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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對我說:你不過是塵埃。 我回答道:我是塵埃,但我能在天空中自由飛翔。 走到公寓門口,我看了看表,從車站到家花了十分鐘。平時的記錄是十五分鐘,不管你是否承認,數字有時确實能說明很多問題。 電梯十點半就關閉了。當然,從我付的房租來看,也不能奢望在半夜回來還有管理人員嚴陣以待。我只好從樓梯向我那位于十二樓的一室一廳作最后的沖刺。 當我終于平安抵達自己的安樂窩時,卻發現門口和平時不太一樣。寫著“歡迎回家”的擦鞋墊和漆成土气棕紅色的鐵門依然故我,只是門前多了什么。如果用我被工作狂轟亂炸后幸存的思維能力來表述的話,那是一名年輕男子,打著一絲不苟的斜紋領帶,手提黑得有不祥之感的考克箱,正對我報以微笑。 “你不覺得請陌生人進屋是一种不慎重的行為嗎?”男子在沙發上坐定后,似乎是很隨意地問我。 “你不是說有事要談嗎?”我遞過一杯水,在他對面疊起三個坐墊盤膝坐下,“而且,你看起來也不像是坏人。” 他笑了。我很少看到這种孩子一樣透明的笑容,這才注意到,對方有一雙奇特的眼睛,清澈得好像全無一點心机,卻又不時閃過一絲狡黠。堪稱商業資本,我困倦地想。來客從名片夾中取出一張名片,放在桌上。我拿起來看了看。如果此刻有撒旦在耳邊問我有何愿望,我肯定會選擇大睡一場。名片上的字在腦海中列隊走過,但我無法明白那究竟意味著什么。我几乎睡了過去,直到一個聲音叩擊著我遲鈍的意識…… “你一定听說過有關我們的事,我就不多說了。如果你同意,希望你能參加我們的工作,這是第一期的酬金。” 我看見一個信封被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一公分厚的紙幣該有多少張呢?我想了一會儿,仍然不得要領。我沒有動信封,呆呆注視男子的臉,他正像電影中的撒旦那樣优雅而不無神秘地一笑。接著,我听見自己如同被催眠的聲音:“你要我做什么?”“不是我,而是我們,”男子糾正道,“只是想請你做一些心理方面的實驗,你知道,我們是干這一行的。” 我再看了一眼名片,這回看清了,沒錯,他們是干這一行的。就像過去時代的象征是苹果和微軟,他們的白色標志在這個世紀的每一個角落閃動著光芒。他們為我們的生活帶來了人工智能,用方便舒适換取人們的錢袋。不過,我仍然不明白,什么實驗會這么值錢,而且,為什么這個餡餅居然不偏不倚地砸在我的腦袋上?對方好像讀出我的思維般說道:“你是電腦從十万人的資料中選出來的。畢業于計算机專科學校,二十五歲,未婚,從事信息調查工作有三年,之前靠為商業期刊寫廣告文章為生。個性應該屬于理智型,業余愛好是登山……還要我再往下說嗎?”簡直是一篇拙劣的征婚廣告,我歎了口气,直視他奇异的雙眸,“能說明一下是什么樣的實驗嗎?”“是非常簡單的實驗,”男子含笑答道,“你只要睡一覺就可以了。” 确實像他說的那樣,只要睡一覺就可以了。十二小時的睡眠換取一百張嶄新的一百地,我不知道換了你是否愿意。反正我是抱定了鳥為食亡的決心,即使知道前面只是個外觀漂亮的陷井,本質上与這個世界上其它形形色色的陷井并無不同,而且掉下去很可能會摔斷脖子,我仍然百分之百義無反顧地跳下去,還以為自己英勇得很。 睜眼醒來時,首先看到燈光。陌生的乳白色燈柔和明亮,一動不動地懸浮在我的頭頂。我努力回憶自己身在何方。——這里不是我的家。意識到這一點時,我覺得冰冷的气息在皮膚表面蔓延開來,而當我發現一個人影正默默低頭注視著我時,冰冷就變成了恐懼。我就像發現自己被放在解剖台上的青蛙好樣瞪著他看。 認出是那個目光清澈的男子時,我多少松了口气。記憶一點點回到我的腦中:這里是哪里,以及我為什么在這里。我突然覺得疲倦不堪,也許是因為睡得太久的緣故。 “結束了?”我慢慢坐起身來。 “是的,如果可以的話,請協助我們繼續第二期的工作,”他停了一下,“你為什么不問實驗的目的?”“如果我問,你會据實回答嗎?”“我想不會。” “我也這么想。” 