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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收河朔


  滔滔大河,九曲百回。其曲大者,莫過河套。河水自昆侖而出,蜿延東去,吸納眾流,至榆中(今蘭州附近)突然轉折,入大漠而徑直北上,千里沼沼,過靈州(今銀川附近),達沃野(今內蒙杭錦右旗南)。漢時黃河,自沃野而分流,其支線折而向東,延伸數百里;主流依然北上,至鄰河而右轉,迂回五百里再南下,与支流相會,然后過臨沃(今包頭市),抵陽壽(今內蒙托克托),東為太行山脈所阻,于是急轉直下,挾塵裹沙,經陽曲而跌入晉中,再南行千里,至華山腳下而与渭水合流;東流河內(今河南鄭州北部)而北上,經濮陽、滑縣而再往東北而去,歷平原郡西(今山東德州)、渤海郡中,再由浮陽中邑(今河北黃驊市)而注入渤海。自鄭州以北,黃河中下游与今日黃河所歷路線大相徑庭。
  漢家都城長安在渭水之濱,西北三百余里至榆中,而東臨潼關僅數十里之遙。黃河北上南下數千里,正好將長安環護怀中。秦始皇滅掉七國之后,馬上派曾經發明毛筆的大將蒙恬,發兵北上,痛擊匈奴于河曲,將其逐至荒漠之北,在大河兩岸先后建立起四十四縣,展現了中國歷史上漢族与北方少數民族作戰、清理河套、護衛京畿的第一個大手筆。亦即此役,中原人士方發現,在黃河最北端,大河一分為二,兩大水流之間,有數百里肥沃之土,水草肥,牛羊壯,种馬良。于是蒙恬遷內地人民至此繁衍,且因地形,筑長城,建城池,造就了一個讓人心醉的塞北天府。
  漢高祖劉邦在秦亡之后,先与項羽多年相爭,后又与叛亂諸侯兵戈相向,內戰頻仍,哪還管得了北方的匈奴。匈奴太子冒頓,長期被老單于頭曼當作寶物,四處抵押,今天抵在東胡,明天又到西方的月氏,統統作為人質。而這個東流西浪的胡儿并沒荒廢風月,他經心留意各地的風土民情和諸方技藝,由此深知東胡河套肥土千里,西方月氏馬強藝精。他便來個東西合璧,諸般武藝都精通于身,最拿手的是發明了鳴鏑響箭。這帶著呼哨聲音的響箭,飛鳴向何處,他的親兵便會攻向何處,雖月黑風高,也是百驗百應。老單于一次出獵歸晚,終于被儿子的響箭盯住,旋即成了鳴鏑下的死鬼,而冒頓登上單于之位,不久便成了統一東西二胡,擊垮西域月氏的新霸主。當劉邦消滅了在北方反叛的韓王劉信,得知部分叛軍被匈奴藏起時,便率其無往不胜之師二十二万,抵達白登(今山西大同),想痛擊匈奴。不料那冒頓單于的劍比項羽的還鋒利,他們的東胡良駿、月氏神馬遠比項羽的烏騅來得更為疾速,一夜之間,四十万鐵騎將漢家皇軍圍得水泄不通。泗水亭長這時才知道什么是北國驃驍,只好央求鬼才陳平,快施奇計。好一個曾經坑了項羽又坑了韓信的陳平,苦思冥想不得良策,于是使出下三濫的手法,派人拿出軍中最好的珠寶,賄賂單于最寵愛的妃子,并且詭稱,匈奴單于攻擊大漢,不過是要索個美女,還附上一幅陳平一生理想中的美女之圖。那個寵妃,當然愿得珠寶,不要“美敵”,于是她在單于枕邊來個軟風勁吹,得饒人處且饒人,劉邦因此才得以灰溜溜地逃脫。