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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地秭歸郡主坪地方,是一個形胜之處。它依山傍水,景色秀麗,气候宜人,土地肥美。木箱溪從村前緩緩流過,渚清沙白,游魚可數,水激卵石,淙淙成韻。
  溯木箱溪上行,漸入万山叢中,其主峰稱神農架。相傳這里是遠古時代神農帝嘗百草,以治百病的地方。神農氏的母親叫安登,在楚隨州北面厲山生下神農帝,隨州离神農架不遠,所以他常來這里嘗百草,始制醫藥。由于山高崖險,神農只好砍倒參天大樹,搭架攀登懸崖峭壁,采摘珍藥奇草,神農架因而得名。順木箱溪下行,水面漸闊,奔流數十里,瀉入長江。
  漢元帝永光四年(公元前四十年)初春,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木箱溪畔的小徑上,一行三人迤邐進山來。走在前頭的是一個年過半百,鬢發已蒼,但面
  目清懼,精神矍鑠的長者。他雖然一身布衣,但气度不凡。長者身后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樣子也還儒雅。最后,是一個擔著行囊的家人。長者一面走,一面無限親切,如數家珍地向身后的少年指指點點,講說著沿途的山山水水。
  “平儿,這就是我們家鄉有名的木箱溪。”
  啊,一條多么清澈明麗的小溪!他隨為宦的父親奔波在外,到過多少通都大邑,見過多少名江大川,但從來還沒有見過故鄉這樣清澈明麗的小溪。他小時候讀過一首古辭,中有名句:“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溜吾纓……”那是一條匯入江漢的青蒼照影的溪流,是他書上讀過、心中憧憬的最清澈美麗的楚江楚水。想不到隨父親告老還鄉,實地見了故鄉的溪水,比心中憧憬的更加清澈明麗。
  “爸爸,它為什么叫木箱溪呢?”
  問起木箱溪名的來源,触動長者情怀,不禁一往情深,眉飛色舞地講述起來:
  俗話說,“唯楚有才”。楚地可是一個出能人的地方。最早的一個能人,便是生在隨州厲山的神農,他遍嘗百草,始創醫藥。相傳很早很早以前,這地方是沒有溪河的,水比金子還貴重。有一年大旱,一連數月沒有下雨,土地生煙。百姓們只好備了牲禮,祈神拜佛,禱求甘霖。可是,拜求三天三夜,神佛并不開恩,天上未降點雨。百姓們正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從山那邊走來一個十分精神的后生,肩上挑一對綠色的木箱。大家仔細一看,原來是進山采藥的神農。大家都听說這后生能干,又肯幫助人,便一齊圍了上去,請他想想辦法,幫助這里百姓找水抗旱。神農樂哈哈地說:
  “大家既然信賴我,我當盡力而為,以救一方旱渴。”
  神農說罷,肩上挑起木箱,顫顫悠悠,走進了路邊的一個山洞。不一會,只听得山洞里傳出一陣清脆的水滴石岩的聲音,如清夜人靜,銅壺滴漏,潺潺有聲;繼之,水流嘩嘩,一股清泉隨著神農滾珠濺玉奔涌而出,神農空手跑在水泉前頭,像牽著一匹飄動的白練。
  百姓們又惊又喜,正不知這一股神水從何而來,神農望著奔流遠去的山溪,笑著說:
  “我肩上挑的是一對寶箱,里面裝著進山多年采摘的珍寶,這一對寶箱放到哪里,哪里就山青水秀,人壽年丰。”
  百姓們听了,感激不盡,一齊拜謝神農。神農卻說:
  “父老鄉親們不必持齒,山里珍寶多得很,只要人勤勞,不久還會裝滿另一對寶箱。”
  神農說罷,揖別眾鄉親,又飄然進山去。從此,這里的人們便把門前的小溪叫做木箱溪。
  長者說完,少年無限神往地北望高聳入云的神農架群山,隨后又俯身掬一捧清冽的山溪水,照照面影。溪水掬到面前,突然,一股幽幽的香气進入鼻腔,沁人心脾。少年又惊又喜地朗聲叫道:
  “爸爸,這溪水有异香啊!”
