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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文揚,中國最优秀的科幻作者之一。已在科幻世界發表眾多作品。近年作品中以《斷章——漫游殺手》最受廣大科幻迷喜愛。 本文未發表。 老頭子在清晨起床,喝了第一杯咖啡,完全清醒之后,獨自咕噥著,坐在沙發上閉起眼睛,用后腦的個人接口接通中心電腦,打算与實驗站上的龐貝作每日例行的聯系。 龐貝沒有回應。 老頭子閉起雙眼后,感覺自己已經由家中瞬間到了同步軌道站里——當然這是中心電腦虛擬的環境,而不是离地球三十八万公里遠的真正軌道實驗站。 艙室空間狹小,失重的感覺逼真。老頭子像個气球一樣飄了起來,他慌忙划動几下胳膊,抖抖腳,立刻換上一雙底面帶搭鉤的工作鞋。他覺得自己像只老螃蟹,四肢并用爬下牆壁,雙腳終于粘住了地面。總是記不住,他咕噥著。 龐貝沒有赶來与他會面。別急,他想,信號由地面發往空間站,再發回來,要有好几秒鐘的時間,而且龐貝也許正忙著早起洗漱。 三分鐘后,老頭子開始不安了。他穿著搭鉤鞋的腳笨拙地在地板上邁動,飄飄搖搖地踱著步。 艙內十分窄小,貼壁固定著工作設備、食品柜、臥具、拉出式浴箱,還有那一排裝著實驗動物的容器。那些動物在失重狀態下顯得局促不安。 蒼蠅、蜘蛛、小蜥蜴都養在小型玻璃罐里,籠中有一只黑貓,一個大玻璃缸中是那條爪哇眼鏡蛇,它正盤在缸內固定的橫杆上。在動物名單里加入黑貓和毒蛇是老頭子的意見,据說這体現了他獨特的美學觀。實驗人員也都不反對。 窗外,遙遠的蔚藍色的地球懸在太空,孤獨而宁靜。老頭子肥胖的臉上滲出了汗水,汗水并不往下流,而是匯聚成几個大滴在他臉上滾動。 他退出了中心電腦,回到自己家的客廳。 老頭子的家在城市東南角六十八層,而宇航中心在西南角,一百二十二層。他乘電梯和隔离自行道赶往辦公處。這是早上七點,自行道上人很少,他后悔出來之前為什么沒喝第二杯咖啡。三十分鐘后,他到了宇航中心,用密碼登記卡通過了三道大門,走到中心內部電梯門口,按下電鈕。 “對不起,我出了點小故障。”電梯說,作為一台通用机電裝置,那說話腔調好像油滑了點,“請用二號電梯吧,它是我兄弟。” 老頭子邁著笨重的步子盡快往二號電梯走去。他背后又傳來那個人工合成的聲音:“給我兄弟帶個好!” 二號同樣饒舌:“你去哪儿?” “六層。”老頭子心不在焉地說。 “哪個處?”電梯刨根問底。 “實驗處。” “噢!那你應該坐一號上去。坐我的話,你出了門還得穿過六層的生態花園。” “一號坏了。” “噢!可怜的哥哥。他就是不如我這么經用。” 電梯說得沒錯。老頭子气喘吁吁地穿過生態花園,在橫貫花園的小溪盡頭,一個人工瀑布嘩嘩作響。老頭子盡力一跳,跳過一米多寬的小溪,掏出手絹擦擦汗,走向實驗處。 秘書處對他的來到表示惊訝——這位元老平常都是在家辦公的,很少出現在這里。 老頭子說:“咖啡!”頭也不回地拉開辦公室的門,把熊一樣的身軀擠了進去。 個人接口技術投入使用之后,老式的可視電話漸漸被淘汰,可是辦公室里仍有一部備用的。 