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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納賢良


  夜已深。
  一陣冷風從層層幃幕中悄悄襲來,未央宮正殿的盞盞蜡炬在漸漸變暖的微風中紛紛搖擺。
  突然,殿中臥榻旁的一只蜡炬被風吹滅。榻上的人頓時被昏暗的夜幕所沉浸。他一動也不動,如果不是一迭竹簡從他的手中掉了下來,你會以為這是陰影中的一尊峻立的雕像。
  竹簡落地的聲音惊醒了幃幕旁的一個打盹的人,他略帶惊慌地站起來,輕輕地掏出一張紙媒,借身邊柱上的蜡炬之火,將剛剛熄滅的那火重新點燃。燭光明映處,他發現榻上的人并沒入睡,兩只眼睛炯炯有神地在那里沉思。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才以為皇上睡著了呢,是奴才一不小心睡著了。”點蜡人一邊說,一邊順勢將手撐在案子上,既像作揖,又如磕頭一般。
  年青魁偉的“雕像”動了一下,這時才露出“皇上”的尊嚴。他放下手臂,揀起剛才落下的竹簡,又認真地閱讀起來。
  望著臥榻四周到處零亂地擺放著的竹簡,“奴才”很想動手收拾一番,可他又不敢,生怕動了一下就會掉了腦袋。
  皇上又看了一會儿,直到把手中那捆竹簡看完,才一邊深深地點著頭,一邊伸出手,將竹簡遞過去。
  奴才知道,皇上這回要休息一下了,臉上積蓄已久的微笑頓時綻放。他一邊接過竹簡,一邊點頭哈腰地說:“皇上,這兩車竹簡,您已經看了一個月了,怎么還沒看完哪?”
  “恐怕,朕再有一個月也看不夠啊。”
  “皇上,他怎么寫得這樣難懂?照奴才說,不易看得懂,皇上您就別看了,行不?”
  “別胡說了,得意,這個人啊,是曠世難得的奇才,怪才,您懂嗎?”
  “奴才不懂。要是講養狗,奴才敢說懂;可這文章嗎,奴才斗大的字只認得兩筐,怎么能說懂呢?”
  皇上大笑起來。“楊得意啊,楊得意,你這個狗監,只知道聲色犬馬。這兩車竹簡,可是朕的治國之寶啊!”
  被稱作楊得意和狗監的奴才若有所思:“可是?”
  皇上這回認真了:“可是什么,說!”
  楊得意把腰快彎到了地下:“是!皇上,奴才說。几天前,奴才看到陛下招取天下賢才來策問,那廣川的大儒董仲舒給您獻了‘天人三策’,您也說那是‘治國策略’,可您將它拿回來后看也不看,便扔到了一邊,只是看著這兩車竹筒,飯也忘了吃,覺也忘了睡,連我馴的狗都憋的難受啦!”
  皇上仰天大笑。“哈哈哈哈!讀了這兩車書,我才知道,過去竇嬰先生教我看的,還有董仲舒前几天所說的,都跟你那狗經差不多!東方朔這兩車奏書,才是真正的治國之寶哇!”
  楊得意不解:“東方朔?奴才沒听說過。”
  皇上從楊得意手中又拿過那捆竹簡。“朕從前也沒听說過。听听,他這奏冊中怎么說自己:他身高‘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真是天下最完美的人了。有這樣的人當輔佐之臣,朕的江山還不穩固而強大嗎?”
  看到皇上确實高興,楊得意的膽子也大了起來,他開始在皇上面前發表自己的見解。“奴才以為,那董仲舒上的奏書也是說的很好听,可這老頭子,酸乎乎的,跟誰都合不來,奴才不喜歡。”
  皇上也說起實話。“你以為朕就喜歡嗎!”他學著董仲舒的樣子,提提領子,走起方步。“衣冠楚楚,道貌岸然,臉老板著,走路都像硬木頭似的,我看了也別扭。可他有學問,連竇丞相都對他畢恭畢敬啊!”
  看到皇上學得維妙維肖,楊得意不禁笑了起來。可他接著推理下去:“皇上,這東方朔,看來也是個……有學問的大儒,別也是那個樣子,受不了!”
