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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瓦利(JohnVarldy1947-)是美國70年代最為成功的科幻新作家。他1974年開始科幻創作,很快就形成了自己的風格。作品大多以太陽系為場景,展示近距离的未來風景線;故事大多以女性為主角,以克隆、网絡等最新科技成就為科幻机制,表現現代人對科技發展的負面影響的憂慮。他的作品以長篇為主,包括《蛇夫星座的熱線》(1977),《泰坦》系列(1979—1984),《千年期》(1983),《鋼鐵海灘》(1992)等。評論家一般看好他的中篇小說,也許因為那些作品曾使作者榮獲三個雨果獎和二個星云獎,《按回車鍵》就獲雨果、星云兩獎。在這個中篇里,作者運用丰富的想像力和巧妙的敘述技巧,不僅把戰爭、原子彈試驗、毒品、電腦犯罪、謀殺、情愛等各方面題材融合在一對年齡懸殊卻同病相怜的戰爭幸存者的愛情悲劇之中,而且對諸如网絡等各科技發展潛在的危險發出令人深思的警告。 “這是電話錄音。別挂斷,請听完……” 我狠狠地擱下了听筒,由于用力過猛,電話机給打翻在地。我站在一旁,大汗淋漓,气得渾身直打哆嗦。電話机開始發出一陣陣嗡鳴聲。听筒离開叉簧時,電話机總是要發出這种聲音的,可是現在這聲音卻比電話机通常發出的任何聲音都要響上二十倍。我真弄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緊急!听筒掉离叉簧!”嘿,簡直像是發生了天大的災禍。 電話是生活中瑣瑣碎碎的煩惱之一。說句坦白的話,難道你真樂意對著机器說話?但是,我剛才遇上的這件事情已經遠非瑣碎的煩惱,那是自動撥號机打來的電話。 這是相當新的玩意儿。類似這樣的電話我在上個月里收到過兩三回,大多是保險公司打來的。他們對你作兩分鐘的宣傳,如果你感興趣的話,他們就會通知你回電號碼(我曾經打過一次回電,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了他們。他們叫我不要挂斷電話,于是我很快就在摩扎克公司保了險)。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儿弄到電話號碼的。 我回到浴室,抹去圖書館的書塑料封面上的水珠,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身体泡進水里。水太涼了,我又放了一些熱水。我的血壓剛剛恢复正常,電話鈴卻又響了起來。 電話鈴響了十五下,我卻依然泡在浴池里,盡量不予理會。 你可曾在電話鈴聲大作的情況下看書? 待電話鈴響到第十六下時,我站了起來,擦干身体,披上浴衣,不慌不忙地慢步走入起居室。我盯著電話机呆呆地望了一陣。 電話鈴響到第五十下,我這才拿起了听筒。 “這是電話錄音。別挂斷,請听完全文。這個電話是從你隔壁鄰居查爾斯·克魯格家里打來的。每十分鐘重复一次。克魯格先生知道自己算不上最好的鄰居,多有打扰,所以招呼打在前面。他請你立刻到他家里去一次,房門鑰匙就在蹭鞋墊下面。進屋你就看著辦吧。煩勞大駕,定會酬謝。” 卡嗒,接著又是撥號聲。 我不是個急性子。十分鐘后,電話鈴又響了起來,而我還坐在原處思考。我抓起听筒,全神貫注地听了起來。 還是那几句話,一字不漏,但不是克魯格的聲音。這是合成的聲音,帶有“說說拼拼”那檔學習節目主持人那股熱情。 我又從頭到尾听了一遍,這才擱下听筒。 我考慮報警。查爾斯·克魯格在我隔壁住了十年。十年里,我和他只說過十几次話,每次不超過一分鐘。我是什么也不欠他的。 我又考慮置之不理。當我還在左思右想的時候,電話鈴又響了起來。我看了一下手表:十分鐘。我抓起听筒,又立刻擱了下去。 我完全可以把電話机拆掉,這不會影響我的生活。 但是,我最后還是穿好衣服,出了前門,一個左拐,向克魯格住宅走去。 街對面的鄰居哈爾·拉尼爾正在屋外刈草坪,他對我招手致意,我也向他招手回禮。這是八月一個迷人的傍晚,七點左右。暮色已深,剛剛割下的青草散發出馥郁芳香。我一向喜歡這种沁人心脾的气息。我自己的草坪什么時候也該刈一下了,我心里盤算著。 這种想法克魯格是不會有的。他的草坪一片褐色,高及膝蓋,而且蔓草叢生。 我按了一下門鈴,卻不見動靜,于是又敲了几下房門。隨后,我歎了口气,朝蹭鞋墊下面看了看,接著就用在那儿找到的鑰匙打開了房門。 “克魯格?”我把頭探過門內,喊了一聲。 我在短短的過道里躊躇不前,人們在不知道自己是否受歡迎的情況下總是這樣猶豫不決的。和往常一樣,窗帘遮掩著,屋內暗得很。但是,在那間起居室里,十架電視熒屏放出的光亮,卻足以使我看清克魯格。他坐在桌前的一張椅子上,面孔擱在電腦鍵盤上,頭部一側已被子彈削去。 哈爾·拉尼爾是洛杉磯警察局電腦操作人員,當我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他之后,他立刻報了警。我們兩個人一起等待著第一輛汽車的到來。拉尼爾老是問我是否碰過什么東西,而我反复強調沒有。除了前門把手,我什么也沒有碰過。 一輛沒有拉響警報器的救護車開了過來。不一會儿,警察紛至沓來,推來擁去的,到處都是。鄰居們有的站在自己的庭院外邊,有的站在克魯格屋前,議論紛紛。一些電視台的工作人員及時赶到,拍下了塑料布裹著的尸体被人抬出屋子的情景。男男女女,來來去去,我猜想他們是在干著警方的例行公事,拍下指紋啦,收集證据啦。我本想回家,可是他們卻要我等在那里別走。 我后來被帶去見警探奧斯本,因為案子由他負責。我被領進克魯格的起居室,所有的電視熒屏仍然亮著。