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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說“平淡無奇”,用來形容這位青年,是恰如其分的。 他是從一所不很有名、但又不是無主無名的字校,以中等成績畢業后進了公司的。大約錄用考試時的成績也一定是中等。 他的住所离市中心不遠不近,是個很普通的公寓。不太寬敞,也不算窄小。 他每天早晨在同一個時間起床,上班。來到公司后,就面對會計科一角的一張辦公桌,与賬本之類打交道。他就這樣生活了五年。 不能說這种生活很愉快。毋宁說,他有一种不滿情緒。如果說有一种無痛感的痛苦,那么,正是這种痛苦在折磨著他。這是什么原因引起的?他自己也十分清楚,就是由于自己太平庸,是標准的中等,一切都很均衡的原故。就象一只按空气比重制造出來的汽球,既不能升到高空中去,也不至于落到地面上來,處于不上不下的狀態。 青年所在的公司,生意也是不好不坏,沒有什么令人滿意的特色。如果是個中等水平以上的人物,也許能夠干一點什么施展出自己的才能,踏上高升之路。如果水平在中等以下,也就可以放棄遠大抱負了,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嘛,這樣也好,每天都逍遙自在。 他有時也自己勸自己要安于現狀。可是這些勸告,他又總是不能接受。他也下過決心,要使自己具有高出一般水平的能力,可是朝哪方面努力,怎么努力,心里卻一直沒有個譜儿。 這樣的年輕人,從公司下班后,就想順便進酒吧間,喝點酒什么的,這可以說是理所當然。可是,他卻不得不經常是一個人去,同事中几乎沒有愿意和他結伴的。大家都認為和那些有個性的朋友在一起喝酒快活;甚至和有某种缺陷的人在一起也滿有意思。而象他這樣平庸無奇的人,無論誰都不肯邀請他,并且敬而遠之。 這位青年下班后,又順便走進了常去的一個小酒吧間。在往常常坐的柜台邊的一個位置上坐下,和往常一樣,一杯又一杯地喝起威士忌酒。 一會儿工夫,威士忌酒開始在身上起作用。听起來象是在打哈欠和發牢騷,又象是傾吐內心苦悶,那聲音從他的嘴里傳了出來。 “唉!真沒意思。” 這聲音向四周擴散,引起一股令人惊奇的气氛。但是眼前的侍者卻不感興趣。因為她每天都听得見,已經習以為常了。就在這時,鄰座傳來了語聲: “怎么啦?” 青年把臉轉向說話的方向,看見了一個中年男人。他也是在自斟自飲威士忌。看起來象似要找一個談話的伙伴解解悶,才找到了這位青年。 “問我怎么了?啊,沒什么……”青年回答道。他此刻心中的情感不是一口气能說清的。可是那人又接著問道; “也許是失戀了?” “我甚至巴不得失戀呢。首先,沒有一個叫我失戀的女人喲,我的長相這么平庸。若是個美男子,當然會戀愛的。即使長得不美,若有獨特的一手,也能引起女人的興趣。可是,象我這樣普普通通的人,有什么辦法呢?” 那中年人凝視著青年,點了點頭。 “的确是。那么,是得罪了上司,自己的建議沒被采納?” “不是。若是能干勁十足地給上司提出方案,有自己獨出心裁的計划,就用不著長吁短歎的了。” “就是說一切都平安無事。那還不好嗎?与女人有瓜葛,跟上司鬧別扭,這些事是人生最主要的煩惱啊。你千万不要說得那么過份。” 那中年人用祝福的手勢干杯,而那青年卻象又灌了一杯悶酒。 “唉,平安無事,反倒讓人難以忍受啊。今天,昨天,一個月前,一年前,無論回想起哪一天,全都一個樣。電視廣告上經常介紹自動化工厂的情況吧?可我一看就感到害怕。我每天的生活,不就是那樣按固定格式自動生產出來的嗎?而且,還要無限期地進行下去。” “你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想脫离這种現狀嗎?努力干一場怎樣?” “怎么干?沒有方向啊。牢騷、著急、傷心、自嘲,這些無法擺脫的情感,堆滿我的心中,就象早晨上班時候熙熙扰扰的馬路。可我又沒有整理這混亂交通的能力。我心地平庸,又沒有犯罪的勇气。平凡得可怜呀!……喂,拿酒來!” 青年待者又拿些威士忌來。中年人燃起香煙,隨著煙霧吐出了謎一般的話語: “既然如此,要想從現狀中逃脫,只有一個辦法。” “什么辦法?