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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黎元洪引狼入室


  民國6年6月7日,張勳率領辮子軍步、馬、炮兵共10營約5000人及隨員148人由徐州動身,8日行抵天津。他動身前通電獨立各省說:“挈隊入都,共規長策。盼堅持原旨,一致進行。各省出發軍隊,均望暫屯原處,勿再進札。勳抵京后,當即馳電籌備。”
  黎听得張勳統率大隊人馬開來北京的消息,就開始怀疑張勳此行不怀好意,立即電請徐世昌、李經羲兩人勸告張勳“減從入京,以免京師人心恐慌。”不料到8日,張勳突然向黎派到天津來歡迎他的府秘書長夏壽康提出,請總統下令解散國會,自8日起至10日止,限于三天之內實行,否則不負調停責任。夏壽康慌慌張張地把這個消息轉報黎,黎才感覺到這個調人比叛督更凶,解散國會本來是獨立各省所提的條件。如果早肯接受這個條件,就不必請調人來調停了。黎請張勳出任調人,本是想盡可能滿足獨立各省要求,而不解散國會。不料這個調人并不是在總統与叛督互相讓步的基礎之上覓取一個雙方可以接受的方案,而是壓迫總統向叛督無條件投降。因此張勳的出現。不是解除了總統的困難,而是加深了時局的危机。尤其不妙的是,“請鬼容易送鬼難”。此時如果拒絕張勳的調停,又怕把調人赶到敵對的一方面。因此以前黎所一再表示“宁可犧牲總統,決不解散國會”的決心大受動搖。現在他所求的只是一個既能滿足叛督与調人的愿望,又能顧全總統面子的兩全之計。他在接到天津消息后,便下令裁撤公府軍事幕僚處,并邀請國會各政團留京領袖28人到公府會談,請其勸告兩院議員提出總辭職,政府承認每人發給2000元,即由國會自動宣布閉會,以免被迫解散。黎在無可如何中,事實上接受解散國會的條件,但不采取以總統命令解散國會的形式,以免過分地傷害總統的威信。
  可是,從天津繼續傳來的消息,張勳對解散國會絕無討价還价之余地。而复辟問題在天津也成為半公開的秘密。不少复辟派人物奔走于張勳之門。因此,黎又急急忙忙地派公府秘書瞿瀛持函到天津,請徐世昌協助張勳進行調停,并提出三項意見:(一)、公府幕僚業已解散;(二)、改正憲法力求辦到;(三)、解散國會應當研究适當的手續。同時聲明,決不留戀總統,万一調停無效,愿意辭職,由副總統依法繼任,只求不發生變更國体的非常行為。瞿瀛在天津碰見了前任府秘書長張國淦。張向他說:“复辟問題已經不是一個計划而是一個行動了。此時只有阻止張勳帶兵晉京,才能阻止复辟。找徐東海或李仲仙(李經羲)都沒有用處,因為這兩個人對張紹軒(張勳)都說不出硬話來。能夠阻止張勳帶兵晉京的只有段芝老(段祺瑞)。請你快回北京面勸總統,即日起用芝老為內閣總理,設法催促就職。這是解決時局的唯一的辦法。”這個辦法就是利用段以抵制張勳的一個救急的辦法。瞿瀛認為這個辦法不好辦,因為僅在半個月之內。由罷免段而起用段,轉變得太快,將使總統無地自容。張說:“今天的問題,不是爭面子、鬧意气的問題,而是民國存亡的問題。”這一說,瞿瀛也就同意,匆忙地赶回北京,向黎報告。
  黎在万分緊迫情勢中找到身邊寥寥可數的几個幕僚研究。有人十分气忿地說:“張國淦是老段的說客!任何事情好辦,只是不能再看老段的一副惡嘴臉!复辟可能是一种謠言,今天哪個敢于公然進行复辟!即使真有其事,我們宁可斷送于張勳之手,不能讓姓段的再來欺負總統!”黎又被這一說打動,興奮地說:“我們抱定宗旨,不要中別人的詭計!”