我和奧斯本握了握手,他說話之前,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他個儿矮小,已經禿頂。在他看見我之前,他看上去仿佛已經精疲力盡,可后來,雖然臉上并沒有呈現什么變化,他看上去卻沒有了一絲倦意。 “你是維克托·埃帕菲爾?”他問。我告訴他是的。他朝屋子做了一個手勢:“埃帕菲爾先生,你能否告訴我屋子里的東西是否被人拿走過?” 我猜謎似的朝屋子四周又掃了一眼。 壁爐。窗戶上的窗帘。地板上的地毯。在起居室里,除了這些之外,你不會再找見其它什么東西的。四面靠牆平排著桌子,只在屋子中央留有一個窄小的通道。而在那些桌子上面放的是顯示器,鍵盤,驅動机——全是新時代虛有其表的小擺設,全由粗粗的電線電纜互相連結著。桌子下面還有微机和裝滿電子元件的箱子。桌子上方是直抵天花板的擱板架子,上面堆滿箱子,箱里裝的是磁帶,光盤,膠卷……這些玩意儿有個名稱,當時我記不起來。應該叫軟件。 “這里沒有家具,是嗎?除了……” 他看上去有點困惑不解。 “你的意思是說,這儿早先有家具?” “我怎么會知道呢?”我這時才恍然大悟,他誤會了。“噢,你以為我以前來過這里,可我大約一小時之前才第一次跨進這個門檻。” 他皺起了眉頭。我討厭他那种神情。 “法醫說這個人是三小時前死的。維克托,你怎么會到這儿來的呢?” 我雖然不喜歡他對我稱名不稱姓,卻也無可奈何。我明白自己不得不把電話的事如實對他說明。 他看上去有點將信將疑。核實一下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何樂而不為呢?我、拉尼爾、奧斯本和其他一些人蜂擁來到我的住宅。我們進屋的時候,電話鈴正響個不停。 奧斯本抓起听筒就听,他的臉上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夜色更加濃重,他的臉色也更加難看。 等下一次電話鈴響,還需要十分鐘。在此期間,奧斯本察看了我起居室里的一切。當電話鈴聲再次響起時,我竟有點得意洋洋了。他們錄下全文之后,我們重又回到克魯格的住宅。 奧斯本走到后院看了看克魯格屋后林立的天線,印象似乎非常不錯。 “街那頭的馬迪森夫人以為他在試驗与火星人取得聯系,”拉尼爾笑著說,“而我呢,則認為他在偷看有線電視。”這里有三個拋物面天線,六根高高的天線杆以及一些電話公司大樓上面可以看到的發射微波的玩意儿。 奧斯本又把我帶到起居室,要我描述一下當時見到的情景。我雖然不明白這會有什么用處,總還得盡力而為。 “他正坐在那把椅子上,就在這張桌子前面。我看見地板上有支槍,他的手正好垂向槍。” “你認為這是自殺嗎?” “是的,我當時是這么想的。”我等待著他的高見,可他卻不作任何評論,“你也是這么想的嗎?” 他歎了一口气:“一份遺書也沒留下。” “這种情況不見得都留下遺書。”拉尼爾說。 “是不見得,但是他們卻往往那么做。所以,當我找不見遺書,鼻子就開始抽搐。”他聳了聳肩:“也許這并沒有什么關系。” “那個電話,”我說,“也許可算一份絕命書。” 奧斯本點了點頭:“你還注意到什么嗎?” 我走到桌旁,望了望鍵盤。這是得克薩斯儀表厂的產品,型號Ⅱ—99/4A。在鍵盤右側有一大攤血跡,他的頭原先就擱在那里。 “我還注意到他當時正坐在這台机器前面。”我碰了一個鍵,鍵盤后面的顯示器熒屏上立刻布滿了字符。我赶緊把手縮了回去,目不轉睛地望著行文。 文件名:向真實世界告別 日期:8月20日 內容:遺囑;雜錄;特輯 文件編制人:查爾斯·克魯格 按回車鍵,打開文件。 尾處的黑方塊忽明忽暗。我后來才知道這就是光標。 人們聚集在電腦周圍。拉尼爾是電腦專家,他解釋說,許多電腦在十分鐘無人操作的情況下,字符會自動從熒屏上消失。這台電腦在我按鍵之前一直閃爍綠光,而在我按鍵之后,才在藍的底色上顯示出黑色字符。 “對這台机器檢查過指紋沒有?”奧斯本問道。看來誰也說不清楚,奧斯本于是拿起一支鉛筆,用有橡皮的一頭按了回車鍵。 熒屏上的字符頓時消失,但是藍的底色一時沒變。瞬間,熒屏上端開始布滿小小的卵形体,像雨點似的向下移動。真是密密麻麻,令人眼花繚亂。 “那是藥片,”一位警察惊奇地說,“瞧,那肯定是安眠酮,這是宁比泰。”其他的警察相繼說出了一些藥名。我也認出了大侖丁,那些中間有醒目紅色條紋的白色膠囊,這藥我多年來每天都要服用。 藥片終于停止飄落,這台該死的机器卻開始對我們奏起了音樂。“我的上帝离你更近。”還是三部和聲呢! 有些人忍俊不禁,笑出了聲。听那种可怕的挽歌簡直令人毛骨悚然,我認為誰也不該感到滑稽,可是,那聲音听上去仿佛是用玩具口哨、玩具小笛和汽笛風琴混和而成,听了誰能忍住不笑呢? 隨著音樂之聲,從熒屏的左側出現了一個完全由小小的方格組成的形体,忽閃忽閃地移向中央,猶如電子游戲里的人形,雖然還說不上栩栩如生。你必須運用想像力才會相信這是一個人。 有個圖像在熒屏中央出現,而那個人則停在它的前面,彎下了腰。人的下面又出現了一個東西,像把椅子。 “那是什么東西?” “是不是微机?” 應該是的,因為那小人伸出了手臂,像鋼琴師在鋼琴前那樣上下敲打。他在打字。字符出現在他的上方。 我在此行某處有所遺漏。我日日夜夜坐在這里。 一個在同軸网中心的蜘蛛,是我觀察一切的主…… 而這樣說還是不夠的。必須加以補充。 在此輸入你的名字 “耶穌基督,”拉尼爾說,“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人机對話的絕命書。” “得啦,我們必須了解其它的內容。” 我离鍵盤最近,所以彎下身子在鍵盤上打了自己的名字。可是,我抬頭看時,發現自己把“維克托”打成了“維克9” “該怎么糾正呢?”我問。 “算了。”奧斯本說。他走到我的身旁,按下回車鍵。 