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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十一


  司馬光府邸書局
  《离騷》的真諦是什么·司馬光跳了出
  來,要把另一种聲音喊給皇帝·王安石
  深夜來訪·

  司馬光踏著初冬清晨的寒霜,焦躁不安地徘徊在書局前精巧玲瓏的花園里。他有滿肚子的話要向皇上稟奏,但一直猶豫不決。
  花園內桃樹、杏樹的葉子已經落盡,藤蔓已經枯萎,菊花敗垂在枝頭,唯有假山上那棵短松仍然郁郁蔥蔥地挺立著。
  兩個月前,參加“御駕賞菊”回來的那個晚上,他叫儿子司馬康送給蘇轍一束菊花,一壇菊花酒和四句送別詩。這是他近時期中因激憤難捺唯一的一次感情流露。當然也是他心底對子由被貶离京不滿的發泄,是對“御駕賞菊”奢侈靡費憤慨的吶喊。子由當年曾借試卷“對語切直”地抨擊宮中“优笑無度”,几被黜名,而仁宗皇帝尚能容而优之。可今天呢?再沒有第二個子由敢于逆鱗淨諫了。他那是在用詩、酒、菊花呼喚第二個蘇子由啊!
  不過,在儿子司馬康從蘇府回來之前,他就有些后悔了。花束和酒,友誼之贈,問心無愧,那四句詩卻屬牢騷之作,是有愧于臣道的。唉,奢侈之風由來已久,皇上何嘗不知?介甫何嘗不曉?但在登上皇位、相位之后,就依時尚而忘卻,以至甚于以往,且美以“需要”之名。可見是積重難返。自己捶胸頓足又有什么用處?再說,自己不贊成的事情,就可以背著皇帝借著詩文說怪話嗎?看來,一個人要時刻不移地遵守臣道,也屬不易啊!他決意不再孟浪行事了。
  但是,這兩個月來,隨著“均輸法”、“青苗法”的推行,隨著京外各种消息的傳入,一股翻騰不羈的思潮澎湃起來,沖擊著他心底自束自抑的閘門。沉默呢?諫奏呢?沉默是屬守臣道,還是諫奏是屬守臣道?痛苦的而強烈的責任心日夜不息地受著煎熬。
  清晨的北風十分硬冷,司馬光稀疏的胡須和長長的眉毛上已因呼吸凝了一層白色,曲折幽徑上的薄霜也已被他的腳步踏得紛亂。他仍在徘徊,仍在苦苦思索著攸關家室性命和個人晚節的進退取舍。
  “歷史上英明的帝王都有兩只耳朵啊。一只耳朵听順耳之言,以确立其自信;一只耳朵听逆耳之語,以匡正其缺失。在兩种聲音的雜錯之中,放舟行船以達朝政清明。唐太宗、宋太祖就是這樣的明君啊!
  “歷史上更為英明的帝王,除有兩只耳朵外,還有兩只有力的手。一只手指揮親信臣子,按照自己的韜略劈荊斬棘;一只手借重反對者的力量,保持頭腦的清醒。化抗力為合力,以創建轟轟烈烈的業績。秦皇漢武就是這樣的霸主啊!
  “可如今呢?朝廷只有一种聲音了,單調、重复,聲高而空洞,除了‘變法易俗’,就是‘英明天縱’。王安石實際已居宰輔之位,呂惠卿成了崇政殿說書,曾布進了翰林學士院,連乍進京都的謝景溫也進了御史台。皇上年輕而耳軟,能經得起這不絕于耳的頌歌而不迷亂嗎?西漢平帝不就是在一片頌揚聲中被王莽毒死而失掉江山的嗎?
  “被逐出京都的御史、諫官有几個是扰亂朝政的‘四凶’?知諫院、御史中丞呂誨,激烈偏頗,言過其實,彈劾介甫的‘十項罪名’,似是而非,而且誅語如刀,是過份了,貶以罪責,尚可理喻。御史、諫官劉琦、錢(豈頁)等人,雖哄而起之,其風不可長,但所諫朝政之弊,皆論之有据,即或淪于‘求全責備’,亦不足以逐出京都。更為甚者,范純仁何罪?蘇子由何罪?范純仁所諫,語不及‘變法’,言不及執政,僅以知諫院之職,對如此大量地貶逐御史、諫官不示苟同,也被逐出。這個四十二歲、一代名相范仲淹的儿子,真的如其父所語,‘先天下之憂而憂’了。若不是皇上感念范仲淹之功,也許要一直貶到岭南海島。蘇子由,‘制置三司條例司’中人,在那圈子里,如果不是因為意見相左而遭嫌,便是因為那篇离奇的《辨奸論》而獲罪了。前者是操權者心胸狹窄的荒唐,后者則是弄權者疑神疑鬼的荒誕。‘水清無魚’,難道朝廷真的要成為一副嘴臉、一個腔調、一种聲音、一同思想的仙境?可普天之下能歸于這樣一個‘一’嗎?神仙也做不到啊!