  9日,張勳沒有等待黎的回音,就派辮子軍先頭部隊開到北京,分駐天壇、先農壇兩處。這是公開向黎示威的一個步驟,僅在几天之前,黎采納了李經羲的建議,想利用張勳去退督軍團的兵,而此時最感迫切的是退張勳的兵。因此,黎急如星火地電令在天津的夏壽康去找李經羲,請他勸告張勳切勿輕舉妄動。果然李不敢向張勳說硬話,反而請夏壽康轉告黎:“張紹軒想進行复辟是不可否認,也不必諱言的。但是,据我的觀察,他還認為現在不是進行复辟的适當時期,現在他的目的在于解散國會。總統以禮貌接待他,同時接受他的意見,据我的觀察,紹軒是一個血性男子,他一定會支持總統的。”
  黎立刻吩咐把公府大禮堂粉飾一新,并加意布置,准備以此為張勳晉京后的行館。公府大禮堂以前從不招待貴賓,只曾招待過副總統馮國璋一次。同時,他又召集公府的外國顧問研究解散國會是否違憲的問題。黎的目的是想在違憲之中找出一個不違憲的新解釋來。在袁世凱當權時期首先建議采行君主立憲制,并且首先向袁自稱外臣的日籍法律顧問有賀長雄說:“《約法》雖然沒有解散國會的規定,但也沒有不能解散國會的規定,這就足夠說明解散國會并不違法。”
  黎的“不違法、不戀位、不怕死”的決心已有所轉變,認為解散國會事小,清室复辟事大,兩害相權,當取其輕。現在既然找到了解散國會并不違法的新解釋,他就下了解散國會的決心。他沒有懂得也不會懂得解散國會就是取消共和制度,為清室复辟舖平道路。此時剩下來的問題,就是找一個國務總理來副署解散國會的命令,因為未經總理副署的命令是違反《約法》的。
  在辮子軍開到北京的時候,京津臨時警備總司令王士珍也不敢實踐其以全力擔保維持北京治安的諾言了。9日晚間,他自動地搬到公府來下榻,表示其与總統共生死的決心。10日黎派他去找代理內閣總理伍廷芳副署解散國會的命令,伍一口拒絕。王鑒于問題沒有解決,禍事快要臨頭,就偷偷地回到西單牌樓堂子胡同私宅,准備逃出北京。有人把這個消息報告黎,黎急派步軍統領江朝宗等到王宅力加勸阻,王才無法脫身。
  國會解散問題,只存在誰來副署這個命令。在新任國務總理李經羲未就職以前,這個命令由代理國務總理伍廷芳副署是合法的。但是伍以前肯出面來代理總理,就是為了幫助總統對段進行斗爭。現在總統竟然不惜解散國會,甘于向暴力屈膝,伍自然不肯盲目服從了。
  張勳的最后限期屆滿,解散國會的命令還是沒有發表,气得他在天津跳腳罵人,嚇得在北京的黎元洪心慌意亂。11日,黎無可奈何地再請伍到公府來,想勸他以民國為重,副署這道命令,但是伍稱病不肯來。此時便有剛由天津回京的夏壽康向黎出主意的以提拔伍朝樞(伍廷芳之子,任外交部參事)為外交次長作為副署這道命令的代价。伍听了這句話,認為侮辱人格,表示斷不接受。
  黎只得又派夏壽康到天津向張勳解釋:“不是我不肯解散國會,而是沒有人肯副署這道命令。”
  張勳知道伍不肯副署命令,便派人前往恐嚇,如果再表示拒絕,將以激烈手段對付。可是這個督軍團大盟主的赫赫威風,在這位年老多病、兩耳失聰的老博士面前,沒有一點作用。
  張勳便又轉過來向總統的專使大發雷霆說:“我不管副署的事情,沒有人副署也得下命令,不得借詞推托。”他顯然忘記了僅在半個月之前,督軍團就是假口總統沒有經過內閣總理副署直接發布命令是一件違法的事情,因而宣布獨立的;而他自己也說過同樣的話,認為違法的命令是不能發生效力的。
