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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先生是個毫無特色的人。他尚無妻室,在一家平平常常的公司里工作,混了個平平常常的地位,工作干得也平平常常。若非找出特點不可的話,恐怕只得說“平凡”二字了。他住在一所普通的公寓里,每天回家以后,是靠看電視或是瀏覽期刊雜志來消磨時光。 這一天,K先生照例讀雜志。讀罷,隨手一丟,喃喃自語道: “盡是些平淡無奇的新聞。每天都這么無聊,要是有錢,或許還能快活些。” 這時,K先生听到有人在說話。 “你在嘀嘀咕咕些什么呀?” 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K先生感到蹊蹺。 “奇怪。電視机已經關掉了。” 無須檢查,電視机的開關确已關掉。可是,又傳來了語聲。 “在這儿!” 那聲音急促,滿帶喜悅。K先生環視屋內,終于找到了發聲之處。 原來,從他剛丟掉的周刊雜志的書頁間,爬出來個身長約十厘米的小小女人。這個小女人令人不可思議地忙活了一陣:從書頁間掏出一張張紙幣,再把紙幣摞起來。紙幣有書本那樣大小,所以她坐在紙幣捆儿上的姿態就象坐在椅子上一樣。 “這是怎么回事?”K先生說。 遇到這种意外的場面,是不會有層次地提出有針對性的問題的。女人悠蕩著一條腿回答說: “沒什么。你不是又無聊又需要錢嗎?這些我來給你解決。” “可是……” K先生不知如何是好。他躬身細瞧,除去身材矮小這一點,其他都和一般的女人沒什么兩樣;而且略有姿色,從那張臉來看,她頭腦精明。然而,卻不夠沉穩,顯得輕薄,讓人不抱好感。 K先生沒有說下去,女人急不可待地說: “喂,怎么了?若是你沒有興致的話,我可愛到別處去啦!” “我沒打算拒絕。” 眼前成捆儿的鈔票的魅力實在太大了,好奇心也在不斷地驅使他。女人點點頭,臉上浮現出微笑,爾后帶著微笑放聲大叫。 “救命呀!來人呀!啊……殺人啦……” 這小小的軀体競能發出這般又尖又大的聲音,真令人難以想象,簡直就象腦袋里被什么東西亂抓似的。 K先生掩耳閉目。當他睜開眼睛時,那女人已不見了,只剩下那捆鈔票。 “真是莫明其妙。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K先生茫然若失。但他并未長久地呆呆然。不一會儿,門外人聲嘈雜,隨之響起了敲門聲。打開門,進來許多人。有公寓里的居民,有管理人員,也有陌生人。人們七嘴八舌地問。 “出了什么事?” 這一問,K先生忙顛三倒四地說: “不,沒……” “是嗎?哎呀,這儿有這么多鈔票!這錢是你的嗎?” “不是的。” 人們輪番重复著同樣的問話,K先生一邊提心吊膽地盤算著一邊應付。 “出了什么事?” “這事不好講。” “原來這樣。嗯,那錢是你的嗎?” “是的,是我的。” 因為亂糟糟的,所以K先生的答話也語無倫次。即便完全相反,對他來說哪种回答都是真實的。但人們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夾雜在人群里的一個象似警察的陌生人,他讓其他人都回去,自己坐下來開始盤問。 “那么請你如實地講講。” “如實講也……” “很多人都听到了女人的慘叫。” K先生竭力說明,以求對方能夠理解。什么睡臆症啦、做夢啦、人們的錯覺啦。當然對方是不滿意的。 “那些鈔票是怎么回事?” 夢里是不會出來成捆儿鈔票的。最后K先生把小小女人的事講了出來。可是對方沒打算作筆錄,皺著眉頭說: “別耽擱時間,尸首在哪里?是等在窗外的同伙運走了吧?” “可別開玩笑……” “好啦好啦,你別忘了你現在是嫌疑犯。”對方提醒道。如果被害人有了下落,這將成為一起殺人事件。對方帶著不放松警惕的神情离去了。 還沒等K先生緩口气,報社的、雜志社的、電視台的人接踵而至,進進出出,相同的提問象風砂一般劈頭蓋臉地襲來。 不作回答,他們就寬慰說:“如不想回答,解釋一下也可以。”若是勉強回答,立刻會矛盾百出。听者心平气和,答者神魂顛倒。小型話筒舉在眼前,鎂光燈門問,電影攝影用的照明燈發出強烈的光,電話鈴聲陣陣,提問依舊翻來覆去,何以應對,連K先生自己也茫然了。 人們散去,因為K先生已疲憊不堪,兩眼快睜不開了。 他用最后的气力鎖上門,隨后便癱倒昏睡。 昏睡良久,耳畔又響起聲音。 “怎么樣?夠受的吧?” 又是那個小小女人。聲音不大,但急切。K先生有气無力地問: “你跑到哪儿去了?” “在燈傘上邊看熱鬧來著。” “你這家伙真玩世不恭:別人遇到不幸,你卻幸災樂禍看熱鬧。” “其實也沒什么熱鬧,我都看膩了。” “為什么把我卷進這場風波當中去?” “這,你是知道的。再說也是有我的工作。”