回到家,門前站著老克。我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他扶住我的肩仔細看我。 “你的臉色很不好,病了?”“沒事,有點累。” 開門進去后,老克一眼就看見了茶几上的一疊紙幣。他沒說話,到廚房倒了兩杯水。 “冰箱是空的。你還沒吃過飯吧?”我的胃忽然如夢初醒地發出抗議的咕嚕聲。“我記得上一次吃飯是在昨天中午十二點鐘,离現在正好二十四小時,”我歪在沙發上無力地笑了笑,“放心,二十四小時餓不死人的。” 吃過老克做的美味的炒飯,我盡可能客觀地把昨晚到今天的事講了一遍,簡直是天方夜譚,講述的時候我不由得想。天文夜譚的奇妙之處,在于善良勇敢的人必然會最終得到幸福。要是這一切真的是天方夜譚就好了。 他沉思了很久,臉上既無笑容,也沒有不快的痕跡。“我只有一條小小的忠告。”“請講。” 他靜靜地看著我,黑眼睛里有种很讓人感動的神情,“以后別再讓陌生人進屋。”我做了惡夢。 夢中出現了我自己。兩個自己。就像面對鏡子卻發現鏡子里的人影開口說話。另一個我冷笑著伸出和我一模一樣的左手,手背上有登山留下的傷痕,那只手筆直向前伸,有什么在空气中破襲開來,啪的一聲。 我發現破襲是我自身。我像鏡子一樣應聲而碎,面孔四肢紛紛下落。我在崩潰成無數碎片時真切地看見另一個我的笑容。她笑起來像我一樣在左頰漾起一個酒窩。 我渾身冷汗地惊醒過來。 我的工作是將調查員取得的數据資料在電腦中匯總分析,并不是特別有趣的工作,薪水也不很高。除了特別忙碌的一些日子之外,基本上閒得百無聊賴。這种時候我喜歡一個人溜出來在街上走。 就像今天。天气好得無可挑剔,滿街陽光的味道,我閒閒地坐在路邊咖啡店的圈椅里眯著眼看過往的男男女女。 我沒告訴老克我還要參加第二期的實驗。這樣做也許不對。但我仍然覺得不告訴他比較好。打斜紋領帶的那小子說錯了,我的個性并非冷靜,而是冷漠。一點儿冷漠,一點儿溫情,還加上几分瘋狂,我想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這就是我們的時代。 一個很年輕的男孩子也在這儿喝咖啡。他長得蒼白纖瘦,漠然注視眼前的城市風景。我覺得自己曾在某處見過他,或許僅僅是我的錯覺像這樣的男孩子的身影在我的學生時代的斷片中徘徊,那是過去的時代,那時我們年輕,滿怀憧憬,為電腦程序的魔力而激動不已,認定自己必將有能力改變人類的生活。那是一去不复返的時代了。 我像老年人一樣沉溺于自己的思緒,注意到時,喝咖啡的男孩已經在刺耳的煞車聲中倒在地上。我發誓,他千真确是自己撞上去的。 目睹那場事故以后我一直情緒低落。那不是你的錯,老克說,這個城市里每天都有人自殺,你只是正好在那樣的時間位于那樣的場所。看到死亡絕不是愉快的事,可你應該振作起來。 這自然是正論。但世界并非總在理論的軌道上運行。我仍然滿臉末日表情去上班,同事講笑話時都不自覺地避開我。 休息日我又到他們那儿去了。上次來時沒注意,大廈真是气派不凡,与我住的陳舊公寓絕對不可同日而語。 這次的工作報酬甚至更丰厚一些,內容与上次不同。我也因而明白了這世上還真有惡夢成真這回事。 我閉著雙眼躺在一張像手術台的床上。床是用光滑的金屬做的,但出奇地舒适,流線型的表面恰到好處地支撐著我的身体。唯獨金屬冰涼的質感讓人有一絲不安。 床緩緩地滑動起來。平穩無聲。即使閉著眼,我也感覺到自己在緩緩移向某個黑暗的場所。終于,眼瞼上再也感覺不到一絲光亮。我睜開眼,發現自己正置身于徹頭徹尾的黑暗之中。這黑暗是如此徹底,沒有顏色沒有聲音,在我身旁凝滯成可怕的虛無。簡直就像宇宙最深處那深不可測的黑暗。 我看不見自己——當然看不見的。這樣一來,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溶化在黑暗中。為了确認自身的存在,我想抬起手,卻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動彈,連一個手指也動不了。在這樣無盡的黑暗里,人會有許多奇怪的念頭。