維克9,你可曾有過這种感覺?努力一輩子,要在事業上出人頭地,可是有朝一日你一覺醒來,卻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這樣干。這就是我的体會。維克9,還想听下去嗎?是否? 從這儿開始,行文有些凌亂。克魯格看來是知道這种情況的,而且還表示了歉意,因為在每四五十字段落末尾,他總給讀者一個是否的選擇。 我不斷地來回掃視著熒屏和鍵盤,始終忘不了克魯格就是在鍵盤上頹然倒下的。我想像著他獨自一人坐在這儿,寫下這些文字。 他提到自己灰心喪气,難以繼續工作下去。他服用了大量藥片(此刻熒屏上又有些藥片飄落了下來),失去了進一步奮斗的目標。他已經竭盡全力。我們不理解:他說他不再存在的意思。我們以為這是一种修辭手段。 維克9,你是警察嗎?如果不是,那么警察很快就會來到這里。所以告訴你或者警察,我沒有販賣毒品。我臥室里的麻醉藥都是給自己准備的。我已經吃了許多許多,現在再也不需要它們了。按回車鍵。 奧斯本按了回車鍵,屋子另一端的打印机驀地嗒嗒作響,把我們大家嚇了一跳。我看見色帶來回顫動,同時朝兩個方向打印。拉尼爾突然指著熒屏叫喊起來。 “看呀!看看那個!” 電腦繪制的那個小人重又站了起來,正巧面對著我們。他手里拿著一件東西,一定是支槍,對准自己的腦袋。 “別開槍!”拉尼爾尖叫起來。 那個小人充耳不聞。接著是一聲失真的槍響,那人仰天倒下,一片紅色在熒屏里滴下,接著熒屏上綠的底色變藍,打印机自動停止,屏幕上只有仰天躺著的黑色尸体以及屏幕底部的“完”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奧斯本瞥了一眼。說他臉無喜色,是過于委婉了。 “臥室里的毒品是怎么一回事?” 我們望著奧斯本拉開梳妝台和床頭柜的抽屜,但是什么也沒有找到,他連床底下和壁櫥都作了搜查。和住宅里的其它房間一樣,臥室里也放滿了電腦。牆上鑿了些洞,是用來串通粗電纜束的。 我那時正站在一個大紙板筒附近。屋子里有好几個這樣的圓筒,容量大約為三十加侖,是裝東西的容器。蓋子松開著,所以我把它拎了起來。事后真有點懊悔莫及。 “奧斯本,”我說,“你最好過來看看這個。” 紙板筒襯著一個結實的垃圾袋,安眠酮滿滿地占了三分之二的容量。 他們撬開了其它圓筒的蓋子。我們看到了整筒整筒的安非他明,宁比泰,安定,各种各樣的藥品。 隨著藥品的發現,越來越多的警察赶回了現場。尾隨他們而來的是電視攝像人員。 人們進進出出,看來對我已經不感興趣。我于是溜回了自己的住宅,鎖上了房門,時而從窗帘縫隙處向外張望。我看到記者在采訪鄰居,拉尼爾也在其中,看來很是得意。那批人兩次敲了我的房門,我都置之不理,他們終于轉身离去。 我放了一池熱水,在浴缸里泡了大約一個小時。隨后,我把暖气升高,上了床,還蓋了毯子。 可我整整一夜都在哆嗦。 奧斯本第二天上午大約九點上門來,我請他進了屋。拉尼爾也跟了進來,看上去有點悶悶不樂。我知道他們忙碌了整整一夜,所以給他們送上兩杯咖啡。 “你最好先念這個。”奧斯本一邊說,一邊遞給我一份電腦打印件。我打開紙,戴上眼鏡,念了起來。 這是用那种糟透的點陣打印机打的。我對這類蹩腳貨原則上是不看一眼就扔進壁爐的,但是這一次卻例外。 這是克魯格的遺囑。某個遺囑檢驗法庭將為它而忙得不亦樂乎。 他重申自己并不存在,所以也不可能有什么親屬。他決定把他留在世上的一切財產交給一位受之無愧的人? 但是,究竟誰是受之無愧的人呢?克魯格當然很想知道。珀金斯夫婦當然不行,他們住在沿街四幢房子的前面,虐待儿童。克魯格列舉了布法羅和邁阿密兩處的公判記錄以及本地的一個懸案。 拉德納太太和波朗斯基太太住在街對面,彼此相隔五幢房屋,最愛傳播流言蜚語。 安德森家的大儿子偷盜汽車。 瑪麗安·弗洛麗絲中學代數考試作弊。 附近還有個家伙在高速公路建筑規划上詐騙市民。街坊里,有個做妻子的女人和挨門挨戶推銷生意的男人打情罵俏,還有兩個女人除了丈夫外還跟別的男人睡覺。有個小伙子把女朋友的肚子弄大后把她拋棄了,事后還在朋友面前吹噓自己。 近處至少有十九對夫婦沒有向國家稅務局報告自己的收入,或者少報數目。 克魯格屋后的鄰居養了一條狗,整夜吠個不停。 關于這條狗,我倒可以作證。它也鬧得我夠嗆,常常難以入眠。但是其它的指責純屬無稽之談!首先,一個有兩百加侖非法麻醉藥品的家伙有什么權力對鄰居蠻橫無禮地評頭品足?我是說,虐待儿童是一回事,但是,只因為一個儿子偷了汽車,全家就該背黑鍋嗎?再說,他又是如何了解這些情況的呢? 更有甚者,他還提到四位玩弄女性的丈夫,拉尼爾就是其中之一。三年來,他老去拜訪一位名叫托妮·瓊斯的女同事。她也在洛杉磯警察局資料處理所工作,正在逼他鬧离婚。拉尼爾正在“等候恰當的時間通知他的妻子”。 我瞟了拉尼爾一眼,見他面孔漲得通紅,心里也就明白了。 我隨即感到一陣心悸。克魯格在我身上又會發現什么呢? 我急忙往下尋找自己的名字。呵,就在最后一段里! “……三十年來,埃帕菲爾先生一直為他根本沒有犯過的錯誤而含垢忍辱。我不想言過其實地稱他為圣人,但是即使不提出其它理由,我也要在他不在場的情況下把我所有房地的契約和所有權遺贈給他。” 我看著奧斯本,而他那對困乏的眼睛也正在打量著我。 “可我不想要!” “你是否認為這就是克魯格在電話里提到過的酬謝?” “肯定是的,”我說,“還會有什么別的意思呢?” 奧斯本歎了一口气,坐回到椅子上:“他至少沒有把毒品留給你。你現在還要說你不認識那個家伙嗎?” “你是在指控我嗎?” 他攤開了雙手:“埃帕菲爾先生,我只是問你一個問題。你對自殺案件不會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也許這是一件謀殺案。如果那樣的話,你該明白,你是我們迄今所知唯一從中獲得好處的人。” 