老頭子坐在電話机前,接過秘書遞來的咖啡,一邊吸飲一邊撥通軌道實驗站的號碼。沒有人接電話,屏幕上是一片白點,“嘟嘟”聲單調地響著。 龐貝肯定出事了。 必須找個人去軌道實驗站看看,把那儿的工作接替下來。 在實際操作人員奇缺的今天,老頭子手下卻掌握著三名宇航員,這是對實驗處的破格优待。現在無論怎么往好處設想,他都認為自己只有兩個宇航員了,而這兩人都在度蜜月。 他准備叫斯基上去,從各方面說他都是最棒的。尤其是在新婚燕爾的甜蜜日子里,這個敬業的小伙子還每天与上司保持聯系,談几句工作,也談蜜月生活。這是非常難得的。 斯基在呼叫,好像早了點儿。老頭子閉起眼睛,來到他們約好會面的那個咖啡館。屋里很暖和。 斯基,身高一米九三的斯拉夫小伙子,已經坐在一張桌邊等待。他穿著敞開的滑雪衫,一臉幸福的表情,這是個單純、熱情的年輕人。 “看那儿!”老頭子坐定后,斯基指著窗外白雪覆蓋的阿爾卑斯山興奮地說:“昨天我們就在那面坡上滑雪。” “格蕾蒂很高興吧?” “她樂得像個小孩子!她從來沒滑過雪。” “我知道她是在印度那片熱土上長大的。”老頭子說。 片刻沉默。老頭子触及了一個敏感話題:印度以及中國西南部,都是“反現代主義者”的天堂。在那儿,許多拒絕使用個人接口的人住在低矮的花園別墅里。他們受不了“蜂巢一般的”現代化都市,而宁愿忍受變化無常的天然气候帶來的种种不便。他們給人口普查和稅收造成不小的麻煩。 “格蕾蒂不是反現代派。”斯基低聲說。 “我知道。知道。”老頭子了解,几個月前,在一次航天系統晚會上,這個年輕宇航員与作過太空船醫生的格蕾蒂一見鐘情。他們把這事瞞了好久,到結婚前才透露。雙方都沒有親屬,老頭子作了證婚人。他喜歡斯基就像喜歡自己的儿子。婚禮簡朴但喜气盎然。這是几天前的事。 “談談工作進展吧。”斯基及時 換了話題,“龐貝干得怎么樣?” 老頭子沉吟著,考慮怎么把這件事告訴他,最后決定還是開門見山:“今天早晨我呼叫了他,他沒回應。” “哦。”斯基的神情庄重起來。 “我到了辦公室,往實驗站打電話,也沒有人接。” “出事了。”斯基若有所思地說。 老頭子為難地說:“我想,應該有人上去看看。可是,你和那個中國人又都在度蜜月……” “我去吧。”斯基截住了他的話。 老頭子不由得露出一絲感激的神色,但還是說:“如果你不方便,我就讓中國人去。” 斯基很快地說:“他也是新婚,据說他非常愛他妻子。不,他不會答應,而且按順序龐貝后面本來就是我。”他眨眨眼,好像是說我知道你的難處,別擔心,我不會有事。 好小伙子,老頭子想。他知道“中國人”不好調遣,向來不愛做份外的工作。老頭子不想去碰釘子。 “還有,”老頭子問,“你覺得會是龐貝有意不回應嗎?” “為什么?”斯基說,“他不會那么做。”他在維護龐貝,因為龐貝是他自己提議從中國西昌航天基地調來的。龐貝与格蕾蒂是高中同學——僅僅在中心電腦的虛擬教學環境里一起上過課。 不管怎么說,老頭子一旦有點怀疑龐貝,就把從前的事儿都記起來了。龐貝在原來的單位受排擠,人們說他的為人不大好,似乎是有點好飲好賭。實驗處新建了軌道站后,缺少人手,斯基主張向西昌基地借調一位优秀宇航員——就是龐貝。老頭子還記得那個負責人當時的古怪表情和回答:“撇開別的不談,如果你僅僅要找個好宇航員的話,他就是。” ——為什么說“僅僅”?