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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充滿對立的兩個月


  時間,在麥克阿瑟的煞費苦心中,又匆匆過去了半個月。
  十一月五日上午十點左右,麥克阿瑟率領助手菲勒士、軍事秘書兼高級副官費拉茲,以禮賢下士的姿態來到蘇聯代表團駐地。
  半個小時前,麥克阿瑟親自与迪利比揚格通了電話。他在電話里說:“我想与閣下和謝列諾維奇將軍、中國代表團的商震和喻哲行將軍、菲律賓代表團的阿基諾和托尼斯將軍、英國代表團的巴特斯克和埃特加將軍等朋友,就最高總司令部目前的工作開展交換意見,請閣下通知他們在貴代表團駐地見面。朋友們迸駐東京半個多月了,我應該去看望你們,好,馬上見。”
  對于被邀者還有英國兩個將軍,商震、迪利比揚格和阿基諾等人已洞察其用意,這是麥克阿瑟用的一分心計。他們判斷,所謂交換意見,無非是轉彎抹角地提出對吉田茂、米內光政、下村定問題的解決方案。
  這些,也許巴特斯克和埃特加還蒙在鼓里。
  彼此見面之后,不知是麥克阿瑟不見對方提吉田茂等人的問題,還是他故弄玄虛,卻提出修改日本憲法問題。他從一只黑色皮料提包里,拿出一本明治年間制定的《大日本帝國憲法》,往桌子上一放,鄭重其事地說:
  “明治憲法,即《大日本帝國憲法》,是日本第一部正規憲法,是在實施明治維新過程中,為增強天皇的權力,為維護和發展資本主義,于一八八九年二月,由明治天皇頒布的欽定憲法。這部憲法的實質是天皇專制主義。”他翻開憲法關于天皇權力的第一章,“我念几條給諸位听听:‘第一條,大日本帝國由万世一系的天皇統治之。’‘第三條,天皇神圣不可侵犯。’‘第四條,天皇為國家元首,總攬統治權,并依本憲法之條規行使之。’‘第八條,在緊急情況下,天皇可發布代替法律之敕令。’‘第十一條,天皇統帥陸海軍。’因為在五十六年前,日本還沒有空軍。”
  “那時候連飛机也沒有呢!”菲勒士說,“這部憲法頒布之后十四年,美國的萊特兄弟才發明飛机呢!”
  “這算是一段小插曲。”麥克阿瑟接著說,“我們認為,這部憲法必須作實質上的修改,天皇的權力必須削弱,不能讓他擁有實權,只能是日本的象征,現在,請將軍們就日本憲法的修改問題發表意見。”
  沉默片刻,迪利比揚格說:“因為事先不知道討論日本憲法的修訂,也沒有看過明治憲法,所以提不出修改意見。趁此机會,我想說說天皇制的存廢問題。”
  天皇制的存廢問題?迪利比揚格一語惊四座。大家屏聲靜气,等待他的下文。
  他說:“在日本近代天皇制的政治机构中,天皇占据最高統治地位,在法律形式上是國家的化身,因為日本首相和國務相是由天皇任命的,所以,內閣只對天皇起輔弼作用,一切只對天皇負責,國會無權決定。由于天皇直接指揮軍隊,軍閥想對哪個國家進行武裝干涉和侵略,可以直接上奏天皇批准,內閣与議會都無權過問。至于議會,也只對天皇起協助作用,對任免官員、統帥軍隊、同外國締約、宣戰和媾和,都無權過問。”他下面的話像一聲惊雷,“為了避免日本軍國主義死灰复燃,專制主義的天皇制應該廢除!”
  迪利比揚格說完,全神貫注等待大家的反應,他看出來了,除了三個美國人,都把他當成勇者和智者。
  是的,沒有勇气和智慧,是提不出這樣嚴峻而尖銳的問題來的。當然,支持迪利比揚格這一觀點,同樣需要勇气和智慧。
  商震緊接著說:“日本天皇制,是在獨特的政治机构中,實現大資本家和大地主集團支配的政治体制,是日本政治反動勢力和一切封建殘余的主要支柱,是剝削者集團現實的、獨裁的、堅固的骨骼;在國內,實行著最反動的軍警統治,并利用軍部的特殊地位和作用,對四周鄰國實行最野蠻的侵略,妄圖稱霸亞洲,因此,天皇制必須廢除,而實行當今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行使的議會民主制,以确保日本人民過著自由平等的安居樂業生活,确保世界的安全与和平不再受到日本的威脅。”
  阿基諾說:“我完全贊同兩位將軍的觀點,不僅封建腐朽的天皇制應該廢除,而且應該將裕仁天皇定為甲級戰犯予以逮捕!”
  他的話同樣是的一聲惊雷。
  “阿基諾將軍說得對!”埃特加說,“天皇的權力至高無上,他是侵蘇戰爭、侵華戰爭和太平洋戰爭的首要決策者,是首要甲級戰犯!”
  喻哲行一邊听著大家的發言,一邊注視著麥克阿瑟那張說不清是什么表情的臉,一陣厭惡涌上心頭,于是,將他一軍:“廢除天皇制、追究天皇的戰爭責任,符合美國對日本政策的基本原則。”
  麥克阿瑟一怔,但他沒有吭聲,只冷冷地望了喻哲行一眼。
  原來,美國為報日本偷襲珍珠港和發動太平洋戰爭之仇,決心狠狠整治日本,曾于九月二十日制訂了《占領初期美國對日本政策之基本原則》。《原則》指出:“為了保證日本不再成為美國的威脅,不再成為世界安全与和平的威脅,必須建立一個与天皇制相反的、不再由天皇掌權的、對世界安全与和平切實負責的政府,進而實現日本的非軍國主義化与民主化。”
  這正中麥克阿瑟的下怀,因為他對日本恨之入骨。
  一九四一年七月,他任美國駐遠東軍總司令進駐馬尼拉,指揮十二万美菲聯合部隊,抵抗日軍對菲律賓的侵略,卻被日本駐馬來西亞、新加坡聯合部隊總司令山下奉文指揮的六万軍隊打得一敗涂地。麥克阿瑟由菲勒士、費拉茲等人護送,帶著妻子瓊妮和四歲的儿子乘魚雷艇倉惶逃命,躲進八打雁半島要塞。他對兩個隨行者發誓說:“不收复菲律賓,不收复太平洋諸島嶼,不追究天皇和山下奉文的戰爭責任,我死不瞑目!”
