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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十五


  司馬光府邸·
  “屈子沉落江底,賈生失命長沙,先賢
  如此,先何敢苟且”·司馬光手捧奉表,
  走向宣德門·

  “呂惠卿面折司馬光于講筵”的重大新聞,當天下午就傳出大內,傳遍朝廷,傳到年老、年輕官員的府邸家宅,到了當天夜晚,已成為朝廷百官在廳堂、密室談論的主要話題。有人贊賞呂惠卿的才智,有人歎息司馬光的晦气;有人期冀官位隨有人可能遭貶空缺而升遷,有人憂慮紛爭再起;有人擔心災禍的株連,有人預測“變法”將暢行無阻。朝廷百官的府邸、家宅里,几乎都是燭亮通宵。
  在司馬光府邸一間簡朴的臥室里,一盞昏暗的燭光,一張紅漆桌案邊,相對而坐著兩位沉默的老人——司馬光和他的夫人張氏。
  司馬光一下子顯得衰老了許多,額頭上的皺紋顯得更深、更密。他閉著一雙長長的眼睛,像一個孤苦零丁的老僧,沉浸于心底冥迷無涯的尋索。但那兩腮因緊咬牙關而微微顫抖的面肌,暴露了他并非是憎,而是一個遠遠沒有超脫世俗紛爭乃至仇怨的凡人。
  張氏,仁宗趙頊朝吏部尚書張存的女儿,時年四十八歲。她十六歲嫁入司馬家,“上承舅姑,旁接娣姒,下撫甥侄,御婢妾寬而知其勞苦”,執掌著全家的內外事務。三十二年的默默勞作,使她多病体弱,如今已是灰發滿頭了。此刻,她無言地坐在桌案另一邊,睜著一雙深情、焦慮和不安的眼睛,望著危厄臨頭的丈夫。
  夜近三更,燭淚已堆滿燭台,前堂、后寢已沒有一絲聲響。仆役安歇了,婢女安歇了。儿子司馬康把自己關在書房里熬著夜,准備迎接明年正月皇帝親!臨的殿試。人了本來就不興旺的司馬府邸,今夜顯得更加清冷。只有寒風吹襲屋檐門窗的颯颯聲低吟不停。
  司馬光在悲戚、怨恨、痛苦、失悔的交織中,回想了今天邇英殿里發生的一切。這次事件起因于那夜与王安石的圍爐品茶,形成于自己的愚蠢和呂惠卿的奸巧,皇帝的震怒只是這次事件必然的結局罷了。
  他感到委屈,自己何嘗反對“變法”,只是反對“變法”中的胡鬧而已。
  他感到悲哀,訴心曲于朋友,反被朋友誤解;奏諫言于皇帝,反道皇帝冷眼。難道理解自己的,只有面前這相依為命的老妻嗎?
  史書上總是不厭其煩地推崇“諤諤”之士,誅貶那些“諾諾”之徒,可歷代帝王卻為什么總是賞其“諾諾”而貶其“諤諤”呢?可笑啊,自己前几天夜里,還特意叮嚀介甫勿為“奸巧者”所誤,可今天,自己卻為“奸巧者”所敗了。
  兩年來,自己每天都在為年輕的皇帝宣講古代賢君、英主的治國之術,企盼皇帝成為堯舜之君。史學無用啊,几千年歷代盛衰興亡的血血淚淚,還是抵擋不住“奸巧者”的一笑一顰,更抵擋不住“狂想者”的一言一詞。愧對仁宗、英宗皇帝的英靈啊!
  司馬光的自責自艾,把他引向初次會見仁宗趙禎的久遠難忘的年月……
  三十二年前的陽春三月,自己二十歲時,舉進士甲第,皇上賜宴于崇政殿。那天,崇政殿外百戲演出,管弦高奏,歌飛舞旋。崇政殿內百官云集,酒肴飄香。皇帝駕臨,歡聲繞梁。同榜登科的几位年兄,依制簪花走進大殿,春風得意。自己因簪花源于遠古女風,不愿隨俗,故棄而未簪,不期為皇帝注目。那時的仁宗皇帝,只有二十七歲,風華正茂,舉止翩翩,舉杯賜酒時詢問:“卿乃陝州涑水司馬光耶?何不簪花?”自己當時喃喃回答:“天宮十二位花神都是女性,臣……”英明睿智的皇帝似乎察覺了自己的心跡,大笑而言:“簪花源于女風,以追求人生之完美;狀元進士乃當代人中麟鳳,亦當簪花示完美于人間。朕今為卿簪花一枝、賜酒一杯,并扶卿跨馬游街,以昭示天下:大宋文治之功,將逾越前唐!”說完,把一枚金花親自簪在自己的頭上。百官震惊了,同科年兄震惊了,自己也惶恐若呆,竟然忘了叩頭謝恩。接著,出宣德門跨馬游街,在士卒傳呼喝道、觀眾擁道塞街、沿途飛彩落花的非凡盛況中,自己好不容易才從“欣喜若狂”中醒悟過來。仁宗皇帝知遇之恩,沒齒難忘啊!