  皇上搖了搖頭,再拿起那塊竹簡,說道:“朕看不會。你听,‘臣朔少失父母,長養兄嫂,年十二學書三冬,文史足用;年十五學擊劍;年十六學詩書,誦二十二万言;年十九學孫吳兵法,戰陣之具,鉦鼓之教,亦誦二十二万言。’”
  楊得意有點惊訝了:“哇!好厲害呀!二十二歲,背二十二万詩書,二十二万兵書!又有一手好劍法,還懂得兵法?!”
  皇上此時,眼光中充滿期望。“這可是既學詩書,又學擊劍,還學兵法的人,不全像董仲舒那個樣子,禮啊,道啊,讓人總是提不起气來。朕的皇太父,以無為之法而治天下,得到的謚號是‘文’字;朕的父皇,仍是無為而治,天下太平,得到的謚號是‘景’字。你認為,朕想得到的號是什么?”
  楊得意馬上哆嗦起來,因為皇上的謚號是駕崩之后才有的,他在位時,任何人也不能提這個。如今年青的皇上一高興,就把這事說了出來,他作為一名狗監,一旦接了這個話茬,可能就會留下把柄,引來殺身之禍。
  年青的皇上敏銳地覺察到了這一點,他沒有等待楊得意回答,自己先說了起來:
  “朕要以‘武’為號!想當年高祖被匈奴困于白登,幸得陳平之計才得脫身,從此匈奴不把我大漢放在眼里。我皇太父和父皇為使天下安宁,人民得以休養生息,都以和親之法,姑息匈奴。朕要讓漢家強大起來,要在匈奴等國面前揚眉吐气,就要重用勇武之才!”
  楊得意看著這新君慷慨激昂的樣子,好像被他感染了似的,心中涌起一陣狗跳似的翻騰。看樣子,從今天開始,就位少年天子就以武帝自居了。可他不過一十六歲,白天還和自己一塊儿玩狗,像個孩子似的,沒想到,一讀起這一堆据說是東方朔的送上的書簡,馬上就躊躕滿志了。
  不過,楊得意不敢太高興地再作附合。作為和小皇上相處了三年的養狗太監,雖然不知道什么大政要事,但他也听過秉筆太監所忠和皇上的伴讀韓嫣說過,就因為皇上招來了董仲舒等一幫儒生,太皇太后才好大不高興。皇上的這位老祖母是最信黃老之學的,以為文景之治的根本是無為而治,小皇上一想有“為”,略一折騰,老太太心里就起膩。好在當朝宰相竇嬰既是皇上當太子時的老師,又是太皇太后的弟弟,從中周旋了不少,不然,皇上還不知要挨多少次訓呢。這回,那幫文的還沒弄走,又要搞什么懂劍的,將來自己還要成為武帝,這些恐怕都有礙于太皇太后那雙看不見任何東西、但卻看得見任何風浪的眼睛呢。
  “得意,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說話?”“漢武帝”有些惊异。
  “秉皇上,奴才在想,怎樣才能把這個東方朔召進宮來,讓皇上親自問問他,他寫的到底是些什么意思。”
  “好!朕想的正是這個。”
  “可那東方朔,把兩車竹簡獻給了朝廷,他就回家去了,奴才不知如何找他為好?”
  “哈哈!他這是擺擺架子,要看朕識不識人。”“漢武帝”笑了起來。“找到他有何難哉?朕早就打听到了,是禁衛武士公孫敖把他帶來的。听說那東方朔找公孫敖打賭比劍,硬是把公孫敖給打敗了,公孫敖就乖乖地听了他的話。明天,你就和公孫敖一道,到齊國的平原郡去,把這個東方朔給我請來!”