  一九四五年八月三十日下午,他偕同菲勒士和費拉茲,乘坐巴丹號C-54型飛机從沖繩島飛抵橫濱時,在厚木机場向圍過來的一群新聞記者說:“我來日本的任務之一是解決天皇問題。解決天皇問題的立足點,是讓少數人仇恨,讓絕大多數人高興。我說的少數人是哪些人,這里不必明說了,諸位去領會。”
  怎么?今天又是菲勒士和費拉茲在身邊?麥克阿瑟望著兩個隨行者,想起自己近一個多月來思想感情的急劇變化。
  九月二十七日上午十一點左右,裕仁天皇由麥克阿瑟父親的至交、被麥克阿瑟尊稱為“不是父親胜似父親”的日本政界元老安部正人陪同,拜會麥克阿瑟。
  裕仁身穿顯得庄重的黑色西服和深棕色襯衫,結著表示慘敗的白色領帶,以异常沉重的表情,對麥克阿瑟深深一鞠躬。盡管麥克阿瑟連說兩次請他坐,他都立正站在麥克阿瑟面前,用哭喪的語調說著服罪認輸的話,而且第一次不用“朕”而用“我”說:“我對因為日本推行戰爭而發生的一切問題和事件,負有全部責任。我對所有的軍事指揮官、士兵、政府官員以日本名義做的事情,都負有直接責任。關于我自己的命運,最高總司令閣下怎樣判決,都是罪有應得。總之,我老老實實接受審查。”
  他說完,扶扶鼻梁上的近視眼鏡,又對麥克阿瑟一鞠躬。安部正人起身拉了他一下,他才挨著安部坐下去。他兩手擱在大腿上,像個守紀律的小學生。
  稍停,裕仁又說:“在決定戰爭的時候,我已下定決心,不論在政治和軍事方面,我都必須負完全的責任。這次拜訪最高總司令閣下的目的,就是想請您把我列入審判的行列。”
  “犯罪容易知罪難。希望裕仁先生言行一致。我對你的態度表示贊賞。”麥克阿瑟說,“我很欽佩先生,因為你是一位出色的海洋生物學家。”
  “衷心感謝閣下對我的了解和稱贊!”裕仁對麥克阿瑟沒有稱“天皇陛下”,而稱“裕仁先生”一點不反感,反而起身鞠躬表示感激之情。人的思想反差,竟是如此之大!
  麥克阿瑟望著裕仁,對他憎恨之极,恨不得馬上宣判他的死刑。他鄙夷地問:“裕仁先生還有什么話要說!”
  裕仁起身立正:“沒有了。總之,我服輸,我認罪,以誠懇的態度反省自己。”
  “那就請回去吧!我認為有必要接見你時你再來。”
  “我召之即來。”裕仁見安部正人沒起身,站在那里不動。
  麥克阿瑟說:“我還有事与安部先生磋商,你回去吧!”
  裕仁向麥克阿瑟鞠一躬,像片孤零零的落葉似的飄走了。
  安部是麥克阿瑟抵東京之后,登門拜訪的唯一的日本人。裕仁走后,他与安部寒暄几句,就挽留安部共進午餐,而且是兩人對酌。七十八歲的安部還能喝白蘭地。兩人第二次干杯后,他問麥克阿瑟:“你們打算什么時候逮捕天皇?”
  “我想听听安部伯伯的意見。”麥克阿瑟說。
  安部說:“我的話能起作用?你能听得入耳?你如今是最高總司令啦!”
  “即使我當了美國總統,我在安部伯伯面前還是受教育之輩呢!”麥克阿瑟說,“我多次說過,我敬愛我父親,更敬愛安部伯伯。您的話我會慎重考慮的。”
  “好,那我就直言啦!”安部說,“天皇的确是罪大惡极,即使把他處死,也可以說是死有余辜。但是,如果你們把天皇作為戰犯處死,勢必給日本帶來嚴重的政治混亂,甚至會造成日本的分裂,极左思潮者定會聯合共產党發動游擊戰爭,一旦出現這种局面,你們的駐日同盟軍縱然增加到一百万,你們的行政官員縱然增加到三十万,也不可能控制日本的局勢。”
  “在日本,天皇有這种神通嗎?”麥克阿瑟問。
  “有。”安部說,“在适當的時候,你可以讓天皇去城市、鄉村和港口巡幸,你派人從暗中進行觀察,看日本人民是怎樣崇拜天皇的。”
  “請伯伯繼續說下去。”
  “我認為,你們要想用美國的政治模式改造日本,要想穩定日本局勢,要想有步驟地審判戰犯,都只能通過天皇來貫徹執行。一句話,讓天皇做你們的傳聲筒。”
  把“傳聲筒”一詞用在這里,言簡意賅,入木三分,也能引起麥克阿瑟的興趣,安部可動了番腦筋。
  “感謝安部伯伯對我的關心。”麥克阿瑟聳聳肩膀,“請原諒我只能用‘關心’這個詞。由于歷史的原因,對于一個与日軍血戰三年多時間的美國軍人來說,對于一個駐日同盟軍最高總司令來說,伯伯的意見是難以接受的。但是,對伯伯的這些話我將逐句琢磨和領會它的分量,予以慎重考慮。總之,四十年前父親离開名古屋帝國大醫院時說的話,我一直銘記在心。我面臨著接受父親叮囑的第一次考驗。請伯伯理解我此時此刻的复雜心情。”
  麥克阿瑟的心情的确夠复雜的了。
  一九○四年,二十三歲的麥克阿瑟從美國西點軍校畢業了,半個月之后,他去時任駐菲律賓美軍司令的父親阿瑟手下服役。第二年,他父親作為國際代表團成員,而他作為父親的副官隨同父親舊中國旅順,調查日俄戰爭的起因。阿瑟与時任日本天皇總顧問的日方副代表安部正人一見如故,調查剛好結束,阿瑟因交通事故左骼骨嚴重骨折,安部馬上离開旅順,護送他去日本名古屋帝國醫院治療。阿瑟住院兩個月,安部与麥克阿瑟一直守候在他身邊,而且住院的一切開支全由安部承擔。因此,他傷愈出院時,當著安部對麥克阿瑟說:“安部伯伯不是父親胜似父親。我的話你可以不听,但安部伯伯的話非听不可,就是要你去死,你也不能有半點猶豫!”