他一邊點頭,一邊用手指輕輕彈著手中那份電腦打印件的副本。我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一份,真希望它會不翼而飛! “你沒有犯過的錯誤指的是什么呢?” 我怕就怕他會提出這個問題。 “我在北朝鮮當過俘虜。”我說。 奧斯本對這件事細細揣摸了一陣。 “他們給你洗腦了?” “是的。”我敲了一下椅子的扶手,突然感到非站起來走走不行,屋子里越來越冷。“不。我沒……關于那個詞也許我有誤解。他們給‘我洗了腦’?不錯。成功嗎?我坦白了自己的戰爭罪行嗎?譴責了美國政府嗎?沒有。” 我又一次感到自己被那對裝得困乏的眼神逼視著。 “你看來對這件事依然……耿耿于怀?” “這种事情你是忘不了的。” “那么關于這件事情你還想說些什么呢?” “這件事就是……不,我不想再說了。不對你說,不對任何人說。” “關于克魯格的死,我將不得不再問你一些問題。” “我認為在你提問的時候,我該請我的律師參加。”救世主呀,我現在將不得不去請一位律師,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著手。 奧斯本只是又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朝房門走去。 “我原先准備把這個案件作為自殺備案的,”他說,“唯一使我感到棘手的問題是沒有發現遺書,而現在我們找到了一份。”他朝著克魯格住宅方向打了一個手勢,臉上露出了慍怒。 那家伙不僅寫了遺書,而且把這該死的東西編入電腦文件,還照搬了《太平洋人》的特技。 “我知道人是會做蠢事的,這個我也見得多了。但是當我听到電腦奏起贊歌,我就知道這是一件謀殺案。埃帕菲爾先生,對你實話直說吧,我并不認為是你干的。從那份打印件來看,謀殺的動机至少會有兩打。也許他在訛詐這里周圍的人,也許這就是他為何買進所有這些机器的原因。而身邊有如此大量毒品的人往往會死于非命。對這個案子,我還要做大量的工作,我會找到凶手的。”他咕噥了几句,說什么他不會离開城市,還說以后還要來找我,后來就告別了。 “維克托……”拉尼爾說,我看了看他。 “那份打印件,”他終于說出了口,“我很……欣賞。他們說會替我保密的,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他有一雙矮腳長耳獵犬似的眼睛,我以前可是從來沒有覺察到。 “拉尼爾,回家吧。別擔心,我不會把你的事情說出去的。” 他點點頭,急忙朝房門走去。 “我相信什么也不會泄漏出去的。”他說。 然而,惡事傳千里。 即使克魯格死后几天鎮里未曾收到那些信件,丑聞恐怕也是掩蓋不住的。那些信件全都蓋有新澤西州特倫頓的郵戳,全都由一台無法查明的電腦打印,對克魯格遺囑里提到的丑事一一作了詳細的敘述。 我當時對此一無所知。拉尼爾离我回家之后,我就一直躺在床上,蓋著電熱毯。我的腳卻無論如何熱不起來,除了到浴池里泡一泡,或者弄份三明治,我就一直沒有下過床。 新聞記者敲門,但我置之不理。第二天,我給電話登記簿上名列第一的刑事律師馬丁·亞伯拉姆斯打了電話,聘請他當我的律師。他告訴我,他們可能會叫我去警察局受訊。我對他說,我不會去的,然后吞下兩片大侖丁,立刻上了床。 耳邊几次傳來附近警報器的尖叫,還听到街上的一場大聲爭吵。我抵制了誘惑,沒有張望。我承認自己有點好奇心,要知道好奇心貓也有之。 我一直等待著奧斯本的光臨,但是他卻沒有來。一個星期一晃而過,在此期間,只發生了兩件有趣的事情。 第一件是一個敲門聲。那是發生在克魯格死后的第二天。我透過窗帘,看到一輛銀色的弗拉里牌轎車停在路邊。我看不見門廊里是誰,所以問了一聲。 “我叫麗莎·傅,”她說,“是您約我來的。” “我可不記得有這么一回事。” “這是查爾斯·克魯格的家么?” “在隔壁。” “呵,真對不起。” 我決定告訴她克魯格的死訊,所以打開了房門。她轉過身來,對我莞爾一笑,真夠迷人的。 描述麗莎該從哪儿說起呢?還記得報上過去常常刊登的有關日本天皇裕仁和首相東條英机的社論性漫畫嗎?還記得《時代周刊》大言不慚地使用“倭”字嗎?矮個儿,臉寬得像橄欖球,耳朵像壺柄,深度眼鏡,兩個兔子般的齙牙,鉛筆那么細的小胡子…… 只要撇開那小胡子,她和漫畫里的東條英机真是一模一樣。她也戴一副眼鏡,也是那樣的耳朵和牙齒,但是她的牙齒繞著矯正鋼絲,就像包著裝有倒刺鐵絲的鋼琴鍵。她身高五英尺八或五英尺九,体重不超過一百一十磅。我本該說一百磅,但是她的每個乳房都得再加五磅。它們在她削瘦的身上實在顯得過于肥大,使我只能看到她T恤衫上“美容”的字樣。只有當她側過身來的時候,我才看清了她前后的S形曲線。 她伸出一只細長的手。 “看來我們要做一段時間的鄰居了,”她說,“至少要做到我們把隔壁的龍潭虎穴摸個一清二楚。”如果說她也帶點口音的話,那准是阿根廷圣弗爾南多峽谷的。 “好极了。” “你認識他吧?我指的是克魯格,至少這是他自己報的名字。” “你認為這不是他的真名?” “我有點怀疑。‘克魯格’在德文里的意思是‘聰明’,而在業余電腦愛好者的行話里是指‘奸詐狡猾’。他當然算得上一個狡猾的家伙,但腦子里有根神經搭錯。”她意味深長的叩了一下自己的頭,“每當那些荒唐的軟件企圖輸入的時候,病毒、幽靈和魔鬼就會跳將出來,仿佛水桶的水溢到了地板上……” 她用那种腔調喋喋不休地說了一陣,听上去簡直像說斯瓦希里語。 “你是說他的電腦里有鬼?” “不錯。” “听起來好像得請個驅魔師。” 她將自己的大拇指朝胸前一指,露出了米粒般的牙齒。 “我就是。嘿,我該走了。有空請過來看看我,隨便什么時候都行。” 這個星期的第二件有趣的事情發生在第二天。我收到了銀行清單,上面列著三筆存款。