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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五


  汴京·福宁殿
  王安石不合時宜地喊出了“天道尚變,人
  道尚占”的高論,饑餓的現實決定了它遭
  受冷落的命運·智慧閃爍的火花消失了·

  韓維帶著司馬光寫的《論朝政闕失狀》和司馬光對王安石、蘇軾神交相知的感人友情驅車离開洛陽“獨樂園”。在車輦飛快奔馳的途電一場危及王安石地位的政爭,在汴京大內福宁殿御堂里發生了。
  三月二十八日巳時三刻,大內宦侍來到王安石府邸,傳諭王安石午時正點在福宁殿御堂晉見皇帝。王安石知道,皇帝要听他的趨時應變方略了,便帶著呂惠卿關于修善人事的設想和呂嘉問關于南糧北調、川米東移的具体措施,隨著大內宦侍向宣德門走去。
  王安石經過一天一夜的反复推敲,他把与呂惠卿、曾布、呂嘉問所商議的一切精煉成為釋解“變法”義理的兩句話。“天道尚變”和“人道尚占”。并且正在思謀運用這兩話深入淺出地解析眼前這“十月不雨”帶來的种种困難。
  他太了解年輕的皇上了。這個主子,在六年的“變法”中,處于順境時,“上則用心太急”;處于逆境時,“上則失意搖擺”。不根除其熱冷無常之疾,“變法”是難竟其功的。
  他打定主意在今天的君臣會見中,首先用“天道尚變”四字對皇帝進行耐心地開導,以堅定其信心;再用“人道尚占”四字,消解皇帝心中的焦慮,以增強其趨時應變的勇气;然后以呂嘉問所呈關于二百多万斛糧米分批漕運至京的具体舉措,消除皇帝燃眉之憂。但他沒有想到,從城外驛站飛來的一卷要他下台的《流民圖》和一份借天降之災彈劾他“不合天理,變法禍民”并要求停止新法的奏表,也已悄悄地跟在他的背后,向宣德門飛馬急馳而來。他更沒有想到,在他背后致命一擊的,正是他几年來一直信任和庇護的監安上門鄭俠。
  昨天傍晚,監安上門小吏鄭俠,用了數天的時間,終于畫就了他的長卷《流民圖》,這幅血淚斑斑的作品,充分展示出他的藝術才能。凡流民者,形象各异、栩栩如生。其情注于筆墨,躍于絹土。其意透于絹錦,怨聲可聞。鄭俠似覺難盡心底之思,乃盡其胸中之才,書寫彈劾奏表,先述旱災之慘狀,次述執政之缺失,再述求罷新法之愿,最后提著腦袋作賭注。其情之迫,足以使人落淚。其膽之狂,足以震懾群臣。奇特年代,終于造就了這個奇特的人物。真是硬的伯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人活在世上,都得遇到一個魁星啊!
  鄭俠密封了畫卷和奏表,准備連夜呈送皇帝,但他位卑人微,根本沒有可能走進福宁殿。他沉思良久,決定用走后門的辦法打通關節。他來到中書門下側門,找到一個相識者,請其設法逕呈皇上,并以十兩銀子作酬。相識者猜知事体重大,微微搖頭,便以“閥門上呈文書,均需執政過目”為由而拒絕。鄭俠知其不可勉強,遂留銀作謝而別,相識者感其豪爽,在收起銀兩的同時,低聲暗示可通過驛站馬遞之途,繞經通進銀台司而直達福宁殿。鄭俠悟通,遂于五更時分,身著朝服,怀揣印記,馳馬出南薰門三十里,走進驛站,佯稱自己是大內派出的督察官員,有密急奏狀案續上呈通進銀台司。驛站官員見其身著朝服,气宇軒昂,并驗其印記,不敢怠慢,即發快騎傳遞,奔向京都。
  王安石走進宣德門不久,驛站馬遞也匆匆地走進了宣德門。
  王安石興沖沖地走進福宁殿御堂,抬頭一看,一下子懵了,樞密使陳升之、樞密副使吳充、副宰相馮京早已到來,而且都神情惶恐地呆站著。皇帝趙頊端著一副陰沉而冰冷的面孔迎接他,顯得十分憔悴。宰相王安石胸中正在翻沸的那股耐心開導皇帝的熱情驟然冷卻了:陳升之、吳充、馮京啊,該你們露面的時候,你們告假;不該你們來的時候,你們卻搶先來了。隨而一种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莫非要有什么重要的決定嗎?他心緒惴惴不安地向皇帝行叩見之禮。皇帝回答他的是微微點頭和臉皮上一絲擠出來的苦笑。這种冷遇更加重了王安石心頭的狐疑,難道皇帝的老毛病又發作了?他感到悲哀,坐落在首輔的椅子上,凝眸注視著皇帝,等待著皇帝趙頊開口。
  趙頊卻一言不發,眼睛直視前方,卻不知看的是什么。老于官場的陳升之,嘴角微浮笑意,似乎已經摸著了皇上的心思。城府深沉的吳充,繃著面孔,不露聲色,眉宇間浮起一層憂郁。性情沉穩的馮京,舉目望著皇帝,目光中含著同情和歉疚,似乎在為皇帝的焦慮而擔憂。王安石先是凝眸注視皇帝的神色,繼而微微歎息。君愁臣憂啊!