  “得令!”楊得意舉起一把竹簡,好似令牌一樣,在今天才知道的“漢武帝”面前耍起來,就像他們又要玩起讓狗追赶獵物的游戲一般。
  漢武帝(從現在起,我們可以略去引號)這時才無拘無束地笑起來,和一個剛剛成人的大男孩沒什么兩樣。
  就在剛才,他的心里還在倒海翻江地想著東方朔獻策中許多似曾相識又似懂非懂的問題,而現在,當他作出去召東方朔來長安的決定時,心中才算真正地踏實了許多,那种孤獨感和焦慮感,頓時好像無影無蹤。
  漢家的未央宮大殿是一座能夠聚集滿朝文武的宮殿。漢高祖劉邦當初剛得天下,讓蕭何建造宮殿時,一再吩咐,要以秦為鑒,不可大興土木,皇宮要以緊湊、适用為宜。那蕭何果然把宮殿群体修建得甚為緊湊,距离很近,從未央宮到后宮只有數十步之遙,所以漢家的天子們,剛才還在昭陽宮与皇后相會,馬上就可到長樂宮去見過太后,而從太后處再到未央宮正殿,也不過片刻功夫。然而,唯獨未央宮,蕭何建得很大,容得下數百人同時朝拜。殿邊有個耳房似的小廳,叫宣室,是皇上非正式召見大臣議事或与心腹們說悄悄話的地方,和后宮之間有走廊相連。而在正殿之前,專修了一座承明殿為門戶,讓那些來候早朝的人在此休息,准備奏章;或者安排不是朝官而等待接見的人物和外國使節,在此等候。
  這天東方剛剛發白,早有一行人在此等候。地上堆著許多書簡,几個學生似的人在一旁恭敬地陪著。一人居中而立,這就是名動天下的廣川大儒董仲舒。
  根据大弟子公孫弘的建議,董仲舒今天帽儿高高,衣著寬大,叫做“峨冠博帶”,准備等候皇上重重封賞,給一個大大的官儿。公孫弘如今已是殿前負責文書詔命的博士,他和皇上的秉筆太監所忠一內一外,一個宣旨,一個草詔,只要郎中令再一首肯,皇上的詔書就出去了,天下將為之震動。公孫弘官位三品,僅次于郎中令王臧,再升一格,就逼進御史大夫趙綰和宰相竇嬰了。在董仲舒師徒看來,沖著一個多月前皇上對他奏章的喜愛勁儿,董仲舒今天少說也要封個和郎中令并駕齊驅的中書令,說不定還能和竇嬰來個分庭抗禮,弄個左右二相的局面來。所以,當凌晨雞叫頭遍時,董仲舒就起身沐浴,准備入朝了。而公孫弘更是鞍前馬后跑個歡快,他們到承明殿時,整個殿內還黑駿駿的,大約半個時辰,眾官員才陸續到來。而公孫弘當著百官之面,不時地給他的老師彈彈帽子,撣撣灰塵,好像馬上就會封侯拜相一樣,惹得衛綰、庄青翟等几位常在太皇太后身邊跑的老臣們很不自在,心里酸酸的,鼻子气哼哼的。好在竇嬰是個很有胸怀的人,他一到來,就向董仲舒施禮問候,其他人也只有隨之禮遇,即使是不太服气的老臣們,或前來搭訕,或敬而遠之,倒沒鬧出什么亂子來。
  上朝時辰已到,未央宮里動靜漸多。所忠一句“皇上駕到”,引得大臣們魚貫而入,山呼万歲。不知皇上今早是被皇后阿嬌纏得太緊,還是昨晚攻讀甚遲,心不在焉地應付几句,競忘了今天要宣董仲舒上殿的事,見眾大臣沒事要奏,便示意所忠,准備退朝。還是竇嬰,屈膝秉告:廣川大儒董仲舒已應召來朝,正在外邊等候。
  皇上這才想起今天要召見董仲舒的事儿。廣招天下賢良方正之士,這是他登基以來燒的第一把火,效果确實不錯,天下各類人才狗才奴才蠢才蜂擁而來,上到八十歲的齊國轅固老人,下到身高尺余的小不點儿的侏儒,把長安的客舍旅館,擠得處處爆滿。正當小皇上高興的時候,他的母親首先不安起來,几次將儿子叫去,再三提醒:不可違了祖宗無為而治的法度。他已知道老祖母太皇太后為此大不滿意,兩只瞎了多年的眼睛居然越睜越大了。還有他的舅舅、太尉田鼢,本來也是不滿黃老的什么也不做那套治國之法,拼命慫恿外甥有所作為的,如今听了太后的旨意,一個勁儿地往回縮。可是,路得往前走,下了詔就要有結果,不然滿京城的才子們,不能再來一道詔書打發回家啊。御史大夫趙綰和郎中令王臧兩個人,倒是不管這么多,,死活也要往前走,整天勸皇上重用儒生,冊封賢良,快快重用董仲舒。董仲舒三個字,原來是可以讓皇上一听就興奮的,如今卻成了他耳朵中的茧子,怎么摳也摳不掉了。無奈地將他再召上。封他個高官吧,太皇太后不干;封個小官吧,他們的學生公孫弘和眾人都看不下去;不封,當然更不行。為此,他昨晚整整想了半夜。加之最近那個要當武帝的念頭時刻縈繞于怀,他更覺得董仲舒等大儒未必那么重要了。所以,今天一上朝,他就忘了這件事,竇嬰一提起,他倒有點奇怪了:怎么這個酸乎乎的大儒最近沒有生病呢?
