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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歌日徘徊 我舞影凌亂 醉時同交歡 醒后各分散(譯者選) 白天你在A區解決了五万多只老饕,現在心里覺得很不是滋味。一大早你跟赫頓便架著直升机向東飛去,在金綠色的曙光中,沿著叉河一路投擲神經性毒丸,涵蓋了一千公頃的面積。然后你們轉至叉河對岸——第一批殖民的預定地,那里的老饕已經解決得清洁溜溜。你趴在厚實柔軟的草氈上享用午餐,赫頓摘了几把蜜汁花,兩人足足享受了半小時的輕度幻覺。然后當你正走回直升机,准備開始下午的任務時,赫頓卻突然沒來由地說道:“湯姆!你想想看,如果這些老饕不是害獸,而是一族外星人,有語言、儀典、歷史……你會做何感想?” 你馬上聯想到了你的族人。 “得了吧!它們根本不是!”你回答他說。 “我是說假使,如果,這些老饕……” “不是就不是,談點別的行不行?” 赫頓就是這么一個刻薄的家伙,也只有這种人,才會想到這种問題。專挑別人的痛處下手,他就喜歡這樣!他不經意的一句話,整晚徘徊在你腦海。假使老饕是外星人……假使老饕……如果……万一…… 你不知不覺睡著了一會儿,還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一條血河中泅泳。 真傻!怎么會這樣?你明明知道,在第一批移民到達之前,將所有的老饕盡快解決有多重要。老饕只是一种外星“動物”,而且還不能算是益獸,它們是破坏生態的罪魁禍首,拼命消耗掉這個星球的釋氧植物。如果不將它們除去,人類根本無法在此生根。當然,至少還要保留一些活標本,提供動物學家研究之用——其他的通通都得殺光。這就是一种慣例,根絕“不好”的生物是人類的傳統。不過,你對自己說,可別讓這种良心上的疑慮妨礙了工作,別再夢見血河了好嗎? 更何況,老饕的体內根本沒有血,所以根本不可能血流成河。它們靠一种類似淋巴的体液,滲透身体的組織來輸送養分;而排泄物也一樣靠滲透作用排出体外。這种滲透性的傳輸功能,可說与人体的循環系統作用相仿,只是它們沒以任何血管网絡,也沒有像心髒那樣的唧筒。所有的東西全都靠滲入滲出,就像變形虫、海棉或其他低等動物一樣。然而,就其他方面而言——例如神經系統、消化系統、四肢結构等等,它們又是百分之百的高等動物。真絕!你這么想。外星生物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你告訴自己,見怪不怪,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你和同事們最欣賞老饕的一點,就是它們的生理組織幫了你們一個大忙,讓你們可以乾乾淨淨地解決它們。 你飛過老饕群集的草原,洒下了大量的毒丸。它們立刻爭先恐后地搶著吞食。一個鐘頭以內,毒性就會傳遍老饕全身各處,老饕一命嗚呼,接著細胞組織便迅速崩潰——一旦不再有養分供應,老饕的身体便會分解成一個個單一的細胞。淋巴似的体液,在老饕体內成了化妝的強酸,不一會儿就可以將尸体銷溶。肌肉、軟骨,甚至骨骼。兩小時之后,原來一只活生生的老饕,將只剩下地上的一灘黏液;然后再過兩小時,就什么也沒有了。想想看,你們必須解決几百万只老饕,如果它們的尸体不是那么懂得自愛,這個星球豈不是要尸橫遍野了? 假使老饕是一族外星人…… 都是那個該死的赫頓害的,你感覺好像是記憶被規范了一次。其實,如果你夠膽,應該主動要求刮除這個念頭。如果你有膽,如果你敢嘗試的話。 第二天早上他還是提不起勇气。他一想到記憶規范就害怕,所以決定自己解決,自己想辦法擺脫這种新發現的罪惡感。