  是啊,皇帝趙頊在這場天災面前,在連續多日的應變無策,廢寢忘食的折騰下,特別是在兩天來閉門沉思中,完全感受到“上天示警”的威逼了:十月不雨,哀鴻遍野,市易榷兼,商賈怨道,朕失民心;華山崩塌,中樞不協,重臣箝口,諫台無聲,朕失吏心;流民入京,朝野震動,謗起街巷,文人助瀾,朕失士心啊!三年前蘇軾在奏表中曾說:“存亡之所寄者,民、吏、士、軍而已。”今朕四失其三,能視而不見形勢之險惡嗎?
  趙頊看得清楚,這場天災造成的局面,必將危害“變法”的執行。“青苗貸款”不可能滿足饑餓黎庶的需要,“青苗法”也就會失去吸引力。官府所貸之款,將本利難收,若“追呼收繳”,勢必招民怨恨,進而激起不測。城鄉貨物匱乏,百貨流通已呈枯竭,將使“市易法”失去斂利功效,若再由市易務“控制開闔之權”,勢必加劇市場供應的緊張,招致商賈細民的怨恨,使市易更加蕭條。“方田均稅法”、“保甲法”的推行,在災荒年月,已非當務之急,強行之,徒耗民力,徒增民間惶恐而已。暫停“變法”以休養民力嗎?退一步而順應天災的驅使嗎?六年“變法”取得的一切都將喪失殆盡,朝野變革圖強之志也許會從此而瓦解渙散無遺的。“變法”不可停!停止“變法”這句話是万万不可出口的。
  皇帝趙頊在思緒混亂中尋找著出路。他畢竟是已經當了七年的皇帝,已經探知治理天下的一些奧秘,已有了一些手段。他要在“修善人事”中,不動聲色地完成自己的設想:為渡過這場天災,需要一批穩健持重的宰執大臣執掌朝政。司馬光也許是最理想的人選,只有這位腳踏實地的“朝臣典范”才能養民生息,實現朕在這荒年之所托。可王安石如何安排呢?去掉王安石,不也是明顯地拋棄“變法”嗎?朝廷又將如何?這些都需要走著看!非常時期,任何決定,斷不可操之過急,若驟然扭轉船頭,不唯船上划槳的船夫會惊慌失措,連岸上的看客也會惊詫失聲,弄不好會翻船的。況且,現時居于船頭的操舵者,是一位生性執拗、動輒拿把要挾的“拗相公”,誰知又會鬧出什么樣的事端來。先听听王安石的“應變之策”再說吧。
  皇帝趙頊在運用皇權的收放予取上,已有了相當的經驗,不再是三年前廢黜眾議,獨尊王安石那么簡單了。為了安撫怀有不同政見之臣,為了擴大自己施恩于天下的影響,為了借群臣之力牽制可能執拗抗衡的王安石,也為了給今后的收放予取留有回旋的余地,他決定接受翰林學士承旨韓維之諫,以“罪己自責”的方略,先放出一點風聲,對群臣作一次測試。
  皇帝趙頊在長時間沉默之后,終于抬起頭來,從御案一端拿起一份文稿,望著中樞重臣,長長歎了一聲,愴然而語:
  “天久不雨,朕夙夜焦勞,奈何無才無德,‘上天示警’愈急,雖損膳自省,避殿自罰,仍不足以應天變。現唯有罪己下詔,廣求直言。愿朕之中樞重臣,直言責朕,并遵詔頒行天下。”
  王安石、陳升之、吳充、馮京聞聲大駭,急忙跪伏于御案之前,俯首听詔。
  皇帝趙頊讀起詔文:

    詔曰:朕涉道日淺,暗于致治,政失厥中……

  在皇帝趙頊其狀憂形于色,其聲悲切懇側地親自宣讀詔文中,王安石、陳升之、吳充、馮京都在專心聚意地扑捉著從皇帝口中蹦出的每一個字,都在竭其心智地揣摸著皇帝的心机,都在悄悄地謀划著自己應采取的對策。