  “為臣者不為主憂,不誠也;憂而不語,不忠也。年輕的皇上啊,臣憂心如焚,不能不逆鱗而語了!”
  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右諫議大夫司馬光決定向皇帝趙頊進諫了。
  因他不善于言詞,又怕皇上不能耐心地听完諫奏,便決定上呈奏表。
  司馬光轉身大步走進書局,坐在桌案前。儿子司馬康捧上一杯熱茶,他呷了一口,便立即展紙提筆。
  正要書寫,助手劉攽、劉恕走進書局,帶來了一個司馬光最需要而又不愿听聞的重要消息。

  劉攽和劉恕都是昨天返回京都的。
  劉攽從江西新余老家歸來,往返皆乘舟船,對漕運“均輸法”的實施作了一些實地調查。劉恕是乘車馬去翁源縣的,經京東路南下,往返皆宿食于農村,對“青苗法”在京東、淮南地區的推行情況有所見聞。他倆都是以史家的目光觀察事物,而且都把目光更多地放在“吏治”這個環節上,因而得出的結論是深刻的,但也是偏頗的。劉攽認為:為推行“均輸法”而在各地各埠“設置机构”、“增加官吏”、“厚其廩祿”、“重設賞銀”,不僅使當朝“三患”之一“冗官”沒有減少,而且是“冗官更冗”了。并且這种冗官肥吏之策所耗用之經費,已超過了“均輸法”從富商大賈手中所奪得“均輸之利”。劉攽吁歎:官吏中已興起的“損公肥私”之風將“禍國害民”。有些地方官吏,素質低劣,以利為取,無利不為,曾使南地香蕉、荔枝、桔子等利薄而易腐之物,堆積果園、碼頭,滯運滯銷,傷民害財。他還透露:“均輸法”在一些地方已經變形,其權柄暗里轉于富商大賈之手,官吏挂名取利,只是山高水長,下層官吏匿而不報,朝廷無從知曉罷了。劉恕也在“吏治”上大發議論。他說“制置三司條例司”派往各地監督推行“青苗法”的“欽差大臣”,“一旦得志,威福便行”,“驅迫郵傳,折辱守宰”,足以毀“青苗法”之初衷。他認為,各地新進銳勇之官吏,為邀功得賞,“抑配”青苗錢,強迫農民貸款,賺取利息,并規定五戶或十戶結為一保,借戶逃亡,保戶分賠,此風足以毀黎庶之望。他列舉陳留縣令姜潛的話說:“某依‘民自愿’之詔,”敕榜于縣衙及城四門,听民自來請領青苗錢,榜出三日,卒無一人至”。并舉京東轉運使王廣淵之所為憤然而語:“王廣淵,新法之實施者,陽奉御詔而陰為其法,在京東地區,不問貧富,隨戶貸款,富者不需貸而多得,貧者急需貸而少予;分民為五等,上等戶貸款十五千,下等戶貸款一千,悍吏征呼,民間騷然。若此种風气不變,此种官吏不除,“青苗法”之禍,將危及天下……

  司馬光听完朋友訴說,沒有喜悅,沒有寬慰,只有更為強烈的惊駭和更為沉重的思索:
  “歷史上出現的多次變革,大約都是轟轟烈烈地開始,吵吵嚷嚷地折騰,凄凄慘慘地了結。爭吵的人們,也都在耗盡歲月、耗盡才智、耗盡精力之后,或無聲無息、或有聲有息地消失了。秦之商鞅如此,漢之桑弘羊如此,本朝仁宗時的‘慶歷新政’也是如此。難道介甫的這次‘變法’也要沿著這條老路走向深淵嗎?