  董仲舒還是被隆重地召上殿來。他邁著方方正正的步子,三叩九拜地走近圣駕所在,從大殿到武帝跟前,所走的時間足足有別人的好几倍。上次朝見時,他的這种畢恭畢敬的方式讓小皇帝十分滿意,他曾想過,應讓所有的官員們都這樣對皇帝頂禮膜拜才對,所以那天龍顏大悅。而今天,武帝看到這個樣子,心里著實著急得很,好好的時間都被他給浪費了,如果大家都用儒家的這些禮節,大好的光陰豈不白白扔掉了許多?如果是邊關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文武大臣們都像他這個樣子三叩九拜地來議事,豈不是什么都被耽誤了?想著想著,他的心里無奈地樂了一下,居然連對董仲舒說聲“平身”的話也忘了。好在所忠及時地扯了一下他的龍袍,他的目光才從未央宮的大門移到面前貼著地的高帽子上。
  “平身吧,董愛卿。有什么高見,朕洗耳恭听。”
  董仲舒本以為皇上會賜座,不過轉眼一想,站著說豈不更有利于發揮?于是他將早已准備好的奏章往身后一背,口若懸河似地陳述起來:
  “陛下!臣以為,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士之濱,皆為王民。我漢朝地大物博,人民眾多,諸子百家,三教九流,各執一詞,多為异端邪說。邪說雜家,紛紛攘攘,朝野混亂,人心不定。大臣們無所适從,百姓就更沒有頭緒,結果必然是朝綱不整,人心不一。秦始皇一統中國,未能持久,就因為只統治了疆土,未管好諸子百家;只將百姓編了戶籍,卻未讓他們的心与秦相統一……我朝高祖以仁義得天下,可又有諸侯之亂,根由還在諸子亂嚷,口徑不一,人心不一,民眾六神無主。”說到這儿,他停頓了一下,看看皇上是什么樣的臉色。
  武帝本來心不在焉,以為他是老生常談。可當他突然想到:如能將天下的意志統一為自己的意志,當然是最快意的事!由此不禁怦然心動。他點點頭,“接著說,接著說,怎樣才可讓天下人的心也像疆土一樣,統一起來?”
  董仲舒慢吞吞地吐出几個字:“依臣之見,必須廢黜百家,獨尊儒術。”
  殿下的群臣里馬上傳來一陣騷動。這里是黃老弟子的天下,當他們听到他們習學了几十年,輕輕松松使用了几十年的無為而治也被當作“邪說雜家”時,不禁有點气憤。站在前面的許昌和庄青翟對視了一眼,庄青翟撇了一下嘴。而他們的身后,早有灌夫等人議論起來。
  武帝對“廢黜百家,獨尊儒術”一詞也頗有點意外,但他的心思,還在如何讓人心統一的焦點上。想到這里,他的左手抬起,微微一揮,殿下的雜音頓時消失了。武帝的下巴微微一頷,示意董仲舒繼續說下去。
  沉著的董仲舒從眼前年青人的兩個微微的動作的反響中,發現了皇上的威嚴所在,同時也更加确信,自己今天的話是何等重要。看來,孔子之后,式微了數百年的儒家學說,要在我的手中發揚光大了。他頓時有了“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覺,于是馬上振作起來,言辭比剛才大為有力:
  “所謂儒術,始于孔子,發揚于孟子,以仁義禮樂治天下者也。”
  此時殿下走出一人,白發蕭然,道骨清風。武帝一看,原是太史司馬談。這位太史公雙手將笏版一舉,朗聲而言:“陛下,臣隨先帝多年,又司史官之職,臣只知道,高祖以兵馬統天下,以誠信取民心;而文景二世以道家為本,無為而治,讓民自由生息,方有如今天下大治,四海繁盛。儒術乃村學之術,怎可一統天下?”
  董仲舒見來了對手,自然亢奮起來。“陛下,高祖的誠与信,正是仁義二字的体現啊!”