  司馬光似乎從逝去的歲月里得到安慰,愁眉略展。他長長舒了一口气,依然閉目繼續著他的思索。
  夫人張氏默望著眼前沉思無語的丈夫,也在回想著三十二年前初識司馬光時的甜蜜情景:
  那時的他,細高個儿,英俊的臉儿、瀟洒的勁儿、沉靜的性儿,一雙机敏的眼睛里,有著偉男子的剛毅和大膽,一副突起、飽滿的額頭有著學子的睿智和深沉。那是皇帝親臨殿試的前三天,他臂下掖著一個藍布書包來拜訪父親。在前廳中堂他取出詩文,雙手呈獻給父親。也許因為他的父親天章公(司馬池的官職)与自己的父親周判于群牧司吧,父親未看詩文便笑逐顏開,不卜不媒地開口就要把女儿嫁給他。那時,母親領著自己悄立于屏風之后,自己偷偷地一瞥,心里甜絲絲地醉了,無疑無慮地向母親點了一下頭就逃离了……
  三十二年的宦海風波,奪去了丈夫的一切,頭發落了,胡須白了,腰身彎了,瀟洒的勁儿磨掉了,只剩下這一雙眼睛還是那樣的剛毅。可此刻他卻重重地落下了眼帘,把一切都埋藏了。夫君啊,是該逃出這官場宦海了!故鄉涑水河淺,雖然不能垂釣,但那南原蔥郁無盡的莽林里,卻有著京都里所沒有的清新空气和百鳥婉轉的天籟之音啊!
  三更梆鼓聲隱隱傳來,屋外寒風的呼嘯聲似乎更緊了。張氏望著即將熄滅的燭火,又燃起一支,輕輕地插在燭台上。
  司馬光的思緒离開了仁宗皇帝趙禎,飄落在病重臥床的英宗皇帝趙曙身上:
  三年前的四月,病臥龍床的英宗皇帝突然召自己進宮,應對關于《通志》書稿的處理事宜。這部書稿共八卷,是自己花了三年時間,依照左氏傳体例,上起戰國,下至秦二世,選國家盛衰興亡事例編成,欲以善者為法、惡者為戒,以資帝王閱覽。兩個月前進呈大內,現御旨傳出,速召晉見,吉凶未卜,心神不安啊!
  那是一個宁靜的夜晚,自己在宦值引導下走進了大內禁宮,見到了重病的皇上。年僅三十七歲的英宗,兩個月未見,竟已蒼若老叟,病若枯槁了。自己跪在榻前,淚水禁不住涌了出來。圣明的皇上,不諱忌臣下孟浪的淚水,反而拉著自己的手,無力地一笑說:“愛卿做了一件好事,《通志》書稿,朕閱覽未盡,已無力盡讀。愿卿繼太史公司馬遷之筆,續其書以至五代,成千古不朽之業,為朕之后世子孫作鑒,朕將無任感激矣……”生命垂危的君王,卻為一個年近半百的臣子拓展了朝思暮想的業績,這是何等的恩典啊!自己感激成咽,淚流不止。皇上又從枕下取出一道御旨放在自己的手里,气息短促地說:“自選辟官……屬于崇文院,置局。許借龍圖、天章閣、三館秘閣書籍……賜以御書筆墨繒帛及御前錢,以供果餌……以內臣為承辦。”歷代歷世有這樣的事嗎?由自己組建書局,朝廷藏書為自己敞開,一切費用由御前銀兩開銷,由內臣宦官承擔雜事之勞。天高地厚的恩典,亙古未有的恩典啊!自己叩頭出血,泣咽出聲。圣明的君王,臣不敢不以畢生精力尊其所囑,竟其所托啊……
  兩行淚水從司馬光緊閉著的眼角奔涌而出,張氏的心縮緊了。她不愿打扰丈夫,十四年前也曾有同樣情景的一個夜晚呵!