從此之后,漢家不是珠寶,便是錢糧,再不行就送上皇室最漂亮女人,總算沒把匈奴徹底惹翻,冒頓只是肚中饑時、手痒痒時,到漢地來攫上几把,然后回到帳篷,讓漢家郡主伴隨歇息。冒頓老死,其子繼立,稱為“老上單于”,文帝對此“老上”,照樣敬供。景帝時,老上單于死而軍臣單于立,景帝當然依法效仿,未敢怠慢。直到武帝即位八年之后,太皇太后竇氏死去,這小皇上才派王恢与匈奴交戰,几乎是全軍覆沒。三年之后,衛青率兵兩度与匈奴對壘,方才重措其鋒,邊境稍安。然而這种對抗,也只是哪里有搔扰,就到哪里去征討,戰爭主動權依然握在匈奴人手中,漢軍被動作戰,取胜不易,守之更難;而河套之地,仍在匈奴手中。
  元朔三年,匈奴內部再次發生單于之位的爭奪。軍臣單于老去,而他的弟弟,也是身為相國的伊稚斜,和太子于單開始爭奪兵權,繼而指向單于之位。于單被派往東部的上谷(今河北張家口)、漁陽(今灤平)一帶進攻漢軍,伊稚邪要借漢家之刀除人。而漢武帝早就讓衛青設法,攻取河套,收复黃河以南所有地區,變被動為主動。衛青以糧草未丰,兵力不強為由,謹慎出兵。武帝不惜使出祟官賣爵的方法,用張湯這個搜財神手和鬼頭鬼腦的主父偃轉輸錢糧,給衛青以充分的后勤支援,希望他此舉能夠改變漢軍与匈奴的作戰的被動格局。

  此次衛青率領十万鐵騎,出長安而北向。車騎將軍蘇建在左,弩將軍李沮在右,他自己和游擊將軍郭解居中,步騎將軍公孫賀殿后。大軍起動,雷厲風行,不日到達北方要塞上郡,再往前走,便是秦時蒙恬修的長城了。過了長城,左穿沙漠再北上,便是匈奴單于的老巢;直接向北即是河套。
  衛青令大軍在河套住下,然后派十名斥侯,分為五組,向西北、正北和東北三個方向開始偵察。他召集几位將軍,商議何處出兵為宜,几個人看法不一,最后還是一句:“听從大將軍調遣。”衛青拉著郭解,要演練戰陣,郭解說他只懂武功,不曉戰陣,于是二人便切磋武藝。三日以后,各路斥侯陸續返回,有兩路入沙漠后,不知進路而返;一路探知匈奴大軍守在單于身邊,未有大舉來犯之跡;去北方的一路卻帶來重要消息,匈奴太子于單沒有真的赴上谷和漁陽,而是將兵屯在增山,既不東進,也不西退;還有一路來報,匈奴右賢王已聞之漢軍動向,正將精兵調往五原(今內蒙包頭附近),躲在匈奴太子于單身后,伺机而動。
  一向沉穩的衛青,此時也有些激動。他知道,眼前出現了百年不遇的良机。匈奴的老單于病勢沉重,可能朝不保夕。伊稚斜握有重兵,決不會出戰,只是看于單如何与漢軍交鋒。此時若西攻匈奴單于主力,一是難以找到對手,二是即使兩軍相遇,匈奴可能處于舉喪期間,哀兵決不可惹,何況自己只有十万兵馬,匈奴主力至少有三十万之眾。自己這次的主要任務是:收复河套,將大河以南土地統統奪回。而匈奴右賢王明顯不愿單獨与漢軍交鋒,肯定他得到了伊稚斜的授意,要看太子的好戲。于單屯兵增山,是做個去上谷漁陽的樣子,實際上窺候匈奴老巢的動靜。軍臣單于一但病死,他可以馬上回師西向,爭奪單于之位。此時漢軍倘若北進,痛擊于單,可能是個好机會,定會大獲全胜。