“撇開”了什么不談呢? “別想得太多,”斯基安慰他,“我去瞧瞧就全清楚了。” “你要小心,我有种奇怪的預感。” “什么預感,”斯基裝個怪臉,“是不是預感格蕾蒂會在以后几天把你耳朵吵聾?”他站起了身,“好,我開自己的空天飛机去。現在你那儿是几點?早上八點。大概兩個半小時后,再跟你聯系。” 斯基的私人小型空天飛机要用兩個半小時才能飛到空間站。在這段漫長的等待中,老頭子一直害怕會接到格蕾蒂的呼叫,質問他為什么把她的丈夫從新婚蜜月中硬拖出去。然而沒有,斯基一定好好地勸慰了她一番。 約定的時間又往后拖了十分鐘左右,斯基才呼叫了。老頭子听見他的聲音直接在耳邊說:“嗨,頭儿,請你來一下。到虛擬空間站,我等你。” 他沒說出了什么事,但從那語气中可以知道,麻煩不小。老頭子嘟囔了一句,閉上雙眼,接收從中心電腦傳來的數据流,順著它一直進入空間站,或者說,中心電腦使他有了身處空間站的完全仿真感覺。 這一次他沒忘了換好鞋子。斯基正站在艙中,老頭子一見他就問:“怎么了?” 斯基仍然站著不動,過了几秒鐘,才說:“龐貝死了。” 老頭子沒有為斯基的反應遲緩而惊奇,要知道他本人是在三十八万公里之外,他是惊訝于事情發生的突然性。 “昨天我們聯系時,他還好好的,說是一切正常。你看,是什么病?” 几秒鐘后,斯基說:“不,不是病。毒蛇咬死了他。”他一面說一面動了起來,用手在空中勾畫著輪廓。于是龐貝的尸体出現在艙室內,直立著,鞋底的搭鉤使他沒有飄浮起來,瘦長的尸体微微晃蕩,兩只胳膊像在水中一樣浮著。斯基繼續說:“他右手外緣有蛇咬的傷口,你看,在這儿。他可能在給眼鏡蛇喂食的時候,不小心讓蛇從缸里竄出來咬著了。” 老頭子說:“他肯定嚇癱了,那里有治療毒蛇和蜘蛛咬傷的藥。” “他也許掙扎過,”斯基說,“玻璃缸的蓋子撞破了。我進來時,他的尸体就這么站著,眼鏡蛇盤住了他的脖子。”他一邊說一邊從貼壁的缸中抓出那條虛擬毒蛇,像套絞索一樣纏在自己的脖子上。 “天哪。”老頭子小聲說。 斯基說:“在失重環境里,蛇會本能地盤緊它能盤住的任何東西,不論是脖子、手腕還是大腿。”說完,他伸出一只手,像擦黑板一樣把龐貝的尸体几下抹掉了——兩個人都不愿意看到那副樣子。 老頭子沒說話,在考慮什么事。斯基也沒再吱聲,在等他。 “龐貝沒有親屬吧?”老頭子終于開口了。 “沒有。”斯基說,“你看怎么處理……他的遺体?”沒有等到回答,他又說,“我可以把他帶回去。” 沒人愿意和尸体擠在一架小飛机里飛兩個半鐘頭,老頭子想,而且,那尸体送回來后,將引來一系列麻煩事,要分出人手去舉行葬禮,申請一塊墓地,會有人想看一看在太空中被蛇咬死的人,還有討厭的新聞媒介的渲染報道……那會使他心力交瘁的。 他緩緩地說:“按慣例吧。” 慣例就是,在太空中因事故死去的宇航員,如無親屬,可以進行“天葬”。 “龐貝不會怪我們的。”斯基安慰他,“天葬是宇航員的榮耀,就像水手的海葬一樣。” 不是什么榮耀,是迫不得已。老頭子對自己說,這也是個感情問題,龐貝畢竟只在他手下干了几個月,談不上什么友誼,所以他不用為此難過。要是換了個人,如果是斯基…… 他晃了晃腦袋,覺得不應該這么想,這不吉利。 