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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是最幸福的人……” 在夜路上,一個青年邊走邊低聲私語。原因是再簡單不過了的:愛情之花已經結下了丰碩的果實。 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公司職員,還沒有妻室。很久以前,他就偷偷地愛上一個女人。她是資本家的女儿,溫存、文靜而又美麗。正因為如此,青年曾經想過,這將是一場難以如愿的戀愛,但他并沒有完全絕望。他苦惱,一個無法實現的理想在折磨著他。 但是,形勢的發展對他很有利,也許是他那誠實的性格受到了賞識,一切都出人意料地順利進展,甚至發展到互相山盟海誓的程度。簡單地說,就象戀愛電影中的大團圓收場一樣。雖然這樣的事已經司空見慣,但對當事害來說,卻宛如置身夢中。 因為這是幽會后歸來的途中,所以他才几乎想說出來:“我太幸福了!”接著,難以抑制的內心喜悅,變成了歡快的口哨聲,近時流行的歌曲《幸福包圍看我們倆》的旋律從他的口里飛出。 伴隨著歌曲的節奏,他以舞蹈的步伐前進。這時,他感到有一物在和自己一同走,他轉臉望去,發現那里确實有個東西。 那好象是一個模糊的影子,看不清他的本來形狀是什么。青年說: “你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那家伙回答說: “我一時還找不到恰當的語言。也許可以叫作‘靈魂’。不,不是!它是個更复雜的東西。如果用‘積蓄’這個詞,又未免太抽象了。它是‘有時從井中浮現的幻影’。不,它又不象幻影那樣架空,而是實實在在的。” “如果想作自我介紹,就應該把話說得更明白些!” “那么,姑且算我是現代的怪獸吧!” 青年瞟了一眼答話的對方,說: “你不大象怪獸!喔,好吧。那么,你是從何處而來?” “真好刨根問底。這個我也通俗易懂地告訴你說吧!姑且算我來自高山那一邊的遠天吧!” “來干什么?” “因為你吹了口哨,我整個身心都沉浸在幸福之中。每當有人忘我地吹起口哨時,我就會來的。” 听了這些話之后,青年不住地點頭,心想。原來如此。怪不得我心中充滿了幸福感,忘卻了恐懼。而且。對方也并不是個流露敵意的丑惡東西。 “果然不錯,是愛的情靈,就象愛神丘彼特。大概是為了祝福我們的愛情才出現的。肯定是這樣,這真太美妙了,一切的一切,都好象是為了我們才存在的。” “是啊!說得對,一切是為了你們才存在的。不過,這和祝福卻有點儿不同。我之所以出現,是為了向你表白,祝福是一時的,而表白則刻進腦海,永志不忘。” “也許是的。不過,你怎樣表白呢?我自夸也許不合适,不過,我的性格誠實認真,這總是可取的吧?” 青年一問,幸福的怪獸、愛情的責白者回答說: “那是不言而喻的,也許是由于你所在的那個公司資產殷實的緣故吧。假如你公司行將倒閉,不管你怎么誠實認真,女人也不肯和你結婚的。” “當然是那樣。” “你們公司在朝鮮戰爭期間賺了一大筆錢,充實擴大了資金,這個机會太好了。就因為這場戰爭,你們的企業得到穩定扎實的發展,社會上的信譽也提高了。” “原來是朝鮮戰爭……” 青年小聲嘟味著。他的腦海里浮現出朝鮮戰爭的悲慘景象:以朝鮮半島為舞台,雙方國家的軍隊用最新式的武器動起刀搶,數不清的受害的悲慘居民…… 當他意識到這些悲慘的過去和今天的幸福有關時,心情有點不快。于是,青年想轉換話題,他搖了搖頭,驅赶這不快的記憶中的景象。他說: “我們結婚,如果是在過去,由于門不當戶不對,大概不會被允許,從而也不能實現的。” 青年出生于极其普通的家庭。与此相更,女方的家庭卻屬于上流階層。如果是戰前,他肯定是難以如愿的。幸福的怪獸對此回答說: “也許是沒有解釋的必要了,這一切都是日本民主化的結果。多虧了日本的戰爭失敗,多虧了日本無條件投降。” 听著听著,在青年的腦海中,又浮現出日本戰敗投降的一大原因——原子彈爆炸的情景。原子彈,在一瞬之間,把倆個城市部毀滅在巨大的死神之手。朴素的生活,無辜的生命,一切的一切,都無影無蹤了。 “什么了你是說我的幸福多虧了原子彈?” 對這個面帶不悅的青年,幸福的怪獸說: “發牢騷是沒有用的。這是事實和邏輯的問題,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但幸福的根源不只是由于原子彈爆炸。那時所以使用原子彈,是因為聯合國軍隊苦于應付日本的‘神風’特攻以及在南方島嶼上進行的‘玉碎’戰術。因此。如果進一步深入挖掘其原因,還由于這一點。” 青年腦海中的形象又轉移到這些情景中去了。出現了那些純洁青年的身影——他們不准有任何猶豫和反抗,駕駛著裝著炸彈的戰斗權,被迫飛向死亡的天空…… 還有,那些鮮血染紅了海岸沙礫而死掉的,以及來不及選出而与艦船一同葬身海底的聯合國軍的士兵們。 多少万的生命,在那里他們留下了眷戀和憤怒,慘不忍睹地被斷送了生命。青年小聲地喊著: “這些事,和我們無關!” “怎么可以這么說呢?一切都和必然性連在一起的。就是這种情況促進了原子彈的投擲。就說原子彈吧,它既不是古已有之,也不是天然形成。如果沒有美國這樣的國家是不會制造出來的,也就是說,多虧了從歐洲移民到新大陸的那些人們。他們把原來住在那里的印第安人,當成劣等動物予以殘殺,對于從非洲帶來的黑人施以私刑,加以恐嚇,象牲口似地奴役,從而建立了文明。” 在青年的腦海里,這些畫像一幕幕閃過。那里散放出血腥,進發出哀鳴。青年沉默起來,這時,幸福的怪獸進一步解釋說: “如果沒有這些情況,也許造不出原子彈來的。也就是說,戰爭就不會那樣結束,你們現在的幸福,也不可能以現在的形式存在。這一點是可以斷言的。” “……” “不過,這個功勞也不能完全歸之于原子彈。說起來,既有成敗,那么,沒有以前的開戰也是不行的。就是在中國的那場戰爭……” 青年的腦海里又浮現出在什么刊物上看到的日本軍隊殘暴地對待毫無抵抗力的居民的情景。他想說,不要太過分了吧,可是他說不出來。幸福的怪獸又接著說: “那和納粹德國的存在也有關系。如果德國當時沒有那樣勢不可擋的气勢,日本是不想一下子卷入世界大戰的。這還多虧了希特勒呢,是你的大恩人哪!” 在青年頭腦的放映室里,又有一些畫面在開始活動。送往毒气室的猶太人的長長行列。德蘇互不侵犯條約。斯大林。半夜從家中被秘密警察抓走,不經審判便被處死的人們。墨索里尼…… 數不清的累累白骨,止不住的汩汩血流。充滿著仇恨的淚池。青年感到一陣惡心,都問,茫然若有所失。 幸福的怪獸在一旁仍在解釋。第一次世界大戰、南北戰爭、日俄戰爭、英國巧妙地統治了東方。再往前追溯,成吉思汗筑起尸骨的高山,從亞洲勢如破竹地擁進歐洲…… “你現在的幸福,一切都是和這些分不開的。如果缺少了其中的任何一個,你和那位姑娘就不會象現在這樣相愛。你是幸福的……” 青年清醒過來,剛剛要予以反駁,那對手已經消失了。 青年回到自己家中。這時來了電話。拿起話筒,原來是方才分手的那位姑娘,對他說:她今天非常高興,并對他表示感謝。 青年用很不愉快的聲音回答了几句莫名其妙的寒暄。因為剛才的解說還留在腦海,剛才的景象還閃在心頭。也許是由于他的回答過于冷漠,那位姑娘一气之下切斷了電話。這場戀愛當然也就這樣結束了。 之后,這個青年一直過著獨身生活。因為在他的頭腦中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幸福這個詞儿總是和大量的死亡還在一起。當他想說或听到別人說到幸福這個詞儿的時候,就聯想起站在荒野的白骨高山上相互擁抱的兩個人。 多么不幸的青年!他并不愿意自己變成這個樣子。然而,据說幸福的怪獸,不是幸福到得意忘形的境地,不吹起口哨來是不會出來的。在現代,這樣的愛情是不多的。表面看來,盡管相似,但內心卻都是一己私利和個人貪欲,所以,也就沒有什么可以擔心的事了。 (譯自新潮社1977年版 星新一 著《夜里捉迷藏》) 徐玲 譯 ------------------ 書香門第 掃描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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