  可衛青再一想,不對!擊潰于單,即使活捉了于單,也不過是替伊稚斜做了件好事,漢家得一無用之人,而匈奴更有了与漢結仇的口實!再者,河套之地為匈奴右賢王所轄,擊敗于單而放過了右賢王,還談什么收复河套?那右賢王躲在五原,那里才是河套的腹地!我衛青如果就近出擊于單,取胜后再北上五原,右賢王早已逃之夭夭;如果久攻不下,与于單成僵持之勢,五原之敵便會南下接應,而伊稚斜再派一軍,從后方抄我歸路,十万大軍,勢如累卵!想到這里,衛青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冷汗既出,衛青清醒了許多,心里也明亮了許多。一向沉穩的他,今天要作出冒險之舉!他命車騎將軍蘇建,領兩万兵馬在左,作出准備西向之勢,實際上是牽制匈奴主力,將他們与太子于單隔開,不讓他們在緊急時刻互通情報;命步騎將軍公孫賀率三万兵馬,与匈奴太子形成對峙之勢,只許圍住,不許進攻;又派快馬前往去雁門,告知李廣老將軍,出兵北向,不可深入,也不必与小股匈奴作戰,只是設防,不讓于單東進上谷、漁陽就成。
  而衛青自己,卻与強弩將軍李沮和游擊將軍郭解,率五万精兵,銜枚疾走,夜間天冷時行軍,白天暖和,就在沙漠堆中睡覺。夜行晝伏,三夜之后,天色微明之際,只見原是千里之外的五原城,出現在眼前。那五原哪里是城,只不過黃河邊上有几十間房屋而已,可右賢王的大軍,就在河邊駐札。大小不等的帳篷,整整堆滿了大河南岸,晨曦之中,就像一大片蘑菇,初生于幽草之上!衛青悄悄算來,敵人約有十万之眾。衛青傳令,讓戰士們吃完最后一點干糧,喝光最后的水,然后將所有吃用之物,統統扔掉,下次再喝,就要喝北河之水!將士聞之,士气大振。飽餐既畢,衛青長劍一揮,漢軍悄悄來到帳篷之前。只听戰鼓齊鳴,喊殺聲惊天動地。右賢王正在睡夢之中,漢家大軍突然降臨,哪里還能組織部下還手,急忙跨上自己的駿馬,向臨河方向逃竄。漢軍挑開帳篷,如切瓜削薯,快意砍殺,可怜匈奴右賢王手下的十万將士,轉眼之間,有一半身首异處。帳篷在后邊的,許多人來不及穿上盔甲,紛紛蒼皇上馬,奪路而逃。哪里有路?只有大河!河水迅猛且寒冷,又有一半將士,于河中紛紛落馬。只听河水咆哮聲、匈奴將士哭叫聲、漢軍与喊殺之聲和戰鼓之聲,交織成一片,那戰場上的馬蹄之聲,誰都听不見了!
  衛青縱軍渡河追擊。兩個時辰過去,漢軍殺得連馬的眼睛都紅了。

  太陽高高地升到頭頂,衛青与郭解、李沮三人,僅有李畏虎和兩名護衛隨從,依然飛馬前奔,想生擒右賢王。轉眼之間,只見又有几處房屋,衛青心想,這便是臨河了。右賢王果然在此整頓兵馬,見漢軍追到,便令剛剛聚集在身邊的六員大將和十名親兵,全部上前,敵住衛青六人。那六員占將甚是凶猛,且自清晨至今,未与漢軍交手,于是抖擻精神,再率十名親兵,与衛青六人展開血戰。
  衛青、郭解六人被圍其中,毫不惊慌。只見郭解右手持刀,左手伸入靴中,悠地抬起,早有三只短劍飛出,三個匈奴親兵,應聲而扑。匈奴戰將見有暗器,吃了一惊,早又有二人,分別被衛青和李沮,用長槍挑下。匈奴將士反應也很迅速,急忙縱馬向前,十一人全部插到漢軍之中,讓郭解的暗器失去了作用。衛青与李沮,每人接住兩個,李畏虎与衛青的兩個侍衛,与四人接戰;而郭解則被三個匈奴將士圍住。匈奴將士受壓已達兩個時辰,此時擺出拼命的架式。一個將領縱馬上前,剛要与郭解交戰,只見一道寒光,自己的耳朵飛向天外。