  黎只得繼續負起責任來去找副署命令的人。他自己不便再出面,便找王士珍、江朝宗去見伍,勸他看在私人感情份上,為了解除總統的困難,將就一點,副署這道命令。伍回答了一句斬釘截鐵的話:“職可辭而名不可署,頭可斷而法不可違!”江勸他說:“即使不為總統,即為個人安全,秩老也還是副署的好。”伍听了并不生气,卻心平气和地用自己的一套靈魂學理論向他喋喋不休:“我研究靈魂學頗有心得,不副署這道命令,充其量不過是一死而已,但是死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凡是沒有做過坏事的人,死后的靈魂卻比生前的軀殼快樂得多”。江說他不動,急得跪下來向他磕頭,哀求他副署這道命令,伍閉起眼睛不再說話。這樣,由伍副署這道命令的希望就完全斷絕了。
  在天津,夏壽康奉了黎的命令,手里拿著一道空白命令紙到處亂找人。想找一個國務總理簽名。他找到了李經羲,李敬謝不敏:“我沒有就職,不算國務總理。”他又找到了段祺瑞,段似理不理地說:“我已經下了台,沒有副署命令的職權。”夏顯然沒有顧及僅在半個月之前,黎已經有命令免去了段的內閣總理,而段也顯然忘記了他到天津后仍然自居為合法總理,不承認總統的免職是有效的。
  12日,被迫得走頭無路的黎只得請王士珍以平津警備總司令的名義函勸國會自動休會。王答以“無此職權,無此先例。”黎說:“那么,你就幫我的忙,權且代理國務總理,副署這道命令吧。”王說:“如果總統一定要這樣辦,我就辭職出京,一切事情我都不管。”黎說:“不要再談辭職出京的話了,要走我們大家走!”
  這樣,由李經羲、段祺瑞或王士珍副署這道命令的希望也都完全斷絕了。
  12日晚間,天津傳來的消息說,張勳已經不能再等待,當天晚上如果命令不發表,他就帶隊回徐州,獨立各省軍隊自由行動,他將不過問。事實上,張勳正在因為命令未發表陷于進退失据的苦境;督軍團譏誚他帶領大隊人馬嚇不倒一個赤手空拳的總統;而如果回到徐州,就是自動地解北京政府之圍。但是已經嚇破了膽的黎總統既怕他到北京來,又怕他回徐州去,既怕張牙舞爪的督軍團,又怕裝腔作勢的調人。12日公府的緊急會議一直討論到13日晨3時半,參加會議的王士珍、江朝宗、陳光遠、吳炳湘和由天津回來的夏壽康等,面面相覷,計論不出一個所以然來。直到大家感覺到万分疲勞的時候,才看見一個人站起來義形于色地說:“好,我就來替總統解圍,副署這道命令吧!”說話的人是步軍統領江朝宗。步軍統領怎樣能夠副署總統的命令呢?幸而這個問題不難解決,只要有人肯副署命令,就是阿貓阿狗,都可以派為代理國務總理而使這道命令合理化。因此,黎好像絕處逢生一樣,一連發表了派江朝宗代理國務總理和解散國會的兩道命令。這些命令都是填寫12日的日期,但是發布時天已大明。命令說:
  “上年六月,本大總統申令以憲法之成,專待國會,憲法未定,大本不立,亟應召集國會,速定憲法等因。是本屆國會之召集,專以制憲為要義。前据吉林督軍孟恩遠等呈稱:‘日前憲法會議及審議會通過之憲法數條,內有眾議院有不信任國務員之決議,大總統可免國務員之職,或解散眾議院,惟解散時,須得參議院之同意;又大總統任免國務總理,不經國務員之副署;又兩院議決案,与法律有同等效力等語,實屬震悚异常。考之各國制憲成例,不應由國會議定,故我國欲得良妥憲法,非從根本改正,實無以善其后。以常事与國會較,固國會重,以國會与國家較,則國家重。今日之國會,既不為國家計,惟有仰懇權宜輕重,毅然獨斷,將參、眾兩院即日解散,另行組織,俾議憲之局,得以早日改圖,庶几共和政体,永得保障’等語。