  不追究天皇的戰爭責任,雖說不至于使麥克阿瑟喪命,但他終究沒有這個權力。
  第二天,麥克阿瑟給杜魯門總統寫信。也許是從策略考慮,或者說是試探試探,信中沒有說出安部的觀點,而是引用了美國前總統羅斯福于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与丘吉爾、蔣介石在開羅舉行會議、簽訂《中美英三國開羅宣言》時說的一段話:“德、意,日三個法西斯國家必敗無疑,我們揚眉吐气地審判三國戰犯已為時不遠了。這里我想為日本天皇說句話,此人應該留著。同盟國應巧妙地利用天皇的威望改造日本和治理日本。”麥克阿瑟接著表明自己的看法:“看來,先總統的話是有遠見的,富有哲理的。當否?請大總統定奪。”
  一個星期之后的十月四日,杜魯門派陸軍部長史汀生來東京,与麥克阿瑟商討對裕仁的處理問題。,史汀生告訴他,杜魯門同樣認為羅斯福的話有遠見和富有哲理。于是,麥克阿瑟把安部的觀點作為自己的想法,對史汀生說了一遍。
  美國國會和杜魯門采納了他的意見,于十月三十日下達了《美國對日本之新政策》。該文指出:“出于美國遠東政策的需要,駐日同盟軍最高總司令部,應巧妙地利用包括天皇在內的。日本政府机關團体行使自己的權力。”“拘捕戰犯的工作應繼續進行,但未經過國務院同意,不得采取任何有損于天皇的行動。”
  麥克阿瑟听了迪利比揚格和商震等五位將軍的發言,思前想后,大有“滄海桑田世事之多變”的感慨,也有難言之隱。“出于美國遠東政策的需要”,其含義非常深刻,也非常奧妙,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也不能說,更何況麥克阿瑟自己也沒有完全透徹理解,只朦朦朧朧意識到保住天皇制和保留天皇一條命至關重要。
  “剛才五位將軍的意見,都言之有理,無可非議,也無可爭辯。”麥克阿瑟說,“切實改造好和治理好日本,是諸同盟國的共同愿望,也是全世界人民的共同愿望。從這一總前提著想,究竟是保留天皇制好,還是廢除好;究竟是追究天皇的戰爭責任好,還是不予追究或部分追究好,我們將拿出時間來進行充分而認真的討論和協商。總之,我們服從真理。現在,言歸正題,請諸位就日本憲法的修改發表意見。”
  大家都說事先沒有准備,對日本現在的憲法也不知所云,故無從說起。
  “我們帶來了几本《大日本帝國憲法》,在座八位將軍每人奉送一本,請大家審讀一遍,以后再定時間討論。”麥克阿瑟示意菲勒士送給每人一本之后,又說:
  “最高總司令部決定成立修改日本憲法領導小組,由美國處理日本事務理事會主席西波爾德法學博士任組長,領導四名美國憲法學家進行這一工作。考慮修改的是日本憲法,想吸收兩個熟悉日本歷史和日本現狀的政界人物參加。初步物色到兩個人,是日本前首相近衛文縻和平沼騏一郎。”
  “吸收這兩個人修改憲法?不妥吧!”迪利比揚格一怔。
  “這兩個人是負有戰爭責任的,今后是否定為戰犯逮捕,等情況調查清楚了再說。反正,他們是瓮中之鱉,跑不了。”麥克阿瑟說,“暫時吸收他們做點事,也是廢物利用吧!”
  大家勉強表示同意。
  “謝謝諸位的合作与支持。”麥克阿瑟說,“最高總司令部的工作千頭万緒,也比較忙亂。當前應該著重抓哪些工作,怎樣抓?想听听諸位的意見。當然,也可以說說自己的要求。”
  “我有個要求,最高總司令!”巴特斯克有點迫不及待了,“九國代表團就日本政府任命吉田茂、米內光政和下村定繼任內閣大臣一事提出抗議,時間已過去半個月還不見日本政府的答复。此事你得過問,你得支持我們呀!”
  巴特斯克不明事情真相,他是言者無罪。
  麥克阿瑟也就順水推舟,把自己當成局外人。他說:“此事我已經過問了,也一定支持你們。九國代表團的聯合抗議書,以及這三個人的罪證材料,我都仔細看過了。這件事的發生,責任在于日本政府用人不當。當然,我也有責任,因為幣原首相准備讓這三個人分別繼任外務相、海軍相、陸軍相之前,征求過我的意見,由于我對這三個人的歷史面貌不清楚而表示同意。我是糊里糊涂犯了錯誤!”
  他邊說邊注意中國、蘇聯、菲律賓三國將軍的表情,把他們政治上的老練,看成對他的所說深信不疑。于是,他微笑著說:
  “對于這件事的處理,幣原首相与我商量過。下面,說說我的意見,希望得到諸位將軍的理解和支持。我想,吉田對中國人民是有罪的,但他畢竟沒有米內和下村那樣罪大惡极。還有,因他不贊成日本政府的侵略政策,主張与同盟國早日媾和,而于一九四五年六月被捕,坐了兩個多月班房,日本投降前夕才被釋放。再說,他在東久邇宮內閣出任外務相期間,与最高總司令部的合作是默契的。因此,我建議吉田的外務相仍然保留,讓他立功贖罪,也是給日本政府留點面子。米內和下村的大臣職務一定要免掉,暫時讓這兩個人干滿兩個月,干到十二月二十一日止吧!我完全同意九國代表團的意見,這兩個人免職后就定為甲級戰犯逮捕。此事請在座諸位絕對保密,以免發生意外事故。”
  他頓了一會,面向商震,顯得誠懇地說:“吉田曾在中國犯有罪行。這樣處理,商將軍的意見怎樣?能通得過嗎?”
  商震想到麥克阿瑟已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又自己搭梯子下台,而且已起到了震懾吉田和教育麥克阿瑟的作用,覺得斗爭宜适可而止,回答說:“同意最高總司令的意見。”
  麥克阿瑟帶著滿意的微笑告別了商震等人。因為興奮,回到帝國大飯店,又去由按摩女郎為之擦身和按摩的男女混浴澡堂,舒舒服服洗了個澡。
  但是,事物的發展總是使他不順心,好像一切都在故意与他作對。
  十二月十四日上午,有五万工人代表參加的日本產業工人工會成立大會,在東京追濱海軍机場舉行。坐在主席台上几個左派政治領袖,要數德田球一最引人注意。這是因為他是日本共產党總書記,蹲了十八年監獄,釋放出獄后第一次在公開場合露面;更重要的是他在法西斯牢房里,進行了頑強的獄中斗爭,不斷地進行反戰宣傳,堅信日本侵略者必敗,因而不斷被加刑,由十年徒刑改為二十年,后來又改為無期徒刑。日本人民普遍尊敬他。
  德田球一是一九二八年二月因反對日本政府對內殘酷剝削日本人民、對外准備發動侵略戰爭而被捕入獄的。十月四日,幣原內閣執行同盟軍最高總司令部下達的釋放一切政治犯的命令,德田才獲得自由。在獄中,他患全身神經痛病,有時完全不能動彈,剛才他是由人背上主席台的,五十一歲的德田,年邁古稀似的衰老了。
  國際檢察局偵察部副部長薩洛特上校,率領一連憲兵來到會場四周,既是維持大會秩序,也是偵察情況。
  當選為日本產業工會首任委員長的菊地清五郎宣讀了工會章程、工會組織法和第一屆工會委員和正副委員長名單之后,向大家宣布:“現在,請日本勞動人民公認的杰出英雄、杰出政治家、日本共產党總書記德田球一先生講話。”
  在暴風雨般的掌聲中,德田說:“工人是令人尊敬的,我應該站起來講話,但兩條腿的神經痛得厲害,只能坐著講,請諸位原諒。”
  他為了表達對駐日同盟軍最高總司令部的感激之情,將他出獄后當天發表的《告日本人民書》又念了一遍。文章一開頭說:“由于有從法西斯与軍國主義手里解放世界的同盟軍進駐,揭開了日本民主革命的序幕。同盟軍是日本人民的解放軍,我們衷心感謝他們,并誠心擁護他們!”他念完《告日本人民書》之后,號召日本工人階級團結戰斗,徹底鏟除日本軍國主義,為建立一個和平、獨立和民主的新日本而奮斗;在目前,應積极支持同盟軍對戰犯的逮捕和審判;對幣原內閣正确的要熱情支持,錯誤的要堅決反對,然后說:
  “近二十年來許許多多血的教訓告訴人們,日本天皇制是极端腐朽的、极端反動的、极端野蠻的、极端殘酷的政治体制,必須堅決廢除!裕仁天皇是近十多年來一切對外侵略戰爭的首要決策者,是日本首要甲級戰犯,我們呼吁駐日同盟軍最高總司令部立即下令逮捕他!”