他大叫一聲,剛要躲避,又見一顆頭顱,迎面飛來。掉耳朵的急忙逃跑,那郭解也不追赶,又將余下的一位,一刀刺入心髒。郭解轉過身來,縱刀便向圍住衛青的兩個砍將過來。那兩人未能戰得胜衛青,又哪里招架得住郭解?大刀起處,那個只戴鐵盔,身未及甲的戰將,竟被郭解攔腰砍為兩截!衛青長槍一挑,另一個咽喉早被刺穿。不料此時,那個掉了耳朵的匈奴將領,躲在遠處,對准衛青,施放冷箭。李畏虎在一邊看到,大叫一聲,縱馬向衛青靠近,只听“呀”的一聲,那箭正中李畏虎的面門。衛青大急,忙將李畏虎提在自己馬上。那邊的李沮結果掉了一個,另一個本事卻很了得。可是轉眼之間,他見到許多伙伴全部沒了,便急向李沮使出惡招,逼得李沮連躲几下,剛要回敬,那匈奴將領卻縱馬而逃。李沮拿過弓來,剛要搭箭,只見郭解右手一揮,一把小小的尖刀如鷹掠過,嗖地一聲,直向那人后心飛去,李息的手還未离箭囊,就看到那逃走之將已跌落馬下。李沮回過頭來,喝令余下之敵投降。不料兩名待衛兵所對付的那四個人,全是右賢王的親兵,一個都沒有降意,气得郭解和李沮三下五除二,統統將其剿滅。
  衛青將李畏虎放到馬下,只見他箭入右頰。李畏虎的臉上,卻劇腫無比,且發黑發青。衛青知道,這是毒箭。如中自己,恐怕也很危險了。郭解也急忙過來,拿出解藥,已經無濟于事。郭解搖了搖頭,用手去合李畏虎的眼睛。李畏虎看了看衛青,又看了看師傅,竟然笑了一笑,閉目而歸。
  衛青大悲,脫下自己的戰袍,蓋在李畏虎身上,他伸手去抓一把土,想看看能否將李畏虎用土掩埋,只見鮮血所染,沒及草根。衛青閉目搖首,仰天長歎一聲,鳴金收兵。

  衛青揮淚葬完李畏虎,与郭解、李息三人縱馬再往前行,匈奴右賢王,早已不見蹤影。再往前追,只見又一條大河擋住去路,河水之洶,胜過前者。河中還有几對人馬,在浪中翻滾,分明右賢王已經渡河而去了。衛青令所有將士,不得再渡北河,只將河套里面,所有匈奴兵馬,全部俘獲。半個時辰以后,李沮來報,從清晨迄中午,共斬匈奴七万余眾,生擒二万余人,得馬三万余匹,河套之內,再無匈奴負甲之兵。
  衛青給李沮精兵二万,戰馬三万,守住五原,自己与郭解,率三万得胜之師,回過頭來,南下增山。行至路上,蘇建派人來報,說匈奴的主子軍臣單于已經死去,伊稚斜密不發喪,只等太子的動靜。衛青聞之,便料定匈奴不可能派出大兵前來還擊,而匈奴太子于單之境,可悲可憫。想到這里,不禁情動于中,于是命已疲之師,原地扎營,休息待命。
  一覺醒來,天已黃昏。衛青起身,來找郭解,只見郭解正与一名降將交談。那名降將原是漢人,曾隨郭解門徒習武,被俘之后,听說郭解在軍中,特要相見。郭解問他几句,得知果是自己徒弟所收弟子,名叫馬清河,于是便將他喚出,到自己帳中。衛青來到,那人伏身便拜。
  衛青正為郭解失一門徒而悲傷,見郭解于軍中再得門徒,心中稍感欣慰。他突然問道:“你在匈奴,已有几年?”
  馬清河答道:“四年前被擄,三年前被匈奴人逼娶單于宗室之女,然后隨右賢王從軍。”
  “匈奴之語,你知多少?”
  “匈奴之語,大都能說,只是不能行文。”
  衛青大喜,轉身回拜馬清河。馬清河大惊:“大將軍如此看重,是否有要事需小人效力?”