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K先生終于問到了核心問題,小小女人輕飄飄地說: “我是雜志社的妖精,也是宣傳机构的惡魔。” “哪會有這种東西,一定是幻覺。” “大概是幻覺吧。可對你來說不是幻覺。” “那么,是誰的幻覺呢?” “是那些靠期刊雜志、新聞報道度日的人們的幻覺。他引總是希望發生點儿什么事。那希望、或是執念、或是潛在意識因某种作用凝結在一起,于是就產生了我。毫無辦法。” “我感覺似懂非懂。那捆儿鈔票又是怎么回事,是從哪儿來的?” 那捆儿鈔票還在地上。進來的人們相互窺伺,所以還沒被人乘隙盜走。 “宣傳机构与銀行不同,不知什么原故,無論有多少錢去處不明,也沒人大吵大嚷。因為那些錢是募集而來的。” “你常干這种事嗎?” “嗯,是的。可也不常干。如連續几天沒有重大新聞就不得不干。有時制造些侵吞公款消息,有時候報盜竊案等等。這些你也都在報刊上看到了,但并非總是使用一种段,這次就是個新節目。” “哎呀,我被你這狠毒的家伙給盯上了!快把那些錢拿走!” “那可不行,我的事情還沒辦完呢。” 那個期刊雜志的妖精還是什么宣傳机构的惡魔的女人消失在電視机里。K先生仍然覺著象夢境一般。但不管他愿意与否,也不得不相信。 自翌日起,K先生腳底失去了平凡的自由。這事件上了廣播,登了報紙,拍了照片,象潰堤奔瀉之流、象逃散的鳥群一樣不可收拾。然而,報刊雜志上的標題措辭卻自由得很。什么謎一般的殺人事件,慘叫与鈔票,銷聲匿跡的被害者,同案犯逃住何處等等。此外,還使用了各种帶有刺激性的詞句;內行們也爭相闡述己見。這事件是絕好的話題,也是樂趣橫生的讀物。然而,只有K先生一人除外。 這場鬧劇持續了數日。正當轉向低潮時,突然冒出個女人說那筆錢是她的,還登載了她的手書,但立刻有人識破她是弄虛作假。話題是話題,發表与鑒別真假是兩回事。 “簡直一塌糊涂。這事也是你干的吧?”K先生沖著又從紙簍里鑽出來的妖精說。 “隨你怎么想都可以。” “你見好就收吧!” “那可不行。人們不是以此快活解悶嗎?為他們效勞是我神圣的義務。” 看來她不想离去。K先生已無立身之地了。离家外出,則眾目睽睽,自然公司也去不得了;閉門不出,則電話鈴聲接連不斷;造訪之客蜂擁而至,讓人不得安宁。他想倒不如讓警察拘留了好。可即使想自首,可一無尸体,二無同案犯。 他想找個安靜的去處歇息一下,就去旅行介紹所商談。誰知這樣一來又生出是非,說他是准備逃跑。他想買安眠藥去藥房,于是乎一個象似負責掃尾的新聞記者不著邊際地說: “如果您要自殺,請把事情的真相告訴我,要什么樣報酬都可以。” 只要被宣傳机构的惡魔纏身,就不會有自由。 K先生終于橫下一條心。瞻前顧后,則寸步難行。于是他去神經科醫生那里求醫,此外想不出別的辦法。可這樣一來,又橫生枝節,說他裝病,又說他是受良心的譴責。但K先生意志不減,這是最后的一線希望了。他向醫生原原本本訴說了事情的始末。 醫生一時難做決斷。診斷是幻想症,過于草率,而且無法解釋那捆鈔票;倘若診斷不當,怕是連自己也要被牽扯進去。如診斷有病,記者就會前來詢問診斷根据。如診斷無病,歸途中自殺了又如何是好? 醫生左右為難,最后給K先生作了細致的檢查,發現了輕微的內髒疾病,將其送進了專科醫院。對K先生來說這倒沒什么不滿意的,因為這樣可以暫且得到安宁。 妖精形影不离,但并不是看護病人。一有人來,她便隱身斂跡,等人一走,又原形再現。K先生把心一橫: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眼下就留在這里,費用就用那筆錢。雖說這錢來路不明,但不必擔心被害人申訴,自己花自己屋里的錢無須客气。 正在這時,妖精對他說: “我要走了。” “哪儿的話,再多呆些天也沒關系。” “你好象把我看成故意与人作對的人和我嘔气。可你想錯了。如果總是停留在一個地方,作為宣傳机构的惡魔是不能完成任務的。” “隨你的便,我主意已定。” 妖精消失在枕旁的花瓶里。正如她所說的那樣,再也沒回來。K先生仍過著病院生活,因為一出院,肯定還不會安宁。 几個月后,K先生出院了。他想再住下去,可那筆錢用光了。 事情就此了結。對K先生來說,若說有變化,只是工作單位和住處。 一切又都仍舊如故。在人們頭腦中沒留下任何東西。偶爾在電車上碰到這樣的目光:“這人好象在哪儿見過。”僅此而已。 在工作單位也是一樣。一天,他和同事一起喝酒,乘酒興順嘴說了句:“我曾被當成新聞人物轟動一時。”但同事勸告他不可信口胡言,方才了事。 人們談論的話題,必須是使最新發行的報刊雜志丰富引人、新穎的、帶有刺激性的,謎一般的新聞事件。 (譯自《新潮文庫》1983年版星新一著《破爛零件》) 李建民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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