斯基說:“那么我就去了,呆會儿見。” 老頭子說:“把他的個人接口取下來,以后保存在檔案館里作紀念。” 斯基消失了。這會儿他定是忙著把龐貝的尸体裝進一條密封袋里,把它搬上空天飛机,离開實驗站,讓飛机朝著背向太陽的方向加速到足夠快,然后把裝尸体的袋子推出去,讓它飛向宇宙深處——隨便哪儿。也許撞在木星上,也許失陷在小行星帶里,更大的可能性是飛出太陽系,成為一個最孤獨最沉默的旅行者。干完這些之后,斯基會回到太空站。 過了一陣子,斯基又出現在老頭子面前。“我處理好了。”他說,“那條蛇放回了缸里,蓋子我修補了一下。” 老頭子說:“你要加倍小心。現在我后悔了,不該在那种地方養那种東西。” “我會小心的。你不用責怪自己,這是意外事故。” “每小時和我聯系一次好嗎?”老頭子雖然覺得這很可笑,還是這樣說。 “好吧。” 退回辦公室里,老頭子又向秘書要了一杯咖啡,一邊喝一邊用手絹抹著汗,擬寫一份職員因事故死亡的報告。 斯基确實每小時都和他聯系了。中午,他們還到巴黎的一家飯館共享了一頓美餐,然后各自退回去填他們自己在現實中的轆轆饑腸——老頭子是在他的辦公室吃完快餐的,而斯基在實驗站里吃他的貯藏食品。 老頭子下班回家后,一直到晚上睡覺前,兩個人還是定時聯系。午夜十二點互道晚安時,老頭子提醒斯基睡覺要警醒些。 上床后,老頭子睡不著。他設身處地,想象斯基一個人在那寂靜的密封艙里,身邊都是些毒虫;所有的親人朋友都在三十八万公里之外,而并不厚的艙壁外,就是冰冷、黑暗、致命的太空。一個人在這种地方怎么能入睡呢,特別是這小小的艙室剛剛容納過一具尸体。 后來,他居然睡著了。睡得并不好,一直作夢。他在夢里有失重的感覺,和一种潛伏著的愧疚抑或罪惡感。他看到斯基正在熟睡——鉤在艙壁上的睡袋裹住了他,貓、蜥蜴、蜘蛛和蒼蠅像人一樣注視著斯基的身体。然而蛇不在了,缸子是空的。他怀著一种災難性的預感,四處尋找著蛇,或者不如說等待蛇的出現。心中有個聲音說:“我的心髒受不了,別等了,快一點,快……”突然,所有動物的目光都轉向窗口。窗外,蔚藍色的地球不見了,被一個巨大的陰影遮住,緊接著,窗玻璃外面就貼上了一個大東西,暗綠色,閃著陰冷光澤的許多鱗片滑過去。他知道了,這是蛇。真粗啊,他想,它長得太大了,把整個太空艙從外面纏住了——它要纏住能碰到的一切東西,不管是什么。使他奇怪的是自己并不激動。窗子破了,碩大的蛇頭硬擠進來,張開巨口咬住了斯基。斯基沒有醒。等一下,那是龐貝!龐貝騎在蛇頭上,對他獰笑著說:“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斯基終于睜開眼睛,說:“別責怪自己,這是意外事故。” 老頭子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喘著粗气,對自己說:“是夢,是夢。”但他仍然很害怕。他說:“燈!”床頭的燈亮了,在燈光下,他漸漸找回了自我。看一看鐘,凌晨兩點半。 應該再提醒斯基一下,對,提醒他千万小心。 他閉眼呼叫斯基,一直呼叫著。 又沒有回應! 他用袖子抹著額頭的汗水,心想,就是現在,立刻!必須有人上去看一下。