  衛青笑了。他已知道,匈奴太子于單,在增山有五万人馬。八万漢軍如從三個方向全力攻城,一天之內拿下增山,當然不在話下。可衛青不忍再屠這座山城,更不忍讓匈奴太子雪上加霜。他想讓匈奴太子知道自己所處之境,既回不了王庭,又不能与漢軍作戰,唯一良策,是投降大漢。這樣,衛青可以兵不血刃而收回黃河之南,匈奴也會因此而處于理屈勢劣之地;伊稚斜雖可坐而稱帝,但對大漢再開兵釁,理所難容;漢与匈奴的關系,一下子會完全轉化過來。
  郭解和馬清河明白主帥之意后,二人連聲叫好。馬清河更覺得衛青乃大仁之人,于是稱自己与太子曾經謀面,便親自請命,去增山城中說服太子投降。郭解聞此,請衛青讓他与馬清河同行。衛青大喜,當晚備宴,為二人餞行。

  卻說匈奴太子于單在增山城中,焦急不安。一方面,他的父王到底是病重,還是已經死去,他得不到可靠的消息;其二,他未能承命,到上谷、漁陽一帶攻擊漢師,反被漢軍圍在增山,即使回朝,也難以向父皇交待,而自己的叔叔、丞相伊稚斜更不會輕易放過自己。然而讓他奇怪的是,小小增山,方圓不足二里,而漢軍卻圍而不攻,已達五日。衛青大旗,飄在城南,而衛青本人,也不曾出現。這天中午,他正在軍中苦思,突然他的親兵,帶來一個從五原逃出的右賢王將領。那人見到太子,便哭拜于地,告訴他說,右賢王十万大軍,被衛青打得七零八落,右賢王本人也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太子大惊。原來衛青不在圍城軍中,而是繞到他的后面,將右賢王的主力滅掉了!衛青本人,又率得胜之軍,揮師南下,在城北三十里處駐札!听此消息,于單不禁渾身發抖。自己的五万人馬,根本無法和右賢王相比,又怎能与衛青對抗呢?于單啊,于單,父王僅你一子,取名于單,將此二字顛倒過來,便是單于,父王之意,再明白不過了,本是要你作匈奴王位的繼承人啊!無奈自己不好武功,不喜殺戮,不愿与鄰國相爭,于是叔叔伊稚斜便再三進讒,說自己全無父王的血性。父王惱怒,分我五万兵馬,讓我從漢兵虛弱之處進攻,一來是練膽量,二來是讓伊稚斜看看,于單可以統兵。無奈于單實在不是這塊材料哇!如今父王是死是活,無從得知,而狡猾的右賢王,本來是想坐山觀虎斗的,沒料到也落了個全軍覆沒的下場!可我于單,怎么辦呢?
  正在此時,親兵又報:“丞相派大將伊稚正,前來增山,有要事相告!”這一下子,于單心中更是著急。那伊稚正是伊稚斜的長子,按說是自己的兄弟,可此人生性暴烈,殺人成性,武功之高,在匈奴無人能比。伊稚斜之所以敢于逼迫單于擠兌太子,便是有此子為其前趨!如今伊稚正前來增山,說明他的父親那里已經一切搞定,而自己的父王,可能歸天西去了!
  伊稚正來此,是讓我回去呢?還是要在這里解決我于單?不管怎樣,于單啊于單,你的大難臨頭了!
  他還沒有決定見不見伊稚正,突然親兵又報,說有故人來訪。故人?是誰?先見一下吧!
  原來這個故人,他根本不認識。此人衣著是匈奴人打扮,舉動倒像漢人;而跟他前來的那人,小小的個頭,分明就是漢人!
  “你是誰?說是故人,為何我不認識?”于單問道。
  “在下馬清河,乃王室駙馬。三年前,大王將十六阿哥家的四妹嫁与一個漢人,太子殿下,您還記得么?”
  說到這儿,于單終于記得了,匈奴王室的公主,只有兩次下嫁漢人,一次是十來年前,自己還十來歲時,有一個漢家使者,在從西域大月氏返回長安的途中,被匈奴巡邊之將捉住,听說他叫張騫,父王將九阿哥的長女嫁給了他;另一個就是三年前,父王又將十六阿哥家的四妹嫁給一個姓馬的漢人,听說他是個技藝超群的武師,當年在大王面前,和伊稚正打了個平手。他的到來,也許是件好事呢!
  于是于單太子切急地問:“在下便是當年与伊稚正打個平手的馬駙馬?”
  “正是。小臣見過太子,太子殿下見人太多,難以記住,只要您看看我這把短劍,是否是大王賜婚時所賜,殿下便可知曉。”說完馬清河將那短劍拜獻上。
  見到父王所賜之劍,于單有何疑慮?他向馬清河深深一揖,聚于眼眶中的許多淚水,竟然一下子流了出來!
  馬清河和郭解也甚為吃惊,他們沒想到堂堂匈奴單于之子,馬上馳騁之國的王子,竟然會如此軟弱。難道他已經知道其父王已死的消息?馬清河便問道:“殿下有何悲傷之事,如此傷心落淚?”