  “堅決廢除天皇制!”“立即逮捕裕仁天皇!”的口號聲響徹云霄。
  “現在,我揭露幣原內閣兩大不能容忍的錯誤!”德田說,“一是公然讓雙手沾滿中國人民鮮血的三個劊子手吉田茂、米內光政和下村定分別繼任外務相、海軍相和陸軍相;二是竟敢讓發動侵華戰爭的主要決策者的近衛文縻、平沼騏一郎參加日本憲法的修改。這是對歷史的諷刺和踐踏,也是与全世界反法西斯人民的公開對抗!我們請求最高總司令部出面干涉,并下令逮捕這五個戰犯!”
  一陣高呼逮捕五個戰犯的口號聲過后,人群中有人大聲提出:“為了使德田先生的講話擴大影響,并付諸實現,請求大會執行主席菊地先生批准并領導我們游行示威!如果你同意,先去首相府,再去最高總司令部。”
  “我們要求游行示威,我們要求游行示威!”五万人的呼喊聲匯集在一起,惊天地而泣鬼神。
  菊地清五郎与大會主席團成員低聲商量几句,滿足了大家的要求:“大會主席團同意游行示威,但是,我們去最高總司令部不是示威,而是請求和請援!”他宣布游行路線和應該注意事項之后,游行隊伍就浩浩蕩蕩向日本首相府進發了。
  薩洛特通過無線電收發報机,及時將大會情況和游行示威情況,報告給菲勒士。
  麥克阿瑟從菲勒士的記錄稿中,知道德田球一的講話內容和工人游行示威情況,大吃一惊!他心情沉重地吸著煙斗,在辦公室踱來踱去。
  他是在懊悔?在自作自受?德田、菊地和坐在主席台上的几個人,都是十月四日釋放的政治犯;工人和農民有組織工會和農會、游行示威、批評天皇和政府的自由,也是十月四日命令規定了的。
  他是感到太意外?感到太突然?眼前發生的一切,的确是他沒有想到的,尤其是德田球一那富有煽動性的講話。
  薩塞蘭看了菲勒士的記錄,滿臉苦澀地對麥克阿瑟說:“我們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
  “從哲學觀點看,砸砸腳,破點皮,流點血,總比石頭原地不動好。”麥克阿瑟說,“十月四日的命令,其實是一种手段。沒有四日的命令,最高總司令部的威望能有今天這樣高?!我們要利用工會,利用德田球一這樣的人物為我們效勞。”
  菲勒士說:“工人已經鬧起來了,我們該怎么辦?”
  “請你給對敵情報部長索普打電話,傳達我的命令,馬上派憲兵逮捕米內光政和下村定。”麥克阿瑟說,“原想讓他們干滿兩個月,還差七天,現在事不由人了。近衛文縻和平沼騏一郎是有影響的人物,想利用他們為我們控制日本出把力;現在也保不住了,也逮捕。這四個人暫不送監獄,把他們押到首相府去。”
  費拉茲問:“為什么送首相府?”
  麥克阿瑟:“現在沒時間細說,等會儿你們就會明白。”
  他吩咐生活秘書特曼娜備車,然后對薩塞蘭和費拉茲說:“二位与我一道去首相府,与游行示威群眾見面。”他面向良秀子,“良秀子小姐也去,給我當翻譯。”
  “游行群眾不是要來我們這里請求和請援嗎?”薩塞蘭說。
  麥克阿瑟說:“我不愿意他們來我們這里。走吧!我們必須赶在游行隊伍前面抵達首相府。”
  幣原喜重郎從東京警察局的電話報告里,知道几万工人游行示威的消息,嚇得面無人色。他一邊命令門衛將首相府的鐵柵欄門鎖住,一邊給麥克阿瑟打電話。接電話的菲勒士告訴他,麥克阿瑟已來首相府了。他赶忙帶領內閣書記官長次田大三郎、秘書秋水純宜去首相府門口迎接麥克阿瑟一行。幣原等人來到門口,門上的鎖還沒有來得及打開,麥克阿瑟他們已經驅車來了。
  “大門緊閉?”麥克阿瑟走下車來責備道,“你們怎么這樣害怕群眾?”
  “眾怒難犯啊!我是束手無策呢。”幣原苦笑著說。他思想上很反感:游行群眾的那些要求我無權解決,如果你麥克阿瑟處于我這种地位,看你害怕不害怕!
  麥克阿瑟也許想到了這一點。他跨過大門,語气和緩地說:“讓游行群眾進入到首相府大院地坪里來吧!”
  他手指首相府辦公樓三樓那長而寬的陽台:“我們在陽台上与他們見面。請首相閣下在陽台上裝上擴音器,越快越好。對了,擴音器要裝兩個,一個給良秀子小姐使用。”
  幣原把麥克阿瑟一行領到首相府會客室,當他知道米內和下村已被逮捕時,怔了片刻,問麥克阿瑟:“米內和下村的職務由誰接替好,閣下考慮過沒有?”
  “考慮過。”麥克阿瑟說,“還沒有物色到适當的人選。日本今后不會有正規的海軍和陸軍;海軍相和陸軍相遲早會撤銷。在沒有撤銷之前,這兩個職務都由你兼任。等會儿我打電話与裕仁先生通通气。不是戰時,這兩個省沒有多少事要辦。請不要推辭。”
  “好!我不推辭。”幣原深情地點點頭。
  也許是干得多了,熟能生巧,憲兵們逮捕戰犯的行動非常神速。麥克阿瑟坐在會客室,一杯茶還沒有喝完,索普陸軍准將前來報告說:“米內光政和下村定、平沼騏一郎已經逮捕押送來首相府。近衛文縻聞訊逃跑了,我己派已納德和克勞斯兩個少校帶人去近衛可能舊的地方進行搜捕。請指示,已經逮捕的三個人關押在哪里好?”
  “把這三個人關押在哪里,請秋水純宜先生安排一下。”麥克阿瑟回頭對索普說,“一定要把近衛緝拿到案。有什么新情況,隨時向我報告。”
  五万產業工人的游行示威,表達了日本人民的愿望。游行隊伍像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到了首相府門口已匯聚成五十万人的洪流。首相府院內的地坪里,只容納了兩万人,其余的人都擁擠在首相府前面的街道上,此起彼伏的口號聲,直到麥克阿瑟和幣原喜重郎等人出現在陽台上,才逐漸停止。
  幣原對著擴音器大聲喊道:“請大家安靜,請大家安靜!現在,請駐日同盟軍最高總司令麥克阿瑟將軍訓話!”