第一項是退伍軍人管理局付的定期支票,共487美元。第二項是我父母十五年前留給我那筆款子的利息,共392.54美元。 而第三項是本月二十日,即查爾斯·克魯格去世之日存入的,共700,083.04美元。 几天后,拉尼爾順便來訪。 “朋友,這個星期真是糟透了!”他說,隨后猛地躺倒在睡椅上,把一切告訴了我。這排房屋里又死了一個人。那些電腦文件惹出了不少麻煩,特別是警察挨門挨戶訊問每一個人。有些人以為警察掌握了他們的材料,紛紛坦白認罪。那個乘丈夫上班之際和推銷員尋歡作樂的女人承認了自己的通奸行為,她丈夫一槍把她打死,自己也因此而進了監獄。這是最嚴重的事件。其他的從拳打腳踢到朝窗戶擲石塊,不一而足。据拉尼爾說,稅務局正在調查許多人的帳目,還考慮在這個地區設立一個分局。 我想起了70万零83美元。 另加4美分。 我沒有說話,但是我的雙腳卻越來越冷了。 “我捉摸你一定想知道我和貝蒂的情況。”他最后說。不,我根本就不想听,但是,我的臉上還是堆起了同情的表情。 “事情總算了結了,”他說,滿意地松了一口气,“我指的是我和托妮的關系。我把情況全都向貝蒂坦白了。有好几天,日子真是難熬,但是,現在我們的夫妻關系更是牢不可破了。”他靜默了一陣,沉浸在幸福的溫暖之中。我在最嚴厲的挑釁之下也能不動聲色,所以我相信自己當時敷衍得還挺不錯。 他想告訴我他所了解的有關克魯格的一切情況,還邀請我過去吃午飯,但我都謝絕了,推說戰時的老傷正要命地折磨著我。我剛把他送到門口,奧斯本就敲起門來。無可奈何,我只得讓他進來,拉尼爾當然也待著不走了。 我給奧斯本送上咖啡,他欣然舉杯就喝。他看上去簡直判若兩人。我記不清他以前是怎樣的臉色,還是那副困乏的神情……不,不是的。那种萎靡不振的神情大多數情況下是演戲似的裝出來的,或者就是警察內在的玩世不恭心理的流露。但是現在卻是真實的。困乏已經從他的臉部轉移到他的肩頭,他的雙手,他走路的樣子和他躺在椅子上的姿勢,一身失敗者的晦气。 “我還是嫌疑犯嗎?”我問。 “你是問還要不要請律師吧?我看大可不必了,我已對你徹底查審過。那份遺囑站不住腳,所以你的動机問題也是無稽之談。我是這樣分析的:瑪麗娜那儿的每個毒品商都比你更有理由干掉克魯格。”他歎了一口气,“我想提一兩個問題,隨便你回答或者不回答。” “試試看吧。” “你還記得他有什么不同尋常的來訪者嗎?晚上進進出出的人?” “我所能回憶起的人就是郵遞員。郵局的,聯邦捷運公司的,貨運公司的……諸如此類的。我估計毒品可以混在海運的貨物里進來。” “我們也是這樣分析的。他不可能零敲碎打,他一定是個中間人,運進運出。”他喝著咖啡,陷入了沉思。 “有什么進展嗎?”我問。 “你想知道事實真相?這個案件要扔進抽水馬桶里了。我們擺了許多動机,卻沒有一個站得住腳。我們所能斷言的就是,這個街區沒有一個人知道克魯格掌握了那么多的情況。我們已經審核了銀行帳目,找不到敲詐勒索的證据,所以,這里的四鄰和案件不相干。當然,如果他現在還活著的話,這里的大多數人一定很想立刻要他的命。” “就是這話。”拉尼爾說。 奧斯本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如果那個坏蛋現在還活著的話,我也要他的命,”他說,“但我現在開始意識到這人根本就沒有活過一天。”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但愿我沒見過那該死的尸体……”他稍稍坐直了身体,“他說他并不存在,哼,他事實上确實不存在。太平洋煤气電气公司從來就沒有听說過他,他偷接他們的線路,雖然抄表員每月路過這里,卻未曾要他付過一度電費。電話公司的情況也是這樣,他房子里一整套的電話交換机,是電話公司制造、提供和安裝的,但是他們卻沒有一份關于他的記錄。我們找那位經手人談了話,他翻尋著他的記錄,可是電腦早已把有關的記錄吞掉了。克魯格在加利福尼亞州根本沒有銀行帳戶,顯而易見,他也并不需要銀行帳戶。我們追查了出售東西給他的一百家公司,他們把貨物運出之后,要么在貨單上蓋個‘收訖’,要么就忘掉那筆生意。有些公司在他們帳簿上雖然記有支票號碼和帳戶號碼,但是那些帳戶,甚至那些銀行卻根本不存在。” 他往椅子后背一靠,對這些卑劣的行為感到气憤。 “我們所能找到的那個唯一听說過他的人,就是每月給他送一次食品的小伙子。他的小店坐落在塞浦爾雷德,店里沒有電腦,只有發票簿。他付的是支票,老板威爾斯·法戈也收。那些支票也沒有因拒付而退還給開票人,但是威爾斯·法戈本人卻從來沒有听說過他。” 我認真思考著。在這一點上,奧斯本好像要听听我的意見,所以我說了自己的推測。 “這一切都是利用電腦干的?” “不錯。對食品雜貨店的詐騙,我基本上是了解的。但是克魯格往往是直接采用電腦初學者通用符號指令碼的程序設計,并把自己的名字抹掉。電力公司沒有收到支票或者其它形式的付款,因為就他們來說,他們并沒有賣給他任何東西。政府机构也沒有一個听說過他的,我們從郵政局到中央情報局調查了每一個人。 “克魯格也許是個化名,是嗎?”我說了自己的推斷。 “是化名,但是聯邦調查局沒有他的指紋檔案。我們總會查出他究竟是誰,但是這無助于我們弄清他是不是被人謀殺。” 他承認有壓力。有人要他就此結束案件重罪部分的調查,下個自殺的結論,然后將它束之高閣。但是奧斯本不听那一套,當然,刑事方面的調查還需要一段時間,因為他們還想追查克魯格所有的騙局。 “現在全看那位下龍潭入虎穴的女人的苗頭了。”奧斯本說,拉尼爾哼了一聲。 “那位姑娘?她還躺在那儿?她是誰?” “她像是卡爾技術公司的智囊。我們和該公司聯系,告訴他們我們遇上了棘手的問題,他們竟派她這种人來。”從奧斯本的臉上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對她能否提供幫助持有怀疑。 