  王安石在震惊中醒悟了:這貌似“罪己”的詔文,分明是對“變法”的全面動搖,分明是對執政失職的指責。而詔發朝野“廣求直言”之舉,分明是鼓勵群起而攻。他突然發現自己已被皇帝置于千人所指的祭壇,將成為“上天示警”的替罪羊。他的心緒一時愴然。
  陳升之在盤算:天旱成災,上天示警,“變法”六年的火樹銀花,終于在涌入京都流民們的哀嚎聲中凋謝了。朝臣惶惶,人怨塞道,計將安出?只能在“匡正闕失”中找出路了。而這道詔文,正是“匡正闕失”的前奏,其用意是要把天下輿論引向皇上所規划的河道。王安石也許會成為“匡正闕失”中的眾矢之的。但是,帝王之心難以揣摸的,誰知這“廣求直言”之舉,是出于迷途知返的通悟,還是出于一時權宜的机變呢?等著瞧吧,別急于出頭。
  吳充為姻親王安石擔心,更為朝廷可能出現更大的動亂擔憂。六年來,王安石的積怨太多太深了,已釀就了一座憤怒的火山,一旦噴發,會使其骨肉無存。但他畢竟是中樞主宰,畢竟是一位能夠制約群臣的領袖人物。如果這具神像驟然崩毀,朝廷會怎么樣呢?歐陽修已故去,范鎮已致仕,韓琦老了,呂公著、富弼已經臭了五年,香不起來了。司馬光現在洛陽,因政見不合曾有九辭樞密副使之舉,現時也是不會輕易進京的。而王安石手下的人物,呂惠卿、曾布、呂嘉問等,現時正圍繞著“市易違法案”和“曾布沮害市易案”內哄斗法。六年“變法”,六年爭斗,人才凋零,取代王安石的人物已找不出來了!陛下啊,你這痛苦而急切的決定,是英明,還是愚蠢?臣百思而不解。
  馮京几乎將他的惶恐挂在了臉上:皇上自我反省的數條暗示,都是東府中書門下之責,自己身為副宰相,自然有不可推卸之責任。雖然皇帝之所指是大權在握的王安石,但職務、道德所系,一個副宰相總不能率先非難首輔而取悅于皇上啊。再說,“上与介甫如一人”,今日之事,也許是皇上与介甫早有所謀,自己切莫自作多情而討人嫌!
  皇帝趙頊聲情悲凄地讀完詔文,便佯裝閉目歇息,實則在等待中樞重臣們的反應。但如他所料,是死一般的寂靜,既沒有贊頌聲,也沒有反對聲,更沒有自責謝罪聲。他睜眼望去,三位中樞重臣都在低頭視地,唯有王安石臉色鐵青。趙頊心中苦笑,隨即又宣布了三項決定:
  “流民入京,惜惶無狀,乞食求生,嗷嗷待哺,朕心甚憂。朕決定在京都十五門內設置粥棚,以解流民之饑。其所需糧米,由京都殷富之戶承擔。現特命樞密副使吳充監督皇城司實施。”
  吳充急忙叩頭領旨,并借机自責謝罪:
  “陛下憂憫災傷黎庶,痛自責己,臣不能分圣躬之憂,罪該万死。陛下委臣以重任,臣當竭盡心力以布陛下愛民之德。”
  皇帝趙頊點頭,接著部署:
  “四月八日,乃佛祖生日,為消解天旱之災,朕決定京都十大禪寺在這一天同時舉辦浴佛齋會,朕將率領百官万民祈天降雨。敬佛祈雨所需費用,由十大禪寺自行籌划。現特命參知政事馮京監督禮部實施。”
  馮京叩頭,也借机頌揚皇上之德:
  “陛下愛民如子,敬佛祈雨,上符敬天之德,下符万民之望,必能祈得雨霖,普救蒼生。臣奉圣命而行,必當勤懇理事,不負陛下厚愛。”
  趙頊遂舉起《廣求直言詔》對王安石說:
  “介甫先生,請你代朕將這道詔文頒示朝野吧!”