  那時在并州,丈夫在恩師龐籍幕下任并州通判。京都傳來消息說,仁宗皇帝病重,因國嗣未立,朝臣惶恐,但又不敢進諫。那時,仁宗皇帝四十六歲,沒有儿子,諫奏皇帝立宗室子弟為嗣,無异於宣告皇帝病愈無望而為別人謀位,是有滅族之罪的。年僅三十八歲的丈夫,以卑位而憂國事,居小邑而患大体,惶惶終日,夜不能寐。也是在這樣一個深夜里,也是在這樣一支燭光下,也是這樣的閉著眼睛,也是這樣的淚水流淌,也是這樣地勞神焦思著。一個小小的地方官,竟然膽大包天地作出了一個惊人的決定:把一份“愿陛下擇宗室賢者使攝儲貳”的疏奏,飛馬送進京都。疏奏三上而感動了當年曾為丈夫簪花賜酒的仁宗皇帝,久久沉思后而贊譽曰:“此忠臣言也,但人不敢及也。”并納其疏奏,立宗室趙曙為嗣,是為英宗皇帝。夫君啊,你還在作昔日之夢嗎?彼一時,此一時,如今我們已是黃昏夕陽,已無力經受風云變幻、雷電雨雪了……
  此時,可馬光了結了紛亂的思緒,從歷史的深處走回來。他三十二年的官場生活,充滿了大宋三代皇帝的信任和恩典,他要以歷代仁人志士“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气節,表達他肺腑心髓的愛与忠。他決定向皇帝上表彈劾王安石,陳述自己對“變法”的全面看法,在即將來臨的更大的風暴中,用自己衰老的生命,招回皇上的良知,以達匡正“變法”缺失的目的。他決定向王安石再一次伸出規勸的、友誼的手,用推心置腹的吶喊,喚醒介市那顆沉醉于海市蜃樓的雄心,面對喜憂交織的現實。并借重王安石緊握權柄的鐵腕和得寵于皇上的优勢,結束朝廷里這一年來你死我活的紛爭,以使大宋全國安定。這是最后的一搏啊,生也坦然,死也坦然,也就無愧于君、無愧于世、無愧于己了。
  四更梆鼓敲響,司馬光驀地睜開眼睛。張氏抬頭望去,閃亮的眸子,堅定的目光,剛毅的神情,丈夫突然恢复了昔日的自信。
  司馬光用愛戀的目光打量著夫人,他想把自己的決定告知夫人。未待他開口,張氏已會心一笑,似乎表明:一切都無須說出。
  司馬光心中坦然,撫須自況地吟出兩句詩來:

    黃面霜須細瘦身,
    從來未識漫相親……

  靈犀相通,張氏輕聲和吟:

    居然不肯市朝住,
    骨相天生林野人。

  司馬光凄然苦笑,擊掌而語:
  “妙极!這是一首絕妙的自況寫真詩啊!司馬光只知自身形陋,夫人卻知我天生命苦。琴瑟和之,形神具矣,天數如此,司馬光不辭水火了。”
  夫人張氏并不緊張,悠悠說道:
  “我真思念故鄉南原蔥郁的莽林啊!歸去來兮,當歸了。康儿也不必參加几個月后的殿試了,与我同行吧!”