  “歷史似在惊人地輪回啊!殷遷都而民怨,秦‘變法’而民疑,漢變革而文學賢良非之。當然,殷之‘民’不同于現時之‘民’,那是殷商時的一群貴胄;秦之‘民’亦不同于現時之‘民’,那是一些高居咸陽的公卿;漢之‘文學賢良’是一群讀書人,与現時的讀書人無异,但卻是經執政霍光暗中挑選調入長安的,他們的嘴巴說的是霍光的心里想的。利益之所在,權力之所關,演出了一幕又一幕流淚、流血的悲劇。可現時的諫奏議論者呢……”
  司馬光心神一震,睜大眼睛打量著眼前的劉攽和劉恕。
  “劉攽貢父是位列公卿的貴族嗎?一個清貧家庭熬出來的窮進士,一個居于太常禮院的事務官,又是介甫的密友啊!劉恕道原何人?一個翁源縣令,一個只知讀書弄史、不通世故的學者,与介甫交往亦深。此二人,朝廷無高官之戚,家中無万貫之財,与利無染,与權無關,半年前均為漢之桑弘羊鼓吹,今日卻与介甫反彈。原因何在呢?大約是熟讀屈子(屈原)之文,染有騷韻之故吧……
  “‘既替予以蕙攘兮,又申之以攬茞,亦子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屈子之風,人臣之脊梁也。”
  司馬光与劉攽、劉恕促膝長談。在劉攽、劉恕离開之后,他更堅定地選擇了諫奏之臣道,開始書寫奏表。他要把一顆焦灼灼、赤灼灼類乎屈子之諫心,呈獻給他的皇上……

  夜深了,寒風吹進沒有生火爐的書局,司馬光坐在一盞燭光之下,披著一件已舊的棉襖,伏案疾書。寒風吹打官紙的“嗦嗦”聲伴隨著他。燭光搖曳著,把他肅穆的臉拉得更長,把他微駝的腰身曲得更彎。儿子司馬康坐在桌案的下端,神情不安地看著父親,几次想出聲勸阻,都為父親奮筆疾書的專注神態而噤聲沉默。
  司馬光近年來眼睛有些散光,看書寫字眼前就模糊不清,特別是夜里在燭光之下,更覺吃力,所以,近年來上呈的重要奏表,都是由儿子司馬康重新抄寫的。為了保證抄寫無誤,往往是父親寫出一張奏文,儿子拿起細看一張,先對字跡不清或者錯漏之字提出詢問。當然,在詞句上若有不妥之處,儿子也是可以提出商榷的。司馬光平日對儿子极嚴,唯在文字學問上,卻是一個樂于研討和听取意見的人。
  今晚,司馬康看一張奏文,心情便沉重一分,看過几張之后,額頭沁出了一層冷汗。父親寫的這份奏表,全是議論“拒諫”之害,點名是說王安石,實則是對著皇上。而且言詞激烈,上論秦、漢以來“拒諫”亡國之災,下述現時“拒諫”誤國之禍:“今言執政短長者,皆斥逐之盡,易以執政之党,臣恐聰明將有所蔽蒙也。”這不是明顯地指責皇帝,為范純仁、蘇轍等人鳴冤叫屈嗎?更令人咋舌的是,父親竟然推舉蘇軾、陳荐知諫院,并稱贊蘇軾“曉達時務,勁直敢言”。這簡直是頂風而上,故逆龍鱗啊!司馬康耐不住了,惊恐地喊出聲來:
  “父親……”
  司馬光被儿子突然的叫聲惊動,筆尖一抖,在箋紙上落了一個墨點。他停住筆,抬頭望著神色惶惑的儿子。
  “嗯?”
  司馬康不知說什么是好,喃喃低語:
  “父親,夜已深,該歇息了……”
  司馬光看出儿子有話要講,便把手中的筆放在筆架上,身子向后一仰,倚在靠背上,揉了揉昏花老眼。
  “你有話要說?”
  司馬康急忙站起,聲音有些顫抖:
  “父親,現時上呈這樣的奏表,合适嗎?”
