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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朔方城


  渭水之濱,武帝送大軍出征之處。點將台如今被妝成受降之台,彩旗飄飄,軍樂陣陣,威武雄壯。
  整整三十歲的劉徹,端坐高台之上,心中快意程度,遠非他人能料。他微微閉目,向北遙望,只見万里無云,寰宇靜氛。天地之間,蘊气升騰,散而复集,成一“武”字,立于其間,一會儿,那“武”字又變,變作碩大無比的一個“帝”字,在漫空中遨翔,前不見古人,后也無來者。只見一條青龍,隨其左右,環護有加,時隱時現。武帝一惊,好似在哪儿見過此景,于是急忙定睛細看,哪里還有人影?
  回身四顧,只有東方朔一人,半坐在不遠之處,斟酌受降書上的文字。而丞相公孫弘、廷尉張湯和主父偃,還有太史公司馬談,小將軍霍去病等,正在台的一角,向北方眺望。霍去病這段時間一直躲著武帝,他還為不讓他去戰場而耍孩子气呢。
  鼓樂齊鳴,衛青与蘇建、郭解等人率得胜之師來到。長安市民,几乎是傾城而動,受降台前的大道兩邊,直到渭水兩岸,都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
  在稍近之處,武帝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自己的姐姐,平陽公主。她今天穿得很漂亮,怀中還抱著剛几個月的儿子!武帝不由地想起衛子夫和他的儿子劉据。剛才車駕出門時,自己還想把劉据和衛子夫都帶上,無奈衛子夫不肯,說圣母皇太后身体欠佳,一天都离不開孫子,這樣武帝才作罷。
  衛青等人向台前走來,武帝見到平陽公主走到人群前面,將孩子高高舉起。衛青轉目而視,對平陽公主一笑,然后再也不轉頭,徑向武帝的高台走來。
  武帝心中對衛青的敬重,更加了一層。
  衛青等人來到台前,向武帝跪下,三次扣首:“臣衛青拜見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
  郭解也和眾將領一道:“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
  漢武帝高聲說:“眾愛卿勞苦功高,快快請起!”
  衛青起身,向前一步說:“托皇上齊天洪福,此次出兵,所向披靡,匈奴右賢王十万軍馬,全部為我漢軍所滅;匈奴單于之太子于單,率眾二万,歸降我朝。大河以南千里沃土,從今而后,再歸我朝!”
  武帝大聲叫好。“衛愛卿,你們勞苦功高,朕將大宴五日,好好犒勞!”
  衛青:“臣等謝皇上!”
  武帝見人群中尚無匈奴人馬,便急問:“衛愛卿,那匈奴太子于單呢?他現在何處?”
  衛青說:“于單率其部落二万余人,水土不服,行動遲緩,臣命他三天之后,再到長安,臣等先來复命。”
  武帝點頭稱是:“好的,你辦事,朕放心。哎──,朕听東方愛卿說,老單于已經死了,有個叫什么‘一只鞋’的即了位。是嗎?”
  衛青知道,這肯定上皇上与東方朔再拿匈奴人開玩笑,于是正經地說:“皇上,繼匈奴單于之位的是叫伊稚斜,他原是丞相,是軍臣單于的弟弟。”
  武帝不高興地對東方朔說:“東方愛卿,你告訴朕,說他叫‘一只鞋’,另一只鞋呢,難道被你給竊走了?”
  眾人大笑。東方朔說:“皇上,据臣所知,匈奴丞相迫不及待,生怕太子回來,即了單于之位,于是只穿一只鞋子,就登了王位,所以自己就叫‘一只鞋’嗎。”
  武帝大笑:“說得好。有朝一日,朕要帶著你,親自踏平匈奴,看看那個老東西,倒底是一只鞋,還是光著腳!”
  眾人大笑起來,气氛熱烈且隆重。
  武帝說道:“衛愛卿,你功高蓋世,雖韓信周勃,不過如此。朕命你漢大將軍,加封長平侯,增添食邑三千八百戶。”
  衛青說:“皇上!臣已食邑八千,再加兩千,為万戶侯足矣,臣不要如此之多!”
  “愛卿不必推辭。大將軍之位,就是要在丞相等百官之上。朕還是封你的儿子為衛伉為國望侯!”
  衛青一惊:“臣謝皇上隆恩,只是小儿尚在襁保之中,不宜封侯啊。”
  武帝說到:“你有惊世之功,朕便有惊世之封!不必推辭了。蘇建、李沮,殺敵有功,蘇建為岸頭侯,朕封李沮平陵侯,各食邑三千戶。”
  蘇建跪拜:“臣代李沮將軍一并謝皇上隆恩!”
  武帝又看了看已有老態的公孫賀,雖然無大功,可他也不容易,又是自已的連襟啊。于是說:“公孫賀加封河曲侯,增加食邑兩千戶。”
  公孫賀:“臣謝皇上隆恩!”
  武帝再看一眼郭解,想起他剛才給自己跪下的情景,心中一陣激動。他說道:“郭解殺敵有功,還幫于單鏟除頑凶,功高過人。朕封你為高闕侯,食邑五千戶。”
  郭解跪拜道:“郭解謝皇上隆恩。只是,郭解有一請求,請皇上應允。”
  武帝見郭有求于己,更加高興:“說吧。”
  郭解道:“郭解聞知,飛將軍李廣,英勇無敵,匈奴聞之膽寒。前次誤落敵手,以智逃脫。臣之功勞和名聲,遠不能和李廣將軍相比。臣請陛下以此高闕侯之位,封給李廣將軍,臣散漫江湖,不要此侯更好。”
  武帝有點不太高興。“郭解,朕的封賜,必有原由。沒有戰功,不要說是李廣將軍,就是衛青,也不能封賞;立了軍功,不愿受封,朕也不容。李廣將軍之事,朕自待其立功之后再封;你可速速取來家小,來長安安居!”
  郭解說:“陛下,郭解……”
  東方朔怕郭解再爭下去,惹怒皇上,忙上去阻攔道:“郭解將軍,郭大俠,皇上的封賞,可是万万不能辭的。”
  郭解想了一下,點點頭:“郭解尊命。”
  武帝也不計較,高聲道:“傳朕旨意,此次凡隨衛大將軍出擊匈奴者,概升一級;士兵每人賞錢百緡!校尉以上,每人賞錢千緡;將軍以上,每人賞錢上万!”
  東方朔小聲說:“皇上,二十万大軍,這一賞,可就是數百万,上千万啊!”
  武帝道:“就是万万,朕也要賞!張湯,有那么多錢嗎?”
  張湯急忙應承:“皇上放心,府庫里錢多的是。”
  武帝放心地說:“眾位愛卿,你們說說,如何安置匈奴太子和兩万降者呢?”
  眾人面面相覷,無人馬上回答。正在此時,主父偃走了出來,向武帝一躬:“皇上,臣主父偃,有一計策。”
  武帝點點頭:“噢?主父偃,你運送糧草有功,朕先給你加官一級,然后再說吧。”
  “臣主父偃謝皇上隆恩。”
  “那你說,朕該怎樣安置匈奴太子于單?”