他開始試著說服自己——老饕,這种沒有心智的食草動物,是人類擴張主義之下又一個不幸的犧牲品。 雖然如此,卻也實在不值得感情用事地同情它們,它們被消滅并不能算是悲劇,只能說是遭透了。如果人類決定在這個星球定居,老饕當然只好讓位。他又對自己說,這与十九世紀時,北美平原的原住民与野牛的悲劇不可相提并論。他每當想起這些,就會對大量獸群被屠殺而感到難過;為數百万高貴的長毛野牛感到可惜。但是對于他的祖先——蘇族的遭遇,他不只是難過而已,而應該說是義憤填膺。但是現在的情況完全不同,他再度提醒自己,省省你的感情,留到适當的時机再用吧! 他走出了自己的气囊,慢步走到營地中央。石子路十分濕滑,水溶溶的晨霧尚未完全散去,每棵樹都因飽載著露水而被壓彎了頭,長條帶有鋸齒緣的樹葉也沾滿了水珠。他忽然停下腳步,蹲下來觀察一只類似蜘蛛的動物,它正在結一張不對稱的网。正當他看得出神的時候,一只小型的兩栖爬虫,外表是灰暗的藍綠色,正小心翼翼地悄悄滑過長滿苔蘚的土地。不過它似乎仍然不夠小心,因為還是被他發現了。他輕輕地捏起這個小動物,將它放在自己的手背上,小爬虫嚇得渾身發抖,兩片鰓吃力地不斷拍動。不一會儿,它的顏色竟精明地變做古銅色,那正是他皮膚的色調,真是絕妙的欺敵伎倆。他覺得玩夠了,于是把手放下,小爬虫一溜煙地跳進了水坑。 他則繼續前進。 他年已四十,比這個探險隊的大多數成員都要矮些,但是肩膀寬闊,胸膛厚實,配上黑亮的頭發与鈍闊的鼻梁,使他看來仍然十分出色。他是這個探險隊的生物學家,這是他的第三個職業。在此之前,他曾經當過人類學家与房地產掮客,但是都沒有成功。他名叫雙絲帶的湯姆,曾經結過兩次婚,但都沒有子女。他的曾祖父死于酒精中毒;祖父使用迷幻藥上癮;父親則不時得去做記憶規范。湯姆心知肚明,自己終將逃不過家族的惡運,只不過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找到自我毀滅的方法罷了。 進了營地中央的大帳,他遇到了赫頓、茱麗亞、愛琳、舒瓦茲、老張、邁克森与尼古拉,他們都正在吃早餐,其他的隊員則已經上工去了。愛琳看到他進來,馬上起身走過去送他一吻,短而柔軟的金發搔著他的面頰。“我愛你!”她喃喃地說。“我愛你!”湯姆回了一句,順便在她的胸部輕划了一下。然后他轉向邁克森,后者對他點點頭,再送他一個飛吻,他就知道沒有猜錯,愛琳昨晚是睡在邁克森的气囊中。沒關系,反正我們都是好朋友,湯姆這么想。 “今天輪到誰喂藥丸?”他問道。 “邁克森和老張,”茱麗亞說:“在C區。” 舒瓦茲接著說:“再過十一天,我們就可以把整個半島給清理完畢,那時就可以向內陸進軍了。” “如果我們的藥丸供應不缺的話。”老張附和了一句。 “昨晚睡得好嗎,湯姆?”這是赫頓問的。 “不好!”湯姆沒好气地答道。他找了個位子坐下,掏出了早餐磁卡,發現西面山上的濃霧已漸漸蒸散。他到這個星球已經有九周了,經歷了此地一年一度的季節變換——從乾季到霧季。現在的霧季還會持續几個月,在下一個乾季之前,老饕早就全部解決,而移民也早已來到。他瞪著薄霧出神,突然發現早餐已經沿著輸送槽滑過來。他開始用餐,愛琳坐在他身邊,她几乎比他年輕一半。這是她第一次的外星探險,負責的工作是文書記錄,但她也是一位訓練有素的記憶規范師。 “你看來有心事,”愛琳對他說:“我能幫什么忙嗎?” “沒什么,謝了。” “我不喜歡看到你沮喪的表情。” “這是我們族人特有的憂郁气質,沒辦法。” “我怀疑你這种理論。” “好吧!老實說也許是我重建的人格快要磨光了,我過去的心靈創傷又要浮現到意識層了,我簡直是個行尸走肉!滿意了嗎?” 愛琳卻吃吃地笑了起來,她只穿了一件泳裝,皮膚還很潮,因為她剛才跟邁克森去游泳,才回來沒多久。