只有中國人了,按順序也該是他了。 中午,吳維被耳邊的呼聲吵醒了。這是他在蜜月中第一次听到老頭子的聲音。 他應答了一句,看看身邊仍在熟睡的妻子,又閉了眼睛,進入虛擬洗手間,一邊穿衣服一邊想,現在的西半球應該是半夜,會有什么事讓老頭子如此方寸大亂呢。 穿戴停當,推開洗手間的門,瞬間轉換到宇航中心實驗處辦公室。老頭子已經等在那儿了。 “你動作慢了。”他說。“我在夏威夷。”吳維撒了謊。他不想讓人家知道,自己正和妻子住在中國一座“反現代派”的小別墅里,品味牧歌式的新婚生活。 老頭子說:“你一度假就完全忘記了工作。” “這是蜜月呀。” “斯基也度蜜月,可他天天和我聯系。”老頭子提起斯基,有些難過。 吳維難以置信地挑了挑眉毛: “你說每天?” 老頭子擺了一下手:“不提這些了!直接說吧,先是龐貝在實驗艙里被蛇咬死,而現在斯基又不回應我的呼叫,存亡未卜。” 吳維看著上司的眼睛,慢慢坐下。“是嗎?”他審視著老頭子的表情說,“你能不能仔細講講?” 十分鐘后他就了解了一切情況,但是仍然很難相信那是真的。 老頭子盯著他:“我想,該有人上去看看。” 吳維笑了笑:“只有我去了。就像你說的那樣,輪也輪到我了。” 老頭子說:“我還要對你說這句話:加倍小心。” “嗯。” “現在需要我做什么嗎?” 吳維想了想才說:“我知道你那里正是半夜,可是我希望兩個半小時以后,你在辦公室等著——真正的辦公室。”“行。” “那我就去和老婆吻別了。” 吳維回到臥室,仍躺在床上。他搖搖旁邊的人:“喂,新娘子,起床了。” 新娘子翻個身,沒睜眼。 吳維自己穿著衣服說:“我得下地干活儿了,庄稼要澆水。你起來以后記著喂雞,再給牛割點儿草。” 他老婆睜開眼睛看著他。 吳維張開兩手說:“怎么樣?你的老公好幽默!” 她笑了:“你要去哪儿?” 吳維在床邊坐下,撫弄著她的頭發,好一會儿沒說話。 “他們又叫你去了,我知道。” “有一點急事,非我不可。事情很嚴重,只有你老公能解決。” “是危險的事嗎?” 吳維咂著嘴說:“好像是那個太陽一會儿亮一會儿不亮,叫我去修修。” 他這么說話的時候,就意味著無論如何也不會吐露真情了。 “我懂了,是危險的事。我也不能攔著你,你小心吧。” 吳維俯身和她擁抱:“你更要小心,我不在的時候,可別讓人家拐走了。”心里知道自己一出門她就會哭,可是沒法子。他又說:“我走以后,可能不再和你聯系了。你一個人害怕的話,就讓鄰居過來陪你,或者叫你媽媽坐飛机到這儿來。” “我不怕,你早點儿回來。” 把門鎖好,吳維跟正在草坪上晒衣服的鄰居老太太打了個招呼。然后開起自己的電力懸浮車,一邊想著事情,一邊吃著從家里帶出來的簡單的早餐,到了不遠處小山谷里的机場。 他把車停好,讓管理員打開机庫。他找到自己的小型空天飛机,跳進座艙,檢查一下燃料是否充足。他在艙內穿好宇航服,把頭盔放在座椅旁邊,給管理員打個手勢,管理員沖他點點頭。 他關緊座艙蓋。飛机懸浮起來,滑出机庫,飄然上升。 小山谷和山坡陽面的住宅區轉眼就不見了。飛机進入同溫層后,他打開沖壓發動机開始環繞地球加速。 飛机很快進入地球背面的暗夜,速度越來越快,离心效應正把它甩出大气層。吳維看著座艙外的寶藍色夜空,星星們被一層淡淡的白霧遮蓋著,隨著大气密度的降低而越發清晰了。 