近日全國軍、政、商、學各界,函電絡繹,情詞亦复相同。查參眾兩院,組織憲法會議,時將一載,迄未告成。現在時局艱難,千鈞一發,兩院議員紛紛辭職,以致迭次開會,均不足法定人數,憲法審議之案,欲修正而無從,自非另籌辦法,無以慰國人憲法期成之喁望。本大總統俯順輿情,深維國本,應即准如該督軍等所請,將參、眾兩院即日解散,克期另行選舉,以維法治。此次改組國會本旨,原以符速定憲法之成議,并非取消民國立法之机關,邦人君子,咸喻此意!此令。”
  這道解散國會的命令,當然由江朝宗副署了。江雖已副署,也恐為此招憂,特通電自解道:
  “現在時艱孔亟,險象環生,大局岌岌,不可終日,總統為救國安民計,于是有本日國會改選之命令。朝宗仰承知遇,權代總理,誠不忍全國疑謗,集于主座之一身,特為依法副署,借負完全責任,區區之意,欲以維持大局,保衛京畿,使神州不至分崩,生靈不罹涂炭。一俟正式內閣成立,即行引退。違法之責,所不敢辭。知我罪我,听諸輿論而已。”
  同一天黎通電全國,解釋自己的苦衷:
  “元洪自就任以來,首以尊重民意,謹守《約法》為職志,雖德薄能鮮,未饜輿情,而守法勿渝之素怀,當為國人所共諒,乃者國會再開,成績尚鮮,憲法會議,于行政立法兩方權力,畸輕畸重,未劑于平,致滋口實。皖奉發難,海內騷然,眾矢所集,皆在國會,請求解散者,呈電絡繹,异口同聲。死洪以《約法》無解散之明文,未便破坏法律,曲徇眾議,而解紛靖難,智勇俱窮,亟思遜位避賢,還我初服,乃各路兵隊,逼近京畿,更于天津設立總參謀處,自由號召,并聞有組織臨時政府与复辟兩說,人心浮動,訛言繁興。安徽張督軍北來,力主調停,首以解散國會為請,迭經派員接洽,据該員复:‘如不即發明令,即行通電卸責,各省軍隊,自由行動,勢難約束’等語。際此危疑震撼之時,誠恐藐躬引退,立啟兵端,匪獨國家政体根本推翻,抑且攘奪相尋,生靈涂炭,都門館善之地,受害尤烈。外人為自衛計,勢必至始于干涉,終于保護,亡國之禍,即在目前,元洪籌思再四,法律事實,勢難兼顧,實不忍為一己博守法之虛名,而使兆民受亡國之慘痛。為保存共和國体,保全京畿人民,保持南北統一計,迫不獲已,始有本日國會改選之令。忍辱負重,取濟一時,吞聲茹痛,內疚神明。所望各省長官,其曾經發難者,各有悔禍厭亂之決心,此外各省,亦皆曲諒苦衷,不生异議,庶几一心一德,同濟艱難,一俟秩序回复,大局粗安,定當引咎辭職,以謝國人。天日在上,誓不食言。”
  黎、江兩人的電報,都承認解散國會是一件違法的事情,黎的電報顯然透出以解散國會為保存共和國体的交換條件。這道命令發表后,避難到上海的國會議員發表聯名通電說:
  “民國《約法》中,總統無解散國會之權。江朝宗非國務員,不能代理國務總理。且總統受迫武人,自認非法,所有解散國會命令當然無效。”
  6年6月13日,張勳在天津德租界寓所開了一次會議,會后發表通電說:
  “比因政爭,致釀兵事。勳奉明令,入都調停。……默察各方面之情形,大多數之心理,咸以國會分子不良,力主解散另選。……猶憶國會前度之解散,出于首座領銜之陳請,無非為奠定大局之計。區區此心,竊符斯旨。幸大總統洞燭輿情,俯采眾議,特頒明令,解散兩院。……勳擬即應命入都,共籌國是。俟調停就緒,即商請出師各省撤回軍隊。”