  司馬光心中一酸,忙拱手深揖:
  “謝夫人!琴瑟永偕,司馬光無所求了。”
  張氏抿抿耳邊灰發,苦中作樂地笑著說:
  “你以前寫的詩中,我以為有兩句最好;‘更無柳絮因風起,惟有葵花向陽傾。’真是文若其人。”
  司馬光也湊趣地說:
  “謝夫人贊賞。可那句‘吏無柳絮因風起’,是我從東晉女詩人謝道蘊的一句‘未若柳絮因風起’中借來的。”
  張氏笑聲朗朗:
  “妙极!可見天下的女人,也有不隨風飄曳的。相公,你也該料理一下你的書局了。”
  司馬光點頭。
  天快亮了,燭光閃躍著,照映著這對琴瑟永偕的老人。

  司馬光書局的朋友劉攽、劉恕、范祖禹听到“呂惠卿面折司馬光于講筵”的消息后,都經受了一個不眠之夜的煎熬。在五更梆鼓敲響時分,各用涼水抹了一把發緊的臉皮和發澀的眼睛,不約而同地來到書局,等待著司馬光的出現。他們在官場上都是小人物,現時最關心的,似乎不是正在推行的新法,而是書局的存亡和司馬光的命運了。他們又都是判斷朝廷對付逆言忤臣的能手,都作好了迎接株連之禍的准備。他們雖然都在故作輕松,但因為過于認真,反而把更深刻的悲哀帶進了這清冷的書局。
  往日詼諧成趣的劉攽,坐在司馬光的桌案前,用手指彈敲著落鎖的抽屜,大聲說;
  “這個抽屜里鎖著介甫害怕的一只老虎,原是可以吃人的。可從來不信佛的司馬公,卻突然成了地道的佛徒,養虎貽患,終于以身飼虎,要成大佛了。司馬公今日的悲哀,也許就在于此。”
  這些話說得既不成趣,又不精妙,只是陡增一層凄愴,室內毫無反應,連他自己也覺得沒勁,收口不語了。
  在長時間的悶頭喝茶中,往日妙語連珠的劉恕,突然開口詢問范祖禹:
  “淳甫,景仁公持何看法?”
  這不是廢話嗎?六十一歲的范鎮,因斥責“青苗法”為“殘民之術”,已被皇帝以本官致仕,退休了,他的看法還用問嗎?范祖禹低聲回答:
  “祖公昨夜通宵未眠,唯閉目歎息而已。”
  于是,他們接著悶頭喝茶。
  門外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司馬光推門走進書局。弟子們站了起來,但誰也沒有說出一句問候的話,他們望著司馬光的模樣惊呆了:
  老頭子今天身著紫色朝服,腰系紫色飛云傅帶,頭戴紫色雙翅朝冠,足蹬紫色高腰鞋,一副進殿面君的裝束。而且神采奕奕,目光炯炯,比往日似乎年輕了許多,也高大了許多。這是昨日在邇英殿敗落下陣的司馬光嗎?不,分明是一位整裝待發的斗士。老頭子真的要破釜沉舟了!弟子們個個覺得有一股凜然之气涌上全身,心頭積壓的辛酸被司馬光的傲然之气一掃而光,室內的气氛也驟然變得激越悲壯了。
  司馬光感激地向他們點了點頭,快步走到桌案前,落坐在椅子上,待朋友們坐定之后,輕松而語:
  “昨日一場慘敗,昨夜通宵未眠,思之再三,決定今日上殿投案,呈稟彈劾奏文,傾自己的全部所思所想,以求敗得明白。屈子沉落江底,賈生失命長沙,先賢如此,光何敢貪生苟且于世。”
  劉攽、劉恕、范祖禹都想說些什么話來安慰眼前這位語惊魂魄的師長,但一時嘴巴難張,似乎被一种從未有過的正气塞住了。他們唯欽敬地注視著司馬光。
  司馬光打開抽屜,取出一疊寫就的彈劾奏文。
  “我知道,此時他們人多勢眾,占据要津,權柄在握,追隨者遍布朝廷,而且殺伐得手,气焰方熾。但在這沉寂無聲之時,總需要有人說話,以示朝廷非他們所私有,天下還有封不住的嘴巴。遂決意以一人對十眾,以一口對百嘴,成敗利鈍,顧不得那么多了。家事已托于拙妻,這書局重任,就拜托于諸公了。”
  年輕的范祖禹忍悲不住,痛叫一聲“老師”,疾步向前,從怀中取出一份奏表,跪在司馬光的面前:
  “老師,這是學生前几天寫就的一份奏表,彈劾‘制置三司條例司’的‘侵權’,彈劾王安石的‘拒諫’,彈劾呂惠卿的‘奸巧’,彈劾‘青苗法’的‘抑配貸款’,彈劾‘均輸法’的‘官商勾結’,彈劾朝廷對御史、諫官的‘濫施貶逐’。學生位卑言微,難進大內,請老師代學生轉呈圣上。”
  劉攽、劉恕望著范祖禹,知道他想用“分擔罪責”之法,為老師減輕一二,心內感動不已。
  司馬光接過奏表,苦苦一笑,望著范祖禹厲聲說:
  “你想為我承擔消息來源之責嗎?范公景仁是你的祖公,現已見疑于朝廷而被致仕,你若再胡亂插手,無咎討罪,你的前程將毀之盡矣!我不是怜惜門下忘年之友,而是為史學可能失去一師而憂心啊!”說著,把范祖禹的奏表撕得粉碎,投扔于紙簍之中,伸手撫著范祖禹,深情地說:
  “淳甫,你還年輕,不知政爭的殘酷,也不知呂惠卿的為人。你的奏表,不僅不能為我分責分罪,反而會使范公景仁与我成党,党誅之禍將會牽連無數人啊!”