  司馬光一怔,睜大眼睛,仔細打量儿子,突然覺得儿子長大了。是啊,十九歲的人了,明年正月就該參加會考,不可再以孩子看待了。他直起腰身,頗有興致地鼓勵儿子,說:
  “談談你的看法。”
  司馬康十九年來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第一次得到父親明确的鼓勵和信任,心里一熱,壯起膽子談出自己的看法:
  “父親,此時呈表進諫,不合時宜者有四:一,‘均輸法’、‘青苗法’推行不久,執政懼人議論,皇上喜功自得,此時呈表報憂,不合時宜;二,‘募役法’、‘農田水利法’即將出台,執政正在籌划慶祝,皇上正在等待歡呼,此時呈表諫阻,不合時宜;三,御史、諫官被貶出京,執政胸有余恨,皇上疑意未消,此時呈表論‘拒諫’之災,不合時宜;四,《辨奸論》离奇出現,蘇子由無罪遭貶,執政怀恨待究,皇上忍怒待查,此時呈表荐舉蘇子瞻執掌諫台,更是不合時宜啊!”
  司馬光惊訝地望著思慮深沉的儿子,神情肅然了。一連串的“不合時宜”完全否定了他半個月來的所思所想。這使他感到寬慰,更使他感到悲哀。他感到寬慰的是,儿子的心已經在關切朝政,而且能看到時代之束縛於人。能有如此見識,入社稷,入仕途也就不至于糊涂茫然了。他感到悲哀的是,時尚也在強有力地雕琢、鑿刻著自己的儿子,一個十九歲孩子的性靈,也不再以“是非”為本,而是以“利害”為尺了。儿啊,合“時宜”的都是正确的嗎?追逐“時宜”可以使人發跡,也可以使人墮落啊!司馬光心頭浮起一層悲苦的自責:好一個“朝臣典范”、“當代人表”,連身邊的儿子,你也無力完美其魂靈啊!
  良久,待悲苦的心神略略平靜,司馬光決心与儿子推心置腹,細細剖解。他先親切詢問:
  “我要你再讀《离騷》,你讀完了嗎?”
  司馬康答道:
  “《离騷》讀完了。我還讀了一遍太史公的《屈原賈誼列傳》。”
  司馬光點頭:
  “好,好!談談你再讀《离騷》的所得。”
  司馬康似乎明白了父親突然提及《离騷》的用意,他瞥了一眼桌案上的奏表,大聲回答:
  “《离騷》的神韻,是一個‘怨’字:怨權臣之奸佞,怨君王之不聰,怨蕙蘭之衰蔽,怨艾蕪之叢生,怨眾人之皆醉,怨自己之獨醒。太史公曰:‘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竭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离騷》,蓋自怨生也’……”
  司馬光頜首一笑,抬手指著桌案上的奏表,問道:
  “你以為這些奏文是否為父之‘怨’呢?”
  司馬康點頭。
  司馬光搖頭:
  “故而你有‘不合時宜’之結語。再讀《离騷》而不知其真諦,愧對屈子一顆光耀天宇之大心啊!”
  司馬康愕然。
  司馬光正色道:
  “太史公司馬遷的《屈原賈誼列傳》中有四句話你讀漏了,或者是讀而不思。這四句話是:‘《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离騷》者,可謂兼之矣!’你知道,《詩經》中的《國風》,多寫男女愛情,但不過分,故純真而美;《詩經》中的《小雅》,多是諷喻朝政,但不逾越君臣之分,故雅而誠摯。太史公說‘《离騷》兼之矣!’這是給了你一把解悟《离騷》真諦的鑰匙,可惜你視而不見!”
  司馬康愧疚地望著父親。
  司馬光撥明案上燭火,娓娓而談:
  “《离騷》固然有‘怨’,但更多的是‘愛’。屈子愛楚國,愛君王,愛祖先留下的熱土,愛熱土上繁衍的黎庶百姓,愛山川河流,愛山川河流中的一草一木、一葉一荷、一魚一蝦。他像一個熱情俠膽、正直淳厚的男子,愛著一個美麗的淑女,篤志為那個女子而生息、而勞作、而拼搏、而舍生忘死。也許他愛得太深太沉了,那個女子不理他、誤解他,甚至厭煩他;他還是執著不渝地向那個女子投去更深更沉的愛。他爬上山頂,為那個女子摘來蜜甜的桃子,他走進深山為那個女子摘來清香的荔枝,他攀上山崖為那個女子采來肥美的香菇,他跳進激流為那個女子采來芬芳的蓮子。也許因為有人從中調唆,那個女子不理他、罵他,扔掉了他獻上的蜜桃、荔枝,踩爛了他獻上的蓮子、香菇,還用織布的飛梭,打掉了他的几顆牙齒。他依然愛那個女子愛得發瘋啊!走遍田野林園,采來人間最美最香的鮮花,用自己的心血和智慧,編織成人間最漂亮、最艷麗、最華貴的花環,獻給那個女子。也許因為山鬼作祟,那個女子竟然一把火燒了他獻上的花環,突然与一個丑陋的地痞流氓交好,并很快地結了婚,而且天天甘受那個地痞流氓的毒打、凌辱。他看在眼里,痛苦、悲哀,大哭、嚎叫,怨惡人調唆,怨山鬼作祟,怨自己太愚蠢,沒有本事使自己心愛的女人免遭不幸。當然,有時也怨那個女子一時糊涂。于是,他舍棄一切,把所有的愛一如既往地獻給那心愛的女子,偷偷地跟隨著那個女子,暗暗地保護著那個女子,默默地為那個女子祈禱神靈,悄悄地為那個女子唱著贊歌,直至他身沉江底,魂銷命絕,仍把他心中的愛之歌托出水面,在浩宇、山川、大地上干秋流傳……這就是屈子的魂靈,這就是《离騷》的神韻啊!”