  麥克阿瑟走到擴音器前,右手舉在軍帽帽檐儿上,向大家敬了個軍禮。他說:“女士們,先生們!你們的行動是革命的行動,我表示完全支持!”他停下來,讓良秀子將他的話口譯成日語。
  游行者們感到意外,也感到滿意,有人領頭呼喊口號:“向麥克阿瑟最高總司令致敬!”“全力支持最高總司令部的工作!”
  “謝謝!”麥克阿瑟說,“菊地清五郎先生來了沒有?如果在場,請以几十万游行群眾的總代表身份上陽台來!”
  剛才領頭喊口號的就是菊地,他一腔熱血往上涌,無比激動他說:“菊地我來了!”
  菊地年約四十,原是東京鋼鐵厂工人,因多次組織工人罷工,反對將工人編入軍隊開赴中國打仗而被判處十二年徒刑。他一跨入陽台,麥克阿瑟就顯得親熱地迎上去,与他握手和擁抱,然后拉菊地站在他的右邊,這位置原是薩塞蘭站的。他左邊站的是幣原喜重郎。麥克阿瑟此舉,博得了游行群眾一陣熱烈的掌聲。
  麥克阿瑟神采奕奕,容光煥發。看得出,他對自己的智慧和才華很自信。
  他說:“德田球一先生的《告日本人民書》我看過,他今天上午在產業工人工會成立大會上的講話內容,我也大抵知道,字里行間洋溢著革命的激情,他不愧為日本杰出的政治家。遺憾的是,十八年監獄生活使他身患重病而不能來。我誠心祝愿他早日恢复健康!等到工作忙出個頭緒來了,我去看望他。”
  他的話又博得了一陣掌聲。
  麥克阿瑟更是神采飛揚:“最高總司令部接受大家的要求,已將米內光政、下村定和平沼騏一郎三人作為戰犯逮捕了!眼見為實,把這三個人押上陽台來當眾亮相!”。
  詫异、欽佩、感激、欣喜,多色調地涂抹在每個游行者的臉頰上。
  三個罪犯都戴上手銬,由三個美國憲兵押上陽台來了。他們往日的凜凜威風已一掃而光。米內的腦袋好像有千斤重,沉沉地垂在胸前;下村萎靡不振,臉色慘白,像患了營養不良症;老態龍鐘的平沼,顯得精疲力竭,兩眼微閉著,忽然,他兩眼睜開,對著麥克阿瑟一鞠躬:
  “我年老体弱多病,懇求最高總司令閣下開恩,不要把我送進監獄,在寒舍設立家庭看守所,總之,我老老實實認罪。”
  麥克阿瑟打量著平沼,他沉思一會,對這個終身未婚的瘦弱老人說:“你每天堅持去明治生命大樓,參加日本憲法的修改,身体不是很好嗎?精力不是很充沛嗎?”
  “那是受一种精神支柱支撐著,閣下。”平沼說。
  麥克阿瑟把臉轉向陽台下游行群眾:“我們美利堅合眾國是世界上最講人道主義的國度,我同意平沼先生的要求,在他家里設立臨時看守所。”
  人群中一陣体現人類同情心的激動過去,麥克阿瑟說:“最高總司令部正參考紐倫堡法庭審判德國戰犯的經驗,制訂審判條例,我們將依法審判他們。”他手一揮,“把他們押下去!”
  他接著說:“近衛文縻已畏罪逃跑,我們正在搜捕中。那么,我們為什么沒有逮捕吉田茂先生呢?”他又將吉田沒有米內、下村那樣罪大惡极,在上屆內閣任外務相時与最高總司令部配合默契,把他留在內閣立功贖罪的話說了一遍,希望能夠得到大家的理解和支持。
  人群中響起了表示擁護的掌聲。
  “鑒于廢除天皇制和逮捕天皇,問題錯綜复雜,需要慎重考慮,我一定与各駐日軍事代表團進行磋商,也一定与日本各界人士進行磋商,以后一定會給日本人民一個滿意的答复。下面,請菊地清五郎先生講話。”
  菊地受寵若惊。他毫無思想准備,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他站在擴音器前面愣了好一會儿才說:“誠如德田球一先生所說,同盟軍是日本人民的解放軍,我們工人階級辦事是通情達理的,我們對最高總司令下令逮捕四名戰犯感到滿意!”
  他舉起緊握拳頭的右手:“請大家隨我喊四句口號:感謝最高總司令的支持!擁護最高總司令的主張!向最高總司令致敬!全力支持最高總司令部的工作!”他征求麥克阿瑟的意見之后,提高嗓子說:“現在退場!請大家不要擁擠。”
  蘇聯代表團在斗爭中确立了自己的核心地位,各代表團團長有什么共同關心的事,就不約而同地來到蘇聯代表團駐地交換意見。
  下午四點左右,大家又聚集在一起,對麥克阿瑟上午的言行議論一番。他們對逮捕米內、下村、平沼和正在搜捕近衛感到滿意。但是,澳大利亞代表團團長布萊、加拿大代表團團長戈斯格羅夫、印度代表團團長賈迪對麥克阿瑟沒有邀請他們參加在首相府的活動表示不滿,認為是看不起他們。
  法國代表團團長勒克萊對此持异議,他說:“我的看法不一樣。就是麥克阿瑟邀請我也不去,何必給他做陪襯!”
  “陪襯”二字道出了問題的實質,大家對勒克萊投去欽佩的目光。
  商震說:“他不邀請我們是心中有鬼,怕我們當著几十万游行群眾,就天皇制的存与廢、天皇的逮捕与否問題与他面對面斗,掃他的面子!”