湯姆這時突然興起向她求婚的沖動,想要在這個工作告一段落之后就娶她。自從他的房地產生意垮掉之后,他就一直打光棍到現在。當初所以會离婚,也是因為心理醫師的建議,做為人格重建的一環。他有時也會想知道,前妻現在芳蹤何處?跟什么人在一起?愛琳這時說:“湯姆,別逗了,我感覺你蠻穩的嗎。” “謝謝!”她還年輕,還不懂這些心事。 “如果只是突如其來的莫名沮喪,我可以喀嚓一下就讓它消失。” “謝謝你的好意,”他答道:“不用麻煩了。” “我忘了!抱歉,你不喜歡這种……” “我老爹……” “怎么了?” “過去五十年間,他的記憶被削得……”湯姆答道:“他把自己對祖先的記憶全部刮除,再來是他的宗教信仰、他的妻子儿女,最后是自己的姓名。然后他終于可以整天坐在屋角痴笑終日……我受夠了,謝謝!我絕對不要碰那玩意!” 愛琳赶緊改變話題說:“你今天在哪里工作?” “在保留區,做几個實驗。” “要不要我跟你作伴?我今天上午都沒事。” “謝了,不必!”他立刻回絕。也許因為回答得太快,她看來有些難過。湯姆只好抓住她的手臂,柔聲說:“也許今天下午,好不好?我也想和你談談心,好嗎?” “好!”她又笑了,還送給他一個飛吻。 用過早餐之后,他就一個人走到保留區。這個保留區總共占了基地東邊一千公頃的面積,在它的邊界,每隔八十公尺樹立一個神經場發射器,這樣就可以圍住區內的二百只老饕。這些老饕是留下來供研究之用的,所以它們將是整個星球僅存的幸運儿。在保留區的西南角有一個實驗气囊,湯姆就是在那里進行實驗——新陳代謝、生理、心理、生態等等的實驗。 保留區被一條小河斜斜穿過,東側還有一個不太高的青翠山坡,五种密集的雜樹林被致密的草原從中切開,釋氧植物生長在草叢的蔭庇之下,除了行光合作用的穗狀物突出約三、四公尺高,其他的部份全都被草叢遮掩;行呼吸作用的枝干則呈淡黃色,大約長到齊胸的高度,會散發出一陣陣甜美醉人的香气。 老饕們在草原上三兩成群,一口一口地嚼著釋氧植物的枝干。湯姆先在小河后面窺視著這些老饕,然后慢慢地接近它們。結果一不小心,被隱藏在草叢中的一株釋氧植物絆了一跤,但他很輕巧地立刻恢复了平衡。他抓住那株植物的枝干,對著皺摺的呼吸孔深深地吸了一口,沮喪的情緒立刻消失無蹤。 他漸漸地接近一群老饕,它們的身体渾圓,体積龐大而笨重,外面覆蓋著粗厚的皮毛。在狹窄而富彈性的嘴唇上方,突出著一雙碟狀的大眼。老饕的腿又細又長,而且還布滿鱗片,有點像是放大許多倍的雞爪,兩只粗短的手臂則緊靠著身体。這些老饕以溫和的眼光注視著湯姆,絲毫沒有表現出陌生好奇。“早安,兄弟們!”他今天竟然用這种方式跟它們打招呼,連自己也有點莫名其妙。 我注意到今天有點不太對勁,也許是因為剛才在草原上吸了太多的純氧;或者是我真的相信了赫頓的話?也可能是我遺傳性的被虐狂突然出現了。反正當我觀察這些保護區中的老饕時,竟然第一次感到它們表現得好像有智慧,它們像是在舉行某种儀式。 我花了三個小時的時間跟隨它們,在這段期間中,它們找到了六株露在草叢外面的釋氧植物。每次在它們大快朵頤之前,都會進行一些形式化的動作: ——在那株植物的周圍形成一個疏疏落落的圈子——仰天望向太陽——看看圈子里的左右鄰伴——發出一串模糊的嘶鳴(一定是在完成前述過程之后) ——再度仰望太陽——走近植物開始大嚼如果這不是一种謝恩的禱告儀式,那還會是什么呢?而老饕如果真的懂得禱告謝恩,就代表它們在靈性上极為進化,那我們豈不是正在進行大屠殺嗎?黑猩猩會這一套嗎?天啊!我們對付黑猩猩,都沒有這樣地赶盡殺絕!當然啦,黑猩猩不會破坏人類的農作物,所以才有可能跟人類達到某种程度的和平共存。可是老饕卻不同,它們跟人類的農作物絕對不共戴天。 然而這里卻存在著一個道德問題:我們進行滅种行動的理論基礎,是假設老饕的智力大約与牡蠣相當,頂多只能比得上綿羊。