  于單擦了擦淚水,說道:“駙馬不知。父王重病在身,我卻离他而去,軍功未立,不能還都,又被漢軍兩面圍住。而丞相又派伊稚正將軍前來,本太子以為,凶多吉少,所以傷心落淚。”
  “伊稚正那廝也來了?”馬清河問道。
  沒等太子回答,只听一聲大叫:“何人無禮,敢于這樣稱呼本將軍?”原來那伊稚正,不請自到。只見他身材高大,遍著盔甲,全然一副戰場領兵的勁頭。
  馬清河自知失言,只好應承:“末將不知將軍到來,言語唐突,有所冒犯,請將軍恕罪。”
  伊稚正倒不理他,只將眼睛盯住郭解,死死地看了半天。有個漢人妝扮的在此,他不由得心中生疑。待看那人其貌不揚,他也就以為,這是馬駙馬的隨從,也就罷了。
  其實,太子于單也是這么看郭解的。郭解不懂匈奴語言,只能根据他們的表情、手勢和眼神來理解,所以更有點痴呆的樣子,因此所有的人都沒把他當作一回事儿。
  伊稚正對著太子于單,厲聲問道:“大王身患重病,讓我前來迎接太子回朝,將把大位傳讓太子。不知太子是何緣故,遲遲不見本官?”
  于單說:“兄長不要見怪,只因馬駙馬早到一步,于單正与他說話。”
  “馬駙馬,右賢王一個人跑回大王跟前,听說他所有的兵馬全被漢軍吃掉了,你怎么還在這里?”伊稚正轉向馬清河。
  馬清河知道伊稚正是自己的死對頭,反正這里是太子的軍中,伊稚正不過三五個人,索性揭穿他的計策!于是冷笑一聲:“伊將軍,我是來保護太子的。剛才你不是說,要請太子回宮繼位嗎?不知這是誰的主意?”
  “誰的主意?是父……不,是大王的詔命啊?”伊稚正沒料到馬清河會如此問他,急于回答,有些心慌,便將其父伊稚斜的主意露了一點出來。而這,恰被多疑的太子听到耳朵里,記在了心里。
  “恐怕這是丞相的主意吧。”馬清河要揭其底,但又不愿將單于已死之事,輕率地告訴太子。
  “你放屁!”伊稚正對馬清河從來都是怀恨在心,這兩年,他一直就苦練內功和暗器,想把這個對手搞掉。無奈單于將馬清河派到了右賢王的帳下,有意讓他們兩個避開。
  “那將軍你說:大王他怎么樣了?”馬清河沉住气,再問。
  “大王他好著呢!正在等候太子回宮!”伊稚正這回說得很順溜。
  “恐怕大王已經不在其位,你說的話,是丞相的主意吧。”馬清河再逼一步。
  伊稚正再也無法忍受,對著馬清河大叫:“你這個不知死的漢人,老子今天要你的命!”說完,拔劍便向馬清河刺來。
  那馬清河又是吃素的?以劍相迎。二人在太子和郭解等人面前,你來我往,大戰五十回合,分不出高低。郭解畢竟是高手,他看得出,那伊稚正的內功,實在馬清河之上。但在馬清河還能招架之時,自己是不能出手的。
  太子于單心中大亂。從剛才伊稚正露出的話語中,他知道,父王已經歸天了,丞相已經布好了一張网,准備捉他。伊稚正此行,正是押他回去。想到這里,他倒坦然了,只希望馬清河能將伊稚正治服。
  伊稚正見五十余招使出,自己仍不見上風,便想用暗器殺死對手。他看了對方一眼,將右手的劍加快進攻速度,同時將左手拿回胸前,向怀中一摸。
  “暗器!”郭解大惊,叫了一聲,剛剛出口,只見二物已出,一個飛向馬清河,一個向自己飛來!他手疾眼快,用手一接,一把飛鏢已在手中。再看看馬清河,他已倒在地下!