  皇帝把這最后一項決定交給王安石辦理,也許是出于對王安石的尊重,也許是為了消解王安石的狐疑和憤怒,也許是為了表示對王安石的信任。但在王安石看來,卻是對自己的戲弄。廣求直言,不就是要搜集“變法禍民”的罪狀嗎?“設置粥棚”之舉,固為救急之策,可由皇城司出面逼迫殷富之戶出米,不正是加劇京都的動亂嗎?“敬佛祈雨”之舉,則更為荒唐,且由禮部出面勒索十大禪寺出資,簡直不成体統。況且,這种關聯京都命運的重大事体,事前竟不与宰相知聞,這宰相還有什么當頭!他早就憋足的憤怒,在自尊心受到傷害的剎那間,驟然爆發了。宰相的敏感和學者慣于鑽牛角尖的迂腐相合,使他忘記了時間、地點,忘記了陳升之、吳充、馮京的存在,忘記了君臣嚴格的界限和朝制,他猛地從地上爬起,向皇帝趙頊高聲質問:
  “臣請示陛下,這道詔文,緣何而發?”
  陳升之、吳充、馮京一惊,皇帝趙頊也如遭棒擊。
  “這、這,上天示警啊。”
  王安石厲聲追問:
  “天為何物?示警何在?”
  趙頊從剎那間的木果中清醒過來,迅速恢复了帝王的尊嚴。他怒目注視著王安石:
  “‘巍巍乎,唯天為大。’前年西岳華山崩塌,是為‘上天示警’!今之十月不雨,是為‘上天示警’!獲罪于天,無所禱也。”
  王安石對皇威視而不見,反而板起面孔,為皇帝講起“課”來:
  “‘巍巍乎,唯天為大。’孔夫子這句囫圇不清之語,誤了天下多少明君圣哲啊!夫‘天’,有‘天道’、‘天神’之分。‘天道’乃天地万物,變化‘成象’,有目可睹,有手可著;天气在變化,故有春夏秋冬之分;山陵在變化,故有崩塌陷裂之异;江河在變化,故有潮汐漲落之別;云霧在變化,故有水澇干旱之差;滄桑在變化,故有古今形勢之大不同;天地間一切事物都在變化,故有古之架木為巢、鑽木取火而演進為今之瓊樓玉宇,火樹銀花。此‘天道尚變’之理,千古而不悻。‘天神’乃子虛烏有、誕謾荒唐、無影無形之臆想,是愚者之所倚,是弱者之所托也。有人畏懼‘天神’而不解‘天道’,故杞人憂天,辛苦和心血全然用錯了地方。山崩陵替、水澇干旱、冬寒暑雨,乃‘天道’自然之變,与人何關?陛下‘避殿’、‘減膳’已逾七日,其心至誠,雨何不落?徒受苦煎而已。今又要‘敬佛祈雨’,更為怪誕,泥塑菩薩,与天何干?若能拂照人間,還要歷代君臣何為?徒勞民傷財而已。至于頒布這道‘廣求直言’詔文,更是自扰,難道有人‘直言’反對‘變法’,陛下就要廢除新法嗎?水旱常數,堯、湯不免,既非天神示警,亦与人事無涉,英明君主輔天地以理万物,當以‘人道尚占’為宗旨,在‘天道尚變’中,觀察和推測這种變化帶給人世間的影響,順應其變化而‘修善人事’。如天寒而增衣,山崩而移居,江河漲落而筑堤、旱澇頻仍而興修水利,滄桑變化而趨時應變……”
  王安石侃侃不休,陳升之不時地搖頭:“天道尚變”、“人道尚占”,又是一套新鮮玩藝。“天人合一”沒有了,“天人相應”沒有了,連大儒董仲舒的“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名訓也全然錯了。欺人乎?欺天乎?欺哄年輕的皇上啊!王安石,狂狷而不識時務之人,此地不是經義局,而是天災流民相逼的御堂,你竟敢如此賣力地傳歪經,布邪道。