有何高見?” “當然有。” “一定要請您指點。” “豈敢。就是靠幸運。” 青年把身子探了過去,可听到這個答复,大失所望地說: “真是開玩笑。就象鼓勵已經破產、即將上吊的人耐心地等待:‘你也許會中彩票的,請抱著希望吧!” “不能這么簡單地下結論。話才開始,就急忙落到結論上,對于現代的這种風气,我很不贊成。” “可是,怎么核計,也還是那么回事。若想創造出幸福,這是不可能的。難道你是妖魔?是天使?還是有什么超自然的力量不成?你說你能辦到?” “哪里,當然我不是妖魔和天使。可是如果我們談一談,也許會互相分享一點幸福。不,正确地說,是幸福的仿制品。要知道仿制品和真貨具有同樣的价值在流通嘛。” “可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你的話。” “這么說吧,總而言之,你是對這种誰也不重視自己的現狀不滿吧?你象個幽靈,或者是個透明的人,沒有一點趣味。如果想個辦法使你在公司引起注目,怎么樣?” “當然。如果能辦到的話,當然好了。請詳細說明一下。”青年又一次把身子探了過去。 那中年伙伴好象怕侍者偷听似的,提議到另一張桌去,青年照辦了。 青年掏出名片作了自我介紹。可是,那位伙伴沒有拿出名片來。 “我是S·P·R公司的職員。” “S·P·R公司?”青年眨了眨眼,反問道。 “S是‘西克萊特’的代號,秘密的意思。所以,不讓你看名片。可是,我們以信譽擔保,無論如何請听一下。” 青年感到有點毛骨悚然。 “我雖然對現狀不滿,可也不想去干那些損害別人的事……” “請不要誤解我的意思。” “那么,到底是什么辦法?” 中年伙伴開始慢條斯理地說明。 “你在公司有加班或值班的時候吧?” “有哇。” “到那時,我作為強盜闖進去。” “豈有此理。當一個強盜的內線,難道是幸福?豈不變成個倒霉的罪犯了?” “我話還沒說完,請不要下結論。‘國家不亂,忠臣不出。’要想賣貨,先得研究市場需要什么,想引進幸福,也得准備好接納的環境。” “格言倒是一套一套的,可就不知道后來怎樣干。” “劇本是這樣:開始我威脅你,然后我砸金柜,你看准時机,向我猛扑過來,我們展開一場激烈的搏斗,然后你把我赶走。另外,可能的話,再盡量安排一個角色,算是目擊者。” 青年臉上開始露出笑容。 “是的,明白了。听你這么一說,我想起与我們公司有交易關系的一家公司也有過類似事件。赶走強盜的那個職員受到特別獎勵,還提升了。那是他靈机一動計上心來呢?還是你們S·P·R公司的工作成果?” “關于這點,我礙難奉告。我們公司在各方面都很活躍,到處受到好評和感謝。你也完全可以指望靠這個辦法得到提升。” 中年伙伴邊說邊肯定地點著頭。可那青年的表情還是帶著几分擔心。 “提升倒是件好事。可是一旦升到上面的位置,象我這樣平凡的人,能夠胜任嗎?” “這你何必擔心!你從前為什么平凡,是因為沒被重視。現在的社會,首先得被別人重視,然后才能有生趣,才能想出好主意。在其位,才能謀其政。就是這么個社會。” “話雖然這么說,可我真能干好?” “我們公司是以信用可靠、傳統优良而自豪的。當然這行道是針對時代的需要應運而生的。關于傳統,不是我說大話,從來沒出過差錯。并且,這工作不是對任何人都沒有損害嗎?不錯,損害些金根、桌子、窗玻璃之類,但是,這么一點損失也是万不得已的嘛,到時候,公司要慶賀防止了失盜,你將被眾人稱贊,我也得到了好處,這不是皆大歡喜嗎?” “你說你得到了好處……” “因為是營業,我也不能白干哪。事成之后,請把全部獎金給我。如果公司小气,不發獎金的話,就算我運气不佳吧!” “可是……”青午的樣子還是有點顧慮。伙伴繼續解釋說: “對你來說,哪怕是最微小的損失也沒有啊。你還可以從此由平凡的現狀中解脫出來,恐怕還要高升呢!需要付出的秘密費用也不多。你是擔心以后被糾纏不清吧?不用擔心,那樣的話,可就關系到我們公司的信譽了。” “不,我擔心的不是那個。我可以當內線,可是到時候,若是假戲真作,變成真的強盜闖入,可就不好辦了。” “這個問題,正是需要互相用信任來保證的。對我也是一樣。你要留神你的同事,弄不好把我當真正的強盜來抓,可就麻煩了。