  張勳邀李經羲到段宅,請段同往北京“共籌國是”,段婉詞謝絕,張勳又到徐世昌宅進行了很長時間的密談。密談的內容是商量复辟。据外間所傳,徐向張勳提出三個條件:一、給他以攝政或類似攝政的名義,畀以全部政權;二、把他的女儿許給溥儀為皇后;三、實行君主立憲。張勳回寓后,曾把會談的情形告訴來訪的一些复辟派分子。劉廷琛听了大笑說:“此人真不愧為活曹操”。張勳原來是很敬重徐世昌的,但是這次識破了他的底細,一會儿想做民國的大元師,一會儿又想做“大清帝國”的攝政王和“清朝國丈”,因此由敬重的心理轉變為鄙視的心理。
  6月14日下午3時,張勳偕同李經羲、張鎮芳、段芝貴、雷震春等乘專車到北京。黎派丁槐、鈕傳善、方樞為代表,到站歡迎的還有北京軍警長官江朝宗、陳光遠、吳炳湘等。由前門車站到南河沿張宅,沿途用黃土舖在地上,軍警夾道警戒,并分段布置辮子軍的步哨和崗位,城樓上和牆上都站有全副武裝的兵士。這是以前皇帝出巡的气派。張勳的汽車所經路線,先派馬隊驅逐行人,東城和西城的交通斷絕達4小時之久。在警戒線內。行人不能通過,但是一切外國人卻不在此限。黎早已傳令打開中華門迎接張勳。從民國成立以來,中華門為了迎接貴賓只打開過三次:第一次袁世凱迎接南京政府派來的宋教仁等五專使,第二次迎接孫中山,這是第三次。北京市民從門角彎里偷看“張大帥”,只見他頭戴瓜皮小帽,帽子中央嵌有寶石一方,腦后垂有大辮,身穿紗袍,套以佛陀金邊的玄色大馬褂,腳穿烏緞鞋。這真是一個不倫不類的大怪物。
  張勳晉京的一天,伍廷芳父子悄然离開北京。
  張勳的架子真大,到京的當天并不謁見那個望眼欲穿的總統,雖然公府正在懸燈結彩等候著他。15日晨,黎派夏壽康、鈕傳善到南河沿張宅面邀。一直到9時,張勳才乘汽車出門,先訪王士珍,后到總統府。黎備有丰盛的筵席与張勳共進午餐,并邀王士珍、李經羲、江朝宗等作陪。張勳在宴會上用書面提出解散國會以外的解決時局辦法五條:
  一、組織責任內閣;二、召集憲法會議;三、改良國會規制,減少議員名額;四、赦免政治舊犯;五、摒退公府僉壬。
  此時黎已經失去了抵抗,就在條文上親筆批明:“交院分別辦理”。張勳還在口頭上補提了三個條件:
  一、請將优待清室條件列入憲法;二、請訂孔教為國教;
  三、請批准定武軍(辮子軍)增招軍隊二十營。
  關于制憲問題,張勳主張援引民國元年南京臨時參議院的成例,由各省推派代表二人,組織憲法會議。黎也向他反提了四個條件:
  一、獨立各省取消獨立;二、天津總參謀處撤銷;三、各省軍隊撤回原防;四、各省不得扣留中央稅款。
  張勳變成北京政府的新主人,他在謁黎后通電獨立各省說:
  “入都后,折衷各方意見,條舉磋商,如組織責任內閣、召集憲法會議、改良國會規則、減少議員額數、赦免政治舊犯、摒退公府僉壬等事,均蒙主座批准。……各省宣告脫离之始,所提條件雖有不同,而其大端要不外乎此數者。今者既經解決,則收束軍事,亟應實踐前言。電到之日,請即取消獨立名義,其軍隊已出發者,即日調回原駐地點。勳俟布署稍定,亦當率隊歸徐。”
  同一天,王士珍、張勳、江朝宗三人聯名致函徐世昌、段祺瑞、請其勸告獨立各省取消獨立,并表示擁護李內閣的態度,康有為也同時通電獨立各省勸其取消獨立。電報中稱贊14省督軍呈請解散國會為“大有功于民國”。電報憤慨地說:“大總統以解散國會為慚德,伍總長以堅不副署為守法,各報几以解散國會為不道,南方各省欲借解散國會興師討罪,震惊全國。豈忘國會之万惡,而暴民應專制以亡國乎?”他又否定《臨時約法》應當繼續遵守。電報說:“《約法》非吾四万万之民意也,不過十七省都督之代表以兵力強為之。今十四省督軍以兵力散之,出爾反爾,乃其宜也。”