  主父偃侃侃而談:“皇上,臣以為,匈奴引以為榮的,就是有馬。我大漢不僅有馬,還有車。為揚我大漢之威,皇上應調集車馬到長安,最好能集齊兩万輛,讓每一個降兵都乘坐一輛馬車,接受皇上的接見,豈不是揚我國威,讓匈奴人臣服不已?”
  武帝一听,覺得甚好。“匈奴馬強,但是最怕大漢的車,尤其是衛愛卿的武剛車!就按你說的辦,張湯,此事由你和主父偃安排,調集二万輛車,每車載他們一個,朕要接見!”
  張湯和主父偃齊聲說:“臣尊旨。”
  此時東方朔走了出來。“慢!皇上,臣有話要說!”
  主父偃知道東方朔不會贊同,便搬出了他們的約定。“東方大人,你忘記了你對小弟的承諾了嗎?我們可是擊掌為誓的啊!”
  東方朔脖子一挺:“殺頭為誓,也不行!我非說不可!”
  武帝不知他們的誓約,說道:“東方愛卿,你有什么看法?說吧!”
  東方朔看也不看主父偃,徑問武帝:“皇上,這長安城中,連同衛青將軍帶回的戰車,也不過万輛。可主父偃他說,要集兩万車馬,到哪儿去弄來?臨時制造?三天也來不及啊!”
  主父偃卻說:“東方大人,你別忘了,長安城,有万戶人家啊!”
  “万戶人家,也沒有一万輛車!”
  主父偃爭道:“長安沒有,還有郊縣啊!張湯大人,您對長安郊縣最熟了,你說,有嗎?”
  張湯忙給主父偃解圍:“啟秉皇上,長安城和四周郊縣,弄一万輛車,絕無問題!”
  東方朔面帶怒容,說:“你們兩個,為了在匈奴降臣面前要面子,居然要長安百姓,受其騷扰,難道你們非要弄得民不聊生嗎?”
  武帝一听這話,臉上有些挂不住,要面子,還不是朕要面子嗎?受了匈奴這么多年的欺凌,好不容易大敗他們,多長點面子有何不好?想到這里,他叱道:“胡說!朕收回失地,是件舉國歡慶的事情,老百姓出個車,出點力,那是應該的,怎么能叫‘民不聊生?’”
  東方朔耐心地說:“皇上,請您想一想,那老百姓家的車,有大有小,有好有坏;有牛車,也有有驢車。這一万輛,就是弄到了,能用嗎?就是用了,能好看嗎?”
  主父偃卻說:“有車就行了。拉車的馬,用軍馬來拉就行!車有大小,匈奴降兵和家屬,也是有大有小,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正好配套啊!”
  武帝一听更樂:“哈哈哈哈!主父偃這話,朕愛听!就這么辦,東方愛卿,你就別爭啦!”
  東方朔無奈,只好暫停爭論。可主父偃卻不依不饒:“皇上!東方朔与臣曾經擊掌為誓,他如今違誓了,請皇上作主!判罰他!”
  武帝一惊:“噢?你們有誓約在先?東方朔違約了?好啊,東方朔。來,朕給你們作主,看看他是怎么違背誓約的。”
  主父偃開始告狀:“皇上,這次大軍出征之時,臣生病了。東方朔大人來看臣。”
  武帝點點頭:“是啊!听說你的病只有他才能看好,是朕讓他看的呀!”
  “皇上,東方朔醫術高明,手到病除,小人感激不盡。”
  “那就是了,還定什么誓約呢?”
  主父偃高聲道:“我們兩個好啊!小人請東方大人在皇上面前,讓小人三次。小人獻策,他不得阻攔。東方大人要是做到了,小人便將小女許配給他的長子為妻。”
  听到這話,武帝來了興致。“東方愛卿,值啊!三次不張口,就換來個儿媳婦!”
  東方朔見他連自己騙人的事儿都好意思往外說,于是指著主父偃的鼻子,斥責地說:“主父偃,這种事情,你也能說得出口?”
  主父偃卻不以為然:“哎──,皇上面前,有什么不能說的?東方大人,我們當時擊掌為誓,難道你忘了?”
  武帝問:“有這回事嗎?你們擊掌為誓了嗎?”
  東方朔無奈地說:“是的,臣与他擊了掌。”
  武帝笑道:“那你今天就違約了,認罰唄。主父偃,你們當時說,是怎么罰呢?”
  主父偃樂了:“罰得很輕,就是以后我再給皇上您獻策時,他三次不准說話,只能當啞巴!”
  武帝拍一下案子:“好!這個罰法好!東方愛卿,想得到儿媳婦,就閉上三次嘴吧。”
  東方朔叫到:“皇上,像今天這种害民的主意,臣是不能不說的!”
  武帝卻不同意:“害民的主意?朕看來,是利國的主意!難道就只有你,才能給朕出好主意?東方愛卿,你就再閉嘴三次吧!朕今天才知道,你也有被人算計的時候。好在你們已是儿女親家,沒有外人,朕早就想看看,主父偃的主意,能不能和你東方朔一比高低呢!”
  東方朔搖頭歎气,主父偃則興高采烈。
  長安郊區,杜縣境內。兩個官兵正在逼迫老百姓獻出自己的車來。一個瘦高個子的老人不愿交出車,正与官兵講理。老人身邊帶著一個小女孩,約七八歲,眼睛大大的,瞪著向眾人看。
  瘦老人說:“老爺,小人家中就這一輛車,拉炭運糧,全靠它啦。你們不能弄走啊。”
  那個胖一些的官兵說:“你這老東西,又不是白白地要你的,不是給你十串錢啦嗎?”
  瘦老人哀求:“老爺,十串錢,只能買到兩個車□轆啊!”
  胖官兵叫道:“呵,你倒給老爺我算起帳啦。皇上派兵打敗了匈奴,你還不捐獻一點?”
  “老爺,小人實在沒有辦法,一家人還要吃飯呢!”
  旁邊那個瘦一些的官兵早就不耐煩了,嚷道:“去你的!老子要是弄不來車,老子的飯碗也沒了!給你錢,是好的!再嚷嚷,張大人來了,你得進監獄!”
  老人往車上一躺,叫道:“你們不能這樣!我的儿子也是你們軍隊里,好歹我也是個免征賦稅的,你們不能征我家的車!”
  胖官兵有點不忍。“你儿子也在軍隊里?在哪位將軍的帳下?”
