的朋友了。”
  司馬光張口結舌,重重地低下了頭,說出了一句文彥博需要的話:
  “潞公,司馬光……從命了。”

  正月十五日是上無節,“鄭公園”里流觴溪畔的耆英聚會,可真是一場災難的肇端!
  鄭國公富弼的園林,居洛陽園林之首,紅牆內三十頃土地上的亭台樓閣、清溪、竹林、蒼松古柏、花圃湖泊、幽徑曲道,似乎采擷了洛陽園林所有風光的精華,成了大宋西京繁華璀璨的象征。今晚是上元節,華燈万盞,各盡奇巧,飾于高台樓閣、竹林溪畔、松柏枝頭、曲徑彎處,似繁星落于人間,在碧翠的蒼茫朦朧中,織成了無數銀河。一輪圓月爬上東山,用素波清光,凝視著松柏林間的“流觴亭”和“流觴亭”前一帶九曲曼繞的“流觴溪”。
  “流觴溪”是“鄭公園”內天造自成的一方鐘靈幽境。“流觴亭”是為彰揚“流觴溪”而建造的高台五間屋舍,都是鄭國公富弼致仕后平日安歇會友的地方。
  “流觴溪”岸邊排列著鄭國公府十三人組成的家彼樂班。她們盛妝珠玉、花枝招展,正在用歡樂的琴音歌聲,為“耆英會”亮牌剪彩。一首流行于官衙、酒樓、妓院的迎賓曲響徹夜空。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
    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
    食野之苹。
    我有佳賓,
    鼓瑟吹笙。

  月色銀光照映著“流觴溪”畔擇石而坐的耄耋英雄們:
  七十九歲的鄭國公富弼,須眉皓白,著裘袍皮帽,在兩個侍女的陪伴下,坐在舖有豹皮的一塊鶴狀璞石上。富弼今夜神態优悠,興致极高,拍膝和歌而唱,聲音蒼勁低沉,顯示著主人的熱情和慷慨;
  七十七歲的潞國公文彥博,衣冠楚楚,著裘袍,戴皮帽,圍狐尾,他是今夜“耆英會”的組織者,顯露出興奮和激動,他從一位樂伎的手中拿過月琴,瀕水而立,彈弄不停;
  七十七歲的司封郎中席汝言,眉飛色舞,著紅緞飛云長袍,戴雙翅紅呢軟帽,挺直了肥胖的腰身,樂呵呵地笑著;
  七十六歲的太常少卿王尚恭,文質彬彬,著藍緞錦袍,戴黑色氈帽,坐在一塊舖有羊皮的舟狀璞石上,也許因為著衣單薄,經不起夜風吹襲,不停地咳嗽;
  七十五歲的太常少卿趙丙,神采飛揚,著紫色暗花錦袍,戴立毛護耳五彩圈,盤發于頂,用貪婪的目光,打量著弄弦高歌的樂伎歌伎;
  七十五歲的秘書監劉几,神情恍惚,著灰色錦袍,戴黑色軟帽,正不停地轉眸張望;
  七十五歲的衛州防御使馮行己,神態昂然,著褐色綴丁戎裝,坐在一塊舖有棉墊的璞石上,殘留著軍人气概,目不斜視,一副气嘟嘟的樣子;
  七十三歲的太中大夫楚建中,神情懶散,著紫色錦袍,戴帕頭軟帽,手持一條松枝,攪和著溪水流波;
  七十三歲的司農少卿王慎言,神情嚴峻沉穩,披貂氅,圍狐尾,禁口不語,似在沉思;
  七十一歲的太中大夫張問,神情激昂,著紅色錦袍,戴紅色軟帽,顧盼左右而高聲談笑,旁若無人,自放自縱;
  七十一歲的龍圖閣直學士趙燾,舉止不凡,著紫色錦袍,不戴帽子,盤發于頂,擇溪水中一塊露出水面的璞石而坐,雙腳脫履去襪,拍打著冰寒的溪水,放聲和弦仰面而歌;
  六十四歲的司馬光、是被文彥博破格拉入“耆英會”的,在這些“尚齒不尚官”的耄耋長者面前,他自然是排位最末。他著一件已褪了顏色的藍色棉袍,戴一頂短檐護耳棉帽,撐著一副瘦骨前傾的身架,自覺地擇溪尾之石安坐,頗顯卑小寒酸。但他似乎不曾察覺自己的窘迫,默坐無語地欣賞著歌伎樂伎們的彈唱,似乎等待著這片人間仙境中即將發生的一切。
  九曲婉轉、清波緩移的“流觴溪”,無數盞蕉葉狀、蓮荷狀的竹制金漆酒囗,滿盛瓊釀浮波而下,忽儿結伴旋轉,忽儿倚岸停歇,忽儿追蹤流波,忽儿分散泊于璞石之側,天籟精巧、變化莫測。因為鄭國公府几位開壇取酒、“斟釀、放囗的“酒博士”勞作于溪流上游的松柏濃蔭中,更增加了這九曲流觴的神秘和雅意。按照“九曲流觴”之規,泊于石之四周,据石者必飲,飲盡必歌。于是琴聲、歌聲、談笑聲、促酒聲、喧嚷起哄聲,不絕于松柏林間。
  鄭國公富弼捧繹飲酒,和弦而歌:

    九曲流觴坐語嘩,
    心境安信即為家。
    切莫辭飲十分酒,
    任人笑我滿頭花。

  潞國公文彥博:

    綠樹華燈飛彩霞,
    魂入酒鄉不憶家。
    醉眼朦朧君莫笑,
    清波流水盡蓮花。

  司封郎中席汝言:

    月色銀光映酒囗,
    笑語何時入万家?
    惆悵繁星似有恨,
    清暉瑩瑩是淚花。

  溪水悠悠,流繹不絕,酒香溢漫于幽徑園林,浸溶于月色銀光,染透了濕淋淋的琴音歌聲。九曲流觴既不“尚齒”又不“尚官”的任意贈与,已使鄭國公富弼、潞國公文彥博、司封郎中席汝言、太常少卿王尚恭酒醉五分,已使司馬光、楚建中、趙丙酒醉七成,已使衛州防御使馮行己、秘書監劉几、司農少卿王慎言、太中大夫張問、龍圖閣直學士趙燾胡說八道了。
  司農少卿王慎言已被酒力揭去了往日的穩健沉穩,沖垮了往日三思而語的牙關,在醉態踉蹌中,解去貂氅,扔去狐巾,伸出雙手,從流波中撈起飄動的酒囗發起了酒瘋,他要樂班彈奏起樂府古曲,舉囗望月,嚎著嗓子唱起了時下流行的一首民謠:

    吏勳封考,筆頭不倒。
    廣度金倉,日夜窮忙。
    禮祠主膳,不識判硯。
    兵職駕庫,典了碎褲。
    刑都比門,總是冤魂。
    工屯虞水,白日見鬼。

  這是不滿朝政的怨詞謗語啊!人們全然愣住了。司馬光突覺如一盆冰水淋頭,他不僅震惊于王慎言的不“慎言”,更震惊于朝廷六部的腐敗黷職。
  富弼畢竟是“耆英會”里年歲最高的長者,而且這樣的怨詞謗語是出現自己的園林,便高聲表明自己的態度,并為王慎言解說:
  “無疑(王慎言字),你是真的醉酒了!醉語無真,醉語無實啊……”
  王慎言沒有回答,他在吐出心里的積憤之后,便一頭倒在溪岸邊痛快地睡去了。可七十一歲的趙燾,仗著酒力、晃悠悠地站在璞石上,大聲高喊:
  “不疑是喝……喝多了,醉,醉了!把這首民謠唱、唱錯了。姑娘們,起、起樂,我唱!”
  樂伎們緊忙彈奏,趙燾指手畫腳地破著嗓子唱起:

    吏勳封考,三婆兩嫂。
    廣度金倉,細酒肥羊。
    禮飼主膳,淡吃韭面。
    兵職駕庫,咬姜呷醋。
    刑都比門,人肉餛飩。
    工屯虞水,生身餓鬼。