我們自認問心無愧,因為我們使用的毒丸發作得既快,又不會帶來任何痛苦。而且老饕死后完全分解殆盡,省了我們火化几百万具体体的工作。但是如果它們真的在禱告? 我現在還不要對其他人提起這件事,我要再收集更多的證据,要堅實而客觀的證据,例如錄音、錄影或立体全像。如果我能證明,我們正在滅絕一种有智慧的生物,那就有好戲看了!畢竟我的家族對于滅种行動有點概念,那种事就發生在几個世紀之前。我很怀疑自己能夠阻止在此地所進行的行動,但是至少至少我自己可以抽身而去。回到地球去公布真相,喚起許多人加入抗議的行列。 我希望這一切都是我在胡思亂想…… 但是這全都不是幻想,它們圍成一個圈圈,它們仰望太陽,并且發出嘶鳴來禱告。它們的外型隨然是長了雞爪的肉凍,但是卻懂得進食前要感恩禱告。老饕們的大眼睛現在瞪著我,好像在興師問罪一般,這群被馴服的老饕知道正在進行的一切——我們從天而降,准備殺光它們的同類,只有它們少數幸免。這些老饕沒有辦法還擊,甚至無法對我們抗議,但是它們的确知道!所以一定恨透了我們。 天啊!從來到這里那一天起,我們已經殺掉不下兩百万只老饕。老套的說法,就是我的雙手已經沾滿了血腥,我應該怎么辦?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必須很小心的行動,否則我的下場不是藥物控制,就是記憶規范。 我不能表現得有任何异樣,也不能站出來公開抨擊。我得先找一些伙伴,第一個就要去找赫頓——他當然知道真相,因為最初便是他提醒我的,就是我們一起去喂毒丸那一天。當初我還以為,他又在耍那一套刻薄的把戲。 我今天晚上就去找他談。 他說:“我一直在想你提到的,我是說關于老饕。也許我們對老饕的心理研究,還沒做得很仔細,我的意思是說,如果它們真的有智慧的話……” 赫頓眨眨眼睛,他的身材高大,有一頭光亮的黑發,配上濃密的胡須与突出的顴骨。“誰說的,湯姆?”他回答說。 “你自己說的,上次我們飛到叉河對岸,你說……” “那只是我亂猜的,隨便找個話題嘛!” “不!我相信不只如此,你自己真的相信。” 赫頓顯得有點煩了。“湯姆,我不知道你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但是請別再說下去了。要是我真的相信自己正在屠殺智慧生物,我會以超音速的速度,立刻去找記憶規范師。” “可是那天,你為什么要那樣問我?”湯姆追問道。 “隨便聊聊嘛!” “你挑起別人的罪惡感,只為了自己解悶?你這個混蛋,赫頓,我可沒跟你開玩笑!” “冷靜一點,湯姆!如果我早知道,你會對我的猜想那么認真……”赫頓搖搖頭,繼續說:“老饕不是什么智慧生物,這是很明顯的事實。否則我們就不會奉命來消滅它們了。” “對!很明顯啊……”湯姆回答。 ***愛琳說:“不!我不知道湯姆想干什么。但是我可以肯定他需要好好休息一陣子。他在一年半以前剛做過一次人格重建,在此之前,他的人格曾經重度崩潰。” 邁克森查了一下圖表,然后說:“他已經接連三次拒絕出任務了,藉口是他的研究進行到了緊要關頭。媽的!我當然可以找人代他,可是他逃避責任的態度讓我很為難。” “他在進行什么樣的研究?”尼古拉問道。 “反正不是生物學的研究,”茱麗亞說:“他一直在保留區內与跟老饕泡在一起,但是我卻沒有看到他做任何實驗,他只是一直盯著那些老饕。” “還跟它們說話呢。”老張補充道。 “沒錯,他還對老饕說話。”茱麗亞附和著。 “說些什么啊?”尼古拉又問。 “誰知道!” 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望向愛琳。