  老人起身答道:“老夫就一個儿子,在蘇建蘇將軍的帳下三年了,念著他和你們一樣出生入死,你們也不能讓我沒辦法過日子啊!”說著,他的眼里流出了淚水。
  那小姑娘听到這儿,“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不料那個瘦子卻不依不撓:“張大人讓我們征車,可沒說軍屬就不征!再征不著,我們沒法交待,你能幫我們嗎?”說完,他就上來搶車。
  老人護在車上,死死地拉住。小女孩停止了哭泣,幫助爺爺看住車。
  那瘦子一手拉過車把,另一只手拉住老人的胳膊,大叫一聲:“去你的吧!”將老人扔得好遠。
  正好此時郭解帶著云儿及家人驅車過來,見此情景,便命家人將車停下。
  那瘦高老人又扑回來,拼命叫嚷:“你們這些畜牲!進監獄就進監獄!我的儿子回不來了,媳婦也走了,只剩下我和孫女。今天我就拿這條老命,跟你們拼了!”說完,他一下子扑上去,卻被胖子擋住。
  那小姑娘見狀,對准那瘦子拿車的左手,狠狠地咬了一下。
  瘦子官兵慘叫一聲,將車放下,一邊拼命地甩著滴血的左手,一邊舉起右手中的馬鞭,對著女孩,便打了下去。
  突然一只劍伸過來,馬鞭頓時斷為兩截。
  瘦子官兵舉著光光地鞭杆子,大惊。“咦?這鞭怎么飛了?”
  他轉過身來,看到郭解。“你是誰?吃飽了撐的,敢管朝廷的事?要是張大人知道了,你還要命嗎?”
  郭解不管他什么張大人李大人的,怒斥道:“你們為了在匈奴降寇面前擺闊气,如此漁肉長安鄉民,太過分了!”
  胖子官兵說:“哎,哎,你知道你姓什么嗎?敢管張大人的事?”
  郭解怒道:“我姓郭,叫郭解!天王老子的事,我都要管!”
  胖子官兵大吃一惊:“啊!是郭大俠?”他連忙跪下,磕了一個響頭。這還不算,又拉著那個瘦的也跪下。“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請大俠饒命!”
  郭解依然生气:“哼,說!誰讓你們這么干的!”
  胖官兵訴苦道:“大俠,大家都這么做。我這算是好的,把錢還給了老儿一點,許多人一個子儿不給,車也弄走了!”
  “你給我直說,你們張大人要你征車,每輛車給多少錢?”
  “每輛車二十串錢。”
  “什么?二十串?買半個車都不夠,你們還要扣掉一半?”
  胖官兵又磕頭:“大俠饒命!小人把錢全拿出來。”
  郭解憤怒地說:“拿出來也不行!這個老人的車,不許你動!告訴張湯,就說被我郭解弄走了!”
  兩個官兵一齊說:“人不不敢,小人再想辦法。”
  郭解堅持道:“不許再想辦法,不許欺壓百姓!必須對你們張大人這么說!現在就回去,向張湯報告!”
  一瘦一胖兩個官兵急忙溜走。那瘦高老人從地下爬下來,拉著自己的小孫女,一邊作揖,一邊謝道:“郭大俠,小民謝謝您的大恩大德啊。”
  郭解急忙扶起他:“老人家,請起吧。這鎮子上的車,全讓他們征走了嗎?”
  “是的,大俠,全讓官兵弄走了,小老儿昨天將車藏起來,今天以為官兵走了,沒事了,就要去拉柴草。沒想到,剛剛出門,就被他們攔住了。”
  郭解扔下几串錢給他,勸解道:“老人家,這點錢,算是我替你儿子,孝敬你的,也養養這孩子。這几天你別出門啦,等過了初八,再說吧。”
  瘦高老人連聲道:“謝謝大俠,恩人哪!謝謝大俠,恩人哪!”他又拉過小孫女:“顯儿,快給恩人磕頭!”
  那個叫“顯儿”的女孩急忙跪下,但她沒有磕頭,卻將目光緊緊地盯著云儿。車遠遠地去了,她仍瞪著大眼睛看。
  郭解揚鞭而去,再也不回頭。車上的霍云儿挺著大肚子,卻把眼睛回放在那孩子身上。那一雙大眼睛,里面有多少期待和盼望啊!云儿眼睛濕潤了。她對郭解說:“夫君,你救了這個老人和孩子,可長安那么多的人,你救得了嗎?”
  郭解點點頭說:“是啊!一共要征集一万輛車。長安長安,万家不安哪。夫人,我無能為力啊。”
  霍云儿惊疑地問:“怎么皇上會讓這么做?這害民之舉,東方大人怎么不攔一下?”
  郭解解釋道:“夫人不知,東方大人也是無能為力啊!當今皇上,好大喜功。只要能滿足他個人心愿的,什么都做得出來;何況,他身邊還有一幫小人呢。”
  霍云儿擔心地說:“如是這樣,夫君,你這脾气,到了長安,如何忍受得了?”
  郭解心想,還是夫人了解我啊。“是啊!夫人,郭解不想要這官爵,不想在長安与那幫小人為伍。可是,如果不從,便是違抗君命,要被殺頭的!”
  “夫君,你這种行事方法,到了長安,還是不能為人所容的!”霍云儿提醒郭解。
  郭解沉吟片刻,答道:“是的,夫人,我們到長安,就把皇上封的金印和賞的銀錢還給他,然后我們帶上霍光,回家過自己的日子吧!”
  霍云儿點了點頭,她以為,這樣可能會更好些。
  遠處一片煙塵,原來又是一個鎮子,許多官兵在征奪老百姓的車子,老人婦女小孩,哭個不停。郭解看在眼里,怒火欲噴;手按著劍,直想拔出。霍云儿按住他的手,祈求地看著他,眼睛里流出了淚水。
  郭解拍了一下車轅,長歎一聲:“嗨!”搖首而去。
  吃完午飯,武帝在建章宮中,欣賞著張湯送來的彩車。那些車有大有小,被各种紙張和綢布札得五顏六色,很是好看。武帝瀏覽一番,非常高興。
  “張愛卿,沒想到,長安市民,家中有這么多的彩車?”
  張湯說道:“皇上,長安小民都是托您的福,感恩戴德啊!一听說皇上要用車來閱兵和裝載匈奴降兵。紛紛將自己的車,獻了出來!”
  武帝有點激動:“有這樣好的子民,是朕的福气啊。張愛卿,可不能白用百姓的車啊。”
  “皇上放心,臣對每家獻車的,都賞錢二十串,小民們感激不禁呢!”
  “那好!那好!愛卿,听庫府說,先帝積攢的錢糧,已經用得差不多了?”
  “皇上,文景之世,所積錢糧甚多,可放在庫中不用,錢串子都爛了,糧食也都發霉了。不用也就糟蹋了。把它們用光,再弄新的入庫,不是更好嗎?”
  武帝想了想,覺得張湯說的對。“愛卿,這錢和糧,也和朕封賞的官一樣,要不斷地更替啊。”
  張湯忙說:“皇上圣明!可是皇上,臣奉詔征車,卻有人敢于攔截,還將征車的官兵打了一頓呢。”
  武帝不信:“啊?有這种大膽之徒?那你將他捉拿歸案沒有?”
  張湯委屈地說:“微臣不敢。他可是個名聲很大的俠士,長安小民,敬他快跟敬皇上您差不多了。”
  武帝一惊,心里明白了几分,但他還是強忍著憤怒,問道:“你說的是郭解?他又敢違詔行事?”