  郭解飛身而起,截住伊稚正,兩劍相對。那伊稚正本來沒把他放在眼中,可當他看到自己的暗器能被接住,便不敢對他小覷,直接將劍向他的要害之處刺將過來。
  于單和眾人急忙將馬清河救起,那暗器正中馬清河當胸。由于只穿便服,傷勢嚴重。
  這邊郭解与伊稚正交戰,卻讓眾人眼花撩亂。一個是魁梧高大的匈奴人,另一個卻是短小精悍的漢人,兩把利劍,一高一低,一個是橫批斜砍,另一個卻閃轉騰挪,應付自如。那伊稚正開始還以自己的個頭大,占据點优勢,十招之后,眼看只有招架的功夫,沒有還手的余地。他的三位隨從見狀,都沖上來,將郭解團團圍住。而于單等人,均与郭解無關,本來又是懦弱,有誰愿幫漢人一把?
  看那郭解,面對四名匈奴高手,毫無懼色。他將手中的劍快速舞將起來,劍鋒之烈,只見一團白光,緊緊罩住自己,白光之內,時而亮光刺出,猶如電裂密云,雷擊無聲,壓向伊稚正等人。那伊稚正剛才是暗器得手,此番見近他不得,便又施出暗器。不料這一招對付別人尚可,對付郭解,豈不是班門弄斧?郭解手中的劍看起來像飛,實際上每一個光點都有來意,都藏殺机。那只飛來之物,“鐺”的一聲,擊到劍上,換了個方向,徑向伊稚正的一個隨從擊去。只听“哎呀”一聲,那人應聲倒地。他身邊的另一隨從吃了一惊,稍作停頓,便被郭解的劍划過脖子半邊,眼看著一個腦袋向右偏去,然后歪歪斜斜地走了几步,倒在旁邊的柱子上,頸中之血沿著柱子向上直噴,泉涌一般上了房頂。那伊稚正,轉眼之間見到失去了兩名侍衛,不由得大叫一聲,連人帶劍,徑向對面的一團白光滾將過來。郭解也吃了一惊,悠地一跳,飛身挪到柱子另一端,順腳一踢,那噴著血的肉泉便向扑過來的伊稚正倒下,勢頭已減的血注直向伊稚正噴去,伊稚正只見眼前一紅,什么也看不見了。
  郭解趁此机會,再展輕功,來到僅存的一個侍衛面前,那侍衛哪敢獨自与之對壘,急忙跪下磕頭求饒。郭解這才從腰中掏出攀城之索,蹭蹭几下,便將那個還在柱子旁邊捂著眼睛的伊稚正捆到了柱子之上,再將繩索的另一端轉過來,將地下跪著的那一個也縛起,這才收起劍來,移步探視馬清河。
  就這么一些手段,別說于單和所有匈奴人目瞪口呆,就連負傷甚重的馬清河,也忘記了傷痛,瞪大眼睛看郭解如何解決四個高手。見到事情已畢,馬清河才又回到自己受到重創的情景之中。他忘記了使用漢語對郭解說話,卻用匈奴語說道:“師祖,門生平生所憾,便是不能親隨大人習武學藝。今日有幸見其万一,已是死而無憾了!”
  郭解沒弄明白,倒是于單等人听得清楚。此人原是比駙馬的師傅還高一輩的漢家武林高手,當然令人敬佩万分。于是他雙手一揖,用半生不熟的漢語道:“請問師祖,您的大名?”
  郭解正在琢磨馬清河嘰哩咕嚕的匈奴話,又听了一句于單太子半生不熟的漢語,覺得有點好笑:都什么時候了,你們還說這些八竿子打不到根上的話?他未置可否,走到馬清河跟前,看他胸上的飛鏢。只見飛鏢四周滲出的血,已經變紫。郭解大惊,暗器上分明帶有劇毒之物!
  郭解馬上想起了李畏虎之死,不禁心中大悲。馬清河啊李畏虎,你們兩個投我門下,無緣得我真傳,今日死于非命,也是命中注定的啊!難道就這樣完了?他突然想到,伊稚正還活著!他縱身跳到柱子邊,用手指點著伊稚正的脈門,大聲說:“解藥在哪里?”