“你跟他走得最近,”邁克森說: “能不能勸勸他。” “我得先弄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愛琳說:“他現在對我都守口如瓶。” 你知道自己一定要很小心,因為他們人多,他們關心你的精神狀態,而且已經知道你有困扰。愛琳也開始在刺探你,想知道你的困扰從何而來。昨夜你躺在她的臂彎中,她就藉机旁敲側擊,很有技巧地問你,可是你明白她想問的是什么。當几個月亮都出來的時候,她建議兩人一起到保留區去,在熟睡的老饕之間散散步。你拒絕了,但她已經看出來你与老饕之間不尋常的關系。 你自己也在刺探——希望能做得很巧妙。你了解自己根本無法拯救老饕,無法挽回的罪行又發生了!早在公元一八七六年,那時的對象是野牛;對象是蘇族,兩者都必須消滅,因為鐵路就要來了。如果你在此時此地說出你的發現,朋友們都會試圖安慰你,讓你平靜下來,并且幫你做記憶規范,因為他們都沒有看見你所目睹的一切。如果你回到地球去將事件公開,換來的只會是冷嘲熱諷,別人會建議你再去做一次人格重建。你無能為力,你束手無策! 你無法拯救老饕,但也許可以將老饕記錄下來。 走到大草原去,与老饕共同生活,跟他們交朋友,學習他們的生活方式。然后將這一切記錄下來,做成老饕文化的完整記錄,這樣至少可以為他們留下一點什么。你學過田野人類學,就如同人類學家過去對你的族人所做的一樣,現在你也可以對老饕如法泡制。 他找到了邁克森,問他說:“請問能不能放過我几星期?” “放過你?湯姆,你這話什么意思?” “我要做一些田野調查,想离開基地,去找野外的老饕。” “保留區里面的有什么不好嗎?” “這將是我觀察野生老饕的最后机會,麥克,我非去不可。” “你自己一個人去,還是跟愛琳一道?” “我自己去。” 邁克森緩緩地點了點頭說:“好吧,湯姆!你要去就去吧!我不會把你關在這里的。” 我在大草原的金綠色陽光下舞蹈,老饕聚集在我身旁。我剝光了衣物,赤身裸体,汗水令我的皮膚閃閃發光,我的心在澎湃。我藉著舞步与老饕交談,他們都听得懂。 他們都能听得懂。 老饕的語言是輕聲的呢喃。他們也有一個上帝,他們懂得愛、敬畏与歡喜。他們有儀典,他們各個都有名字,他們有自己的歷史,我完全相信。 我舞在厚實的草地上。 我要如何与老饕溝通?用我的腳、我的手、我的輕吼、我的汗水? 我在跳舞,數百、數千的老饕聚集我的身旁。我絕不能停下來,他們圍著我唱出他們的歌。我是一种奇异力量的導火線,曾祖父應該來看看現在的我!他當年坐在怀俄明的家門口,手中抓著火酒,腦子被一點點地腐蝕——現在,老爺爺,看看我!看看雙絲帶的湯姆舞蹈!我用舞步与這些异形朋友對話,在一個不同色彩的太陽下,我舞著,不停地舞著…… “听我說,”我對老饕說道:“我是你們的朋友,只有我,你們可以相信的只有我一個人。相信我,回答我,教導我,讓我為你們保留一切,你們的劫數就要來臨了!” 隨著我的舞蹈,金綠色的太陽緩緩升起,老饕們開始喃喃低語。 他們的領袖就在那里,我朝著他而舞,前進,后退,再前進。我彎下腰,再仰望太陽,想像生存在那個火球中的生物模樣。我模仿老饕的聲音,我跪下,再站起,仍在不斷地舞著——雙絲帶的湯姆為你們而舞。 我召喚出祖先所遺忘的舞技,感覺一股力量流遍全身。祖先舞在野牛的時代,而我舞在此時此地,在叉河的彼岸。 我繼續地舞著,現在老饕也加入了。慢慢地,帶些猶豫地,他們漸漸向我接近,他們轉換重心,輪流舉起雙腳,左右搖擺。“對!就像這樣!”我吼道:“与我共舞!” 我們一起舞蹈,直到太陽來到頭頂。 現在他們的眼光不再興師問罪,我能看見的只有溫暖与手足之情。 我是他們的兄弟,他們的紅膚兄弟,我現在与他們共舞。他們在我的眼中不再臃腫笨拙,舉止間自有一种持重的优雅。他們在跳舞,他們在跳舞!他們在我身旁躍起,愈來愈近,愈來愈近,愈來愈近! 我們舞出了神圣的狂潮。 