這時,沖壓發動机由于不能正常工作而自動停轉。吳維啟動了核子火箭發動机,在連續的輕微爆炸聲中,他的身子深深陷進座椅里。飛机進入真空了。 他讓飛机自動導航。調整姿態火箭噴出几股高速气流,飛机對准了太空站的方向。他看到儀表顯示速度已達額定值,就關閉了核子火箭發動机,開始慣性飛行。 在航程中,吳維開始認真考慮那件事。理論上說,玻璃缸里的眼鏡蛇竄出來咬傷了喂它的人,這個可能性很小。整套實驗設備是老頭子組織人馬精心設計的,非常保險。龐貝是他們三個中最不易出意外的人,如果說粗心大意,那斯基最粗心。這也是比較而言,他畢竟是個宇航員,受過嚴格訓練。現在這兩個人連續出事,真是不可思議。他想到老頭子說的“按順序也輪到你了”,心里有一种迷信般的不祥預感。 順序是龐貝、斯基、吳維,三個人循環換班,每人在站上住一個月,然后一個月假期,一個月訓練。 他記得龐貝來替換自己時的情景。那只不過是在一個星期前,自己等著下崗,准備一到地面就結婚。龐貝在無線電對講机里說:“伙計!換班儿了。把你的飛机從艙口挪開,我一會就到。”他整理好東西后,順便向龐貝交代了几句工作情況,然后從實驗艙口鑽進自己的飛机里,關緊艙蓋,脫离了太空站。 他能看見一架飛机緩緩靠近,是斯基的“銀色飛鏢”。像上次一樣,又是斯基送龐貝上站,他倆關系不錯。吳維听說過,龐貝愛賭,賭得很凶,以至于輸掉了他自己那架昂貴的空天飛机,但不知輸給了誰。兩机交錯時,龐貝和斯基貼在窗口向他招手示意,斯基在對講机里說:“嗨!吳,我不參加你的婚禮了。我昨天剛結婚,回去以后馬上就去旅行。”吳維有禮貌地說:“恭喜你。希望你們白頭到老。”他与斯基交往并不密切,就像他跟所有外國同事的交情一樣。 銀白色飛机平穩地轉動著,座艙与實驗站的艙口實現對接。吳維這才駕机返航。 接著就是婚禮和蜜月。一個星期的時間很快過去了,現在回憶起來,這個星期又仿佛很長,容納了很多的事情…… “目標,前方三千六百公里。”自動導航儀提醒道。 “減速。”吳維說。 太空實驗站不是很容易能用肉眼看到的,在靠得相當近時,吳維才從深邃的宇宙背景中把它分辨出來。它看上去体積很大,其實大部分是合金架固定的太陽能電池板,以及水、空气循環裝置,核心部分的實驗艙直徑只有六米。在它下部緊貼著一個銀色的東西,那是斯基的空天飛机,与實驗站對接在一起。 核子火箭最后呼出一口气,熄火了。調速姿態火箭把飛机穩穩地送到斯基的銀色飛机后面,一只帶抓鉤的机械臂從机身側腹伸出,夾住那架飛机的机翼,然后,兩架飛机慢慢靠近,貨艙口的搭扣把它們連結在一起。 吳維感覺到一下輕微的震動,飛机停穩了。 空間很黑暗,但又有無限透明的深度。他處在地球的陰影里,一線曙光剛剛把遠處的地球勾勒成月牙狀。為了保險,他戴好頭盔,打開宇航服上的氧气閥,從座艙与貨艙之間的小門爬過去,又通過對接處鑽入斯基的飛机貨艙,里面是空的。他爬行到前端,又推開一道小門,進入座艙。他關上小門,先休息一會儿。 空天飛机就是用座艙根部邊緣与實驗站入口對接的。艙蓋關閉,就把站內与站外隔离開來。 吳維打開座艙蓋,入口就在上方,沒有燈光。他謹慎地檢驗了空气成分,無异常,這才脫下頭盔,叫道:“斯基!