我終于把他們送走。當他們走在人行道上的時候,我望了望克魯格的住宅。果真如此,麗莎·傅的銀色弗拉里牌轎車依然停在克魯格的車道上。 克魯格那儿沒有我的事,這個我比誰都清楚。 所以,我著手准備晚餐。做的是清蒸金槍魚——由于烹調技術有限,這道菜當然不像它的名稱听上去那么誘人——我把蒸鍋往爐上一放,就上小花園里摘些做色拉的佐料。我切著洋紅番茄,還考慮冰鎮一瓶白酒。就在這個時候,我才想到這份夜餐真夠兩個人吃的。 我做事一向謹慎,所以坐在凳上考慮了好一會儿,而最后作出決定的卻是我的兩只腳。整整一個星期以來,它們只有這個時候才第一次暖和了起來,于是我向克魯格住宅走去。 前門敞開著,沒有屏風。真稀奇,住宅大門敞開,無人看管,看上去卻那么令人不安。我站在門廊處,向里探身,可是只能看到過道。 “傅小姐?”我叫了一身。沒有回答。 上一次我來到這里,發現的是一個死人。我于是急忙闖了進去。 麗莎·傅正坐在電腦前的一只鋼琴凳上,我只看到她体形輪廓:背脊筆直,棕色的雙腿像蓮座似的盤著,手指懸在鍵上,而她面前的熒屏上字符在迅速地映現著。她抬起頭來,閃露出兩排洁白的牙齒。 “有人告訴我,你的名字叫維克托·埃帕菲爾。”她說。 “是的。呃,門開著……” “天太熱,”她合情合理地說,一邊拎著頸旁的汗衫,上下扇動著,就和你在大汗淋漓時的動作一模一樣,“有什么事嗎?” “沒有什么事,真的。”我走在暗處,腳下碰到一樣東西。是只紙板盒,大而扁平,裝比薩餅的那一种。 “我正在准備晚餐,看上去夠兩個人吃的,于是我想你也許……”我突然發現了一個意外的情況,于是下面的話也就咽了下去。我原以為她穿著短褲。而事實上,她只穿了一件汗衫和极短小的粉紅色游泳褲。她看來倒并不感到難堪。 “……你愿意和我共進晚餐嗎?” 她笑得更歡了。 “好极了,”她說。她輕松地收起盤著的雙腿,跳下地來,和我擦肩而過,身后留下汗水和香皂的气味,“稍等片刻。” 我朝屋子四周又掃了一眼,但是腦中卻總想著她。她喜歡百事可樂和烘餡餅,屋里就堆著好几打空瓶。她膝部和大腿上有個深深的傷疤。煙灰缸是空的……她走路時小腿上的長長肌肉鼓得結實有力。克魯格想必抽煙,而麗莎不抽。她腰背部長著纖細的茸毛,在電腦的綠光下隱約可見。我听到浴池里放水的聲音,又看了看一本黃色的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的書寫体我几十年未曾見過。我又聞到了肥皂的香味?又聯想起她那黃褐色的皮膚和從容的步伐。 她出現在門廳里,緊身牛仔褲、拖鞋和一件新的T恤衫。那件舊的汗衫上面作的是巴勒斯辦公系統的廣告,而這一件印著米老鼠和白雪公主城堡,還散發出新漂白棉布的气味。米老鼠耳朵正擱在她那大得出奇的乳房的上峰。 我尾隨著走出了大門。廷克貝爾城堡在她汗衫后背襯托下,在塵埃里閃閃發光。 “我喜歡這間廚房。”她說。 如果沒有人對你說上一句這樣的話,你對這個地方是不會認認真真地看上一眼的。 廚房是個能夠体現時代風貌的斗室,簡直好像是從五十年代《生活》雜志某一期上照搬下來的。一台肩頭隆起的弗里吉代爾牌電冰箱,人們就叫它弗里吉代爾,猶如叫皺紙手帕為克里耐克斯,稱可卡因為可卡一樣,商標成了商品的屬名。這些都是同一時代的產品。桌面砌著黃色瓷磚,是現在浴室里才能找見的那一种。整個地方沒有一塊防蝕防熱的熱固塑料。沒有使用洗碟机,但是有一個放碟子的网夾和雙缸洗滌槽。這里沒有電動開罐刀,沒有烹飪手冊,沒有廚房垃圾壓實机或微波爐。整個房間里最新的玩意儿還是用了十五年的食品攪拌器。 我的手藝不錯,挺喜歡修修補補。 “這面包好吃极了。”她說。 這是我親手烘的。我望著她用一片面包刮著碟子,而她則問我可否再來一份。 用面包擦干淨碟子是個坏習慣,這我完全知道,但我并不介意,我自己也是這么干的,而更主要的原因卻是她的舉動并無過失。我把蒸鍋里的菜給她添了三回,當她飽餐之后,她的碟子几乎不必去洗。我勉強抑止住一种饞涎欲滴的感覺。 她又背靠在椅子上,我則在她的杯子里斟滿白酒。 “你真的不想再吃些豌豆了?” “我再吃就要脹破肚皮了,”她心滿意足地拍了拍肚皮,“埃帕菲爾先生,非常感謝。我很久很久沒有嘗過家里做的飯菜了。” “就叫我維克托吧。” “我就愛吃美國食品。” “我不知道竟會有這种情況,我是說,不像中國人或者……你是美國人,是嗎?”她笑而不答。“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維克托。我是個美國公民,但不是在這里土生土長的。對不起,等我一會儿。我知道吃完就离開桌子是不禮貌的,但是我的牙齒里夾著矯正鋼絲,吃了東西之后必須立刻刷牙。” 我在收拾桌子的時候,能夠听到她刷牙漱口的聲音。我往洗滌槽里放水,洗起碟子來。她很快就過來幫忙,抓起一條洗滌巾,把网夾里的餐具擦得干干淨淨,而我卻老勸她別動手。 “你獨自一個人住在這里?” “是的,父母故世后我一直一個人生活。” “結過婚嗎?如果不該問,你就直說。” “沒關系,我沒結過婚。” “沒有女人在身邊還能這么干,你真行呀!” “熟能生巧嘛。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說吧。” “你是哪里人?台灣人?” “我會說各种話。在家里,我說洋涇濱美語,但我來到這里之后就改正了過來。我也說蹩腳的法語,四五种中國方言,越南髒話,還能用泰國語叫喊‘我要見美國領事,快快,你!’” 我笑了。她說話的時候,嗓音很粗。 “我在這儿已經八年了。你猜得出我是哪里人了嗎?” “越南?”我試了一下。 “我來自西貢街頭,真的,或稱胡志明市,那是穿睡衣的頭頭給它改的名字。讓他們的酒發臭,讓他們的屁股扎滿參差不齊的竹簽吧。