  長者叫朱文達,少年時即以好學有德行,聞名鄉里,壯年征辟入朝做官,离鄉多年,但是家鄉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他都珍藏在心,井無片刻忘卻。木箱溪清冽可鑒,這是他銘心不忘的,可是,卻不曾記得這水還有异香呀。他疑惑地隨口問道:“這溪水有异香嗎?”便也掬起一捧放到面前來聞。
  果然,幽香扑鼻,直沁心脾,這是他早年离別木箱溪時,未曾聞過的一种芳香气息。時方早春,山頭木葉黃落,坡上野草才綻出點點綠芽,水邊的迎春岩上的山桃都還沒有吐蕾,不是花謝水流的時節,溪水里哪來這一股清香呢?
  朱文達正在茫然四顧,百思不解,忽然,儿子朱平拉著他的衣襟,悄聲喚道:
  “爸爸,您看!”
  朱文達順著儿子的目光望去,只見上游溪畔一位小姑娘正在浣洗香羅帕,她娉娉裊裊,十二三歲,纖纖素手弄著碧水,漂著一方織錦彩巾。她嫻靜秀麗,像一朵初初綻開的出水芙蓉,映在清极麗极的溪水里。
  朱文達見了溪畔浣洗香羅帕的秀麗女子,心中如有所悟,連連點頭,自言自語:
  “有此奇麗女子天天臨溪浣洗羅帕,溪水如何不香?”
  朱平拍著手說:“木箱溪——箱溪,溪水如此芬香,不如叫做‘香溪’,更能名實相副。”
  “‘香溪’,這名字好!”朱文達乃雜學百家,通曉天文地理、陰陽五行的人,望著眼前的明山秀水,溪畔麗人,無限慨歎地說,“此女子姿容、气質不凡,雖是巾幗裙衩,他日必定胜過須眉男子。只有神農采過藥草,放過寶箱的明山秀山,才能哺育出這般秀麗不俗的女子。‘木箱溪’改成‘香溪’,這名字改動得好,只怕從此這香溪畔又要演出一些傳頌人間的傳奇故事來。”
  那女子眉眼雖然未曾往來人方向一瞥,卻已敏銳地感覺有路人在注目指點,只是言談庄重,自非輕薄之輩。她舉止不亂,從容洗過羅帕,然后立起身來,娉娉裊裊回村而去,神情端庄,旁若無人。
  朱文達不免暗暗稱奇,當下吩咐家人:“你擔著行囊先行,好在我的祖居朱家坪离這里已經不遠。我帶著平儿進寶坪村去,拜望我的同窗好友王襄,隨后就回。”
  朱文達攜著朱平走過一座石橋,順著進庄的石板路,來到寶坪村。舊景依稀可辨,朱文達也不用打問,便徑直來到王襄家庄院門前。
  王襄得到家人通報,知道同窗摯友朱文達告老還鄉,路過寶抨,攜子前來探望,真是喜出望外,連忙整衣出迎。兩位少小時代的同窗摯友,久別重逢,四手緊緊相握,四目久久互相審視。噓寒問暖,互道契闊。
  王襄說:“世兄為民父母,多有德政,卻又急流勇退,告老還鄉,正是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可敬,可佩!”
  朱文達謙虛地說:“賢弟才學不在愚兄之下,卻自甘淡泊,不求聞達,久居林下,以詩書自娛。賢弟如松高洁,愚兄風塵碌碌,自愧不如。”
  兩人寒暄一番,朱文達讓儿子朱平叩見世叔。王襄問起朱平一些詩書文字,卻也應對如流,免不了贊賞稱譽。
  朱文達說:“小子不過隨我學得一些文字,不足為奇。歸州是神農采過藥的地方,三百年前這里出過三閭大夫屈原,江山鐘秀,才人代出,俊奇多多。适才我在木箱溪畔見一浣洗羅帕的姑娘,天生麗質,气度不凡。愚兄游宦半生、浪跡天涯,識人甚多,如此奇女子卻見所未見。”
  王襄听罷,唯唯而已。朱文達問起子女之事,王襄笑著說:
  “子息甚晚,尚在襁褓。卻有一女,年已十三,取名王嬙,表字昭君;我正要喚她出來拜見世兄。”
  說罷,玉襄命家人去院后望月樓上請小姐下來。
  不一會儿,衣裙窸窣,一位姑娘步入前堂來,她剛剛仰起粉臉,立刻光照四壁。
  王襄說:“嬙儿,這就是我常說起的朱世伯,而今告老還鄉,特來探望。你快拜見世怕。”
  王嬙依言,襝衽拜了下去。朱文達卻在一旁定定地望著,終于哈哈笑了起來:
  “我們早已見過,賢侄女不必多禮!”