你在嗎?” 沒听到回答,他抓住梯子慢慢爬上去,用腳關了飛机艙蓋,把頭探出通道口。艙內漆黑一片,只依稀看到半空浮著一件橫放的、長長的白東西,輪廓像人。他命令艙內照明系統全部開啟。 最初,他不大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他整個人進了艙內,在明亮的燈光下看清斯基那死灰色的臉,和那雙微微張開露出已渙散的瞳孔的眼睛,才确信他真的死了。 他是在睡覺時死去的,鉤在艙壁上的睡袋裹住了他的身体。那條眼鏡蛇纏在他脖子上,吐著黑色的舌信。 “這很正常,”吳維對自己說,“在失重環境里蛇會拼命盤住它碰到的每一件東西。”但那閃動的蛇信和冷漠的眼睛仍然使他心惊。兩條人命!他真怀疑這條蛇是受過殺人訓練的。 斯基橫起的軀体异常魁偉,臉部略顯浮腫,嘴唇微張,构成一個奇怪的笑容。不知道蛇咬了他哪個部位,得把蛇拿下來。吳維抬眼看看固定的玻璃缸,蓋子破成兩半,只用膠帶貼住破縫,正因為這樣才關不緊,蛇把半邊蓋子頂開了一點空隙。吳維小心地繞開那條蛇,看著它,把手伸向玻璃蓋。 突然一聲叫喚把他嚇出了冷汗,過了片刻才明白那是貓叫。籠里關了一只巴爾蒂斯油畫中才有的陰險的黑貓。他沖貓一咧嘴,把玻璃缸蓋子打開。 現在抓蛇。顧不得是否滑稽,吳維把頭盔戴上,他的全身都保護得嚴嚴實實的了。他控制著失重的身体,在离蛇一米之外探過身去,左手抬起來逗那條蛇。 蛇隨著他的手,晃動著頭,發出輕輕的“呼呼”聲,頸部膨脹起來。要一下子抓住蛇頭下面,他想,手疾眼快,不然就完蛋。他后悔為什么沒多看几本“耍蛇秘訣”之類的書,以至于現在不是他逗蛇,倒好像是蛇在逗他——他盯著蛇那有規律的晃動,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緊張得仿佛被蛇施了催眠術一樣。 籠中的貓又叫起來,聲音長而凄厲。吳維眼睛的余光可以瞥見它四爪叉開抓著籠子,向這邊看。他說:“叫什么?呆會跟你算帳。”眼鏡蛇就在這時竄了起來,但動作失准,因為它不适應這儿的無重力環境,蛇頭直向上方飄去。吳維右手揮過去抓住它的脖子,左手就勢打了它一個“耳光”,在那种情勢下,這是絕對有必要打的。蛇暈頭轉向地被塞進了玻璃缸,立刻本能地盤住橫杆。吳維把蓋子蓋緊,又用膠帶交叉固定,貼了十几道,這才摘下頭盔。 小貓一直在凄聲長叫。吳維不予理會,俯身查看斯基的尸体。不出他所料,傷口在后頸部,蛇牙留下的小孔顏色發暗。可怕的家伙,連續殺死兩人,叢林中的野性真是一點也沒減弱。 這時他想,貓不停地叫也許是因為餓了。他從籠子底下的小抽屜里拿出貓食,取了一點送進籠中。貓不叫了,貪婪地吃起來。 “可惜你不會說話。”吳維用探究的目光看著貓說,“你看見了事情是怎么發生的,從頭到尾,你什么都知道。”后者只匆匆抬頭看了他一眼,就又忙著去吃飯了。 吳維依次喂了蜥蜴、蜘蛛和蒼蠅,回來站在正洗著臉的貓面前,說:“怎么樣?告訴我吧。”貓又叫起來。 老頭子開始呼叫他了,脈沖信號從地球上的中心電腦發送到實驗站外部的天線上,又轉到他后腦的個人接口里。 在這個地方我可不想用它。吳維想,進入中心電腦等于把我睡眠中的身体交給那條蛇。 