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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李斯是半夜三更在家中被抓的。當時,他正睡得昏沉,那晃動的火把,明亮的刀朝和嘈雜的人聲,使他恍然回到了四十多年前初到咸陽的那個夜晚,心中詫异,以為又有什么皇帝崩駕了。等夢醒透了,才知道人家這次是來抓自己。
  惊慌之中,他把衣服穿反了,鞋才穿上一只,几個兵丁就沖了進來。他喝止不住,反被他們不容分說地綁了起來,拽出門去,好像完全不知道他是丞相大人似的。
  相府大院里火光通明,到處是持劍握刀的禁中衛士。帶人來抓捕他的,是咸陽令閻樂。這閻樂是趙高的侄女婿,本名閻羅,屬城中潑皮一類,為人甚痞,根本不在官吏系列。當年,趙高為了讓他當上這個咸陽令,特來說情,自己心里不愿,推說其姓名晦气,看守都城不要,其時佛學員未東漸,但地府歸閻羅管轄,大家還是有所耳聞的。后來,趙高讓這閻羅改名閻樂,自己因不愿得罪趙高,也就不顧朝廷升遷條例,胡亂任命了。
  夜深風涼。李斯被風一吹,清醒了許多。他心里明白,一定是密奏事發,趙高先動手了。
  環顧四周,他發現府中的家人、賓客也都被一一押了起來。大院左邊是一大堆宗族親眷,全在啼哭叫罵。二儿子也在其中,高高大大的個子,被緊緊綁著,委屈得不得了。李斯看著心疼。右邊是一些追隨自己多年的舍人,都一臉惊慌,被嚇得無聲無息,顯得文膽無膽,智囊乏智。那孫舍人也在,被一壯丁拎著,雞鴨一般,掙扎不得,少了許多精明強干。李斯暗自搖頭歎息。
  李斯知道,現在爭執無用,只得先上了囚車,跟著閻樂走了。
  李斯沒有被關進廷尉治下的大獄,也沒被帶到御史專審的大堂,而是作為特犯,押到禁中衛隊轄下的密牢中。那密牢歸郎中令趙高親自掌管。
  一到獄中,他便被連夜提審。火把晃著,李斯看不清主審的是誰,只听一聲喝:“知罪否?”還未容他分辯,陰影里又是一聲喝:“不得抵賴!”李斯索性不說什么,知道這本是陷害,辯解也是無用。對方倒也不要听他說什么,只是自顧自地說些“好好交代,爭取寬大處理”之類教育的話,苦口婆心,嘮嘮叨叨,令人昏昏欲睡,但火把緊照著,又不許他磕睡。
  第二天也是如此,政策教育為主,一點不給時間交代。
  李斯并不惊慌,心想,只要挺過一兩天就好了。自己貴為丞相,朝中自會有人出來仗義直言。趙高一手遮不了天。
  到了第三日,李斯才發現事情嚴重了。听獄卒說,那夜大搜捕,被抓的遠不止他一人。老相國馮去疾、大將軍馮劫都被拘了進來。二人不夠堅強,在獄中沒能挺住,已雙雙畏罪自殺了。
  李斯暗暗叫苦,知道朝中再也無人能為自己說話了。
  第四天,李斯覺得不能坐以待斃了,便大喊道:“速拿筆墨來!”獄吏以為重犯終于要坦白交代了,立功討賞有了希望,不禁喜出望外,立即捧來一套筆墨帛簡,并為李斯卸了枷鎖,還替他揉了揉胳膊。
  李斯想了想,決定向二世直接陳情。二世智商或許不夠,但情商尚有。他一時分不清黑白,辨不出忠好,但念自己有功于秦,或能怜而赦之。
  一提起筆,他悲憤難抑,冤屈之情,如泉涌水泄,傾倒出來:

    臣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先王之時,秦地不過千里,兵數十万。
  臣盡薄材,謹奉法令,故終以脅韓弱魏,破燕、趙,夷齊、楚,卒兼六國,
  虜其王,立秦為天子,罪一矣!地非不廣,又北逐胡、路,南定百越,以見
  秦之強,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親,罪三矣!立社稷,修宗廟,
  以明主之賢,罪四矣!更刻畫,平斗斛,一度量,布之天下,以樹秦之名,
  罪五矣!治馳道,興游觀,以見主之得意,罪六矣!緩刑罰,薄賦斂,以遂
  主得眾之心,万民擁戴,死而不忘,罪七矣!此皆臣之罪也,罪足以當死久
  矣!愿陛下察之!

  寫畢,李斯早已涕淚縱橫,先自哭倒了几回。當年,多少次上書言事,論的都是天下興亡之計,安邦定國之策。不想,最后寫的,卻是一份申訴材料!
  他雙膝跪下,向南天一拜,然后將寫好的奏書鄭重地捧給獄吏,吩咐說,即刻送呈皇帝,不得有誤。那獄吏听說是呈繪皇帝的重要文件,自然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雙手接了,又恭恭敬敬地雙手捧著,一路碎步急跑。
  奏書送出后,李斯心焦地等著皇帝的赦令。
  捱到黃昏,來了趙高。
  “好文章呀!可惜,陛下是讀不到了。”趙高尖聲細气地說,將那獄中奏書在李斯面前晃了晃,就著火把點燃,拿在手里慢慢燒掉,然后嘲諷地說:“囚犯安能上書?!”
  李斯气得發抖,只因戴著枷鎖,又抖不起來。
  趙高眯眼微笑著,欣賞了一會儿李斯發蓬面垢、衣穢衫破的樣子,繼續說:
  “丞相大人,現在是認罪之時,不是表功之日。”
  李斯質問道:“我何罪之有?!”