我是相信你不會錯過机會,相信你可靠,才對你說這番話的。” 雖然伙伴這么說,青年還是有几分放心不下:“也許真的可靠?” “當然。要是真想當強盜的話,我們就用不著事先跟你費話了,可以直接闖進去,我們是有保證成功的實力的。可是,今天的社會,作惡和暴力已經過時了。我們公司的方針是:正确地運用自己的實力,對社會和個人尚處于蒙昧狀態的地方給与刺激和發展,以此給社會帶來新的活力。”伙伴拉出了演說的架式,青年有些信服了。 是的。近來在人們意想不到的地方,開創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行業,真是難以想象啊。 “即使有當強盜的實力,遲早也會犯案的。歷來都是作案划不來。何況,罪惡感會使自己陷于痛苦,對于精神生活也很不利。這就不會長壽。与其那樣,倒不如給你這樣的青年人帶來自信,看見將來大有作為的希望,豈不更有意義嗎?” “你的話我完全明白了。” “那么,怎么樣?我們不是非要你這么干,如果不情愿,就請把剛才這些話忘掉吧。” 青年閉起眼睛,考慮了片刻,若是拒絕,將會怎樣呢?自動化机械又浮現在他的腦際。按固定規格生產出同樣產品。自己過去那些日子,就同那產品一樣……并且,從明天開始,又要繼續下去,一切的一切,莫不天天如此。 青年睜開眼睛,堅決地說: “那么,拜托您了。” 伙伴叫來侍者,又要了兩份白蘭地。 “來,干杯!可是,我們還要仔細核計一下。” 几天以后,輪到那位青年加班。會計科只有他一個人,隔壁的總務科也只有一個同事加班。 靜靜的夜晚,青年在辦公室里心不在焉地打開賬本,激動不安地看著手表。前几天那個伙伴真會來嗎? 不過,事到如今,想不干已經晚了。輪盤賭已經轉了起來,除了等待揭曉,別無他策。 這時隔壁傳來劇烈的響聲。青年正在緊張地等待,門開了,進來一個戴墨鏡的男人。 “喂!不許動!不然的話,這手槍可要叫喚了!隔壁那個家伙被我制服了!他說金柜在這個屋子里。說出來就沒事!我捆上了他的手腳,讓他先躺一會儿?” 來人大聲吆喝。這聲音与前几天在酒吧間相識的伙伴的聲音完全一樣。青年剛要張嘴,那伙伴用手槍制止了他,小聲說: “隔壁那小子手腳被我捆上了,嘴也堵上了,可他耳朵能听見。若是說話走板,引起他的怀疑,一切就都成了泡影。” “明白了。可是,請你把槍放下,那玩意儿對著我,可不大好受。” “這不是真槍,是精制的模型。反正現在我也用不著它。”伙伴一邊小聲說,一邊把槍放進衣袋。接著,又是一聲斷喝: “喂!告訴我金柜在哪?” “計么金柜?這里沒什么可偷的東西!”青年也不示弱地喊著。隔壁的同事,一定是在欽佩地傾听。 “不想說出來嗎?” “當然,我拒絕!” “好,拒絕是你的自由。可我也有自由,有勾槍机的自由!你可要考慮好! 兩個人大聲對喝著。一會儿,伙伴又暗示了一下。青年會意,又開始了約定好的對話: “等一下。” “好吧,可以等。可不要拖延時間,后果明擺著,我想你決不會想死吧?” “明白了。我告訴你。” “哪個是金柜?” “那個,那個帶撥號盤的就是。” “好,把它打開!” “我不會開。” 兩個人繼續進行對喊的表演。伙伴又小聲對青年說: “可以嗎?打個嘴巴子?疼也得忍著點。不弄得真實點,效果就不大。” “沒法子。請小心點。” 可是伙伴使足了勁,打在青年臉上。青年不由得喊了一聲: “哎呀,疼啊!”但是,馬上又恢复了演戲的台詞: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只有科長才知道開柜的方法。” “還想挨揍?” “不論你打多少遍,就是粉身碎骨,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是嗎?好象是真不知道。好,那么我自己開。你面對牆站著,動一動,這手槍就這一顆子彈給你作禮物!” 伙伴從衣袋里掏出小型手鑽,在保險金柜的刻度盤上動手鑽了起來。金屬屑飛散在地板上,洞越鑽越深。“真是個老手!”青年佩服地看著。伙伴又小聲提醒他: “喂!開始武打吧。你掄起那把椅子。” “哎!” 青年舉起身邊的椅子,砸在桌子上。木制的椅子四分五裂。伙伴也叫嚷著,桌上的電話机、煙灰缸摔到牆上去。