  16日,張勳頭戴紅頂花翎,偕同定武軍四個統領乘汽車到神武門,換乘肩輿到清宮,由清室內務府總管世續導入養心殿謁見溥儀。張勳行跪拜大禮,自稱奴才恭叩圣安。溥儀賜坐,賞以紫禁城騎馬,四個皇妃也都到養心殿來和他接談。溥儀賜宴,并賞以古磁及名畫多件。接著又到東交民巷遍訪各國公使,日本林公使設宴予以招待。
  張勳到北京的這天,也正是他的八面威風發展到最高峰的一天。從這天起,他的威風開始逐步下降,根据徐州會議的決定,對于一切有關國家大計的問題,得由大盟主全權處理,事后再以文電通告有關各省。張勳到北京后,就是以大盟主的資格對有關各省發號施令。但是問題也就發生在此。以前無論袁世凱或者段祺瑞當權的時期,都把各省軍閥當作天之驕子,遇事要和他們商量,不商量就行不通,因此養成了各省軍閥人人目空一切。袁、段都是北洋派的領袖,尚且如此遷就,張勳何物能夠自居于各省軍閥之上而向之發號施令;督軍團里面有段派,也有馮派,此外大小頭目也沒有真正甘心充當張勳奴才的人。在督軍團向黎進攻的時候,必須推出一個人來出面,張勳才得風云一時,現在黎的抵抗力已經不存在,而這個大盟主還要獨斷獨行,大家豈能容忍?
  張勳与各省之間,首先在內閣問題上發生矛盾。李經羲內閣是張勳一個人所支持的,段、馮兩派都不喜歡這個內閣。李所定的閣員名單,外交梁敦彥,內務袁乃寬,陸軍雷震春,財政張鎮芳,海軍薩鎮冰,教育蔡儒楷,農商李盛鐸,司法錢能訓,交通楊士琦。其中大部分為洪憲帝制派和复辟派。張勳原擬提出著名的前清遺老勞乃宣為內務總長,由于勞的政治色彩太濃,才改提袁乃寬。這張名單實際上不是李經羲定的,以前張勳推戴徐世昌組織內閣的時候,就曾替徐開出一張閣員名單,那張名單和這張名單的內容完全相同。
  這時督軍團還不便公然与張勳正面爭吵,就借題反對這個張冠李戴的內閣。張作霖發表鹽電,竟說李經羲不肯副署解散國會命令是与南方有了勾結,因此建議仍推段組織內閣。曹錕發表咸電,建議組織統一軍權的軍人內閣。他認為:“芝老刻難复出,菊老更不問事”,主張“敦勸聘老擔任組閣”。閻錫山發表刪電,張怀芝發表咸電,楊善德發表刪電,一致主張聘老組閣。
  北洋習慣,每一個新內閣產生,必須有各省軍閥來電致賀,才能保證這個內閣不致夭折。李內閣所接到的都是一些勸退的電報,因此不敢就職。張勳為了保持自己的威信,每天忙于拍發電報,派遣代表,疏通督軍團支持李內閣。過去這些工作都是由黎來進行的,但是此時的中央已經不是黎的中央,他也樂得置身事外。張勳盡力疏通毫無效果,相反,曹錕、張怀芝、張作霖、倪嗣沖聯名勸李不要登台,不如“适性煙霞,优樂自得”。此外,李還接到章炳麟的電報,罵他“引寇入都,扰亂法紀,如崔胤之召朱溫。名為總理,實是副官。”
  張勳從來沒有嘗過這樣的苦味。他暴跳如雷地向人發火說:“反對李內閣就是反對中央,反對中央就是造反!誰敢造反,我就打誰。”他口中的中央就是他自己的中央。兩張之間(張勳和張作霖)也發生了很大裂痕。以前張作霖稱呼張勳為張徐州,對張徐州特別恭順。只因張勳收容了由奉天逃出來的張作霖的叛將湯玉麟,引起了張作霖的极大不滿。張勳索性把与張作霖勢不兩立的第二十八師師長馮德麟也召到北京來,引為复辟的助手。