當我明白自己如同被福爾馬林浸泡過的標本一樣定格在黑暗中時,第一個念頭就是:我已經死了。存在于這里的只是我的意識而已。哦,原來死就是這么回事啊,我在心里自言自語。我甚至還微笑了一下。然而眾所周知,微笑是活人的專利。所以我馬上又恍然大悟:我并沒有死。 這時,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這并不是通常那种振動空气的聲波,我明白無誤地感覺到它僅僅存在于我的腦中。聲音說:你除了這些無聊念頭,就不能想點別的嗎?這种腔調我很熟悉,我本人就常這么損老克。更要命的是,這個聲音既不悅耳也不難听,正是我的語聲。 “你是誰?”我問。 “我是你。” 我沉默了一秒鐘,“如果你是我,那么我是誰?”“你是我。” “究竟誰是誰啊?”“很簡單,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們本來就是一体的。”聲音輕輕地笑起來,“我擁有你的一切。智力,性格,還有回憶。連同你意識不到的,不愿想起的,我都替你記得清清楚楚。” “這好像不太好玩。”我注視著黑暗盡可能淡淡地說。胃里好像頂了一塊石頭,這种情緒人們通常稱之為自我厭惡。 “或許不好玩,只是有點奇妙,”聲音說,“我是更高級的你。你的坏毛病我統統沒有。你有過理想,卻只是一天天虛度;你喜歡山,但又不肯遠离城市;你從不正視自己的情感,對老克總是若即若离,這樣下去你肯定會失去他。總而言之,你是個失敗的存在。” “那又怎樣?”“反正与我無關,我關心的是更重要的事。我只關注人類的生存本身。” 這樣的話我也曾經說過,我在心里自言自語。 “但你沒有去做,不是嗎?”聲音接口道。自己的思維被人偷竊本身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更何況還有這樣一個家伙在腦袋里喋喋不休。當然,現在后悔已經太晚了。 “我還想更多地了解你。”聲音一本正經地說。 “為什么?”“為了成長。”這句話后,一切又回歸了寂。 我開始陷入到自己的回憶之中。往事像潮水般涌來,很快淹沒了我,使我几乎無法呼吸,那里面有快樂,也有憂傷,還有我不愿想起的一些人和事。我在記憶圍成的迷宮中行走,哪儿都沒有通向現實的出口。我能感覺到那個自稱是我的幽靈就蠻伏在側,屏息默默注視著我和我所有的過去。 我漸漸感覺到一种類似于窒息的痛苦,人不可能在“過去”的漩渦中生存。這樣下去,“現在”必將會像夢中的我那般分崩离析。 就在這時,燈亮了。 有人從我頭上取下造型精巧的電极。我長長地舒了口气,活動一下麻木的身体。一抬頭,正遇見一雙清澈的眼眸,眼的主人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我。這种眼神我并不陌生,老克常這樣盯著我看,那意思是:我真不明白你的腦袋里在想些什么。 那以后的每個周末,我都到他們那里去工作。家里的書桌抽屜漸漸成為紙幣的生存空間,我也懶得去配鎖。要是老克看到,一定嚇得臉色煞白,以為我搶劫了銀行。 這實在是一种瘋狂的行為,或許我甚至已經瘋了。但是,而對不帶一絲矯飾的自己,面對与自己血肉相連的過去,是痛苦,也是狂歡。另一個我如同一劑精神嗎啡那樣吸引著我。我在現實与虛幻中穿梭,臉色日漸蒼白,眼神也變得虛無。老克說,你一定是生病了。 后來有一天,他們中的那個人邀我去喝茶。 我們坐在我常去的露天咖啡座,在黑咖啡的香气中隨意地聊著天。 “你一點儿也不像科學家。”我笑道。 “我确實是事務人員。”他說,“有人搞研究,就必須有人跑腿。” 我們默默喝了一會儿咖啡。 “你為什么同意參加這一切呢?”他突然問。 我遲疑了片刻,“是啊,為什么呢。最初是因為對所謂高科技的一點好奇心,而且報酬又委丰厚……” “那現在呢?”“我一直夢想擁有一間小酒吧。有書籍和音樂的那一种。本來以為只是想想罷了,現在看來,也不是不可能。” 他凝神看著我,好像想從我的眼中尋找什么。“可是,你會為此付出代价。”他低語道。 這句話听起來很不吉利,仿佛一句看不見的詛咒突然飄落在我的頭上。我用手掠掠頭發想把它抖開。