他們也在歌唱了,是一种模糊的喜悅頌歌。他們將雙臂向前送,張開小爪子,然后整齊畫一地挪動重心——左腳抬起、右腳抬起,左腳、右腳、左、右、左、右……狂舞吧,兄弟們!与我共舞,共舞,共舞!他們向我擠過來,我能看見他們身上肌肉的顫動,聞到他們發散出的甜美气息。他們溫柔地將我簇擁通過草原,來到一處茂密而從未被踐踏的草地上。 我們仍繼續舞著,同時在這片草地上找到了數叢釋氧植物。他們在禱告過后,用笨拙的雙手舉起食糧,將呼吸枝干与光合穗分開,植物痛得拼命釋放氧气,我感到天旋地轉,開怀大笑又放聲高歌。老饕們開始咀嚼那些淡黃多孔的果球,也不放過莖干的部份。他們還要讓我分享,我知道這是一种宗教儀式,代表著共享身体血肉—— 加入我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同享、同當;同當、同享。我彎下腰來,將淡黃色的果球放進嘴里,并沒有大口咬,而是學他們那樣細細地嚼。我用牙齒將果球的皮撕開,果汁噴濺到我嘴里,同時純氧也從鼻孔鑽進心肺。 老饕們在唱著贊美詩歌,我應該全身涂滿祖先傳下的彩繪,再戴上羽毛,然后在氤氳繚繞中加入老饕的宗教。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釋氧植物的汁液在我血管中流動,我擁抱著我的兄弟,我引吭高歌,歌聲离開了我的嘴唇,化成一道弧線,閃耀著精鋼的光芒。當我將歌聲的音調降低,弧線的光芒立即轉成晦暗的銀色。老饕們擠成一團,他們發出的气息充滿著火紅的色彩,他們輕聲的吼叫化成了一股輕煙。太陽現在分外溫暖,發出的光芒是參差不齊、滿布皺摺的破空之聲,几乎達到了我的听力极限。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此際厚實的草地也對我哼著歌,那是一种深厚的歌聲。 草原上的風卷來了點點火星,我吞下另一個果球,然后又再來一個。兄弟們笑鬧著,告訴我有關眾神的故事,溫暖之神、食物之神、喜悅之神、死亡之神、神圣之神、邪惡之神等等等等。他們還對我背誦歷代帝王的名姓,聲音好像晴空中的點點綠霉,他們又教導我神圣的儀典。我一定要牢牢記助,我這樣告訴自己,因為這些即將永遠消失了。 我又開始跳舞,他們也跟著開始,山丘的顏色變得愈來愈粗糙,像是气態的金剛砂。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們一起共舞!他們是多么地溫柔! 突然間,我听見了直升机的嗡嗡聲! 直升机在遠方盤旋,我無法看清楚駕駛是誰。“不!”我大叫。 “別來這里,不要對付他們!听我說,是我,雙絲帶的湯姆!听不到我說話嗎?我正在這里做田野調查!你沒有權利……” 我的聲音使周圍飛繞的藍霉邊緣現出了紅色火星,它們緩緩地飄向天空,最后被一陣風給卷走了。 我又繼續吼叫,大聲咆哮。一邊狂舞,一邊揮動著我的拳頭。從直升机的机翼上,張開了投喂毒丸的机械臂,閃亮的噴嘴開始旋轉擴張。接著神經性毒丸如暴雨般洒落,每一顆都在天空留下一道明亮的軌跡。直升机的噪音變成了地平線上展開的獸毛地毯,將我尖銳的吼聲全部吸收進去。 老饕們立刻從我身邊散開,爭先恐后地奔向毒丸洒落之處,用他們的爪子撥開草地仔細尋覓。我赶緊跳進他們中間,將每個爪子里的毒丸打落;將毒丸丟進小河里;將毒丸捏成粉碎。老饕對我發出了不滿的咆哮,赶到別處去尋找其他的毒丸。直升机飛走了,只留下一道帶著濃厚油污的聲音。而我的兄弟們,正在狼吞虎咽著——那些毒丸。 我根本無法阻止他們! 吃了毒丸的老饕,在興奮過度之后,累得翻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只是偶而四肢會抽搐一下,不久之后連這個動作都停止了。