原諒我用了法語。” 她窘迫地低下了頭。极其輕松愉快的談話很快就變得十分令人難堪了,我感到她那內心的傷痕至少和我的一般深。我們兩人于是避開了這個話題。 “我還以為你是日本人呢。”我說。 “是頗費猜測的吧?我總有一天會全都告訴你的。維克托,穿過那邊房門是洗衣間嗎?有洗衣机嗎?” “是的,有洗衣机。” “如果我拿一大包衣服來洗,不會太麻煩吧?” 根本談不上什么麻煩。她有七條褪色的牛仔褲,其中有几條的褲腿已經剪掉,外加二十四件T恤衫。若不是內衣飾邊,簡直都是男孩子的衣服。 我們走到后院,在夕陽的余輝下坐著,后來她又想參觀我的花園。那個花園我倒總是十分引以自豪的。我身体健康的話,每天都要在那儿干上四五個小時,一年到頭都是這樣,一般是在上午。你在南加利福尼亞完全能夠這樣干。我有一小間自己蓋的玻璃暖房。 盡管花園眼下的景色不是最美,但是她卻十分喜歡。這個星期大多數時間我都躺在床上或者泡在浴池里,故而花園里的野草已向四處蔓延了。 “小時候,我們家也有一個花園,”她說,“我在稻田里還躺過兩年。” “那和這里一定是迥然不同的。” “當然羅,害得我好几年都不想吃米飯。” 她發現了蚜虫的侵扰,所以我們蹲下身去剔除它們。她蹲的姿勢是亞洲農民式的,前后左右都可自由活動。這种姿勢我記得非常清楚,卻怎么也學不會。她的手指纖長,指尖很快就被捏死的蚜虫染得碧綠碧綠的。 我們東拉西扯地閒聊著,我不記得話題是怎么轉的,然而我把自己在朝鮮打仗的事情告訴了她。我也知道了她現年二十五歲,湊巧得很,我們兩人的生日相同,因此再過几個月,我的歲數恰好是她的一倍。 只有當她說起喜歡烹調的時候,克魯格的名字才重被提起。她在他的住宅里是無法燒飯煮菜的。 “他車庫的冰箱里裝滿了冷凍餐,”她說,“他有一只碟子,一把叉子,一只調羹和一只玻璃杯。他的微波爐是市場上最好的貨。就這些。他廚房里除了這些東西之外,就什么也沒有了。”她搖了搖頭,又捏死一只蚜虫,“他是個古怪的花花公子。” 她洗完衣服的時候,已經暮色深沉,几乎一片漆黑了。她把衣服裝在我的柳條籃里,我們隨后提著籃子走向晒衣繩。這簡直像做游戲一樣,我每抖開一件T恤衫,總要思考一下上面的圖案和字符。有時候我猜對了,有時候卻猜錯了。圖案有搖滾樂隊、洛杉磯地圖、《星際旅行》上映的拍賣品……真是五花八門。 “什么是L5社會?”我問她。 “想在太空里建造那些了不起的大農場的人們。我問他們是否打算种稻子。他們說,零度的天气种稻子不夠理想,所以我就買了那件T恤。” “這种衣服你一共有多少?” “呵,該有四五百件。一般穿上兩三回就扔掉了。” 我拿起另一件汗衫,里面掉下一只胸罩。這种胸罩和我年輕時代的姑娘們用的不同。它薄得透明,但很實惠。 “喜歡嗎,美國佬?”她的嗓音很粗,“你真該見見我的妹妹。” 我瞥了她一眼。她的臉色突然陰沉了下來。 “維克托,對不起,”她說,“你不必臉紅。”她從我手中接過胸罩,夾在晒衣繩上。 她一定對我的神色有了誤解。不錯,我有點窘,但奇怪的是我也暗自高興。長期以來,人們只叫我維克托或者埃帕菲爾先生。 第二天的郵件里有一封芝加哥某律師事務所發來的信件,談的就是那筆七十万美元的款子。信上說,錢是由1933年建立的特拉華股份有限公司支付給我養老的,而且我的父母也是該公司的發起人。某些長期投資的票据業已到期,所以我可以說是發了一筆意外的大財。可我銀行里現在的存款還付不起這筆大財應交的稅呢! 乍看起來,這真是可笑。我父母根本就沒有什么股份,我也根本不想發那個財。如果我能夠發現克魯格是偷了誰的,我會原封不動地如數奉還。 我決定,明年這個時候如果我還沒進監牢,一定把這筆錢全部用于慈善事業。也許去拯救鯨魚,或者支持L5社會。 上午在花園里忙碌了一陣,又到菜場買了一些新鮮的牛肉末和豬肉末。我把買來的東西放在可折合的网籃里,提著它高高興興地回家。當我在那輛銀色弗拉里轎車前面走過的時候,我還笑了笑。 她沒有過來取衣服。我從晒衣繩上一件件收下,折好,然后去敲克魯格的大門。 “是我,維克托。” “美國佬,請進。” 她還呆在老地方,但這一次衣冠整齊。她對我微微一笑。當她看到放著衣服的籃子,就拍了一下額頭,赶忙上前接了過去。 “對不起,維克托。我只想——” “放心吧,”我說,“不費事。這也給了我一個机會來問你一聲,愿不愿意再和我共進晚餐。” 她的臉色有些細微的變化,但是很快就被掩飾了過去。也許她并不像嘴上說的那么喜歡“美國”食品,也許問題出在烹調上。 “當然,維克托,我太樂意了。讓我來動手吧。你為什么不撩開窗帘?這里簡直像個墳墓。” 她匆匆地走開了。我望了望她用的電腦,熒屏上几乎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單詞:做愛—P。我估計是個打字錯誤。 我拉開窗帘,正巧看見奧斯本的汽車停在路邊。麗莎回來時,已穿了一件新的T恤,上面印著《霍比特人的變化》,還畫著一個矮胖的、腳上長滿毛的人。她向窗外望去,正好瞧見奧斯本走上過道。 “呵,好一個華生,”她說,“警察局的。務必請他進來。” 她的口气不甚友好。奧斯本進屋的時候,對我射來怀疑的目光。我忍俊不禁。麗莎坐在鋼琴凳上,臉上不露一絲表情。她無精打采地歪著身体,一只胳膊擱在鍵盤旁。 “我說埃帕菲爾,”奧斯本開始說,“我們終于弄清了克魯格是何許人也。” “帕特里克·威廉·加文。”麗莎立即接口說。 奧斯本听了目瞪口呆,好一陣之后才閉上了嘴。但是他隨即又把它張開了。 “你究竟是怎么發現的呢?” 她懶洋洋地撫弄著身旁的鍵盤。 “這個名字今天上午傳到你辦公室的時候,我當然也听到了。在你的電腦里藏有一個小小密探程序,你的電腦每次提起克魯格的名字,它就會給我通風報信,可我不需要通風報信。我五天前就知道他的真姓大名了。” “那為什么……為什么不告訴我呢?” “你并沒有問過我呀!” 