  王襄惊异地問:“見過,在哪儿見過?”
  朱文達說:“方才我在賢弟面前夸贊半天的,溪畔浣洗羅帕的奇女子,就是賢侄女呀!”
  王襄謙遜地說:“民家小女,何奇之有?”
  朱文達笑著說:“溪畔浣洗羅帕,滿溪為香,如何不奇?早年我离鄉遠游時,這木箱溪雖然澄碧,但并不香。如今溪水幽香,我看這溪得改名‘香溪’,才能名實相副了。”
  王襄說:“不瞞世兄,鄉間也早有此种說法,贊譽小女;這几年越來越多的人叫這溪河為‘香溪’了。”
  朱文達撫掌大笑說:“這叫不謀而合,君子所見略同!”
  這些夸贊的話,王嬙平日也從鄉親鄰里中,時有所聞;然而,今天這位游宦歸來的老世伯的當面贊譽,仍使她羞顏嫣紅。她燕啼鶯啼地說:
  “老世伯如此贊譽,小侄女如何敢當?山河變异,溪水自香,与王嬙何干,侄女怎敢貪此天功?”
  朱文達見王嬙十二三歲年紀,出言卻如此不俗,越發心里喜歡,他一本正經地說:
  “江山變异,天人感應,古今常理,豈能与人事無涉?此事日后必有應驗,那時方知老夫所言并非虛妄。”
  朱文達問起王嬙讀書的情況,王襄說:“幼小時,我以為女孩儿不必多涉詩文,也未專門延師教授;然而,她年才六齡,已能暗誦六經。細細問她,原來是孩提時家人抱她在庭前听我讀書,默記熟的。我見她還穎慧,從此也教授一些詩文,往往過目成誦。”
  朱文達听了,不胜贊歎。接著,王襄又講起這樣一件事情:去年七月七日,牽牛織女鵲橋聚會之夜,家家女子穿七孔針,編結彩縷;工嫡也在庭中擺上金銀黃銅三种針,陳列瓜果以向織女星乞求智巧。是夕,天气澄爽,天空忽有异香繚繞,奇音響亮。家人舉目觀看,見有雙鶴引亢嘹唳,盤空而下,雪翎朱頂,徘徊庭際。王嬙欣然上前,抱得一只。王襄正在惊疑,不知主何征兆;王嬙卻將白鶴抱在怀中,溫存地撫弄一番,然后撒手放它凌空飛去。隨即開口笑占一詩。王襄指著壁上一軸黃絹說:“這便是她當日筆錄下的那首放鶴詩,請世兄不吝指教。”
  朱文達抬眼望去,只見絹軸上用娟秀的筆跡,恭書著:
  
  七夕今朝看碧霄,牽牛織女渡河橋。
  家家乞巧望秋月,穿盡紅絲几万條。
  仙鶴入怀吉亦巧,忍將异禽鎖籠牢?
  閨閣敢斗巧針黹,更羡青云展翅翱。

  朱文達看罷,更是連稱絕妙好詩。王嬙接連受到稱贊,反而又增羞顏,自謙几句,便托故入內,回望月樓去了。
  王襄見朱文達格外喜愛王嬙,率直說:“世兄如此厚愛小女,如蒙不棄,愿結秦晉之好。”
  朱文達連連搖頭說:“不成,嬙儿是寶坪一只金鳳凰;平儿雖然篤實,也幼讀詩書,但天賦平平、前程有限,不相般配。你我同窗摯友,嬙儿也如同我的女儿,我豈肯誤她?”
  王襄見朱文達態度懇切,便說:“既然世兄過謙,他們年紀也還小,就先以兄妹相處吧。”
  朱文達點頭說:“這樣最好。”
  父輩們談話的中間,朱平自到望月樓前放生池畔看花卉和游魚去了,這時進來,悄悄催父親回家。
  朱文達這才辭了王襄,父子二人回朱家坪去。從此,朱王兩家常相過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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