  司馬光在朦朧的燭光中講述著,神情激切,時而低聲誦歎,時而昂首浩歌。他似乎不是在開導教誨他的儿子,而是向隱于黑夜中的天下袒露他的情怀。
  司馬康靜听著,心有所戀,神有所往,竟忘其身之所在。眼前的燭光,似乎變成了一堆篝火,火焰升騰,光耀天宇……父親身上的舊棉襖,似乎變成了博衣寬帶,頭上簪發的青竹片,似乎變成了瑩瑩碧玉……這是屈子在臨江放歌,在高誦后人難以理解的《离騷》啊……
  書局內,司馬父子情怀激蕩,神交于屈子,神游于《离騷》。忽然,一陣寒風推門而入,几乎吹滅了桌案上的燭光。火苗几經搖曳方复明亮,把五十多歲的老管家呂直托現在書局門前。
  “秀才,王安石大人來訪!”
  如同在此冬季听得一聲雷響,司馬父子均以為自己耳朵听差了!
  呂直又稟:
  “參知政事王安石大人來訪。”
  司馬光方信沒有听錯,老管家也沒看錯,說錯。接著他又愣住了:朝廷有翰林學士与宰執之間禁止私下會見的避嫌之法,以防兩相私交而親。介甫為何奔而不顧?司馬光正要開口回絕,老管家呂直笑吟吟地說:
  “王安石大人還是那個老樣子,衣著隨便,披一件舊棉袍,活像街坊上的瘦小老板;言談親切,毫無宰相大人的架子,他說為和秀才深夜擁爐品茶而來。”
  司馬光吐到口邊的話打住了。是啊,介甫行動乖戾,現時正值“變法”,這個“禁謁”之法,在他的眼里只怕也是早就“變”了。或許是皇上有所委派?客人已至庭堂,主人能逐出門外嗎?司馬光舒一口气,立即吩咐儿子:
  “快點燃四角燭光,快生火爐來!”
  司馬康應諾,點燃四角的蜡燭,書局變得通明。隨即又奔出書局,生火爐去了。
  司馬光吩咐呂直:
  “快請王大人!速用我珍藏的那包龍團茶治茶!”
  老管家呂直應聲退走。
  司馬光收拾起沒有寫完的奏表,喃喃自語;
  “介甫,你來得好!我倆是該傾心竭意地談談了!”

  王安石的深夜來訪,是經過反复思慮后決定的。
  半年來,朝廷上風起云涌,几乎都是因他一個王安石。他把別人吹打得東倒西歪,也把自己卷困在昏天暗地的旋風之中。誠然他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悅、快意,但更多地也吃盡了苦惱和痛楚。
  霹靂一聲爆響,“變法”開始,全國震動,万象更新。沉暗的朝廷不再沉暗,因循的百官不再因循,豪門惊慌,黎庶歡呼,大賈戰栗,農商鼓舞,連駐在京都的諸國使者,也都一一瞠目翹首。一潭死水攪活了!騰騰生气滾動了!大宋几十年來有過這樣的情景嗎?沒有。何人所為?王安石啊!
  “均輸法”推行了,漕運舟船日夜不絕,百貨交易日見充足。何人所為?王安石啊!
  “青苗法”實施了,“麥行千里不見土,連山沒云皆种黍”、“鮑魚出网蔽洲渚,獲筍肥甘胜牛乳”的景象即將出現于大宋原野。何人所為,王安石啊!