  張湯添油加醋地說:“可不是嘛。皇上,郭解始終按自己的主意行事,可沒把皇上您的詔令放在眼里啊。”
  武帝气憤地說:“這個天不管、地不收的東西!明天就是朕接見匈奴降臣的日子,朕念他是個人才,又剛剛立功,先饒他一碼!”
  “這……”。張湯沒想到這位血气方剛的皇上,也有饒人的時候。自己准備了半天的話,一下子全咽下,有點太不甘心情愿。
  武帝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張湯不敢再言語。
  此時,楊得意上來。向武帝說:“皇上,主父偃求見。”
  “讓他進來。”
  主父偃大惊小怪地說:“皇上,不好啦。”
  “什么事?這等慌張?”
  “皇上,郭解他,他,……”
  武帝急了,剛剛放下他不說,又鬧出了什么事?“郭解又怎么了?快說!”
  “皇上,郭解他,將皇上封的高闕侯的金印,挂在皇上賜給他的侯府大堂之中,將皇上所賞賜百万銀錢,全部封存在堂上,然后他帶著家小,离長安而去!”
  武帝气得一腳踢出,一輛小車翻了過去。
  張湯趁机將剛才咽回去了的話,再吐出來:“皇上,郭解挂印封金,這是犯上作亂之舉,請皇上下詔誅之!”
  武帝厲聲叫道:“傳朕旨意!”
  楊得意只好答應:“是!”
  武帝說:“命霍去病速速帶上他的三千御林軍,將郭解追回。愿意回來,不要動他;不愿回來,拿他的頭來見朕!”
  楊得意大吃一惊:“這……。”
  武帝見他遲疑,自己也擔心霍去病年紀太小,辦事不利索,便又說道:“再命東方朔,持朕的寶劍,快馬前往,務必截住,將人帶回!”
  楊得意這才點頭答應:“是!”
  楊得意已走,武帝還是不放心,又對張湯二人說:“再傳衛青,讓他在杜縣周圍布防,務必不許郭解逃脫!”
  張湯和主父偃高興至极,連忙答道:“是!臣等尊旨!”
  天色將晚,郭解騎著馬,而云儿和霍光則坐在車上,由一個家人赶著二馬,向杜縣行進。
  霍光心中總覺得不踏實,便說:“姐姐,姐夫這樣挂印封金,皇上會以犯上作亂之罪,懲治我們的啊。”
  霍云儿也是心神不定,她嘴上卻說:“嗨!別說了。你姐夫就是這樣的人,眼里揉不進沙子。弟弟,你想想,若是你姐夫在長安呆著,鬧出個人命來,我們還是要遭罪的。走就走吧,這樣走了,我們心里踏實,說不定皇上也就不追究了。”
  霍光搖了搖頭。“姐姐,姐夫怎么不和東方大人和衛青將軍商量一下?”
  霍云儿反問:“要是商量,他們能讓走嗎?”
  霍光沒詞了。是啊,正是東方大人和衛青將軍,多次尋找并勸說他姐夫歸順朝廷的啊。想著想著,突然一聲號角,霍去病率三千御林軍出現在面前。
  郭解泰然自若地在馬上欠了欠身子。“哦,原來是小將軍。你這三千御林軍,好威風啊。是到上林苑中打獵?還是皇上讓你前來,為郭某送行?
  霍去病不好意思地說:“大俠休要取笑。小將只是奉皇上之命,請郭大俠回京。”
  郭解反問道:“小將軍,如果是你,開了弓,還想讓箭回頭嗎?”
  “這個……。”霍去病不是能言善辯之人,一時竟被郭解給難住了。他憋了半天,終于找出一句話來:“大俠,我兄弟霍光他在哪里?”
  郭解指了指車上:“呶,在那儿。連他都抓起來?”
  霍去病連連搖頭:“小將不敢。小將只是請大俠回京。霍光弟弟!”
  霍光從車上跳出來,站到二人之間。
  霍去病叫道:“霍光弟弟!你怎么也走啦?”
  “我覺得姐姐姐夫,走得很有道理。”
  霍去病堅持道:“弟弟!皇上的話,才是天大的道理啊!”
  霍光搖了搖頭。“哥哥,請你們讓開一條路,讓我們回去。”
  霍去病卻不听:“圣命不可違。弟弟,我把劍給你,要么你把哥哥殺死,沖過去;要么,勸郭大俠回京!”
  霍光卻疑惑了。“哥哥,你做事,為什么總是要么是,要么不,為何不找第三條道儿?”
  霍去病不管這些。“要么走,要么回,哥哥不知道什么第三條道儿!對啦,你可以閃開,讓哥哥与郭大俠決一死戰!”
  霍光一听這話,無奈地搖頭。郭解也在搖頭苦笑,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霍云儿挺著大肚子,要從車中下來,霍光連忙接住。
  霍云儿向霍去病道:“去病兄弟,郭大人要陪我回老家生孩子,你也不放過么?”
  霍去病馬上作揖,說:“姐姐,那就請你回長安生吧!”
  郭解有點生气:“去病,你果然要逼我動手?”
  霍去病也向郭解一揖:“大俠,君命不可違。如你能取走我霍去病的命,去病就放了你!”說完,他竟拔劍相向。
  這時,只听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不要動手!”
  眾人讓開一條道來,東方朔迅速出現在霍家兄弟面前。
  郭解長揖致意:“東方大人,小弟不辭而別,多有歉意。”
  東方朔問:“郭大俠,你知道這是抗旨么?”
  “郭某不知道什么旨不旨,只要心里不舒服,就是死,也不愿忍受。”
  東方朔搖了搖頭:“大俠,那您說,如今我們是奉命呢?還是抗命?”
  郭解直直地說:“開弓沒有回頭箭。”
  東方朔勸說道:“郭大俠,人非圣賢,孰能無錯?皇上征召長安車輛以顯威風,是有不妥之處。本人也持异議。可也不能因此,就离他而去啊!”
  郭解不同意東方朔的看法。“東方大人,你口口聲聲稱他是圣君。我要問你,殘害民眾,是什么圣君?東方大人,小弟勸你,也多多珍重!”
  東方朔不直面回答,只是說:“郭大俠,你若回京,皇上便會饒恕你的一切所作所為;如果堅意要走,我們如何复命,尚是小事;皇上詔令天下,要拿你歸案,你帶著將要生產的夫人,何處躲藏?”
  郭解冷笑道:“東方大人,你以為小弟無處藏身?天下之大,他全管得了?郭解就讓你看看,他明詔之下,我照樣會安然無恙!”
  東方朔知道郭解的性子,可他還是勸道:“郭大俠,你向四周看看,你走得出嗎?就算這儿放了你,皇上還命衛青大將軍在外等候。你如何走出包圍?”
  “這個……。”
  霍光本來就覺得不妥,見此時郭解語塞,就說:“姐夫,我們是走,還是回京?”