  “商將軍的話一針見血。”迪利比揚格說,“看來,我們有必要与日本共產党和各工會組織取得聯系,爭取他們与我們團結合作。”
  “迪利比揚格將軍的意見很好。”新西蘭代表團團長艾西特說,“我想,在蘇聯,共產党是執政党,由蘇聯代表團出面与他們聯系更方便。”
  大家贊成艾西特的意見。
  “感謝各代表團對我們的信任。”迪利比揚格說,“我們義不容辭。”
  晚上十點左右,麥克阿瑟給索普打電話,詢問搜捕近衛的情況。索普在電話中告訴他,凡是近衛可能涉足的地方,諸如他岳父家、舅父家、弟弟家、妹妹家、女婿家和好朋友家都搜查過,而且繼續派憲兵包圍這些地方,但卻不見近衛的蹤影。
  “封鎖東京各車站、碼頭和机場,防止近衛外逃。”麥克阿瑟叮囑說,“一定要想方設法抓到他,也一定要防止他自殺!同盟軍進駐日本以來,已經有前參謀總長杉山元、前關東軍總司令本庄繁等兩個應定為甲級戰犯的人自殺,還有前首相東條英机自殺未死,國際影響很不好,法國戴高樂總統甚至指責我們無能!近衛曾三任日本首相和兩任樞密院議長,如果他也自殺,那么,影響就更坏了。”
  但是,事物的發展有自己的運行規律。
  近衛文縻決定自殺。
  現在,他躲在為他家做了十年女佣的竹內貞子的娘家,即千代田區珠璣街一二八號。貞子的哥哥竹內文成,是在追濱机場維持秩序的日本警察連長,當德田球一要求最高總司令部逮捕近衛等戰犯時,他出于曾為近衛當過衛士的感情,以上廁所為由离開會場,給在家休病假的貞子打電話,要她乘出租汽車去明治生命大樓,以最快的速度把近衛接走。近衛离開明治生命大樓是上午九點過十分,比索普帶人進入這里早四十分鐘。讓近衛躲在珠璣街一二八號,是貞子的意見。這是索普沒有想到過的地方。貞子的父親竹內桂實,原是東京早稻田大學的炊事員,已年過花甲退休在家,他對近衛的處境很同情,要近衛在他家二樓呆十天半個月,等他与在韓國漢城開洋行的表弟取得聯系,就幫助近衛去漢城。近衛感到逃往漢城困難很多,也不愿意過亡命异域的生活,更不愿意連累竹內一家,但他沒有將自殺的打算告訴竹內,謊說他有個妻弟在馬來亞怡保經商,他可以改名換姓去怡保渡過晚年。
  晚上十二點,近衛決定回家去。他回家,并非要与妻子作永訣,而是日本投降后的第二天就准備好的一小瓶氰化物藏在家里。他沒有去明治生命大樓辦公之前,每天都將這瓶毒藥放在口袋里,准備隨時服用,一死了之。最高總司令部讓他參加修改日本憲法之后,他存在僥幸心理。眼看日本軍界旅團長以上軍官,政界除了米內和下村定等少數几個人以外都作為戰犯逮捕了,而且還逮捕了一批經濟界的財閥,而他居然還受到麥克阿瑟的重用,不是已經化險為夷了么!因此,他干得十分賣力,多次受到西波爾德的稱贊。五天前,麥克阿瑟去明治生命大樓了解戰犯審判條例的制訂、日本憲法的修改情況時還問過他:“憲法修改好了,你打算干什么?近衛先生!”他回答說:“去大學教授法律課,我還是能夠胜任的。”
  春夢過去是惡夢。
  現在,近衛万念俱滅。他化了妝,一副重病垂危的模樣,由貞子的丈夫和表哥用擔架抬著,由竹內文成和貞子護送,向千代田區獲洼走去,因為竹內文成是警察,又說抬著的病人患的是急性霍亂,沿途的美國憲兵崗哨都順利通過。
  他們知道近衛的住宅獲外庄已被美國憲兵包圍。那么,近衛怎樣回家去?他自有辦法。他們走了大約一個小時,來到距离獲外庄約五百米的地方,停步在兩棵各一抱粗的古柏之間,然后由兩個抬擔架者掀開一塊三尺見方的石板。原來,這里是通往荻外庄的地道出口處。近衛戴著防毒面具,拿著手電筒走下去了,估計他已走完十五級石磴,竹內文成他們才把石板按原樣放置好。
  地道的另一端的人口處,設在近衛臥室的夾壁牆縫里。十六日凌晨二點二十分,近衛順利地走過地道。盡管他往上掀活動門時的聲音很小,還是被誠惶誠恐、夜不成寐的妻子千黛子听到了。
  “是先生回來了?”千黛子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悄聲問。
  “是我回來了,夫人!”近衛輕聲說,“我們家里住著美國憲兵沒有?”
  “前門和后門里外各有兩名憲兵把守。我知道你會從地道回來的。”
  “把南北兩邊的窗帘拉嚴實。不要開燈,我這里有手電筒,你拿去給我找換洗衣服,我身上很髒,洗個澡。”
  近衛洗完澡,摸索著從衣柜里找到那瓶氰化物,待千黛子將他換下來的髒衣服洗完,夫婦倆依偎著坐在皮沙發上作永訣的交談。
  “我已經走投無路,只能向杉山元先生學習了。這句話我向你講過多次,你也早有思想准備,我唯一的希望,是不看到你的眼淚离開人世。”
  “我一定盡力控制自己的感情。”
  “我們是京都帝國大學同年級的同學,我學法科,你學文科;你很有文學才華,本應該成為著名作家的。可是,你為了支持我從政,放棄了寫作而操持家務,是我耽誤了你。”
  “別說這些了,這是我心甘情愿的。你還有什么吩咐?”
  “希望你不要學杉山元先生的夫人啟子女士,要堅強地活下去,愿福星高照我們這個家。”
  “你放心好了。先生你打算怎么离開我?”
  “自縊難受,用刀割喉更難受,我早就准備了一小瓶氰化物。這東西服下去造成細胞內窒息,很快停止呼吸,無痛苦。”近衛扭亮手電筒,“你看看,透明的。”
  “這事你一直瞞著我。”
  “請夫人給我最后一次原諒。請准備兩床薄被褥,一床墊在書房地板上,一床給我蓋。我還想給麥克阿瑟留几句話,請給我拿紙筆來。”
  近衛借著手電筒的光亮,在紙上寫道:“最高總司令閣下對我的問題的處理很棘手,我理解你,感謝你。自日華戰爭爆發以來,我犯了許多政治上的錯誤。對此,我感到責任重大。但是,作為所謂戰犯,讓我接受紐倫堡式的國際法庭審判,實在難以忍受。我有五本手記,由次子近衛通隆保管,也由他交給閣下,如果能發揮點作用,我將含笑九泉。”
  接著,近衛和千黛子摸黑來到書房,在地板上舖上被褥后,夫妻倆作最后一次親吻和擁抱。
  近衛用手電筒照了一下黛子的臉龐:“看你流淚沒有?好,我走了,你多保重。”
  “如果真有六道輪回的話,愿我們的來世再成為恩愛夫妻。”千黛子的鼻子酸酸的。
  “但愿如此,我走后,你不必去報告,他們自然會知道的。”
  近衛服下了氰化物,將那份遺書放在枕頭邊,往被褥上一躺,待妻子拿另一床被子給他蓋上,就將亮著的手電筒遞給妻子,揮揮手,示意她离去,就這樣,近衛結束了他罪惡的五十四歲生涯。
  千黛子悄悄掩上書房的門,淚流如注地回到了臥室。她斜靠在床頭上,一個勁地流淚,連放聲痛哭的自由也沒有。
  十六日上午十點左右,索普打電話給麥克阿瑟,向他報告近衛的死訊。
  “你們不是派人包圍了他的住宅嗎?這是你們失職!知道嗎?是失職!”麥克阿瑟沖著話筒叫道。
  索普說:“半個小時前才發現他家有地道,請原諒!”