  趙高說:“通盜謀篡呀!天下之人,上至朝廷百官,下至閻巷百姓,沒有不知道的了。大人何必要繼續抵賴呢?”
  李斯气得說不出話來:“這,這是誣陷!”
  “這罪,你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趙高談淡地說,“貴府的孫舍人已經招供,你父子二人,一個在外通盜,一個居內謀篡,人證物證俱在,已是鐵案。”
  李斯怒罵道:“趙高,你陷害忠良,不仁不義!”趙高笑了起來:“你若是忠良,我自會講些仁義。可你我之間,只能行些小人之事。你是君子,讀書識字,學歷高,可未必就是忠良;我是小人,赶車出身,只會用鞭子馴馬,自然不懂什么仁義。”說畢,喝道:“上刑!”
  几個獄役上來,將李斯除了枷鎖,剝了衣衫,按倒在地。一個壯漢,開始用鞭子抽打。一鞭下去,一道血印,李斯叫喚一聲。抽了十几鞭后,身上十几道血印,李斯也叫喚了十几聲。趙高听得不耐煩,叫換上帶刺的荊條。那荊條抽下去,立即皮開肉綻,血鮮肌艷,不過七八下,李斯便熬不住了,高聲告饒。
  “丞相大人原來并不經打。”趙高不無輕蔑地說,“看在你我多年的情份上,給你一個贖罪的机會。明天,朝廷會派人复審核案,只要老實認罪,便可少受些皮肉之苦。”
  李斯臥在血泊里,喘重气微,不敢說不。
  次日早晨,來了一位禿頂的老者,自稱御史,到獄中辦案。李斯正躺在一張破席上,遍体鱗傷,渾身疼痛,一點動彈不得。听說朝廷派人來了,掙扎起身。見來人雖面生,但慈眉善目,像個好人,便如遇見救命恩人一般,緊扯住喊冤。不想,那老者的慈眉善目突然橫豎起來,出手就是一個巴掌,勁道之大,不似老人,顯然是練過武功的,打得李斯頭暈目旋,仆倒在地。几個獄卒也扑上來,一陣劈頭蓋臉地暴打,李斯滿身的舊疤立即又添上了許多新傷。
  李斯知道中了趙高的詭計。那老者是趙高手下,假扮御史,專門來考驗他的。
  過了几日,又來了一位長髯的年輕人,斯斯文文,自稱渴者,來替皇上糾正冤假錯案。李斯雖有几分警惕,只是不死心,仍是大聲喊冤。結果,那斯文的年輕人也驟然凶殘起來,揪發撳頭,扭臂擰手,又叫來几個獄卒,對他一陣毒打,打完,還不許趴下,只許跪在地上反省。
  如此反复了几次,李斯不敢再喊冤了。凡有人來問,一律認罪。說通盜也好,說謀篡也好,一概承認,還交代出許多細節,前后雖不連貫,卻免受不少拷打。
  終于有一天,二世真的派了一個御史來審李斯。李斯不知,仍像以往一樣,胡亂坦白,徹底交代,認罪態度甚好,結果被一一記錄在案。審訊完畢,御史深受震動,斗爭覺悟顯然大大提高,一邊收拾起几大捆案簡,一邊感歎說:“如果沒有趙待中,陛下真是要被丞相賣了!”
  從此,獄中太平,再也沒有人來提審了。李斯過了一段渾渾噩噩的日子,如豬似狗。
  到了七月初的一天,牢里的伙食突然大好起來,晚餐更是魚肉具備,且有薄酒。李斯明白死期到了,悲憤得一口也吃不下最后一夜,李斯在牢中來回走個不停,呼喊叫罵不止。
  他先是雙手搖著牢欄,牢欄撼不動,便使勁頓足,仰天長歎:
  “可悲呀!無道之君,何可為計也?!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比干,吳王夫差殺伍子胥,三人都是忠臣呵!現在他們要殺我李斯了!我因忠而死,死得光榮!只是效忠而仍不能免于死,可見是效忠效錯了人!”
  言罷,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罵乏了,他就地坐下,喝了一口水,歇了一會儿,想想气不過,又站起身來,撕破自己的衣杉,暴怒地用雙手敲著牆壁,更無所顧忌地叫罵開來:
  “二世之無道,過于梁、約、夫差!夷滅昆弟,篡位自立,誅殺忠臣,重用賤宦,天下豈不亂哉!為修阿房宮,賦斂天下,重稅厚費,民怨沸騰。我李斯不是沒有諫過,昏君不听忠言呵!”
  獄卒听他罵得過于反動,都駭得不敢出聲,也沒人敢上前矚止。一個個赶緊躲得遠遠的,捂起耳朵,自覺抵制著不良言論的侵蝕。
  李斯此時也不管不顧了,死到臨頭,他要說出一些惊天動地的話來:
  “大秦要亡了!如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了!昏君之心尚未悟,奸臣趙高仍被重用。我不久就會看到,盜至咸陽,麋鹿游于宮苑!”
  罵到后來,他走不動了,也喊不動了,便縮在一個牆角里,述迷糊糊地睡去,在半睡半醒之中,漸漸陷人了一种神智狂迷的狀態。子夜時分,他猛然惊醒,眼前出現了异象:在一片黑暗中,几點暗綠色的熒光在游動,閃閃爍爍,飄飄忽忽,時隱時現,一點點地在向他逼近。
  是索命的鬼魂?
  李斯心中惊駭,一時忘了疼痛,忘了悲憤,忘了生死。他定睛凝望了許久,才恍恍惚惚地明白過來,那不過是几只深夜出來覓食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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