  郭解堅持道:“我郭解不能殺出重圍,也是死我一個,你与你姐姐,与此無關,你們先走……。”
  霍光卻說:“姐夫,為什么你也和去病哥哥一樣,要么是,要么不?為什么不想想,有沒有第三條道儿?”
  郭解不解:“什么第三條道?我們上天?入地?”
  “姐夫,你何不請求東方大人,請他出一條主意?”
  郭解這才恍然大悟。對了,眼前就有智多星,自己還在想什么?郭解急忙跳下馬,放下刀,走到東方朔馬前,又是長長一揖:“東方大人,郭某一生,從不求人。今日請大人指教。”
  東方朔心想,這個小霍光,怎么又把事往我身上推?可郭解已經張口相求了,那又怎么辦呢?
  他自言自語地說:“嗨!這讓我跟皇上怎么交待啊。”
  沉思片刻之后,東方朔說道:“也罷,也罷!反正我東方朔這個肩膀,什么都得扛。大俠,我放你走。可是,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東方大人,直管說。”
  “我要你把霍光留下。”
  霍云儿問道:“東方大人,你留他,做什么?”
  東方朔說:“大俠,夫人!霍光乃輔主安邦之干才。我將他留下,先幫助去病治軍,將來再幫皇上治國!”霍去病听了這話,眼中一亮。
  霍云儿道:“弟弟,東方大人如此看重你,你就留下吧。”
  “可是姐姐你……。”
  郭解笑了。“霍光,你自己說的,你和我郭解,不是一路人。你姐姐有我照顧,你還不放心?跟著東方大人走吧,你是個能找出第三條道的,多多保重!”
  霍光向姐姐、姐夫半跪施禮:“姐姐,姐夫,你們保重。”
  郭解輕還一揖,然后對東方朔深深鞠躬:“東方大人,多次承蒙擔戴,郭某銘記如心,我們后會有期。”
  “郭大俠,后會有期。”
  長安城樓之上,今天异常熱鬧。武帝立于城門之上的正中間,公孫弘、張湯、主父偃等文臣在左,衛青、公孫敖、蘇建等武將在右。城下魚貫而過的是匈奴降兵,他們分別乘著万輛漢家彩車,由良馬牽引而過。鼓樂齊鳴,漢兵齊吼,匈奴降卒仰面而視漢武帝,宛若仙人,一個個都跪在車中,頂禮膜拜。
  武帝也似天人俯瞰人間一樣,樂得合不上嘴。他對公孫弘說:“哈哈!不是這樣,匈奴如何知我大漢乃天國,繁盛富有,甲于天下?”
  公孫弘還未開口,張湯搶過話來:“皇上,如此才能讓匈奴太子于單知道,降我大漢,才是正道啊。”
  武帝點點頭,又轉向右,看看衛青。突然,他心有所動:“衛愛卿,昨天晚上,可曾將郭解攔住?”
  衛青起身一揖:“回皇上,臣在半道上,遇見東方大人,他說已將事情辦妥。”
  武帝點點頭:“好,好,東方愛卿辦妥就成。咦?東方朔呢?他怎么沒來?”他向四周環顧,不見東方朔的身影。
  楊得意在身后答道:“啟奏皇上,東方大人說,肚子有點不好,一會儿就到。”
  門樓之下,車過無數。有些匈奴小孩子,也在車上,吃惊地看著熱鬧。長安百姓,圍在街邊觀看。有一年輕人,用手指點著一輛車子說,“那是我家的車!”話沒說完,便有二衛兵出現,將他帶走。
  最后,匈奴太子于單出現了。他乘車來到皇城之下,看到武帝在門樓上,走下車來,跪拜再三。
  武帝道:“宣匈奴太子,上來見朕。”
  楊得意高聲叫道:“宣匈奴太子,降將于單,登樓覲見大漢皇上!”
  三個高嗓門的傳令兵,依次叫嚷,聲音遠播長安城四周,直到于單登上城樓。
  于單有點形容憔悴,但精神卻好了一些。他跪于城樓之上,說道:“降臣于單,叩見皇上,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
  武帝微微頷首,故意問道:“于單,你身為匈奴太子,為何來降我大漢?”
  于單說:“匈奴叛臣伊稚斜,乘吾父昏病之際,滋事弄權。而大漢將士,英勇無比,臣不得不服,故來降漢。”
  武帝一笑,接著問:“于單,你以為,我大漢与你匈奴,哪個強盛哇!”
  “回皇上,若說二十年前,漢与匈奴,棋鼓相當。而今之際,匈奴如落日西下,而大漢似旭日東升。臣今日得觀漢家長安,富庶甲于天下;而陛下,恩加海內。因此,臣降大漢,如河流歸海,順乎天意。”
  一席話說得武帝龍顏大悅。“好!匈奴有此明智之太子,而不能繼位,卻被什么‘一只鞋’弄權,難道不是上蒼在成全我大漢么?于單,朕封你為涉安侯,食邑万戶,永居長安!”
  “降臣于單,叩謝皇上大恩,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
  武帝想了一想,又說:“于單,你帶來兩万人馬和你的臣民家屬,朕的長安城,可不能全部安置啊。”
  于單叩首:“一切听眾皇上安排。”
  武帝轉過頭來:“眾位愛卿,你們有何高見,盡管說來!”
  眾人面面相覷,無人吭聲。此時東方朔姍姍來遲,剛上城門。
  武帝問道:“東方愛卿,你怎么來遲了?”
  東方朔指了指主父偃,又指了指自己的嘴,裝作啞巴。
  武帝更樂:“哈哈哈哈!東方愛卿,讓你裝啞巴,可是天下第一殘忍的事啊。眾位愛卿,他是啞巴,輪到你們說話的時候了,怎么都不吭聲呢?”
  主父偃此時又跨前一步:“皇上,臣有本,不知可奏否。”
  武帝點點頭。“主父偃,東方朔都被你弄成啞巴了,你再不說話,誰還說哇。快講吧。”
  “皇上,河曲一帶,在我北方千里之遙。土地肥沃,草盛馬肥。大河于西邊北上,折彎返回,分明是上天之意,喻我大漢北上。秦時大將蒙恬,曾經以此為据點,南調糧草,北擊匈奴。而高祖滅秦后,未能据此而設防,實為一大憾事。今日衛青將軍复奪河曲之地,實我大漢北上之根基。臣以為,應在黃河最北之端,兩河相套之要地,建造一座大城,除了屯有重兵以外,可以安置十万民眾,于此繁息。”
  武帝問:“你是說,將于單所率之人,安排在此?”
  主父偃搖搖頭:“非也。于單所率二万人馬,可在長安郊縣安置,而將長安郊縣,貧窮或不安份的小民,遷其十万,到河套安家。這樣,漢民与匈奴雜處而化之,而我北方又有重鎮,豈不是极好之事?”
  武帝點點頭:“說得好!就依你旨意!”
  汲黯此時出列說話了。“皇上,此議不可啊!”