  “募役法”、“市易法”、“農田水利法”等也將陸續推行,鄉村城邑、農工諸業,都將一改舊貌,展現新顏。積貧積弱之狀,將隨歲月流逝;富國強兵之勢,將隨新法躍起。何人所為?王安石啊!
  二十年前的一個居官卑微的浙江勤縣縣令,得信于一代英明帝王,施展胸中的抱負,中興一個衰敗的王朝,於公於私,均告之無愧。
  但一种從未有過的迷惑也隨之襲來。御史、諫官們凶狠地反對和抗爭,使他百思而不得其解:呂誨,累世豪門,聞“變法”而心怯,怕打亂百年來的秩序,怕丟掉祖宗傳下來的特權和遺產,怕失去現有的安逸,怕毀坏了他心目中留戀喜愛的一切,理可通!呂公著,富家之主,見“變法”而生厭,怕新政沖擊,波及園林;怕朝廷震蕩,危及官位;怕新法實施,斷了財源;怕万象更新,毀了舊夢,情可達!可范純仁,范仲淹之子,其父是“慶歷新政”的倡導者,因豪門反對而遭貶,因壯志未酬而病亡,何其亦隨鼓噪而吶喊?御史、諫官劉琦、劉摯、錢(豈頁)等人,既非呂誨親朋,也非呂公著門生,何其也隨之而嘈嘈切切?難道他們都是枉食君祿而毫無報國之心嗎?至于參預制定《青苗法》條款的蘇子由,為何也借机上書而亟言“青苗法”可能出現之患?難道他們只患得患失、怕這怕那,而不思國家之安危嗎?范純仁是正人君子,蘇子由也是一個難得人才啊……唉,他們都离開京都了,現時,耳邊除了諾諾之聲外,就是一片沉寂,寂寥得令人困惑啊!
  更令人不安的是,朋友們都一一冷漠遠避了。昔日形影不离的曾子固(曾鞏),默默地跟著恩師歐陽修与自己疏闊了;心交神往的韓持國(韓維),也獨往汝州,連訊音也不傳遞了;坦直爽朗的蘇子瞻,兩個月來不置一語Z誠實無欺的司馬君實,比鄰天涯;連性情詼諧,妙語連珠的劉攽貢父,也不再登門論才斗智了。家中呢?三弟安禮終日苦喪著臉,似有不散的憂愁;二弟安國整天愁眉緊鎖,夜夜吹簫,簫音哀哀,憂人心神啊!
  是自己變了嗎?五尺身材,一張黑臉,衣不著錦,食不厭粗,依然故我。只是不是兩年前的翰林學士了。
  一個執政的權位,改變了友情,改變了歡樂,帶來了一种難以逃脫的苦惱!唉,悲哀中的苦惱可解,而這喜悅中的苦惱磨人啊!
  扔卻這個權位吧,去追尋昔日那心神無隔、其樂悠悠的歡愉吧!可自己二十多年來的抱負呢?積貧積弱的國家呢?這剛剛開始的“變法”呢?雄心勃勃、勵精圖強的皇上呢?孟子說,治理天下有“大仁”和“小仁”之分。“大仁”者,利國利民,君子之仁;“小仁”者,小恩小惠,小人之仁。現時也只能是取“大仁”而擱置“小仁”,取公而棄私了。
  棄?談何容易!何況棄友,王安石還是王安石嗎?
  找蘇子瞻飲酒談詩去!這個才智超群的當代驕子,會給人以智慧。可蘇子由的被貶离京,已在朋友之間樹起一道有形障礙,而那篇《辨奸論》,更是一道無形壕溝啊!“酒”能銷愁,也能添恨。“詩”能化仇,也能結怨。從蘇子瞻那里得到的可能是歡樂,也可能是更多的痛苦啊!找司馬君實品茶論道去!這個學識淵博的“朝臣典范”,雖然其志不可移,但畢竟是誠摯可信的。再說,“茶”可以清心明目,“道”可以清規明理,縱然不如往日狂歡,也不至于在嫌隙之上再添一層仇怨啊!
  王安石也許是一時忘記了翰林學士与宰執之間的“禁謁”,也許他根本不愿受這條朝制的約束,便順手抓起一襲棉袍披在身上,獨自走出庭院,向司馬光府邸走去。
  司馬君實啊,你用什么來歡迎這位當了執政的老友呢?