  劉攽、劉恕、范祖禹惊駭。
  司馬光再次叮嚀范祖禹:
  “淳甫,千万記牢,你終生之業,當為治史,不可蹈入政爭!”
  范祖禹伏地痛哭失聲。
  “老師,世無孔子,《春秋》誰為?學生為老師蒙冤而哭,為書局即將凋零敝散而哭,更為一部史學宏篇巨著的夭折而痛哭哇……”
  司馬光扶起范祖禹,神情愴然,沉默良久,搖頭而語:
  “淳甫,你悲切使我心碎!可書局之設,出于英宗皇帝;《資治通鑒》之名,出于當今皇上御筆。介甫見識深遠,斷不會因司馬光一人之罪而毀掉書局;呂惠卿雖然“奸巧”,也不敢腰斬兩代皇帝之托。《資治通鑒》終需有人來搞,最多只是毀掉司馬光手中的筆墨而已。你當堅守書局,換而不舍。記住,公理千載,史家一筆,要對得起后代子孫啊!”
  范祖禹點頭。
  劉恕為司馬光的精細思考感佩,走近司馬光,誠摯地說:
  “司馬公昨日之敗,非敗于公理,而是敗于詭詐。劉恕昨夜思之通宵,其忿難平。新法推行中的弊端,是我南下途中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并曾語于君實,其責在我,亦可為證。愿署名于君實彈劾奏表之后,乞公万勿嫌棄。”
  司馬光拱手致謝:
  “道源情誼,光心領了。當此之時,与其兩人負重溺水而亡,莫如留一人居岸收尸。光有重任拜托于公,請先受司馬光一拜!”說著,對著劉恕深深一揖。
  劉恕慌忙挽著司馬光的手臂,惶恐地說:
  “請司馬公賜教。”
  司馬光鄭重地說:
  “公固知,對先祖歷史茫然無知者,雖年老位高,仍是孩子。此乃英宗皇帝命我等編撰史籍精義之所在。公春秋鼎盛,任重道遠,《資治通鑒》之成,賴公与貢父公為之。此非司馬光之所托,乃千古歷史之責也。”
  劉恕黯然點頭。
  劉攽這時拿出了一張昨夜寫就的辭職書。
  “司馬公請看,這是我昨夜寫就的辭職書,要旨只有八個字:‘君實蒙冤,劉攽何為?’現時看來,此書當毀而棄之!”說著,撕碎手中紙箋揮手拋撒,拱手為司馬光祝福道:
  “智者必胜,仁者必胜!愿公勇往直前而勿后顧,書局之事,劉攽与道源、淳市堅守不散。司馬之神在此,其功必成1”
  司馬光喜形于色,高聲道謝:
  “謝諸公。后事已了,光無憾了1謹向諸公告辭1”
  司馬光走到門口,突然轉身,從怀中掏出一封書信,交給劉攽:
  “貢父与介市交誼至深,光有書信一封致介甫,勸其懸崖勒馬,匡正缺失,以保‘變法’初衷,万勿為呂惠卿所誤。”
  劉攽惊詫地詢問:
  “公此刻仍寄希望于介甫?”
  司馬光含笑點頭:
  “介甫,密友也。光与介甫,趣向雖殊,大歸則同。介甫方彼得位以行其道,澤天下之民;光上呈奏表以行其志,救天下之民。此所謂和而不同啊!光所謀之事,當予介甫知之,若謀而合之,天下幸矣!”
  言畢,司馬光大步走出書局,捧著彈劾奏表,向宣德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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