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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胡亥天生聰慧,經趙高几番指點,便覺學識大長,如醍醐灌頂一般,心中豁然透亮許多。多少年來,眼前一直是一片模糊渾洒,如今突然黑白分明起來,就像愁云迷霧中,金光一閃,一道陽光射出,陰霾中的山川河流都一一顯現出了輪廓條理。
  趙高告訴他,世間學說雜亂,孔墨也好,老庄也好,還是其他狂言邪說,大抵是執其一端,惑眾欺世,皆謬論也。有人著書,不是為了說清道理,而是為了搞亂思想。此類荒唐之書可以不讀,但其叵測之心不可不知。
  胡亥听了,不住點頭。
  趙高說,天下之理,其實甚為簡單:一切皆可以律法衡之,孰對孰錯,在律法里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律法者,天子之意也。通律法,就會判案;會判案,就能治國。故只要讀懂了律法,便能成明君賢臣。
  趙高進一步析絲分縷地說,以律法觀人世,民眾不過分為兩類:該殺的与不必殺的;在不必殺的中間,又可分為兩類:該抓的与不必抓的;在不必抓的中間,又可分為兩類:該整的与不必整的;在不必整的中間,又可分為兩類:該用的与不必用的。
  听到這里,胡亥“嘿嘿”笑了,說:“听懂了。”
  那年胡亥15歲。他雖不是長子,卻极受始皇的寵愛。二十几個皇子中,被父皇親用御手打過屁股的,惟他一人而已。
  那是他9歲時的事。那年,剛剛征定六國的父皇,在新建成的阿房宮中的前殿大宴功臣,滿朝文武,濟濟一堂。他因年幼,入不得正席,但特許在膳房里用餐。
  那阿房宮是除了長城和馳道外的秦代第三大重點工程,每年征用七十万民工,建了五年,只修成前殿。那前殿筑于南山之前,正寬一千米,縱深五百尺,巨柱高聳,飛檐人云,遮天蔽日,巍峨壯觀。殿內可擺千席,容万人同時饕餮;殿外置放十二巨大金人,都顯得似玩具一般小巧。殿門用磁石做成,以防荊軻一類坏人帶著匕首再次混入。大殿四周,千杆五丈高的旗杆,挂著上万面黑旗,一齊迎風招展,獵獵有聲。
  殿內新舖了金絲桶木的地板。就宴時,眾臣怕弄髒地板,都赤腳人席,將鞋子脫在大殿門外,按官職大小,排排碼好,從丞相到大夫,從將軍到郎尉,秩序井然,一絲不亂。
  酒過三巡,大殿里一陣陣傳出“万歲万歲万万歲”。一心貪玩而不肯好好吃飯的胡亥,趁無人注意,一人偷偷溜出膳房,出了大殿。一出殿門,他便被那一排排花花綠綠、高高矮矮的鞋陣迷住了。觀賞了一會儿,忍不住和它們玩耍起來。他先是將丞相的鞋踩歪,再把將軍的鞋踢飛,然后,把郎尉的鞋踢給了太仆,御史的鞋傳給了典正。片刻工夫,大秦百官的堂堂鞋陣就被踢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了。
  初更宴散,三公九卿、文武百官出門尋鞋,在殿門前亂成一團。先是在黑暗中滿地摸索,接著又相互借光論證,鬧得人聲鼎沸,直到四更才散。那天,大部分官員都穿著一只鞋回家,只有老丞相回去時,算是兩腳著鞋,但兩只鞋都不是他老人家自己的。
  事后,父皇大怒,親自將胡亥的小屁股打得万紫千紅。
  盡管曾惹得天廷震怒,父皇對胡亥還是獨有一份寵愛的。外出巡游時,常常會帶上他。西至隴北,東臨竭石,北登泰山,南游湘江,一路上千騎開路,万人喝道,父子倆威風凜凜,好不愉快。這是其他兄弟姐妹們從未享有過的殊榮。