  武帝一惊。他心想,這個汲黯,東方朔剛用自己的官位,把你給贖回來,你又要跟朕對著干?
  汲黯不等武帝發話,便据理力爭:“皇上,主父偃此計,听起來既在北方有了重鎮,又同化了匈奴降漢之民。然而,皇上想過沒有,建成此之城,需要多大花費嗎?”
  “你說,要多大花費?”
  “安置來降之民二万,新造大城又容十万之眾;每人動用百錢,就是千万以上;皇上安置他們,每人至少要賜錢百緡吧?那就是千万以上啊!而新的城池建造,遠在千里之遙,大興土木,河套無物,要內地河漕運達,動用民眾,恐要百万之多。皇上,臣恐此城耗盡國庫,也難完成啊!”
  武帝恍然大悟:“是啊!荒遠之域,平地起城,花錢不少啊。”
  主父偃卻說:“皇上,汲黯大人所算之帳,正好多了一倍。臣的意思是,將長安周圍十万漢民遷走,所遺房屋,安置匈奴二万降臣,既是省錢省力之舉,又讓匈奴降臣心感皇上圣德。而被安置的漢民,無端有了新居,豈不兩全齊美?更重要的是,此城修好之后,皇上你便可隨時去城上檢閱大軍,接受匈奴更多的人馬、更大的官員,匈奴單于本人,還有高麗,鮮卑等等北方夷狄來降啊!”
  听到這里,武帝張大了嘴,心情十分愉悅。他連連頷首:“是啊,是啊。”
  汲黯質問道:“主父偃,漢民歷來安居樂業,安土重遷。你讓他們背井离鄉,勢必弄得哀鴻遍野。你如此討好匈奴,摧殘漢民,用意何在?”
  “哎──,汲黯大人,你別這么說啊。這樣,我豈不是漢家的奸人了嗎。”
  “如此計策,与漢奸無异!”
  眾人不敢插言,朝上鴉雀無聲,突然,一人用力地、有節奏地快速擊掌。眾人注目,乃東方朔。眾人也隨之快速擊起掌來。
  主父偃被罵為“漢奸”,已經面如豬肝,又被東方朔引眾人掌聲戲弄,怎不著急?他指著東方朔說:“東方朔,你不能出聲!”
  東方朔以手指嘴,示意不說話,又到鼓邊,以兩手似擊鼓狀,有節奏地拍著。眾人大樂,也跟著“鼓”掌。
  主父偃走向武帝:“皇上,你看東方朔,帶領朝臣擊掌鬧事。”
  武帝說:“你們兩個打賭,只說不讓他講話,可沒說不讓他擊掌啊。”
  “皇上,東方朔擊掌攪亂朝堂,應該逐出啊。”
  汲黯卻叫道:“皇上!東方朔的意思是:他這樣是以雙手之聲代替鼓聲,不叫擊掌,而是鼓掌。朝堂之上,能不讓鼓響嗎?主父偃,你的計策于百姓有害無益,你自己心中有愧。東方大人率眾鼓掌,便是對你的計策的斥責!”
  東方朔又高舉雙手鼓掌,眾人跟著鼓掌。
  武帝站了起來:“別再鬧啦!主父偃之計,是助朕之大計。平民百姓,受了點損失,那是小利。損小利而成大計,有何不可?張湯!”
  張湯應聲而出:“臣在。”
  “朕只問你,如朕于河套之地,建造新城,國庫之錢糧,能支持多久?”
  張湯不說能支持多久,只是如此保證:“皇上,只要您想建此城,臣就保證,有足夠的錢糧來供應。”
  武帝大悅。“好!眾位愛卿,你們以為如何?”
  東方朔走到公孫弘背后,用手去搔宰相公孫弘,示意讓他說話。公孫弘忍不住,“哦”出聲來。
  武帝笑了笑:“公孫丞相,你終于說話了。你的意思是……”
  公孫弘說:“皇上,臣以為,這城可筑,也可不筑。”
  “怎么個可筑,又可不筑?”
  “說城可筑,主父偃已申明理由;說城不可筑,汲黯大人也已說明理由,最后,皇上你定能修,本丞相就派人去修,您說不修,本丞相就不修。”
  東方朔以手慢慢擊掌,眾人也跟著慢慢鼓掌,稀稀拉拉,“鼓”點不齊。眾人接著大笑。
  公孫弘卻說:“皇上,您看,眾人也為臣鼓掌呢。”
  武帝怒也不是,笑也不是:“這是鼓你的倒掌!”
  公孫弘卻說:“皇上,有臣的倒掌,才有您的正掌啊。”
  眾人大笑,這下掌聲劇烈起來。
  武帝也甚為快樂:“哈哈哈哈!”仰天大笑。
  于單此時開了口:“皇上,臣看陛下您在朝堂,爭論起來慷慨激昂,說笑起來滿堂掌聲,真是太有意思啦。”
  武帝說:“還有一個沒說話呢!他要張開了口,不是大笑,就是大鬧,那才叫滿城風雨哪!”
  于單佩服地說:“真是讓降臣眼界大開。”
  見到降臣如此敬佩,武帝更是高興。“哈哈哈哈!好!朕意已決,按主父偃計策執行。咦──,主父偃,你說,這城,叫什么名字為好呢?”
  主父偃說:“皇上,臣已想好,城在我大漢的最北方,就叫朔方城好啦。”
  武帝看了一眼東方朔,說:“好!你們不愧是朋友。好,就叫朔方,就叫朔方!哈哈哈哈!”
  東方朔朔邁前一步,手指主父偃,又指自己嘴巴,意思是反對叫這個名字。
  武帝笑了。“哈哈哈哈!東方朔,朕建新的年號,叫元朔時,你反對,朕就給你平白無故地長了一級;今天用了你的名子,還想再長一級?那不就和丞相平起平坐啦?不行!你今天嘴不能說了,可你卻率眾鼓掌,還鼓了倒掌。朕今天是倒著用你的名字,也就要倒過來,罰你降一級!”
  東方朔以手快速擊掌,眾人也跟著鼓掌。接著滿朝大笑。
  武帝极為興高采烈。“好啦!傳朕旨意,在河套建朔方之城,調五万長安郊縣之民新城安置。此五万民居空出,安置匈奴降者。另有五万,從各地監獄囚犯中調出。朕于此際,大赦天下。除有殺人命案在身和有不孝敬父母之罪者,不赦,其余人等,全部赦免無罪,重者新城安置,輕者即日放回,与家人團聚!”
  眾大臣齊聲高叫:“皇上圣明,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
  只有東方朔,以鼓掌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心意。
  武帝接著說:“好啦!主父偃,快帶于單去安排住所,丞相,准備建城!”
  眾大臣齊齊跪下:“臣等尊旨!”然后依次退下。
  東方朔想和眾人一塊儿溜走,卻被武帝叫住。
  “東方朔,你留下!”
  東方朔回過身來,一邊示意自己口不能說,一邊還要走人。
  武帝卻說:“東方朔,主父偃讓我打發走啦,你可以說話了。朕要你答話!”