他們怒目對視了一陣子。我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才導致現在這個局面,但有一點是明擺著的,他們之間不存在一絲好感。麗莎此刻占著上風,看來正沾沾自喜呢。她隨后朝熒屏瞥一眼,露出惊訝的神色,迅速按了一個鍵鈕,熒屏上的字符立即消失。她向我投來令人費解的目光,然后又把臉轉向奧斯本。 “請回憶一下,你請我來是因為你自己的人擺弄這机器只能听到一片撞擊聲。我來到這里的時候,這個系統的電腦損坏,簡直像得了緊張症。机器大部分不能運轉,而你的人又束手無策。”她忍不住咧嘴笑了笑,“你心里明白,我怎么干也不會比你手下的人差勁,所以請我來試一試,識破克魯格的代碼而又不毀坏電腦系統。我是馬到成功。你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過來走走,配合工作。我會把說不清多少吨的糊牆紙似的編碼送到你的怀里。” 奧斯本默不作聲地听著。也許他甚至意識到自己已經犯了一個錯誤。 “你有什么收獲嗎?現在能看一下嗎?” 她點了點頭,按下几個鍵鈕。字符開始出現在她的熒屏上,同時也閃現在靠近奧斯本的那台顯示器上。我站起身來,讀著麗莎的終端机。 這是克魯格/加文的簡歷。他和我的年齡相仿,但是當我還在國外挨子彈的時候,他在剛起步的電腦業里已經嶄露頭角。他在那儿是從頭學起的,后來卻在許多高級研究所任職。弄清這個人的真實姓名竟要花費一個星期的時間,真使我感到惊訝不已。 “我這是根据軼事編制的。”我們在念簡歷的時候,麗莎這樣說。“關于加文,你們首先必須明白,他并不存在于任何電腦信息系統。我給全國各地打了電話,順便插一句,他的電話系統真是有趣,每打一次就會冒出一個新的號碼,而你是無法給他打回電或者追查他的來路的——我開始詢問五十、六十年代的當權人,我獲得了許多人名。此后,就是進一步查明哪些人已經從檔案里注銷。他偽造了自己1967年死亡的報道,我這是在一份報紙上發現的。我和每一個認識他的人交談時,他們都說他已故世。他在佛羅里達有一份出生證明書,這是僅能找到的第二份有關他的證据。像他這樣在電腦界聞名遐邇卻在世上不留蹤跡的人,真是獨一無二。我對此确信無疑。” 奧斯本念完之后,抬起了頭:“傅女士,很好。你還發現什么嗎?” “破譯了他的一些代碼。我運气不錯,闖進他為攻擊他人程序而采用初學者通用符號指令代碼編寫的強奪程序,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成功地對付了他自己的一些程序。我已經打開了一個附有注解的口令檔案,上面說明指令的出處,我還掌握了他的一些手法。但是這一切還只是冰山的頂點儿。” 她指了指毫無聲息的金屬電腦,又說:“我還無法對人們講清楚這是什么玩意儿。它是人們迄今所發明的最邪惡的電子武器,像鐵甲戰艦一樣。它不得不這樣,因為外界有許多高明透頂的程序,能捕捉入侵者,并像獵狗一樣緊咬不放。即使程序這么高明,克魯格還是能夠避開。情況往往是被盜者從未覺察。克魯格總像巡航導彈一樣溜進來,又低、又快、又曲曲彎彎,而且總是通過十來條捷徑确定自己的偷襲路線。 “他有許多有利條件。大的電腦系統現在都是層層設防的,人們使用暗語和极其复雜的代碼。但是這些暗語和代碼的發明,克魯格大多插過一手。要把鎖匠關在門外,非得有一把格外靈巧的鎖。克魯格幫助安裝了許多主要電腦系統,并在軟件里暗藏了諜報程序。万一代碼改變,電腦自己就會把這個情報送往一個秘密的系統,讓克魯格以后再來竊听。這就像是你買了一只最大的、最凶惡的、最訓練有素的看門狗,可是一天晚上那位馴狗的人進來,拍了拍狗的腦袋,把你家里的東西偷了個淨光。” 諸如此類的話說得可真不少。但是麗莎一說起電腦,恐怕我的腦門有百分之九十是關閉的。 “有件事我想知道,奧斯本。”麗莎說。 “什么事呢?” “我在這里的身份。我究竟是來幫你破案的呢,還是僅僅設法恢复這個系統,讓一位能夠操作它的人使用?” 奧斯本沉思起來。 “我擔心的是,”她補充說,“自己正接触到大量机密資料。我擔心有人會來敲門,給我戴上手銬。你也該擔心,因為在一些机构里,有些人不喜歡處決人的警察來調查他們的事務。” 奧斯本听了勃然大怒,也許這正中麗莎下怀。 “我該怎么辦呢?”他粗聲粗气地說,“懇求你留下來嗎?” “不,我只需要你的認可。你也不必寫什么書面證明,只要說一聲你是我的后盾就行。” “听著。就洛杉磯市和加利福尼亞州來說,這座房子并不存在,這里誰也沒有份儿,在征稅檔案里也沒有它的記載,這在法律上是一個被遺忘的角落。如果有人有權批准你使用它,那就是敝人,因為我深信這里發生了謀殺。所以你盡可放心繼續干下去。” “這算不得什么許諾。”她若所思地說。 “你只能得到這一點。好吧,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她轉向鍵盤,打了几個字,打印机立刻開始轉動。麗莎隨即靠在椅背上。我朝她的熒屏看了一眼,上面寫著:接触后部—P。我記得“接触”謔指“吻”。這些人說話与眾不同。麗莎抬頭看看我,莞爾一笑。 “不是指你,”她低聲地說,“是指他。” 我一點也不明白她在說些什么。 奧斯本取下打印件,准備离去。走到門邊,他又忍不住留下最后的几道命令。 “如果你發現任何可以證明他并非自殺的證据,就通知我。” “好的。他根本不是自殺。” 奧斯本一時還沒明白過來。 “我要證据。” “我有證据,可你也許用不上。他并沒有寫過那份滑稽的絕命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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