  在眾兄弟姐妹中,胡亥最敬重的是大哥扶蘇。扶蘇雖只長他五歲,卻一副長兄之態,待人謙和誠懇,做事穩重公道。兄弟姐妹之間有些什么事情,像是父皇賜物不均或是分梨有大有小,都是到他那里去一一擺平。父皇一直沒有立過太子,因為他堅信自己在有生之年一定能夠長生不死,舉國上下,無人對此置疑。不過,朝野之間,也都視扶蘇為預備的接班人,雖然還沒有正式寫入文件。扶蘇對自己也是一貫嚴格要求,早听朝政,晚觀庭問,努力學習,積极實踐,准備父皇成仙之日,繼承大業。
  令人沒有想到的是,一年冬季,大哥扶蘇突然奉父皇之命,离開了咸陽,冒著凜例的寒風,到千里之外的西北上郡去監兵。于是,咸陽城里流言紛起。有的說,扶蘇言語不慎,得罪了父皇;有的說,始皇讓扶蘇下去鍛煉,有培養之意。胡亥對此糊里糊涂的,也懶得打听。
  胡亥屬于“文學青年”,一向不太關心政治。他愛好詩,喜歡吟唱那些流行的情歌艷謠。《詩》三百首,他多數看不懂,但當年被孔丘私自亂刪去的上百首不那么“思無邪”的“佚詩”,都被他用重金從黑市上買回,反复精讀,直讀得臉紅心跳,情竇大開。讀后,忍不住偷偷和小宮女們初試了几番云雨。有了体驗,便自己也創作起情詩來了,一一刻在小竹片上,与兄弟高共勉。高也將自己寫的美文,送他欣賞。兩人常常一起豪飲切磋,划拳論藝,風流倜儻之感,直薄云天。
  在鐘鳴鼎食的青春歲月里,有兩件事對胡亥的意識形態影響最深,一是趙高在學問上的几番指點,一是自己對男女之事的不斷探索;前者使他認識了社會,后者使他懂得了人生。但最讓他感到心靈震撼的,卻是父皇逼他觀賞的人頭落地的景象。
  殺几個人,本不算什么新鮮事情。朝中天天有人被父皇賜死。胡亥原以為,人被賜死,雖非幸事,卻不失优雅,不過毒酒一壺或白續一段,多少帶著一點悲壯和浪漫。
  直到那天,在河南郡的博浪沙,父皇強迫他觀刑,他才一下子成熟起來。那天親眼目睹的血淋淋場面,讓他嚇得尿濕了下衣。方圓一百里的居民百姓,不分男女老幼,一律反綁,排排跪在那里。父皇一揮手,几百個刀斧手一起揚刀落斧,只見几百顆人頭紛紛“砰砰”落地,擲地有聲,四出亂滾。無頭的身軀,在東倒西歪之前,皆噴血如柱。一時間,血流之處,沙黑泥紅。
  十天前,這里有人行刺,向父皇的御車投擲了一個千斤鐵鏈,想把父皇徹底砸爛。好在那時,趙高已被召回宮中,重新為始皇赶車。多虧他御術高強,手起鞭落,一聲吆喝,眾馬一躍,讓父皇躲過一劫。結果,后面的副車被擊中,翻入深溝,死了兩個愛妃。
  父皇大怒,搜捕了十日,沒有抓住刺客。為了不只冤枉一個好人,便將百里之內的五百多戶人家都殺了。
  觀刑之后,胡亥兩天沒有吃飯,直到第三天中午,“哇哇”吐了一陣酸水,才進食如常。
  最初的震惊過去后,胡亥逐步發現,自己以前對殺人之事的認識真是太幼稚了。他原以為,人的腦袋只能從脖頸處砍掉,后來發現,人的死法其實可以是多种多樣的,砍頭不過是其中簡明的一种。除砍頭之外,可以腰斬,可以車裂,可以支解,可以碎尸,還可以烹煮。
  一年后,宮中出了一個大案,父皇突然將身邊的几十個近侍一起殺了。那行刑的場面更是惊心動魄,讓再次觀刑的胡亥眼界大開。沒有人被砍頭,十几個宦官的頭頂蓋,都被鐵鏈鑿開的;沒有人被支解,十几個郎將的胸肋都是一根根被抽出來的;更沒有人被碎尸,二十几個文武隨從渾身釘入蒺藜,死時雖体無完膚,但都是全尸。
  如今,這些事已不再影響胡亥的胃口了。晚餐時,他一气吃了十只豚手。讓他心里鬧不明白的是,不知為什么,宮內宮外都在傳,說那案子与丞相李斯有些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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