  那伊稚正,雖不通漢話,然而是練功之人,對漢人的“解藥”二字豈能不懂?他睜了睜被血糊住了的雙眼,瞪了郭解一下,哈哈大笑起來,聲音震得房頂為之顫抖。
  馬清河卻說了漢話:“師祖,到此份上,他縱有解藥,也無濟于事了,請師祖為徒儿報仇,除此惡貫滿盈之徒!”聲音雖低,卻沉痛得讓人心碎。
  郭解見馬清河自己放棄了生存的希望,便知劇毒入骨,救也無益,于是只手按住伊稚正的脈門,左手對准他的天靈蓋,奮力一掌。
  只听“呀!”的一聲慘叫,那伊稚正身子一縮,竟將郭解縛他的手指粗的繩索,掙斷為數截,而他屁股下邊的柱基,竟然也已錯位!
  郭解也吃了一惊,心想,此賊內力非凡,若留在世,必是漢家大患!
  于單太子此時已經沒了任何畏懼之態,他半跪在馬清河面前,請他告訴自己,父王到底情況怎樣。馬清河便將軍臣單于已死的實情相告。于單雖然心中有數,淚水還是漱漱地流了半日。眼見馬清河昏昏沉沉,于單才想起討教生存之道。馬清河說:“不瞞太子,我是受漢家大將軍衛青之托,前來勸你投降的。衛將軍知你處境危險,進退兩難,不忍大兵相向,為增山五万性命和百姓計,望你歸順漢朝。”
  事到如此,于單已經明白,他唯一的生路只有一條,便是到漢朝拜降,封侯享祿;如在匈奴,即便有再大的能耐,也是回天無術了!
  想到這里,于單大哭。“父王啊,不是儿臣對不起你,是伊稚斜他欺儿太甚啊!儿臣有失父望,錯在生性不好殺戮。儿臣此去大漢,能做一順民,此生足矣!”
  說完,他竟然拔出腰間之劍,走到那個還活著的侍衛面前,叫道:“我于單今生未曾殺人,那伊稚斜,非逼我殺人不可。今天,我將你斬首一半,讓伊稚斜看看,我是能要他的老命的,只是不做而已!”語畢雙目圓睜,運足力气,“蹭──蹭”兩聲,將那人的雙耳斬下。
  那侍衛大叫饒命,可于單仍不放過,劍鋒平挫,竟將那侍衛的一個塌塌的鼻子,剜了下來,然后將繩索砍斷,叫道:“找你們丞相,報喪去吧!”
  郭解与馬清河見此,不禁感慨盛万千。逼于無奈,困獸猶斗,何況人乎?
  馬清河此時呼吸已經急促,他便向郭解道:“師祖,請您快快回營,告訴衛青大將軍,讓他明日進城受降,以防日久生變。”
  郭解點頭,本想說一聲保重,但覺已是多余。于是對馬清河深深一揖,悄然离去。馬清河見師祖對自己施此重禮,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清晨,衛青率大軍來到增山北門。太子于單,將馬清河的尸体以紅棺盛斂,放于城門之前,自己和眾將士,身著縞素,不帶寸甲,門外請降。衛青派十名通譯,宣曉全城:

    自增山至臨河,千里之地,從今日起,重歸漢家,
  所有子民,不論种族,均為漢民。匈奴將士,凡欲回
  匈奴大營者,悉听自便,決不傷害。欲隨太子降漢者,
  可隨大軍赴長安。

  此言既出,增山將士与民眾,無不額首相慶,高呼大漢天子万歲,視衛青為天人。于單手下五万兵馬,許多是有父子兄弟在匈奴本營的,一听說可以放歸,便紛紛來到衛青大帳之前,黑壓壓一片跪倒,失聲痛哭。凡父子兄弟同在軍營者,儿子和弟弟尚未成家,都紛紛登記,要隨太子去長安,做大漢子民;那些要回匈奴老家的人,也紛紛在臂上刺字。有的已是自由人,便刺上“誓不与漢交兵”,有的是奴隸,知道回家后可能還要入伍,便刺上“衛將軍于我有大恩”等字。一天之后,太子營中,竟有兩万人馬,要同去長安,見大漢天子!
  衛青派蘇建等數人,飛馬前往長安,向武帝報告此事,以有所准備,接受于單來降,安置匈奴將士。自己与郭解、于單等人,一路上安撫邊民,部署守將。無奈于單身体本來就不健壯,加之心情沉重,水土不服,眼看就要病倒。衛青忙命隨軍醫士,細心呵護,并讓公孫賀伴其慢慢行進,自己与郭解急回長安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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