  “死了也好,省了一分審判的麻煩。”麥克阿瑟也學會了精神胜利法,“近衛自殺后,還在他的住宅發現別的情況沒有?”
  索普說:“我正等待薩洛特和巴德納他們的繼續報告。”
  薩洛特和巴德納先把近衛的秘書牛場友彥和近衛通隆叫來辨認近衛的遺体。只見他臉色蒼白而安詳,像安安穩穩睡著了似的。這說明他死前沒有什么痛苦。
  薩洛特看了近衛的遺書,要通隆交出他父親的五本手記。這五本手記是:《第一屆近衛內閣与日華戰爭》、《關于皇軍在南京屠殺中所犯罪行之反省》、《第二屆近衛內閣之始未》、《關于日德意三國聯盟的結成和對時局之影響》、《第三屆近衛內閣總辭職之根本原因》。近衛在這些手記里,雖然极力為自己在侵華戰爭中的犯罪行為進行辯護,但對天皇和其他人的犯罪行為,提供了許多難得的可靠證据。
  麥克阿瑟看了近衛的遺書,大致翻閱了五本手記,對薩塞蘭和索普、費拉茲等人說:“近衛到死還立了一功。如果他在生前交出這五本手記,我也許會說服各駐日軍事代表團不定他為戰犯。從這點看,近衛是個糊涂政治家。”
  轉眼到了十二月三十日。這天上午九點左右,麥克阿瑟收到兩份追究裕仁天皇戰爭責任的備忘錄。這兩份備忘錄,一份來自澳大利亞政府,一份來自中國共產党領導的陝甘宁邊區政府。
  前者以大量的事實,從天皇批准發動沈陽事變和盧溝橋事變,批准以偷襲珍珠港為序幕的太平洋戰爭兩個方面,揭發裕仁的种种犯罪行為。備忘錄說:“若不追究其戰爭責任,天理難容。”
  后者除闡述同樣的觀點之外,并嚴正指出:
  “天皇從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發動侵略中國東北地區開始,到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簽署對同盟國正式投降文件為止,親自推動和發展了一連串的侵略戰爭。他是戰爭罪犯,是法西斯分子,是殺害了五千万亞洲人的罪魁禍首!”
  麥克阿瑟看了兩份備忘錄,聯想起近几天日本報紙發表的五篇關于追究天皇戰爭責任的文章,心里更加充滿了壓抑感。他不得不向杜魯門總統報告了。他來到無線電收發報室,打開收發報机与杜魯門通話。他將情況說了一遍之后,叫苦說:“壓力太大了,我几乎頂不住了,大總統閣下!”
  收發報机里傳來了杜魯門的聲音:“戰后的种种跡象表明,蘇聯和英國都妄圖控制亞洲;而控制亞洲,必須首先控制日本。蘇英方面的控制手段,是以廢除天皇制和處死天皇來贏得日本人民的支持;而我們則反其道而行之,以保留天皇制和不予追究天皇的戰爭責任來獲得日本人民的擁護。須知贊成我們這一主張的是日本有影響、能夠左右日本局勢的政界人物和財團。”
  麥克阿瑟說:“我感到責任重大。”
  杜魯門說:“國會和國務院會支持你的。十月三十日下達的《美國對日本之新政策》一文中,有句‘出于美國對遠東政策的需要’的話,現在該透徹理解了吧!”
  麥克阿瑟恍然地說:“透徹的理解,是力量的源泉,我有信心克服面臨的困難。”
  他离開無線電收發報室回到辦公室,一個巧妙的想法,隨著呂宋煙絲的燃燒而冒了出來,他吩咐良秀子給日本國務相松本蒸治打電話,上午十一點他要單獨接見裕仁天皇。
  裕仁怀著吉凶未卜的惶恐心情來到麥克阿瑟面前。他還是上次那副打扮,仍然在麥克阿瑟面前畢恭畢敬,坐的姿勢也与上次一樣。
  麥克阿瑟說:“國際上和日本國內有關廢除天皇制和追究裕仁先生戰爭責任的呼聲,先生一定知道了。面對國際國內的輿論,你有什么想法?”
  等良秀子將這句話翻譯成日語之后,裕仁戰戰兢兢地說:“我束手無策,只能听天由命。”
  “听天由命?”麥克阿瑟很有滋味地吸著煙斗,“那么,請問:先生說的‘天’,其具体含義是什么?”
  “天皇制的存与廢,我本人的生与死,完全掌握在最高總司令手里。”
  “是這樣嗎?那么我問你,五天前我下令凍結皇室的財產,為什么你妻子良子女士那么反感?”
  “她的确哭了,也說了几句不該說的話。我批評了她,反正我堅決擁護,皇室的財產是剝削來的民脂民膏,應該凍結,乃至沒收歸國有。”
  “我對你的進步表示贊賞。”麥克阿瑟話鋒一轉,“請問裕仁先生,你是神嗎?”
  關于天皇是神的宣傳,由來已久。公元八世紀初期成書的《古事記》和《日本書記》里,就有許多日本是神國、天皇是神靈的傳說故事。到了明治年間,日本的御用史學家和文學家,在這兩本書的神話故事的基礎上,撰寫了大量進一步神化天皇的文章,說什么“世間有形形色色的神,既有掌管全面的福運神,更有眾多的分工明細的部門神,即掌管商業的財運神,掌管農業的丰運神,掌管醫藥的康運神,掌管文化的智運神,等等。而天皇則是掌管一切神靈的大集中神,是至高無上的神,是權力無邊的神。”說什么“天皇的話是神的命令,遵循者一生吉安而榮華富貴,違逆者厄運臨頭而橫遭慘禍,為執行天皇命令而死者,靈魂升入天堂而成為神仙;因違逆天皇命令而死者,將被打入十八層地獄而后降生為虫蟻。”說什么“日本國是天皇的祖先開創的國家,日本的一切都屬于天皇所有,日本人從降生起就用天皇的神水洗澡,死后還要葬在天皇創造的神土上。日本人的智慧、靈魂和軀体都是天皇賜予的,應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一切奉獻給天皇。”
  裕仁就是利用這些宣傳,讓千千万万的日本人在侵略戰爭中甘愿當炮灰。
  “我不是神,是人,是凡人。”裕仁自然明白麥克阿瑟提問的用意。
  “這是先生的真實思想?”
  “我的确是凡人,最高總司令閣下!我食人間煙火,与凡人一樣要与女人成婚和生孩子,也与凡人一樣犯這樣那樣的過錯。”
  “你敢否定自己是神,不怕你的皇祖皇宗把厄運降到你的頭上?”
  “我不相信自己是神,也就不相信會有這种厄運降在我頭上。”
  “可是,日本人還把你當做神呀!”
  裕仁對麥克阿瑟這句話琢磨了好一陣,才試探著說:“我寫篇否定自己是神的文章在報紙上發表,可以嗎?最高總司令閣下!”