接著他們立刻開始分解,數千個老饕的尸体溶解在大草原上。他們球狀的身軀漸漸銷溶,滴滴答答落在草地上。体內的分子里再也無法黏住組織結构,原生質開始毀滅,使他們整個解体了,消失了。我在大草原上狂奔了數小時,現在我吸了純氧,吃了淡黃色的果球。在一陣沈重的音調中,日落了;東邊的黑云吹出黃銅管的旋律,愈來愈緊的風像是打轉的黑色豬鬃。天地終歸靜寂,夜幕低垂,我獨自一人又開始狂舞…… 直升机又回來了,找到了你。當他們將你推進直升机的時候,你并沒有反抗,因為你已經超越了痛苦的臨界點。你很冷靜地解釋你的行為,包括你所學到的一切,還有為何消滅他們是大錯特錯。你向其他人描述剛才吃過的植物,還有它對感官的种种影響。當你提及那些美妙的“共感覺”——風的質感、云的聲音、還有太陽的音色。他們點點頭,笑著告訴你說不用擔心,很快就會沒事了。然后你感到手臂一陣冰涼,冷得几乎到了紫外線的范圍,所以你根本無法看見。嗡嗡聲充斥耳中,解毒劑滲入了血管,失神的興奮很快褪去,只留下了無限的疲憊与悲哀。 他說:“我們從來沒有學到一點教訓,對不對?我們將地球上的恐怖帶到了每個星球。消滅掉亞美尼亞人,消滅掉猶太人,消滅掉塔斯梅尼亞人,消滅掉印地安人,反正擋路者死!然后我們來到這里,繼續干這种殘酷的大屠殺。你們沒有跟我到那里去,你們沒有跟他們共舞的經驗,你們不知道老饕的文化多么丰富細致。讓我告訴你們,他們的部族結构复雜無比:首先,有七重的婚姻關系,然后再加上异族通婚的因素……” 愛琳輕輕地說:“湯姆,親愛的,沒有人要傷害老饕。” “還有他們的宗教,”他自顧自繼續說道:“總共有九位神秘,每一位都職有專司。他們同時供奉神圣与邪惡之神,他們有圣歌、祈禱儀式,還有神學。而我們,就是邪惡之神的使者……” “誰說我們要消滅它們?”邁克森說:“你還不明白嗎,湯姆?這都是你自己的幻想,你受了藥物的影響,現在我們已經幫你解毒了。不久之后你就會完全恢复,可以重新開始工作。” “我的幻想?”他凶巴巴地說:“藥物導致的夢境?我站在草原上,親眼看見你們洒下毒丸,再眼睜睜地看著老饕在死去之后溶化。這些可都不是我的夢!” “要我們怎么做,你才能相信呢?”老張一本正經地問道:“是不是要我們帶你飛過老饕群聚的區域,讓你親眼看看那里几百万頭的老饕。” “但是我們已經殺掉的,也有好几百万了!”他回嘴說。 大家仍然堅持是他錯了。愛琳再度向他強調,說沒有任何人想要傷害老饕。“我們這是科學探險,湯姆,我們來這里是只要研究他們。傷害智慧生物,違反了我們所有的宗旨。” “所以你承認他們有智慧?” “當然啦!從來沒有人怀疑這一點。” “那我們為什么要洒毒丸呢?”他繼續追問:“為什么要大肆屠殺?” “湯姆,這些事情從來都沒有發生過!”愛琳將他發高燒的手,握在她冰冷的雙掌中,然后苦口婆心地說:“相信我們,你一定要相信我們!” 他卻冷冷地回答:“如果你想要我相信,為什么不做得乾脆一點,去拿記憶規范器對付我好了。光是這樣講講講,絕不能動搖我親眼所見的事實。” “你一直都受到藥物的影響。”邁克森說。 “我從來沒吃過什么迷幻藥,除了我在草原上跳舞時吃的果球—— 但在此之前,我已經目睹了數周的屠殺行動。你難道要說這是"回溯妄想"嗎?” “不,湯姆!”舒瓦茲開口說:“你一直都有這种妄想,其實這也是治療的一環——你來到這里,就是一种人格重建的過程。” “不可能!”他吼道。 愛琳親吻著他滾燙的額頭,然后說:“你知道嗎?這是為了要讓你适應人群。你對于族人在十九世紀的遷移,一直抱持著憎惡的心態。你無法原諒工業社會將蘇族驅散的事實,所以心中充滿了恨意。你的主治醫師認為,如果讓你參与一場模擬的滅种行動,你要是能看出這里頭的必要性,就有可能清除掉心里的仇恨,重新回到社會……” 他突然一把將她推開。