  由于督軍團對內閣問題意見分歧,張勳也無所措手,因此他建議組織一個六巨頭的元老院以總攬國政,為內閣以上的最高決策机构。元老受總統聘請,張勳擬就的六巨頭名單是徐世昌、段祺瑞、馮國璋、王士珍、陸榮廷和他自己。根据這張名單,除了王士珍外,沒有一位在北京。
  于是,他又聯同王士珍發出銑電替李內閣作最后的疏通。17日馮國璋、田中玉、楊善德、趙倜都回電說對內閣問題無意見;張作霖复電亦不堅持己見;王占元、郭宗熙也都回電表示贊成。倪嗣沖、張怀芝仍然反對李內閣,張怀芝還請各省聯名電勸李經羲退避賢路。
  督軍團在內閣問題上對張勳表示反抗,但是取消獨立的條件總算履行了。倪嗣沖、趙倜、曹錕、陳樹藩、李長泰于19日宣布取消獨立,張作霖、楊善德、閻錫山、張怀芝于20日取消獨立,許蘭洲、張敬堯于21日取消獨立,李厚基、張廣建于22日取消獨立,天津總參謀處于21日宣布撤銷。他們在通電中又把總統說得寬厚仁明,請求嚴加處分,以昭炯戒。張廣建除請罪外,還另有電報建議召集“全國宏博議憲會”,作為代替國會的制憲机關,由國務院及各省督軍、省長推荐宏博之士,每省兩三人,并且指名徐世昌、康有為、梁啟超、張謇、湯化龍、章炳麟、蔡元培、嚴复、夏曾佑、馬其昶、汪兆銘、章士釗“均堪入選”。
  就在督軍團取消獨立的時候,兩廣宣告自主。
  此時督軍團雖然并不表示擁護李內閣,但是反對李內閣的浪潮已在逐步減退,還有一部分督軍經過王士珍的疏通,表示了默認李內閣的態度。北京獨立各省已經取消獨立,各省出兵直搗幽燕的危机已不存在。兩廣雖號稱自主,一則兩廣距离北京很遠,二則自主在程度上与獨立有所區別,并且控制兩廣的桂系軍閥領袖陸榮廷還与李經羲直接通電,措詞非常溫和,并不反對他出面來組織內閣。因此,李經羲認為時局已趨穩定,乃于24日發表以王士珍為陸軍總長兼參謀總長,薩鎮冰為海軍總長,程璧光為海軍總司令,而自兼財政總長。25日,李經羲這個畏首畏尾不肯登場的內閣總理終于通電宣布就職,他在通電中聲明任職僅以三個月為期。
  李鑒于上次所提的閣員名單不受各方歡迎,准備另外組成一個能夠叫座的第一流人才內閣,其中有趙爾巽的內務總長,嚴修的教育總長,張謇的農商總長,汪大燮的交通總長,湯化龍的司法總長。可是那些名流們怎樣會肯在這個時候跳火坑。李在電文中用“佛入地獄”的字眼,极力敦勸那些名流抱著自我犧牲的精神來“出山救世”。張謇回答說:“果佛也,然后可入地獄,公奈何預約短期作佛,而又強非佛者同入地獄?地獄沉沉,愿入者多。謇薄劣衰退,無此宏愿。”嚴修回答說:“山居八年,敬謝不敏。”趙爾巽沒有回答,他的家里人代回答說:“次帥往游泰山,電報無法代轉。”
  李既然不能組成“第一流人才內閣”,只得找到一些肯跳火坑的次等名流加入內閣,29日任命江庸署理司法總長、李盛鐸署理農商總長、龍建章署理交通總長。但這仍是一個殘缺不全的內閣。在李物色閣員受到各方的冷淡回答時,北方各省仍然推重王士珍組閣。此時張勳別有所圖,也不再愿意為內閣問題与督軍團爭吵不休了。他有電回答督軍團說:
  “諸公敦勸聘老,何啻再三,而金石之誠,竟不可轉。聘老不擔任,勳不得而強之,猶之仲仙(李)自欲擔任,勳亦不得而阻之。仲仙今就職矣,此時無論推舉何人,亦誰肯橫身插入?勳對此席毫無成心,凡我同胞;當能共諒。”
  這個電報竟不為李稍留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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