  群臣中閃出灌夫的聲音:“高祖讓天下一統,用的是兵法!”說完他向竇嬰看了一眼。誰都知道,他和竇嬰一道,是跟隨周亞夫平定七國之亂的功臣,而他率領孤軍,在亂軍陣營中殺個三進三出,如今仍是可以在朝中高聲嚷嚷的資本。
  公孫弘看到連灌夫這种粗人都出來与師傅相爭,真有點著急。他禁不住插上一句:“高祖討伐無道,實是仁義之師。”
  灌夫當然不會示弱:“高祖用兵,虛虛實實,兵不厭詐。這詐──也仁義嗎?”
  公孫弘一下子說不出話來。還是董仲舒老道,他長歎一聲:“嗚呼哀哉!怎能說我高祖一統天下,是用‘詐’來取胜呢?”
  灌夫听到這話,心里直急。這不等于說我灌夫在辱罵高祖,屬大不敬之罪嗎?他紅著臉皮,嚷嚷到:“放你的……!”
  終于,他的“屁”還是未能肆無忌憚地“放”出來。灌夫急得面如豬肝,心如火燒。看了皇上一眼,皇上面色不好。再看一眼竇嬰,竇嬰卻裝作沒有听見。
  這時許昌按奈不住了,他知道,如此爭論下去,吃虧的當是不擅言辭的灌夫。他上前一步,語調高亢地說:“陛下!臣以為董仲舒打著上天的幌子,口說仁義,實想廢黜百家,獨尊儒術,毀滅斯文。”
  漢武帝看到老祖母身邊人說話了,心中又是另一种不痛快。董仲舒的話能讓他听到另外一种聲音,一种和太皇太后不完全一樣的聲音,一种能讓朝中掀起波瀾的聲音,就這一點,就讓他高興。于是他說:“我漢朝得天下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天子如能讓人心和疆土一樣,成為一統,朕覺的有些道理。”
  許昌也不示弱:“可黃帝老子學說,以自然為本,沒有虛情假義;而儒者口言仁義,心怀詐術,想天下一統于虛偽。陛下,此万万行不得,也行不通啊!”
  漢武帝:“嗯?”
  人群中閃出一人,褐衣皂靴,与眾不同。“陛下,臣以為天道有常,世道天定,民情易變。治理天下,有一定之規,卻無一定之法。兵來將擋,水來土屯,亂則治之,治則養之。儒者坐而論道,既不知兵,也不知法,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富民無術,富國無方,怎可一統人心?”
  此話非同凡響,武帝不禁一怔:“你是何人?”
  “微臣新進賢良,吏部候補員外郎汲黯。”
  “你就是汲黯。好,朕听過你的奏章。好,不需候補了,吏部給個正式的官職!”
  一直沒有插嘴机會的所忠,此時大叫宣旨:“皇上有旨:汲黯吏部領取正職!”
  汲黯略一鞠躬:“臣謝圣上。”居然不作深謝。不僅董仲舒看了頗覺不平,連武帝本人也有點意外。
  這當然被公孫弘看在眼里。黃老之術,無禮于君,這正是儒學的契机。他覺得火候正佳,于是再度上前,誠懇陳詞:“陛下,我師董仲舒所言所行,實為世人楷模。儒者雖然亂世無功,可治世不可缺少哇!亂世不拘禮法,而大治之世,人臣無禮,朝綱不舉。朝綱不舉,人心不宁,社稷不定。社稷不定,我朝何以正大一統,陛下何以成為千古一帝啊!”
  武帝不由得一震。這禮數和朝綱,朝綱和社稷,乃至正大一統,千古一帝,一下子复雜了起來,同時也和自己的心思切近起來。
  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太史公。他聲調平和地說:“陛下,公孫弘所說千古一帝,正大一統,出語過于輕狂。如此而論,將我高祖放于何位呢?”
  “是啊,這話說得太大、太過……”群臣嘈嘈雜雜,議論紛紛,但又不敢出來多言。因為誰都知道,牽扯到皇上和祖宗之間孰圣孰高,可不能隨意插話的,于是在殿下交頭接耳,一片哄哄。
  武帝此時真不知如何是好,他覺得公孫弘的話,頗合心意,可司馬談的提醒,雖不中听,也不能反駁。倒是殿下亂議論的人最為可气。于是將案子一拍:
  “別亂嚷了!聯以為董愛卿言之有理,汲黯說得也不錯。有高見的出來直說,沒見解的閉嘴!”