  東方朔無奈,只好說:“臣尊旨。請皇上問吧。”
  “朕要問你,昨天朕派你去追郭解,你辦妥了沒有?”
  “臣全部辦妥,按旨辦妥啦。”
  “那郭解他人呢?朕今天怎么沒見他上朝?”
  東方朔大叫道:“郭解啊?這個大傻子,金印也不懂得要,錢他也嫌燙手,他,他跑回杜縣老家去了!”
  武帝大怒:“你別給我裝傻啦!朕要你怎么做的?”
  東方朔一臉委屈:“皇上說了,‘命東方朔,持朕的寶劍,快馬前往,務必截住,將人帶回!’”
  “是啊!朕讓你‘務必截住,將人帶回!’可郭解他人呢?你截住了嗎?帶回了嗎?”
  東方朔還是堅持:“截住了哇?帶回了哇?”
  武帝也不明白:“那郭解他人呢?你怎么說回杜縣啦?”
  東方朔反問道:“皇上,您剛才還親口說的,‘務必截住,將人帶回。’臣是將他們截住了,還帶回了一個霍光來。霍光,不是皇上最喜歡的小人儿嗎?”
  武帝知道坏了事,東方朔給自己耍滑頭。“朕要的是郭解!”
  “皇上,臣知道,不管是仙人,還是圣人,都愛把喜歡的人,要在身邊。霍光是您喜歡的,臣就帶來了;郭解,您并不喜歡,臣就把他放走了。”
  武帝叫道:“你大膽!來人!”
  身后衛士馬上出列:“有!”
  “快派出人馬,將那棄官而逃的郭解,捉拿歸案!”
  東方朔急忙攔住:“哎──,慢。皇上,您金口玉言,可不能改變啊。”
  武帝道:“我沒有變,昨天是這么說的,今天還這么說!變什么了?”
  “皇上,您剛才在朝堂之上,向百官宣布:朕于此際,大赦天下。除有殺人命案在身和有不孝敬父母之罪者,不赦,其余人等,全部赦免無罪,重者新城安置,輕者即日放回,与家人團聚!”
  武帝這才明白,他剛才已經大赦天下了。
  東方朔接著說:“皇上,如果說郭解昨天有罪,您捉他是對的;可今天,他這個大孝子,不在‘殺人命案在身和有不孝敬父母之罪者,’之列,所以他,已經遇赦了,您不能再捉拿他了。”
  武帝气得嘴直發抖。他想了半天,沒轍,又被東方朔戲弄了一回!
  “你!……。”武帝手指著東方朔,腦子卻快速地運轉著。“好啊,東方朔,你先躲著,后又裝啞吧,最后,等朕大赦天下以后,你才說出郭解的事。朕要罰你!”
  東方朔卻說:“皇上,您也不能再罰我了。”
  “為什么?”
  “皇上,今天您將臣的名字倒過來用,還又無緣無故地將臣降了一級。您再罰臣,恐怕會于心……不忍吧……。”
  武帝的心平靜下來。一個絕妙主意涌上心頭。“好,我也不罰你,我……我賞你……賞你還不成?得意!”
  楊得意急忙應承:“臣在。”
  “傳朕旨意,今晚朕在東方愛卿家中賜宴,朕要請卓文君出席作陪!”
  楊得意高興地叫道:“臣領旨!”說完,對東方朔擠了一下眼睛。
  東方朔急了:“皇上,我求求你啦,你再降臣一級,行不行,別這樣治臣,臣服了您!”
  “哈哈哈哈!你也有服的時候?不行!朕金口玉言,不能改變!”
  東方朔無奈地搖了搖頭,慢慢地拖著步子,走出宮殿。
  天色將晚,東方朔在院子中,与妻子齊魯女一起商議。
  “我說夫人,你可要當心,皇上賜宴,到咱家中,可不是什么樂事!”
  齊魯女先樂了:“不是樂事?我來長安那一天,不就是樂事嗎?皇上他想,我會給我的老公一個難堪。哼!要跪要罰,那是咱自家的事。你說對不!”
  “夫人英明,夫人英明!”東方朔敷衍了一句,又嬉笑著說:“不過,也就到每月月底才跪几下,何必老挂在嘴上。”
  齊魯女也樂了:“好啦,好啦,今天月圓之際,我們夫妻恩愛如初,不說啦。皇上今天還要再送几個美女來?”
  東方朔搖搖頭:“不會。皇上說,他今天,只請一個來。”
  齊魯女更坦然:“几十個,我都不怕,這一個,難道就把我嚇倒了?”
  “夫人,你還是要當心,皇上請來的這一個,可是個四十多歲的……”
  “哈哈哈哈!四十多歲的,比我還大,我可就更不怕啦嘍。”
  “我說夫人,這個人,是成都的才女卓文君!”
  “卓文君?她椅子文君,又怕什么?我齊魯女,齊魯無敵,還怕她成都才女不成?”
  東方朔拉著她:“好啦,好啦,你不怕,就行。”
  正說著,外邊楊得意叫道:“皇上駕到!”
  齊魯女忙把東方朔拉到大門之外,齊跪在地:“臣等拜見皇上,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
  武帝邊下玉輦,邊說:“起來吧!怎么,朕的客人還沒到?”
  楊得意說:“啟奏陛下,卓文君已在門外侯旨。”
  武帝先走到筵席桌邊,在主座坐下。“那就好,快請進來,都入席吧!”
  卓文君走進來,先向皇上道個万福,然后給東方朔打個招呼,再就向齊魯女走來。
  齊魯女忙向前去,拉住其手。“喲!你就是卓文君啊!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哇。”
  武帝樂了:“哈哈哈哈!東方愛卿,尊夫人現在說話也是文縐縐了哇。”
  東方朔無可奈何地坐下。“嗨!人人都長進嘛,我老婆,還能不長進?陛下,有什么安排,您就下旨吧。”
  武帝揮手,眾人入座。左為東方朔,右為文君和齊魯女,四人一桌,頗為寬松。
  武帝道:“東方愛卿,你可是天下最有福气的男人啊,換了那么多的美女,夫人不僅不吃醋,還幫你挑好的。”
  “皇上,你別取笑臣啦,臣不說話,行不?”
  “不說話,那怎么行?主父偃整得你上朝說不了話,朕再不讓你在家多說點話,那怎么成!就是家里有人管著你,不讓你說話,那你還有手,有眼睛,有腦袋哪。是嘛,東方夫人。”
  齊魯女在一旁說:“是啊!一個人的嘴,能被堵上,可天下人的嘴,可不能都堵上啊。”
  武帝見她話中有話,便將話題岔開。“怎么,嫂子見到有人不讓說話,就心疼了?”
  “皇上!心疼不心疼,那可是我自己的事,皇上您還操這份心?”