  “可以。希望你的文章能夠引起人們的好感。”
  裕仁從麥克阿瑟的滿意表情中,看出對方在有意保留他的一條命,這才感到自己剛才的回答是如此正确,一定是皇祖皇宗在保佑自己!可是,這思想一冒出來,又感到誠惶誠恐了。既然皇祖皇宗顯靈,那么,一旦寫出否定自己是神的文章,還能不受到他們的懲罰!旋即,他對上述想法作了否定:剛才能夠如此回答麥克阿瑟,是自己智慧火花的爆發!
  現在,裕仁怀著這樣的复雜心情回到了皇宮。他馬上打電話把幣原喜重郎叫到跟前,要幣原為他撰寫天皇是人不是神的文章,并一再叮囑:“要寫得有說服力。”
  麥克阿瑟剛送走裕仁,謝列諾維奇來了。他代表九國駐日軍事代表團前來邀請麥克阿瑟和薩塞蘭參加三十一日晚上的辭舊迎新暨慶祝遠東委員會成立的聯歡會。
  提起遠東委員會的成立,麥克阿瑟就感到惱火。
  几天前,由蘇聯和英國倡導,美國不得不參加的三國外交部長聚集莫斯科,專題研究成立遠東委員會的問題。經過兩天的討論,遠東委員會于十二月十九日在莫斯科成立。有軍事代表團駐日本的國家,各派一名副部長級官員共同主持委員會的日常工作。美國代表為首席代表,總部設在華盛頓。委員會的任務是制訂促使日本全面履行投降條款的方針政策;審查任何國家向駐日同盟軍最高總司令部提出的要求和頒布的命令;審查最高總司令部遵照委員會頒布的方針政策所采取的有關措施,委員會履行上述任務時,必須有半數代表同意,其中必須有中、蘇、美、英的代表。
  麥克阿瑟想起這些,感到自己的權力受到約束,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說:“很抱歉,明天晚上我還有許多事情要辦,請薩塞蘭總參謀長代表我出席吧!”
  現在,是一九四五年的除夕之夜。
  懸挂在半月樓第六樓宴會廳北牆上的圓形大時鐘,敲響了歡快的十二聲,送走了一九四五年的最后一天,迎來了新年的元旦。真是一夜連兩歲,五更分兩年啊!
  頓時,燈火輝煌的宴會廳里,人們歡欣鼓舞,一個個精神煥發,都感到自己是個嶄新的人,大家紛紛与坐在圓桌左右的人握手、擁抱和互致祝福。
  聯歡會由中國、蘇聯代表團發起,受到其他代表團的響應。除美國外,各代表團的全体工作人員、軍隊營以上軍官、參加制訂戰犯審判條例的法律專家都歡聚在一起。考慮代表團的女工作人員少,特地請來了一百多名日本舞女作舞伴。
  商震与迪利比揚格、薩塞蘭夫婦同席,他起身說:“現在,請迪利比揚格將軍致新年祝辭!”
  迪利比揚格站起身來,把酒杯拿在手里說:“首先,讓我們為祝愿麥克阿瑟最高總司令、薩塞蘭總參謀長和夫人在新的一年里工作順利,身体健康,干杯!”
  薩塞蘭拉著妻子起身舉杯說:“謝謝!彼此,彼此!”
  迪利比揚格說:“我和商震將軍以同樣的祝福祝愿与會的全体女士們和先生們,并借此机會,以無比激動的心情,慶祝遠東委員會的成立。請干杯!”
  “諸位請坐!”迪利比揚格繼續說,“在新的一年里,我們面臨的任務十分艱巨,按照《波茨坦公告》精神治理好日本和對戰犯進行正義的審判,會受到种种干扰和阻力,矛盾重重,也困難重重。但是,有遠東委員會的掌握航向,有駐日同盟軍最高總司令部為后盾,有九國代表團之間的精誠團結,有全体行政官員、法律專家和部隊官兵非凡的智慧和勇敢,胜利一定會伴隨著我們渡過一九四六年!現在,舞會開始!諸位盡情地跳吧!讓我們跳出一個繁花似錦的新天地來!”薩塞蘭本來是帶著妻子來跳舞的,因感到迪利比揚格的這些話很刺耳,反感地走了。
  麥克阿瑟也舉行辭舊迎新酒會,招待總司令部的工作人員和部隊團以上軍官。他們正吃喝得痛快,薩塞蘭夫婦回來了。麥克阿瑟在他的左右各讓出一個席位,讓薩塞蘭夫婦坐下。他听了薩塞蘭的有關情況介紹之后很生气:“有遠東委員會掌握航向?只把我們當作后盾?”
  他起身舉杯說:“女士們,先生們!讓我們為祝愿薩塞蘭總參謀長夫婦在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身体健康,干杯!”
  他放下酒杯,接著說:“我想就遠東委員會說几句話。對于它的職能有兩种不同的理解。有的人竟然把它當成改造和治理日本的航行舵手,而沒有把最高總司令部看在眼里。是的,委員會的職能可以審查這個,審查那個,但它不會也不可能對美國的權力、對最高總司令的權力构成任何威脅和約束。”
  國際檢察局局長基南插言說:“遠東委員會的成立公報中,有這樣一句話:‘遠東委員會履行任務時,必須有半數代表同意,其中必須有中、蘇、美、英的代表。’請問最高總司令!這是指這四國代表缺一不可,還是有其中之一同意就行?”
  麥克阿瑟說:“是缺一不可!請別忘了參加遠東委員會的美國代表是首席代表!”
  基南如同頓開茅塞似的:“明白了,明白了!”
  元旦這天,日本各大報紙在頭版頭條位置刊登了經過麥克呵瑟審閱和修改的、裕仁天皇的《人間宣言》。《宣言》說:
  “千百年來,日本人民把天皇視為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把天皇說的話,不論正确与否,一律奉為不可違拗的圣旨,這是封建迷信的表現。當然,責任不在于人民,而在于皇室成員、歷屆內閣、軍事將領為了自身利益而進行的种种欺騙宣傳。”
  “懇望全國人民切實地覺悟過來,以堅定不移的意志從封建迷信中解放出來,從那些荒誕不經的欺騙宣傳中解放出來!
  “我鄭重宣告:裕仁我決不是什么神,而是個實實在在的凡人,一個食人間煙火,結婚生儿育女,犯有許多錯誤的凡人。現在,我慶幸自己從虛無縹緲的云霄中、神話中解放出來而回到了人間,恢复了我是凡人的本來面貌。”
  裕仁對神格化作自我否定的宣言,好像晴天一聲霹靂,在日本人民中引起极大的震動。大家都在思考:這是為什么?
  麥克阿瑟于元旦上午十點發表廣播講話,對裕仁的宣言給予高度評价,說裕仁此舉“是領導日本人民的一場革命”,說他的宣言“是划時代的文告”。
  商震看了《人間宣言》,提醒代表團的工作人員說:“裕仁天皇的宣言是個大陰謀!”
  迪利比揚格對前來采訪他的日本同盟通訊社記者渡部青木說:
  “裕仁天皇玩的是‘金蟬脫殼計’,善良的人們可要警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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