  馬上,死一般地寂靜。
  突然一聲劍響,凄婉而動听,眾人目光四處張望。劍聲再起,音調高昂,君臣隨聲而望,只見一瘦高男子,風塵仆仆,英姿勃勃地出現在大殿門前。三叩其劍,聲音激昂而有變調,仿佛是在奏出音樂。
  眾人正在納悶之際,只見皇上的狗監楊得意從此人身后閃出。急急忙忙向殿上跑來。
  “回報陛下,奴才將齊國平原郡東方才子請到,已在殿外恭候多時!”
  群臣不禁又議論起來:“東方才子?好大口气!誰听說過?”
  武帝終于找到個緩和气氛的事儿。他略有不快地問:“為何不早早報知?”
  楊得意似乎有點委屈:“剛才大臣們爭執、議論,沒有奴才机會。”
  武帝知道怪他實在沒有道理,就右手一揮,一個“下去吧!”打發了事。
  他把目光投向心儀已久的“東方才子”。和剛才那些要么死板地讓人發呆,要么酸酸地讓人犯懶,要么蠻橫地讓人生气的大臣們相比,這位瘦削精干的東方朔,就像一棵嫩松插于蒲柳之間,面前頓時多了一道風景。若不是朝堂之上,他真想走上前去,和這個風塵仆仆的人擁抱一下,甚至是摸一下他的那把寶劍。剛才那劍聲,确實讓人心醉。
  “東方愛卿,朕對你心儀已久啊!光你那兩車書簡,朕就讀了兩個多月!”
  東方朔在遙遠處屈膝下拜:“草民東方朔,不懂朝規,帶劍上朝,求皇上恕罪。”
  武帝揮揮手:“朕恩准了!你這文人模樣,帶起劍來,甚是瀟洒!眾人不知你姓甚名誰,不妨自報家門,說明來歷。”
  東方朔:“草民复姓東方,名朔,字曼倩。”
  公孫弘眼見剛才就要到手的胜利被來人打扰了,心中頗為不快。他打量著眼前的年青人,心里想,真是個鄉巴佬。但他口中卻說:“复姓東方?哪個王侯之后?沒听說過。”
  東方朔大大方方:“草民不是王侯之后。草民幼失雙親,長兄老嫂撫養成人。隨父隨兄姓齊也可,跟隨老嫂姓魯也成。可齊魯之國自古為東方大邦,故取复姓東方,兼含齊魯,有何不可?”
  太史公听了,不禁一樂,從心眼里喜歡上了這年輕人。“這個姓取得好!那你為何叫‘朔’呢?”
  “草民生于正月初一,正是朔日。而平原郡又為齊魯之最北端,豈非‘東方之朔’?”
  太史公連連點頭:“好,好,好名字!有意思!”
  公孫弘見太史公連連說好,不甘讓他搶去風頭,便尋根問底:“曼倩為字,有何名堂?”
  東方朔這才看他一眼,知道這個人不是什么心地明了之徒,于是轉向眾人,從容地說:“曼者,舞姿美妙也,說的是草民擅長舞劍;倩者,心慧口靈也,言的是草民多學善辯。”
  公孫弘:“哈哈!當世大儒在此,你竟敢自稱多學善辯?”
  東方朔移動一下身子,在他面前晃晃悠悠地說到:“草民年十二學書三冬,文史足用;年十五學擊劍,年十六學詩書,誦二十二万言;年十九學孫吳兵法,戰陣之具,鉦鼓之教,亦誦二十二万言。怎么不能自稱多學善辯?”
  太史公止不住心中之奇:“東方朔,你今年多大?”
  “草民二十有二。”
  太史公:“二十二歲,能誦詩書二十二万言,兵法二十二万言,真是奇才!”
  灌夫這時找到了一個說話的机會,便想用一句玩笑解脫剛才的尷尬。他笑著問:“你是屬牛的吧!”
  回答竟讓他樂了:“草民正是。”
  公孫弘腦瓜子來得比誰都快:“再過三年,你再各背誦三万字,我就承認你學問翻了五番!”他是個有名的會算計的人,心想,這下我要看你能不能招架嘍。
  不料東方朔回答极快:“那草民就跟大人您一樣,能當二百五嘍!”