就在這一剎那,有什么輕輕触動著我的神經。 那一天我也是坐在這個位置上。那個男孩在洒滿陽光的大街上死了。他的臉我曾在某處見過,在哪儿呢…… 我突然記了起來,我曾在他們的大廈和那男孩乘過同一部電梯。 這一發現使我感到寒冷。我看著咖啡的白气,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正站在万丈絕壁之上。大風呼呼地從我耳邊掠過。 “你認為總有一天我會忍受不了而自殺,是嗎?”他看向我,長歎一聲:“我早就在想,你究竟是太過聰明,還是太過白痴?”“听說過SMAX嗎?”他問我。 “那是什么?”“你不是學計算机的嗎?”他搖了搖頭,“算了,我來簡單說明一下好了,就是和你,不,是和所有實驗對象的思維對話的机器。不過,稱它為机器太不恰當了,所以給它取了名字。” “什么意思,這個名字?”“你還有心思問這個?”他略有些惊訝地看了我一眼,“SAM是‘幻影思維化身’的縮寫,X表示它象征未知的一切。一年前完成硬件构造,那以后我們一直在不斷使它成長。” “成長?”我想起“她”說過類似的話。 “是的。SMAX具有學習的能力。就拿你參与的實驗來說,也是它的‘課程’的一部分。在讀取你的記憶資料之后,SMAX以夢的形式刺激你的腦。當你在夢中回顧過去時,它和你一起經歷這一切。就像你從小長到大一樣,它在你的歲月里成長,獲得經驗、理解力与觀念。在其它人身上也發生過同樣的事。我們可以說,借力人類之力,SMAX逐漸人格化。也就是變得更像人。” “我明白了。”我說,“這就是所謂的神經网絡計算机。在我的大學課本里出現過的未來神話。可是,你們花費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就只是為了使它像人類嗎?”假如成為像我這樣的人類豈不是血本無歸,我在心里說。 “不是像,是超越。你可以這樣設想,如果你除了現在的屬于人類的情感与思維能力,又擁有每秒能做一億次運算的超級頭腦,你會成為什么?”“怪物。”我說。 他不理會我的回答,繼續說道,“SAMX現在還只是半成体。你扎認識的也只是它的一小部分,真正的SAMX融合了很多人的思維,對世界的認識比任何單個個体要全面得多。說起來,如果僅僅是運算能力,它与過去的巨型計算机相比并無太大差別,但它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頭腦,它能思考、判斷、識別、理解,与人們交談,討論問題。當它真正完成時,它也許會是這個星球上最有智慧的存在物。它的智慧將為人類做到我們單憑一己之力所做不到的事。”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情感外感。他有點激動,一雙黑眼睛亮极了,仿佛那里面裝滿了他所說的“未來”。這可能理解,我想,可是,喂,我只想知道我會不會死罷了。什么“幻影思維化身”,与我又有何干!“不過,SMAX并非沒有缺陷。”他沉思著說,“不知為什么,与它進行思維對話的人都漸漸陷入了自身思維的死角,滋味想必很不好受。一年以前,當第一名受試者自殺時我們認為是偶然,可相同的情形陸續不斷地出現,簡直就像惡鬼附身一樣。” 他喝了口咖啡,“為此我們研究了很久,但仍無法理解為什么會這樣。人一個接一個死。酬金變得很高,所以總能找到接替者,后來的事你也知道。順便說一句,你竟然能堅持這么久,可以說是奇跡了。甚至專門成立了一個小組研究你的那部分資料,想找出你存活至今的原因——我這么說你可別生气。” “我不介意。”我有气無力地說,腦袋有點亂,事實听起來一點儿也不有趣,這不是天方夜譚,而是我的生活,我的生命。目前惟一值得安慰的,僅僅是我此時此刻仍然活著這一事實。 我坐在路邊咖啡座的圈椅里就自己的死亡考慮良久,得出一個結論:“那個實驗,現在退出也來不及了,對嗎?”“有的人中途退出了,但結果……都一樣。”他神色不變地說。 “也許是為了這個世界,也許是為了我們自己。不管為了什么,已經不可能停止了,就像過去造原子彈的那些人,人類的求索一旦開始前進就不可能后退。” “如果你們成功了,這世界不知會變成什么模樣。