  吳充听得一顆心儿怦怦亂跳。介甫啊,一年來經義局里的冷板凳,真把你坐成書呆子了,“天道尚變”、“人道尚占”之說縱然有理,也不是現時之所需。天花亂墜的雄文華章,當不了飯吃,濟不了流民,解不了皇上心頭之憂!再說,皇上不是孔、孟、苟、庄,更不是楊、朱、墨、翟,你竟敢如此嘲諷挪揄,是不是活得不耐煩啦?皇上“散粥”、“敬佛”、“廣求直言”三事,乃應變安民之策,雖有收買民心之嫌,但總比你現時還在要嘴皮子說空話強多了,何勞你逐條不漏地挖苦批駁呢?唉,自司馬光、蘇軾遭貶离京之后,介甫你在朝政上已無對手,在才學上已無匹敵,你獨領風騷三年,終于養成了這脾視一切、目空一切的脾气,真是權位造成的悲哀啊!吳充多次向王安石投去提醒和阻止的目光,奈何王安石忘乎一切,根本無暇向他一瞥。
  王安石一通舖天蓋地地狂說,讓馮京听得臉上不時出現興奮和惊訝之色:王安石敢言別人之所不敢言,連先師孔子也敢于責貶!他窺得了天地間万物變化的奧秘,叩開了“人定胜天”的大門,此人确實不同凡響!“災异与人無關”的見解畢竟是有見地的。這些都是王安石一年來埋頭“經義局”之所得吧?可惜,此公心胸狹窄、霸气凌人、好為人師,獨不知自己的輕重分量,更不知如何保護自己和体察他人,雖高聲据理而言,只怕皇帝听不進十之一二!
  如馮京所猜,皇帝趙頊的憤怒在胸中翻騰著,根本就听不進王安石含諷帶刺的高談闊論。趙頊此時琢磨的,是如何不失態又能抵擋住這位“拗相公”的奚落,既保住帝王的尊嚴,又制止這無稽之談。當王安石說到英明君主輔天地以理万物,當以修善人事趨時應變時,他耐不住了,厲聲打斷了王安石:
  “善!朕雖韭英明君主,亦愿聞先生‘趨時應變’之策!”
  王安石的思維,仍處在快馬奔馳當中,想剎車也剎不住,何況不想剎。
  “‘天道尚變、人道尚占’,此乃英明君主治國理政之根本,明乎此道,方能識人知人,用人信人。六國合縱而辯說之材出,劉項并世而籌划戰斗之徒起,唐太宗欲治而漠謀諫掙之佐來,此皆明主‘趨時應變’之杰作。現天早成災,臣所思‘趨時應變’之策有二:一,修善人事,變更二府、三司、諫院、御史台官吏,以‘适時之人才’替代‘才不逮時者’,以利‘變法’大業得競其功。臣以為市易司提舉呂嘉問、御史中丞鄧綰、監察御史里行舒亶,同判大常寺李定等人,均可委以重任。并請陛下速召中書檢正官章惇從西南梅山回京……”
  陳升之、吳充、馮京聞聲大惊失色,相對而覷,心犀通矣:王安石所謂的“修善人事”原是二府、三司、諫院、御史台的大換班啊!又一批人將被貶逐,又一批人將被晉升。如此“趨時應變”,朝廷不就成了王安石的書房、客廳嗎?他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皇帝趙頊。
  皇帝趙頊已經是怒豎雙眉:王安石的“修善人事”,原是要取代朕的“修善人事”,膽大妄為,竟至如此!
  王安石不理不睬皇帝神色的變化,從抽中取出一份奏表,接著自說自的:
  “二,全力救災。‘敬佛祈雨’之舉,勞民傷財,斷不可行!朝廷可向十大禪寺和京都殷富之戶暫借銀兩,各州各府亦可援例而行,以便籌款資助干旱地區打井取水,廣种蔬菜諸薯,以度荒年。市易司已從江南、四川諸路購得糧米二百多万斛,十天之后,將陸續運至京都,可保京都形勢之穩定。此乃市易司提舉呂嘉問所奏南糧川米分批漕運至京的日期和糧數,僅呈陛下閱覽。”
  皇帝趙頊勉強接過奏表,草草看了兩眼,突然發出一陣疹人的苦笑:
  “真是美妙的前景啊!全是一派鬼話!朕耳塞目蔽,對荊湖南路和夔州路購糧情況渾然不知,但江南東路和荊湖北路的糧米,只怕在一個月內也是看不到蹤影的。据朕所知,市易司派往江南東路和荊湖北路的購糧官离開京都還不到五天!”