“不要睜著眼睛說瞎話!如果你懂得一點點人格重建治療,就應該知道根本沒有你胡謅的這一套。不!別碰我!走開,走開!” 他拒絕相信這一切只是藥物造成的夢境。這并不是幻想;也絕不是什么治療過程,他告訴自己說。他站起來,走了出去,其他人并沒有跟著他。他上了直升机,准備去尋找他的兄弟。 我又開始跳舞,今天太陽特別炎熱,老饕來得也特別多。今天我涂了彩繪,今天我也戴上了羽毛,我身上的汗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他們也跟我一起舞蹈,表現出我從未見過的狂熱。我們用腳猛踩著傷痕累累的草地,我們用手捕捉太陽,我們歌唱,我們吼叫,我們哭泣,我們將一直狂舞到倒下為止。 這不是幻想,他們是真真實實的。他們有智慧,卻注定要毀滅,我知道! 我們繼續舞蹈,縱然惡運當頭,我們繼續舞蹈。 現在曾祖父也來加入了,他也是真實的。他的鼻子尖如鷹鉤,不像我的這樣鈍。他戴著很大的頭飾,棕色皮膚下的肌肉如繩索般結實。他在歌唱,他在吼叫,他在哭泣。 我的家族其他成員也加入了我們。 我們共同享用釋氧植物,我們擁抱著老饕,我們都知道被捕獵的滋味。 云層響起了音樂;微風展現了紋理;而太陽的溫暖也顯出色彩。 我們共舞,我們狂舞,我們都不知道什么叫疲倦。 太陽漸漸地脹大,遮蓋了整個天空,我現在看不見老饕,眼中只有我的族人——數個世紀以來的先人,數千個閃閃發光的胴体,數千個鷹鉤鼻。我們一起吃著果球,將植物的尖刺扎進肌肉,甜美的鮮血流出來,在太陽的烈焰下逐漸凝結。我們繼續狂舞,不停地舞。 有些人已經累得倒下,其他人繼續下去,大草原上數千個頭飾上下舞動,舞出了一片羽毛的海洋。而我們仍在舞,我的心跳成了雷鳴,我的汗水變做河流,太陽的火焰已將我吞噬。我在舞中跌倒,又再掙扎起舞,最后我終于倒下,終于倒下,終于倒下…… 他們又找到了你,又將你帶回來。他們將冰冷的金屬管放在你的手臂上,將釋氧植物的成份從血液中吸走。然后為你注射了一針,讓你能好好休息。你乖乖地躺著,心情很平靜。愛琳親吻著你,你則輕撫著她柔嫩的肌膚。然后其他的人也都來了,都對你說些安慰的話,但是你听不進去,因為你想找出事實的真相。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好像陷在迷宮里面,要找出唯一的一條活路。 在這個星球上所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是你的治療過程,是為了要使你這個可怜原住民,學習面對白人入侵的事實,在這里并沒有任何生物真正被消滅——你這樣告訴自己。 隨即你否定了這個想法,轉而想到其實是那些朋友在接受治療。他們承載了數個世紀所累積的罪惡感,必須來到此地卸下這個心理重擔。你來這里是為了要幫助他們,以你的寬恕与他們的原罪互相交換。 然后你又放棄了這個念頭,現在你看到老饕只是一种低等動物,威脅了這個星球的生態,所以一定要清除。那些文化,都只不過是你自己從古老的記憶中滋生的幻想。于是,你決定不再反對這個必要之惡。 然而你突然又改變主意了,這回發現連消滅老饕的行動也只是幻想,源自你對于祖先所受的欺壓無法釋怀的怨懟。你站了起來,想要向那些朋友道歉,因為你將這些清白的科學家當成了劊子手。 可是這時你又再度改變了心意…… ------------------- 原載——科科网:http://www.amazon.com.tw/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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