  滿朝君臣哄堂大笑。原來“二百五”在漢朝就是一句罵人的話,公孫弘耍些小聰明,本以為眾人要在許久以后才能明白過來,沒料到這東方朔對應如流。他不禁被弄得面紅耳赤,尤其在他后學和自己的老師面前,說這种玩笑話實在不該;而被對手反唇相譏,更使他覺得無地自容。
  武帝此時心情已變好許多,臉上的笑意也被這一机智的對答而釋放出來。“東方愛卿,你以英杰自許,朕也對你以英才相看。剛才董愛卿、公孫弘和諸位大臣各執一詞,你在殿外想必都已听到。愛卿以為,朕該如何?”
  東方朔看了董仲舒一眼,答道:“草民以為,這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草民……”
  武帝打斷了他的話:“慢著!在朕面前,這么個風流倜儻的人物,老是自稱‘草民’‘草民’的,不是讓朕臉上無光嗎?朕先封你為伴駕侍郎,隨車待詔,如何?”
  “謝陛下。”微微一揖,比汲黯揖得要深一些。
  武帝滿意了:“接著說。”
  東方朔:“草民……不,微臣以為,這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什么獸都來。陛下想創偉業,就要什么鳥叫都听,什么獸來都用。虎豹可驅強敵,猴精可當仆役,鳳凰叫聲那是天賴(他用手指了一下汲黯,汲黯并不為所動),烏鴉聒噪也能提個醒(他把目光射向董仲舒和公孫弘,二人的臉面由紅變紫)。不讓您飄飄然,忘了世事。當用虎豹時莫用雞犬,當驅豺狼時不計羊群;只要能讓漢室鼎盛,万民富有,四方來朝,管他烏鴉啼叫,還是百靈和鳴,只要皇上您心里舒服就行。如果您想讓這林子里的百鳥千獸都像百靈鳥叫那樣嘰哩啾啾,好听倒是好听了,不也太沒勁了嗎?”
  武帝听了這番言語,不禁拍案而起:“好!知我者,東方曼倩也!可是,有朝一日,我真想讓天下万物都像百靈鳥一樣叫喚,你能幫朕做到嗎?”
  東方朔怔了一下,沒有料到皇上真有此意。不過他話鋒一轉:“臣愚笨,要臣做到此事,只能蒙蔽圣上。”
  “痛快!說說看,怎么個蒙蔽呢?”
  東方朔一臉正色:“臣請陛下恕我蒙蔽圣上無罪。”
  武帝樂了,要你說呢,怕什么?“恕你蒙蔽朕也無罪。”
  東方朔手指太史公:“老人家,請您記下,圣上說了,臣東方朔蒙蔽圣上無罪。”
  武帝這時才知自已剛才失口,被他先蒙蔽了一回。不過他心里樂著呢,不計較這些,催促地說:“好了,快說吧。”
  東方朔將手高高舉起,作招呼狀:“陛下,您把几百只百靈鳥放在耳朵邊上,一齊叫喚,烏鴉之類的叫聲,不就听不見了嗎?”
  眾人大笑起來,覺得這東方才子不僅有趣,而且确實很有些辦法。
  武帝此時覺得并不過癮,這個法子不是他所希望的。“……嗯……要是我想真的讓烏鴉也做百靈叫呢?”
  東方朔臉上馬上嚴肅起來:“臣不才,臣做不到。不過臣向陛下荐舉一位能人,他能做到。”
  “誰?”
  東方朔一把將董仲舒拉到面前:“就是他。陛下,這位大儒董仲舒和他的弟子公孫弘,剛才說的要‘廢黜百家,獨尊儒術’,他們的方法就是要把天下的烏鴉和百靈變成一個聲音,一個……儒家的聲音,不,一种烏黑的百靈,啾,啾啾,(他學百靈叫聲)──刮,刮,刮刮(又學几聲烏鴉叫)不對,──嘰啾,刮──還不對,刮──嘰啾。一個百靈烏鴉,烏鴉百靈──嘰啾──刮……”
  滿朝文武開怀大笑。皇上本人也差點儿笑倒在龍椅上。
  唯一不笑的只有董仲舒和公孫弘。董仲舒沒有料到,今天入朝等待皇上封賜,會出現這种結果。他在眾人哄笑之下,向前扑通一跪:
  “陛下!臣一片忠心,奉獻圣主,不料今番眾人面前,廟堂之上,遭此人戲弄,是可忍,孰不可忍!請陛下恩准,讓臣回鄉私塾,教子弟以度日。我等可殺而不可辱也!”說完,他把帽子置于殿上,憤憤而去。
  武帝這下急了:“董愛卿,你別當真呀!”