  司馬光的書局里點燃了六支紅燭,室內明亮如晝。他一生節儉,這是不多見的。
  司馬光的書局里燃起了一盆熊熊炭火,室內溫暖如春。他打破了書局不准點燃火爐的規矩,這是不曾有過的。
  書局里茶香飄飄,司馬光親自執銅壺烹茶待友,更是難得。今晚烹的龍團茶,是趙頊皇帝一年前的賜物,他舍不得獨自享用,一直珍藏至今,從包裝用的暗黃色油紙來看,确有些時日了。但茶香仍溢于室內,真不愧是皇室專用之物啊!
  王安石和司馬光圍爐而坐,品茶論道,談笑風生,夜深人靜,情誼融融。他倆談往事,談趣聞,談名山大川,談人間風情,一字不沾“變法”,一語不涉朝政。他倆心情如一,都不愿因政見之爭而失去今晚相會的樂趣。他倆也都明白,任何一方都不會因為今晚的歡聚而在政見上讓步。他倆也更加清楚,今夜的這次會見,終歸是要以政見的交鋒結束的。
  燭光越燃越明,爐火越燒越紅,壺中的龍團茶濃了又淡,淡了又濃。在火熱茶香、往事談笑中,王安石瞥了一眼司馬光桌案上的石硯、毛筆和疊放的箋紙,把話題引向他倆誰都無法回避的事情上:
  “君實,你這書局之中,現時只有龍團茶的香味,真可謂‘皇恩浩蕩’啊!”言外之意是說,皇上賜你龍團茶,你總不會只飲茶而不預朝政吧?
  司馬光當然听出了王安石的弦外之音,微笑回答:
  “介甫嗅覺不靈,我這書局之中,除了茶香,還有墨香。公何不辨啊!”
  王安石故作惊訝地喚了一嗅,詢問:
  “茶香、墨香,何同何异?”
  司馬光舉起茶杯,呷了一口,捋須而語:
  “奇茶妙墨,形色相反。茶飲白,墨欲黑;茶欲重,墨欲輕;茶飲新,墨欲陳;茶香清爽,墨香凝重。此屋之中,茶香飄放上,墨香沉於下。介甫妄作不察啊!”言外之意是說,忠于王事者,不唯介甫一人,只是形色不同罷了。
  王安石拍掌盛贊:
  “妙!天下妙語,莫如君實斯言!奇茶妙墨俱香,是其德同也;奇茶妙墨皆堅,是其操同也。譬如賢人君子,黔皙美惡不同,其德一也。君實之語,暖安石之心矣!”
  司馬光繼續笑言:
  “奇茶妙墨,香之同异,乃蘇子瞻品茶聞墨所得,光鸚鵡學舌以告介甫。暖介甫心者,蘇子瞻也。”
  王安石知道,司馬光在借茶墨之香為子瞻說項,以化解那篇《辨奸論》郁結在自己心頭的塊壘,真是好人啊!他放聲大笑:
  “子瞻才高,善究物理;君實仁厚,醇若茶墨。俱暖安石之心。現時,君實与安石圍爐品茶,身不离座,手不執筆,桌案上石硯未開,箋紙來展,但不知墨香從何而來?”
  司馬光回答:
  “介甫難道不知‘《春秋》成墨香三年不絕’之語?光在介甫駕臨此屋之前,正在寫著一份進諫奏表。”
  王安石遂即詢問:
  “所諫何事?”
  “彈劾一位大臣。”
  “此人是誰?”
  司馬光坦然而道:
  “當朝執政王安石。”
  王安石一怔,慌慌拱手再問:
  “安石所犯何罪?”