  這不僅是怨謗朝廷,簡直是用刀捅朝廷重臣的心肝,人們不只是感到惊訝,而是心如擂鼓般地惊恐了。富弼已是目瞪口呆,司馬光頭腦一片空白,民謠如此,民怨如此,朝政如此,不敢深思啊!不等司馬光紛亂的思緒安靜下來,七十五歲的衛州防御使馮行己又在醉醺醺地大聲呼號:
  “‘兵職駕庫,咬姜呷醋’!士卒苦啊,有的連命也糊里糊徐地送掉了。鄭國公、潞國公,你們知道嗎?兩個月前朝廷討伐西夏的‘靈州之役’已遭慘敗,四十万兵馬中了西夏人‘誘敵深入,堅壁清野,以追待勞’之計,全部潰敗靈州。朝廷蒙蔽天下人于鼓中啊……”
  真是霹靂雷聲!一切哀音中的最哀音!富弼、席汝言、王尚恭等原本就持有“二十年內,日莫言兵”的諫奏,而且已离開朝廷十多年,今不幸言中,全都神情惶恐。溪畔圍觀的人們,原本就恐懼戰爭,這次征戰的失敗,更增加了他們的恐懼,其中有些人的親人正在西北邊境打仗,一時人聲沸動。司馬光雖然离開京都已有十二年,但從京都朋友的來信中,已略知這次“用兵西夏”的起因,也略知王珪、蔡确等人“鼴鼠妒鵬”般的猜疑和用心。他本無意重返朝廷,暗中期望這次征戰能夠大獲全胜,以消除中樞重臣對自己存在的擔心,上符皇帝“開邊創業”之愿,下佑自己能夠安然地完成《資治通鑒》的修著,誰知“靈州之役”失敗了,自己今后的日子也許更加莫測。文彥博此刻的心境是复雜的:半年來自己在朝廷兩次反對“用兵西夏”,招致了貶居洛陽的怨罰,現時不幸而言中的“靈州潰敗”,也許會招致更為凄慘的貶逐,因為歷朝歷代的帝王,在“天縱英明”遭受失落打擊中,總是遷怒于預言靈驗的臣子的。此刻,他作為“耆英會”的組織者,突然感到處境的險惡:剛才司農少卿王慎言和龍圖間直學士趙燾已閣下了“怨謗朝廷”的大禍,眼下衛州防御使馮行己又犯下了“泄露軍机”之大罪,若被暗居于洛陽的朝廷耳目探知而上報皇帝,則這“耆英會”之舉可就成為“謀反有形”了。醉言招災啊!他正要謀議于身旁的富弼,以求提早結束這興致未盡的聚會,醉酒而糊涂的馮行己卻毫不知罪地大叫大喊:
  “……你們知道這次領兵打仗的統帥是誰?是李憲。李憲是干什么的?是個黃門供奉官,是為皇帝捧茶供果的人物,懂什么打仗,懂什么帶兵,瞎著眼睛搞什么‘五路進軍,會師靈州’,結果,他自己先選了道路,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四十万兵馬就是這樣稀里糊涂地完蛋了……”說著,他抱著頭顱痛哭起來。
  “流觴溪”兩岸沒有一絲聲響,人們的情緒似乎在馮行己的痛哭聲中醞釀著憤怒的爆發。文彥博的心在“怦怦”跳動,感覺到自己周身的肌肉都在緊張地顫抖。他當机立斷,高聲喊出了“耆英會”結束前的一項議程:
  “流放大囗,幸運者詩酒唱終!”
  須眉皓白,醉態朦朧的“耆英”們突然悟到這場暢怀舒志的聚會該結束了,除了几位醉臥噗石的酒場英雄外,似乎都在有意擺脫須眉、臉皮上的悲憤哀愁,堆出輕松歡愉的神情。
  松柏叢中擔任開壇取酒的“酒博士”們,听到文彥博高亢急切的酒令,急忙斟滿一盞千層蓮花大囗,放進潺潺的“流觴溪”。
  月色似乎更明,銀光似乎更亮,流波似乎更晶瑩了。一盞千層蓮花酒囗,大若升罅,圓若玉盤,花朵疊疊,紅白相間,繹內瓊釀,乳白生輝,浮綠波而下,緩緩急急,旋旋轉轉,婀娜多姿,從容飄逸,應和著人們眾口异詞叫“停”喊“走”的聲浪,在富弼的坐石前旋轉,在文彥博的坐石前徘徊,在席汝言的坐石前進進退退,在王尚恭的坐石前左右飄忽,在劉几的坐石前欲停又走,然后移居水之中流,飛舟般地掠過馮行已、楚建中、王慎言、張問、趙燾的坐石,直射司馬光而去,在人們聲音嘶啞的歡笑聲中,輕輕地叩敲著司馬光的坐石,安然不動地停止在司馬光的面前。
  是禍是福?是吉是凶?是命運的關照?還是命運的提醒?司馬光一時万感沸動,無依無從。他后悔今夜不該來到這里,無端地又卷入了一場紛爭;他又慶幸今夜來到這里,無意中知曉了朝廷現時的實情;他抱怨文彥博不該拖自己下水,又感激文彥博對自己殷切關照之情;他迷戀著獨樂園的宁靜,又按耐不住一個臣子對皇帝不移不減的忠貞。他彎腰從水面捧起千層蓮花酒囗站起,拱酒敬月、敬星,敬遠方陣亡的將士。他舉囗一飲而盡,和著樂班奏起的錚錚曲音,用蒼涼的嗓音唱出了沸騰于胸的心聲:

    嵩峰遠疊千重雪,
    伊浦低臨一片天。
    百頃平皋連別館,
    兩行疏柳拂清泉。
    國須柱石扶丕构,
    人待樓航濟巨川。
    蕭相方如左右手,
    且于窮僻置閒田。

  歌聲是凄涼的,歌伎們唱和著。唱出了“耆英”們遺情世外、心在朝廷、惆悵不快的心情。
  歌聲是激越的,唱出了“香英”們柱石撐天,巨船渡江的心底希冀,大宋還需要耄耋之臣啊!
  歌聲是韻味深長的。九曲流觴,寂寞園林,當年輔佐劉邦創業成帝的賢相蕭何,不也曾遭貶而离開朝廷嗎?富弼、文彥博、席汝言、王尚恭等人在司馬光唱出的真切現實面前,唉聲歎气……
  凄涼的月色,凄涼的銀光,凄涼的“流觴溪”,凄涼的上無節。“耆英會”在一片凄涼中收場了。
  司馬光壓根儿沒有想到,在他歌唱中,他的老妻張氏,去釣魚庵為他送去夜宵的途中,從木板架起的獨木橋上,失腳落于湖水中,雖被家人及時救出,但此刻已臥床榻,奄奄一息……

  正月二十九日,這一天的黃昏,春寒回潮,風峭林木,雨冷花草,司馬光六十歲的老妻張氏,衰弱的病体終經不起忽冷忽熱的折磨,在醫生診病無效的歎息聲中,病故于獨樂園一座蒼松覆蓋的簡朴屋舍里。這個秀于閨房、操持家務的女人在彌留之際,拉著坐在床榻邊丈夫的手,用最后的一點力气,吟出了她默默一生獻給司馬光的無盡無竭的情愛:

    相看不足,
    相親不倦,
    相愛不絕,
    人問黃泉。

  四十四年結發共枕的老妻吟著愛的絕唱撒手离去了,半個月來親自侍病于床榻前的司馬光一下子痴呆了。他無言無語,仍然握著妻子的手,默默地淌著淚水,他的一雙昏視的眼睛,如同霧漫的淚泉,滴呵不停。他似乎在用淚祭奠著妻子四十四年來的錦心濃意、暖怀柔情、甘苦共嘗、風雨同舟;他似乎在用淚回憶著妻子四十四年來的离愁別苦、螢影雁鳴、義如賓友、勤瘁相成;他似乎在用淚感激著妻子四十四年來朴儉持家、洒水執帚、爐火灰頰、鋤蔬濕衣;他似乎在用沼贊揚著妻子四十四年來的潛德不耀、寬厚待人、梯奉舅姑、慈禮役婢。兩心相知,情若連環啊!司馬光突然搖著妻子冰冷的手哭出聲來:
  “卿今撒手去,留我獨何如……”
  司馬康跪地號啕,呂直代地痛哭,范祖禹啼噓不止,仆役婢女都大放悲聲,“獨樂園”也在寒風冷雨的黃昏哭泣著……
  二月三日,司馬光帶著儿子司馬康、老仆呂直,赶著載有老妻張氏靈柩的馬車,走出獨樂園,走向五百里外的故鄉陝州涑水。司馬光崇尚簡朴,沒有樂班鼓吹,沒有親朋送行,只有兩個仆女身著孝衣,跟著高舉靈幡的司馬康,”向西走去。
  二月二十九日,六十歲的張氏,被安葬在諫水南原林木蔥綠的司馬家族的墓地里。墓穴深七尺,無青磚砌宮,無石木裝飾,無一草陪葬,無僧人超度,亦無碑石作記,僅在墓地一側,結草廬一間,為司馬康居喪之合。然方圓十里的男女老幼,相識者和不相識者,聞訊送葬而來,眾以万計,號啕哭祭之聲,終日不絕。這位連名字也沒有留下的女人,在葬禮上卻贏得了人間真情。
  夜風殘月,林木蒼茫,送葬哭祭的人群散盡了,留下了一座散發著泥土芳香的黃土墓冢。年老的司馬光更顯得衰老了,他步履蹣跚,舉止遲鈍,站在老妻的墓前,彎下頎長微駝的身軀,低下白發稀疏的頭顱,悲愴而親昵地叮嚀著:
  “……入土為安,你勞累了一生,該靜靜地安歇了。讓明月伴著你,讓清風伴著你,讓康儿伴著你,我該回洛陽著書了。可身邊沒有你,我今后怎么活啊……”司馬光聲音哽咽,語不成聲,淚水滂沱而下。
  三月十日,司馬光帶著日直回到洛陽,他一踏進獨樂園,就陷入無法排解的苦情哀傷之中。看到柴門內的菜地苗圃,他就想起老妻澆蔬除草的身影;看到“讀書堂”,他就想起妻子提壺送茶的身影;看到“弄水軒”,他就想起妻子制肴捧酒的身影;看到“釣魚庵”,他的心在跳,他的淚在流,眼前就浮起妻子為給自己送食而失落湖中的大悲大哀。触景生情,見物思人,他怀疚而悔恨地喃喃自語著:

    悲由我起,
    哀緣我生,
    形骸不滅,
    不敢忘卿,
    形骸俱滅,
    魂伴卿行。
    ……

  司馬光把自己關在釣魚庵里,以伏案著書分散著心靈上苦情的折磨。司馬康已不在身邊,文牘之役由范祖禹兼任;妻子离去了,一日三餐由老仆呂直送上案頭;《唐代長編》七百卷里國事的不幸和大幸,抑制著亡妻之哀。
  司馬光決計不再离開書案,不再离開《唐代長編》,不再停止手中的筆墨,不再放縱自己“相看,相親,相愛”的苦情思念,他定稿于書案,飲食于書案,困眠于書案,日以繼夜,從春到夏,從夏到秋,定稿的進度加快了,精力的消耗將盡了,衰老的身軀將垮了。“靡哲不愚”,他不僅不知更大的悲哀將至,反而為自己的自制、自抑、自束、自約而慶幸。
  其間,“耆英會”的朋友們頻頻來訪,無意中調解著他頭腦中越崩越緊的神經,延緩著不幸事件的發生,但拜訪交談中,朋友們傳來的朝政訊息,卻也在無意中撞擊著他緊繃欲斷的心弦。
  八月十日夜晚潞國公文彥博來訪,惊慌地說出了知制誥兼御史中丞徐禧不顧“靈州喪師”后的軍心頹喪、士气低沉,再次舉兵討伐西夏、圖取永樂諜的消息,并預言“永樂之戰必敗”,司馬光惊駭,激動地挺身站起,突然眼前一黑,倒在文彥博的怀里。
  司馬光中風跌倒,右肢偏癱,舌僵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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