  公孫弘此時更為气急敗坏,見到師傅走了,自己既想跟著走,又想等待有個說法,他指著東方朔大叫:“都是你這東方、東方才……”
  他轉念一想,不能稱他東方才子。這种人也配叫才子?是狗屎!叫狗屎太難听。叫什么呢?對,他剛才學鳥叫,“鳥”的意思一語雙關。公孫弘結巴了半天,說了一句:“你這……東方鳥人!”
  眾人更是哄堂大笑。武帝也不能自已,笑出了淚水。
  東方朔卻不笑。他為這位大儒在朝堂上如此罵自己而感到意外。他正色說道:“公孫博士,東方朔只听說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沒听說‘儒者口里飛出鳥’。況且,您還是大儒呢。我還听說過‘士可殺而不可辱’,可沒听過‘儒可殺而不可辱’哇!”
  這回眾人不笑了,要看公孫弘如何回答。
  公孫弘气得直跺腳,手指向天,大聲高叫:“儒──辱,奇恥大辱!”說著,他不禁大哭起來,淚落如雨:“陛下!我們師徒,世人皆知為大儒,可孔子厄于陳蔡,也沒有遭受今天這樣大的恥辱啊!陛下做主哇!”邊說,他邊坐在地上,以手拍地,竟哭出聲來。
  武帝這時也覺得玩笑有點過份了。雖然讓董仲舒和公孫弘出點丑,朝中多數人會高興,但如果讓太皇太后知道了,哪怕是太后知道了,准會怪罪我沒有君臣之道。于是他正色說道:
  “起來!今天之事,權作儿戲,誰也不要當真。何去何從,朕胸中自有道理。傳旨!”
  所忠也止住了笑聲:“是!”
  漢武帝:“董仲舒為當朝鴻儒,獻言有功,理當留朝重用。朕念他平生所愛,以教書授徒為樂,特封他為江都王的相國,輔助藩王,治理一方。”
  朝中大臣一听,這哪里是加官進爵,分明是給他罪受嘛!那江都王是皇家貴胄中性情最為暴戾的一個,景帝先后派去几個相國,都被他整治得死去活來,斃于非命,至今無人敢去當其輔臣。讓董仲舒去,不是拿他的命練著玩儿嗎?
  只有竇嬰,心中暗暗稱許。沒想到年輕的皇上如此了得。遠放了董仲舒,既讓他當上個不小的官,堵住了眾儒生的嘴,又讓太皇太后放了心,以為小皇上不會破了先帝之規;還有,一旦董仲舒能把江都王給馴服了,那他的前途也就光明了。此舉可進可退,無可挑剔。
  公孫弘見皇上封了老師的官,雖不是如意算盤,但總有台階可下了,況且這一官位為正三品,也不屈辱恩師。于是他忙匍伏于地,代師謝恩。
  武帝看了一眼東方朔,心中甚是高興,但他也覺得今天對待儒者的玩笑,确實有點過分。不如讓他先避一下,免得在朝中招惹是非。突然,他想起另一個他想見到的人。于是宣旨:
  “東方朔,你才思敏捷,甚合朕意,朕命你待詔公車。然而你在朝堂之上,言語唐突;冒犯大儒,功過相抵,仍需小罰。狗監楊得意,早就舉荐巴蜀大儒司馬相如為罕見奇才,今差你二人領朕金牌,前往迎取司馬相如,不得有誤!”
  東方朔略有些吃惊,他沒想到,今天一入朝,就會有如此一場遭遇。然而去會會司馬相如,也是他早就想做的事,于是連忙半跪下去:“草民……哦,不,不,微臣東方朔遵旨。”
  武帝向大臣們看了一眼,只見竇嬰和許昌、庄青翟等人都露出滿意之態,這才放下心來,叫聲:“退朝!”
  所忠長聲高叫:“退──朝──”
  回到旁邊的宣室之內,只見楊得意面帶委屈的在此等候。武帝喚過楊得意,小聲說:“听說東方朔劍法純熟,讓他今晚先隨聯狩獵一番,改天再去西蜀!”
  楊得意高興得要跳了起來,所有不快一掃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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