兩人真象痛快地玩一場游戲,越玩越起勁儿。 終于,伙伴抓起椅子,砸坏了窗戶,逃了出去。 “站住!想跑嗎?” 青年也跟著從窗戶跳了出去,追到了窗外黑暗處。于是,“戲”演完了。 伙伴笑著說: “怎么樣,守信用吧?一夜過后,你就成了公司里的英雄,好象在做夢吧?” “啊,您幫了很大的忙……。” “送酬金的地點,改日再約定,那么……”說著,S·P·R公司的職員在黑暗中走遠了。 青年目送他遠去。然后又回到辦公室,再看看“体育活動”后的現場露了什么馬腳沒有。似乎沒有什么問題。頭腦中突然一閃,他動手拉了一下金相的門,柜門開了。“不怪說有作案能力,真是身手不凡。”心里一邊叫好,一邊向柜里瞅了一眼。霎時,他瞪大了眼睛。 好多捆鈔稟。他的眼睛無法离開了。今后即使被提升,恐怕也不會再有机會弄到這么多的鈔票了。他連身子都直發痒。 他在和欲望作斗爭,在開動腦筋。終于,得出了很普通的結論:全部拿走,事情就要鬧大。可是滿可以嫁禍于剛才那個伙伴,要錯過這個好机會,可就有點太那個了。于是,他拿出了其中的几捆,藏在書里。然后,又擦掉了自己的指紋,走進了隔壁房間。 總務科的同事還被綁在那里。青年掏出了塞在他嘴里的東西。一邊解繩子,一邊說: “精神點吧,已經把強盜赶跑了。” “謝謝。一時不知道會怎樣,真把我急死了。”同事松了口气,感激地說。 “沒受什么傷吧?” “沒事。你可不得了啦,臉腫得那么高,全變了樣。我隔著牆都听見了。不知道你是這么勇敢的人,得重新來衡量你了。” “哪里。人在緊急的時候,也不知是哪里來的那么股子勁儿。”青年在心里暗笑,爽爽快快地謙虛地說。 “別謙虛了。如果沒有點勇气和膽量,決不會那樣。我這邊可就慘了,只好乖乖地被捆住手腳。走,讓我看看戰場的痕跡。 青年領著同事走進會計科的房間。 “那家伙在這儿亮出手槍,我在這儿被打了個耳光。接著,他讓我站在這儿,他去開金柜。當他打開柜門,把鈔票捆往衣袋里裝的時候,出現了机會。于是,我猛扑上去,開始了一場大搏斗。那家伙從窗戶跑了,失去了逮住他的時机,真是遺憾。” “用不著遺憾,因為你把公司的損失減少到最低限度。”同事的臉上一直是滿尊敬的神情。 一切都順利。第二天早上,青年一邊接受職員們迅速集中過來的視線,一邊走進公司經理室。 “啊,請坐吧。” 青年挺起胸脯,在椅子上坐下。經理說: “你報告說你昨晚加班時,來了強盜?” “是的,竭盡全力廝拼了一場,但沒有抓住他,錯過了時机。” “那事我已從總務科的職員那里知道了。你昨夜很是活躍,可是……” “啊!” “把這個給你。” 青年打心里叫好。接過了一張表格。 “實在感謝。” “感謝什么?為什么高興?”經理皺起眉頭說。青年莫名其妙,不知所措地反問: “不許高興?” “請讀一下那封辭令。” 青年這才把眼睛轉向那張紙,上面印有“革職”兩個大字。 “這是開什么玩笑吧?我与強盜搏斗,竟被公司解雇?” “金柜里的錢數不對。” “那是被強盜偷走的啊,我認為我沒有責任。” “那個強盜決不會偷錢,S·P·R公司的職員是守信用的!” 青年万沒想到這句惊人的話。 “啊?你怎么知道那個公司的名字……” “我們公司很平凡,沒什么令人滿意的特色。因此,我會擔心將來的光景。必須想辦法在社會上引起重視,所以找了S·P·R公司來商量,請他們就職員們的提升問題進行測驗。現在正用各种辦法對所有職員進行測驗哩!” “是這么回事?那么,我落選了!” 青年叨咕著,連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了。經理用帶點怜憫的目光看著他,又說道: “拿去的那些鈔票,改作退職金吧。不過只有上下表面兩張是真錢,其余都是紙片。即使這樣,同樣是偷,你為什么不全拿走?如果有那樣的魄力,從另一种意義上來講,也會合格的啊。只有這么一點點度量,太平庸了……” (譯自新潮文庫1981年版星新一著《埃諾氏的游園地》) 常江 譯 ------------------ 書香門第 掃描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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