  王安石聞此言大駭,冷汗“唰”地涌出:難道呂嘉問在弄虛作假?!
  皇帝趙頊抬手把呂嘉問的奏表扔下御案,忿然而語:
  “臣下如此欺朕,上天能不示警嗎?!朕若依此欺朕誤國之言救災,京都待哺流民必將陳尸街頭。朕連日來廢寢忘食,所恐懼者,正為人事如此之不修,依新法而論,今取免行錢太重,人情咨怨,無不言其害者。若再不及早匡正缺失,朕將失盡天下民心!”
  陳升之、吳充、馮京的面孔恢复了常態,他們徐徐地舒了一口气。
  皇上一言九鼎,清除了可能出現的又一場朝臣被貶的災難。
  他們開始用幸災樂禍的目光望著王安石,關注著王安石的反應。
  王安石此時在想,皇上不唯沒有領會自己“天道尚變”、“人道尚占”的開導,反而要“匡正缺失”,要拿變法者開刀了。呼呼气喘,气得說不出話來。
  在君臣斗雞似地對峙中,馮京畢竟是副宰相,且生性耿直,為緩解這緊張欲炸的气氛,促使王安石做必要的讓步,寬慰正在發怒的皇上,急忙叩頭稟奏:
  “陛下所言极是,群臣怨于新法缺失,臣亦有所听聞……”
  王安石正在昏熱之中,見馮京說話,沒等人說完便抓住馮京向皇帝趙頊“扔”去:
  “稟奏陛下,馮京乃反對‘變法’老手富弼之乘龍快婿,故不滿‘變法’者紛紛依歸于馮京。陛下需‘修善人事’,不應罷貶支持‘變法’的官員,而應罷貶反對‘變法’的‘流俗’余孽。”
  馮京被王安石蠻橫的、株連式的攻擊堵住了嘴,哀歎一聲“執拗之人,不可理喻”,便不再說話了。
  吳充覺得王安石做得太過分了,為了阻止姻親王安石的胡批亂斗,亦叩頭稟奏:
  “陛下,群臣不滿新法缺失的言論,臣亦有所聞……”
  王安石誤解了吳充的用心,气急敗坏,立即把攻擊的矛頭又指向吳充:
  “稟奏陛下,吳充不滿新法,若新法果有缺失,乃這些中樞重臣屢屢掣肘使然……”
  皇帝趙頊憤怒難按:
  “介甫先生,你總不能一味地拒听人言!皇室和后宮亦有言其新法缺失者,難道也与富弼有關嗎?”
  本來,皇帝趙頊已抬出皇室和后宮表明了他的態度,王安石就該收場了,誰知這位“拗相公”根本不吃這一套,揮臂作吼:
  “臣不知陛下所指皇室何人,如果后宮也有反對新法的言論,那就是向經、曹佾搗得鬼……”
  皇帝趙頊勃然大怒:
  “住口!執拗放肆,竟敢如此!”
  王安石猛地察覺到自己嚴重地失言闖禍了,“扑通”一聲跪倒在地。向經是皇后向氏的父親,曹佾是太皇太后曹氏的弟弟,自己直呼其名而責之,有違朝綱!
  陳升之、吳充、馮京在一旁都簌簌發抖了。
  可是王安石飛速地想到,說也說了,該罰該殺也由它去了,新法若去,留王某何用!索性心頭一橫,再次呼號:
  “陛下,‘變法’如同煮羹,若隨心所欲或加一把火,或下一勺水地亂折騰,這‘羹’什么時候才能煮熟啊!”
  皇帝趙頊拍案而起,想怒喊一聲“可殺!”但話出了口,卻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另外兩個字:
  “退朝!”
  恰在此時,宦值走進御堂,把鄭俠通過通進銀台司轉呈的一卷《流民圖》和一份彈劾奏表送到了趙頊的面前。
  趙頊拂袖而去。
  王安石梗著脖子還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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