  武帝一臉沒趣。“你看,朕到你們家來賜宴,你們兩個就這么待朕?真是的。”他咳嗽了一下,“文君啊。”
  卓文君心恭敬地說:“臣妾在。”
  武帝認真地說:“司馬愛卿去世已有三年。你就是孔夫子,守孝也該守完了吧。”
  文君說:“謝皇上關切。臣妾讀讀書,彈彈琴,聊以自娛吧。”
  武帝說:“你与司馬相如琴瑟好和,只可惜他撇你早去,連個孩子也沒留下。”
  卓文君淚流滿面,“皇上,您……。”
  齊魯女幫文君擦淚。“皇上,您別再說這些傷心事啦。再說,您要關心,怎么不幫司馬夫人再找一個的呢?”
  武帝見到他要听的話,當然要引其往下發展:“哎──,這你就說對啦!朕想幫這個忙,就怕有人不肯。”
  齊魯女不信:“皇上,您要是說了話,還有誰不肯?”
  武帝:“是嗎?好,那好。朕可知道,文君是天下才女,沒有司馬相如的才气,她看都不會看一眼的。可這天下,才气能和司馬相如齊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可只有一個人,那個人,又是個有家室的啊。”
  卓文君見皇上話中也有話,便想阻止:“皇上,您別……。”
  齊魯女卻打斷文君的話:“這就難辦了。皇上您總不能去做拆一家,合一家的事啊。”
  “是啊!朕正為這事犯難哪。咦,東方夫人,朕可是領教過的,你能幫朕想個辦法么?”
  齊魯女看了看卓文君,很同情地說:“我能有什么辦法呢。文君,你給我說說,那個人是誰呢。他在長安么?”
  卓文君不好意思地說:“妹妹,你別听皇上的,他……。”
  “皇上的話,怎能不听呢?那不是抗旨嗎?”
  武帝覺得很難就此深入,又轉了話題:“好啦,東方夫人,你先想著吧。文君,朕听說你的琴彈得好,可朕還從來沒听過。今天,能給朕彈上一曲么?”
  齊魯女高興了:“那好,那好,我家有把好琴。道儿,快把琴拿來!”
  道儿取過琴來,齊魯又將它遞給卓文君。
  卓文君撥了兩下弦。“皇上,不知您想听哪個曲子?”
  武帝說:“琴如心聲,點是點不出好曲子來的。文君,你隨便彈,隨便彈。”
  文君操起琴來,撥了兩下,進入正曲。不知不覺地,他又彈起了《鳳求凰》。
  武帝看了東方朔一眼,東方朔假裝不知道。
  文君漸入佳境。她忘了這是什么地方,只讓思緒隨著琴聲恣意徜徉。她從司馬相如和自己的琴瑟好和,流向《白頭吟》的悲傷情調,腦海里漸漸出現了東方朔陪她進妓院打司馬相如的情景。三年以來,這兩种情調一直糾纏著她,今天進入琴境,如何又能擺脫?
  東方朔開始時,也還無所謂。但隨著琴聲,卻也漸漸入境。大凡才子,都不會三心二意听琴的,何況知音難覓呢?不一會儿,他只覺得路途遙遠,山高水長,卻忘了老婆還在身邊。他的腦海泛起文君的笑容。
  齊魯女不大听得懂琴曲,一開始隨便听。突然,武帝向她示意,讓她看東方朔与文君兩個的表情。齊魯女看到卓文君傷心欲絕的樣子,也跟著傷心;看到東方朔有點痴迷的樣子,不禁眉頭緊鎖起來。
  卓文君的琴隨著思緒而變,一會儿纏綿緋側,一會儿無奈地哀鳴。琴聲仿佛是告訴東方朔,我倆只能心儀,此生可能無緣。隨之,她搖了搖頭,歎了口气,重撥了兩下弦,琴聲停止。東方朔也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喝起一杯悶酒。
  武帝可是個最清醒的人:“好!文君,琴彈得好!朕將賜你金琴一把,明日便命金匠制作。”
  卓文君卻說:“皇上,國家現与匈奴交戰,又要筑城,費用頗多,臣妾不要金琴,謝過皇上了。”
  齊魯女也說:“是啊,皇上。你花這么錢,修什么朔方城,東方朔他回家后,一夜都沒睡著覺。”
  漢武帝一惊:“有這等事?”
  “是啊,皇上,您倒著用他的名字,降他一級官,這都是小事。可五万京城百姓,遷往沙漠地帶,多難為他們啊。”
  武帝轉向東方朔,半真半假地說:“好啊,東方朔,你在朝中不能說,跑到家中倒說開了。你知道嗎?你這是誹謗君主之罪!”
  齊魯女一听不高興了:“喲──呵!皇上,還誹謗君主之罪?我們倆說的悄悄話多著呢,時不時的,就有你。要不要我說給你听听,都是些什么樣的誹謗君主之罪?!”
  武帝轉念一想,也樂了。“哈哈哈哈。東方夫人,你以為那天他睡不著,是為了朕要修城的事?”
  “那還有錯?!”
  “錯了!錯了!那天啊,有個能知道前生之事的李少君,給朕和東方朔看相,說他,說他……。”武帝看了卓文君一眼,故意賣了一個關子。
  齊魯女卻要知道個究竟:“說他怎么樣?”
  東方朔忙上前攔住:“沒說什么,沒說什么。還不是說,我前世也是苦命之人!”
  “哈哈哈哈!”武帝只笑不說。
  齊魯女偏要打破沙鍋,尋根問底:“皇上,到底說他怎么樣了?”
  武帝停了一下:“哈哈,東方夫人,既然這樣,朕也不再瞞你。那神仙說,東方愛卿和司馬相如兩個人,前生本來是屈原一個,只是呢,司馬相如得到了屈原的沉了江的身体;而東方愛卿,得到的是屈原的靈魂!”
  卓文君听到此話,大吃一惊。馬上,她又意識到這話另有陰謀。“皇上,您……。”她欲語還休,站起身來,逃到屋外。
  武帝大笑:“哈哈,別不好意思嘛。好,東方夫人,你明白就行了,朕也要起駕回宮嘍!”說完,竟也离席而去。
  齊魯女坐在那里楞住了。怪不得一個彈琴,一個走神!怪不得那天他一夜沒有入睡!怪不得皇上說,有個与司馬相如同樣才情的人!……
  “怪不得”,“怪不得”,這三個字,怎么那么多,一會儿,有一千個,一万個!
  東方朔覺得气氛不對,想起身去送送皇上。剛站起來,他的衣服卻被老婆拉住了。
  東方朔看夫人滿面怒容,就解釋道:“夫人,皇上騙你,你還當真?!”
  齊魯女急得面紅耳赤,大聲嚷道:“皇上有沒有騙我,我自己心里有數!你給我過來!”說完,她走進屋中,拿出了她的家法,那個摘桃用的杆子。
  東方朔急著要躲:“夫人,今天不是月底,你看,月亮還在天上,圓著哪。”
  齊魯女提著東方朔的耳朵:“我不管它是不是月底,今天就要算帳!給我跪下!”
  東方朔對著武帝的背影,大聲叫道:“哎呀!皇上,這下你可把我給害苦了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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