真想看一看。”其實我想說的是,真想活到那一天。 “我說,”他愕然道,“你就不能稍微考慮一下自己的處境嗎?你真的很有可能面臨死亡,絕不是開玩笑。你真的一點儿也不懂得照顧自己,隨隨便便讓素不相識的人進屋,也不問什么就答應莫名其妙的工作——像你這樣是無法在這世上生存的。” 我微笑:“以前也有人對我說過類似的話。” “我送你回去。”末了他說。 “不,我還想一個人再坐一會儿。可以提個問題嗎?”“請講。” “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有負疚感?”他沉默良久。 “我想不會,帶著負罪感是無法繼續生存的。但我會永遠記得你,因為你的的确确是個与眾不同的女孩。”他說完,用力握一下我的手,轉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坐在原處很久很久。太陽落下去,路燈与霓虹漸次亮起,世界一如往日,繁華又寂寞。如果我從此消失,世界仍將一如往日。 其實我并非不害怕。我只是不想顯得脆弱。 我又想起自殺的男孩,与陽光下的街。那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死亡。那天的陽光真的很燦爛。要是我,決不會在那么美麗的日子死去。我還有想讀而一直沒能讀的書,向往的高山,開酒吧的夢想。 還有老克。 不,我不想死,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去。不想獨自滯留在黑暗之中。我對著空气中看不見的另一個我高聲說:你說什么了不起,你只不過是我的拷貝。如果你是机器,就必然有弱點;如果你昌我,就更不可能完美無缺。你并不想殺死我,因為你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死,你更不會明白什么是生。所以,我不可能會輸給你。我固然有缺點。也沒什么過人之處,但我真切地活著,而你沒有。 我要打敗你,并且活下去。 又一個周末。 我在下班回家途中買了一大堆東西。老克和我都愛吃的食物,書,CD,几件擺設,一條長得离譜的鮮紅色圍巾。抱著几個商店的購物袋,我几乎在擠進公寓窄窄的門框。我一邊听音樂一邊打掃房間。迭廚具時電話響了。 “明天我和一起出去吃飯,怎么樣?”視屏上的老克看上去心情很好。 “不想去,”我故意逗他,他果然認真地著急起來。我笑了,“我比較喜歡你的手藝,來我這里做吧,我買了很多好吃的呢。” “好啊。” “我明天可能會出去一會儿,鑰匙給你留在信箱里。” “嗯……你今天好像比較有精神了。” “喔。” “我還在上班,先挂机了。” “老克。” “什么?”“沒什么……明天見。” 屏幕上的老克消失了,我繼續大掃除。干完后坐到鏡前准備化妝,鏡中映出一個雙眼瑩瑩有光的女子,我略略一怔。自己曾一度擁有過這种顧盼生輝的眼神,那時我以為世界廣袤無邊,可以任意翱翔。終于不知何時,雙眸中的光輝失落了。我本來以為再也無法將它尋回。 我仔細地化好妝,覺得自己很過得去。穿上平日的黑色長裙,同色的長風衣,把嶄新柔軟的紅圍巾在脖子上松松繞了個圈。我緩緩踱到門口,轉身環視這間不足十八平米的房間。一切都散發出熟悉的气味。親切而又傷感。 我想了想,又回到茶几旁俯身寫了張字條:“克:我一定會回來吃你煮的美味,等我(不許偷吃)。還有,有句話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你是我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比任何人都更為重要。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12.23.21:00PM” 我快步走出家門。外面是夜,有風。 “你還是來了。”他說。 “是啊。也許你會覺得我很傻。” “不,當然不……祝你好運。” 我再度沉入黑暗。 “你真的以為,凡是我懂的,你必須就明白嗎?”“你想說什么?”聲音問。 “舉個例子好了,飛翔。” “鳥儿會飛翔。人類借助机械也能飛翔。你還想問什么。” “你真的不記得,還是僅僅無法理解?”“什么意思?”“還記得嗎?我五歲的時候,因為想要飛,從很同的台階上跳下來,摔破了頭。在我哭泣不止時,父親說過什么?”“看見那群鴿子了嗎?”聲音思索著說。 “你看那鴿子,讓你的心和它一起飛吧。鴿子能飛多高,你就能飛多高。”我接下去道。 “是有這么回事。” “當時,我像父親所說的那樣注視天空中的鴿群。我努力地想像自己正和鴿子一同,一同在高高的藍天里飛翔,奇怪的是,就在那一瞬間,我真的感覺到了。” “感覺到什么?”聲音急速地問。 “飛翔。”我說,“那是飛翔的感覺。可惜我無法用語言告訴你那是怎樣的一种感受,因為那只昌我的心所做的夢。盡管你認為我的心笨重無用,可它仍然能在風中隨鳥群一起飛上高空。” “……” “你讓我看到了我的過去,那也就是你的過去。現在該我讓你触摸一下真正的回憶了。”我說,“試試看,好嗎?開啟你的輸入系統。” “這些資料……我已經有了。” “你不想知道什么是飛翔的感覺嗎?”“你真的能做到?”另一個我問。 “如果你真的是我,就一定能感覺到。”說著,我在黑暗中閉上雙眼。往昔時光的聲音,气味,歡笑,淚水,鮮明地掠過我的心。那是我的過去。 我想讓你理解這一切,如果可能的話。我在回憶的夢境里輕聲說。 你……能明白嗎?聲音沒有回答。 ……不知過了多久,當我注意到時,燈已亮了。周圍的人各自忙碌著什么。我自己取下電极,穿過大廳走向電梯。沒有人阻攔我。 他匆匆走了過來,“我送你出去。” 在電梯里他一言不發。到門口時,他研究性地注視我的臉,像不尋覓天亮前最后的晨星。 “你究竟做了什么?”我胜利地微笑,并不回答。“她怎么樣了?”“它的狀態很奇怪。SAMX從未出過任何故障,現在突然對輸入指令拒絕反應。毫無疑問仍在運轉,可是卻完全失控了,我們只能推測它陷入了一個無限循環的運算。” “如果是死循環,把它關掉再重新啟動不就行了?”“沒那么簡單。”他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我說過了,SMAX不是你所知道的存貯程序型計算机。它是一個頭腦,對頭腦而言,關閉就意味著死亡。” “既然她是頭腦,又怎么可能會死循環?那只可能發生在机器上,”我含笑說,“給你一個提示好了,她在做的可不是什么無限循環的運算。只是非常非常接近于無限罷了。如果運气好的話,她說不定最終能找出答案。” “你果然知道。”他看著我發出一聲歎息。 我們站在舖滿花崗岩的大廳里,默默注視落地長窗外的草坪。 過了足足一分鐘,他終于說:“我想問你一句話。當然,你也可以不回答。” “你問吧。” “——它究竟在做什么?”我看著窗外。 “我想,她可能正在思考某個真正重要發問題。” 我來到街上。夕陽正在下沉,大廈的玻璃幕牆上閃動著它巨大的橙紅色投影。城市在這一刻明亮而又沉靜。我一個人在人群中慢慢走著。紅色的圍巾暖暖地貼著我的耳際飄揚起來。風中傳來“鈴儿響叮鐺”的樂曲聲。 對了,今晚是圣誕夜,我忘了給老克買圣誕禮物。 不過這并不重要,我抬眼望望天際殘存的夕陽,它以最后的光溫暖著我的雙眼。我知道家里會有酒,有音樂,和香极了的飯菜。老克在那儿等我。 我迎著風加快腳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田肖霞,天蝎座。一九八0年生于云南,一九九四年遷居上海。 生活二三事:与好友聊天,散步,編輯序,寫小說。聊天純屬消耗腦細胞的非創造性行為;獨自散步的往往迷路;編出的程序七零八落,頻頻死机;至于寫小說——就像在巢中跌跌撞撞展翅欲飛的雛鳥,很有可能大頭朝下栽到地上。 然而從中獲得的是快樂。因為每一只鳥儿,不論能不能飛,心中都有一片藍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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