  司馬光篤誠相告:
  “熱中一言,拒諫誤國。”說著站起,從桌案上拿起尚未寫完的奏表,獻于王安石:
  “此奏表尚未寫完,請介甫先行過目,若事實有誤,議論有差,請介甫不吝指教。”
  王安石心里熱了:司馬君實畢竟是坦蕩君子啊!自從群牧司兩人結交至今,十六年來,其人未變,其情未變,其本色未變啊!他朗聲謝拒:
  “君實誠不欺友,安石信而無疑。茶墨之香,各有其道,不可強求。安石近日究歷代賢人治亂之道,方悟古人所謂‘欲有所為,必先征誅’八字之意。無‘征誅’,無以開其路;無‘征誅’,無以完其功。‘征誅’雖險而艱,但圣人猶忍而為之。君實可速將此奏表上呈,安石引頸待罰。此奏表若感材料有缺,安石愿招供以補之。”
  司馬光微微搖頭,望著王安石輕聲歎息。介甫執拗,其志終不可改。作為摯友,誠坦可交,忠信可敬。作為執政,激進可怕啊!“欲有作為,必先征誅”,古人治亂之道,介甫針對朝廷沉喑之狀而為之,不是沒有道理的。“變法”以來,電閃雷鳴,暴風驟雨,大肆貶逐,蕩滌朝廷,“征誅”之舉已累及好人,“矯枉”已經“過正”,該有所收斂了。再說,一味“征誅”是推行不了新法的。強行生逆,新法只能在“中和”無偏的土壤中扎根啊!他不愿放過今晚這個規勸的机會,以盡朋友之誼,便再次尋出話題;
  “介甫雅量,光敬佩而感激。誠如介甫所語;‘茶墨之香,各有其道,不可強求’你我各行其道吧!近讀《戰國策》,投意于齊之孟嘗君田文,其人門下食客數千,聯合魏國、韓國,先后打敗過楚國、秦國、燕國,并曾一度擔任秦國、魏國的宰相,縱橫之術,逞雄一時。介甫博古通今,且思路新穎,見解奇异,對其人有何評論?懇請賜教。”
  司馬光于史料中拎出孟嘗君田文這人,王安石始覺詫异。轉睛暗思,覺得司馬光意在維持今夜圍爐品茶之樂,心里十分感動,便借此話題談論開來:
  “齊國公子田文,借其父田嬰之蔭襲爵,稱薛公,號孟嘗君,紈褲子弟而已,其才不足論。其人一生中舉止無定,反复無常,忽而聯魏、韓以伐秦,忽而聯趙、燕以制楚,忽而合縱秦、燕以伐自己的祖國齊國,是個‘跟斗虫’,其德不足道。至于門下食客數千,皆雞鳴狗盜之徒,不配稱之為‘士’,均系戰國時代之刁民。田文其人,充其量,一個雜耍班的班主罷了……”
  司馬光為王安石評語的怪异大膽而惊愕,不禁捋須大笑。他突然收住笑聲詢問:
  “介甫現時所用之人,可有雞鳴狗盜之徒?”
  王安石一下子打了個頓。
  司馬光俯身向前,竭誠而言:
  “介甫,其道之行,賴于吏治,优則道通,劣則道塞,此千古不變之理,圣人也不敢有所疏忽啊!公行新法以來,銳勇之士急進,頌揚之聲日高,小人乘其机,奸人投其好,公以銳勇之狀授官,以聲高之態置位,光不憂介甫之忠誠,而憂介南之忠誠為小人奸佞所用啊!”
  此言不能不說刺耳,而王安石望著神情至誠的司馬光,心里不是厭惡反感,而是倍覺溫馨。這個發須稀疏,日漸消瘦的“陝西子”,作為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也許是守舊的、缺乏創見的;而作為一個朋友,确實是厚道的、懇摯的、忠于友誼的。他順手為司馬光斟茶一杯,以示謝意,隨即亦袒露自己的心跡:
  “君實關切,安石鳴謝。安石奉詔推行新法,二府、三司反對,朝臣阻撓,御史、諫官攻擊,君實、子贍亦冷眼旁觀。安石若不起用新進銳勇之士,豈不要唱獨角戲嗎?”
  司馬光舌結語塞,無以作答,笑而喟歎:
  “介甫,介甫,奇言巧辯之才,無可奈何之友啊!”
  王安石繼續:
  “君實不必憂慮,新進銳勇之士中,可能有雞鳴狗盜之徒,也可能有小人奸佞混入。但安石相信,也會有一大批俊彥之才從底層涌出。若在新法的推行過程中,能造就一批勵精圖強之士,國家長治久安,庶有望矣!君實可以放心,俟‘變法’完成,安石即逐小人奸佞于權柄之外,以解公之所講……”
  司馬光也為朋友的真誠所感動。介甫終究是本性難移,凡事不計后果。他打斷王安石的話,搶著說道:
  “介甫誤矣!君子難進退,小人易進難退。若奸人得路,豈可去耶?欲去之,必成仇敵。他日公勿悔之!”
  王安石默然。
  爐中炭火飛騰,映照著兩張大宋重臣,親密老友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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