他用可視電話,撥打著老頭子辦公室的號碼。几秒鐘后,老頭子的臉出現在屏幕上:“怎么回事?” 吳維說:“斯基死了。我想用電話聯系,好嗎?” “當然。”老頭子黯然道,“真的發生了……”他往前湊了一點,“是不是蛇咬死的?” 吳維愣了一下:“為什么這么問?你怎么知道?” 老頭子擺了擺手:“龐貝就是這么死的。而且,昨天夜里……” “昨天夜里怎么了?” “不提那個,無關緊要。”老頭子說,“一個夢或者一种預感,我并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這么說斯基也是被毒蛇咬死的嗎?” 吳維說:“有蛇咬的傷口,但是還不知道他的真正死因,要驗尸。我想把斯基帶回去。” “你的意思……”老頭子惊道,“蛇咬了他,可他并不是因為這個……” “我也不知道。兩個人相繼被蛇咬死也太巧了,應該仔細調查。” “小心哪!你在暗示,”老頭子有點羞惱地說,“這件事故的背后可能是謀殺?在我的實驗站上!” “我沒那么說。” 老頭子仍不放松:“离地球三十八万公里外發生謀殺!可那實驗艙里只有斯基一個人,任何物体飛近,他都會听到雷達系統的報告!” “艙里不一定只有斯基一個人。而且,要謀殺他也不一定要飛近太空站。” “不用飛近?”老頭子睜大眼睛,模樣有點可怜。 “只不過這么說一說。”吳維說,“等驗尸以后再慢慢考慮這些吧。現在請你把中心電腦里的軌道實驗站結构圖像傳送給我,我想檢查一下。” “好吧。”老頭子說。 吳維環視著四周。從中心電腦送來的圖像資料,變成神經脈沖直接輸入他大腦的視覺中樞,与視网膜接收的圖像疊加起來,于是他目光所及的艙壁都變得透明了,一切結构清晰可辨。他在檢查,艙壁結构中有沒有什么可以藏東西,确切地說是可以藏人的空隙。 較大的空隙只有衣櫥和食品柜。他打開衣櫥,這是一個小密封艙,里面有備用宇航服和氧气罐。如果實驗艙有了裂縫,或者由于任何原因使空气外泄,工作人員可以躲進衣櫥,支持到救援人員赶來。這儿只能容納一個直立的人。 吳維看過衣櫥,似乎很滿意。他又拉開食品柜,里面的食品几乎是滿的。這還是龐貝來接班時補充進去的存貨。 “看到什么了?”老頭子關切地問。 吳維坦率地答道:“什么也沒發現,我還是寄希望于驗尸。” “你馬上回來嗎?” “不,我在這儿呆一陣再看看,你不要泄露這件事。” “我倒希望永遠沒人知道此事。”老頭子憂心地說。 “那不可能。”吳維說,“早晚大家都會知道,只是現在還得保密。” 老頭子很為難地說:“格蕾蒂……現在是斯基的遺孀了,也不讓她知道嗎?” “噢,那不一樣。最好是你告訴她吧。” “難辦的事儿都推給我了。”老頭子胖胖的臉頰松垂著,“你叫我怎么說呢?” 吳維也很為難,他搔搔頭說:“就說意外死亡唄,殉職,英雄,這些都加進去。說是蛇咬的。告訴她,不久就能看到斯基的遺体了。想必她要看的。”他同情斯基,因為自己也是剛剛結婚。 “我自己會注意措辭。”老頭子發現這個下屬似乎在命令自己了,就生硬地說。 “那么,暫時沒有請你幫忙的事了。”吳維要關掉電話。 老頭子忙說:“注意安全!必要的話,你每小時和我聯系一次怎么樣?” “我看不必了,到中午再說吧。” 老頭子想了想說:“你要在那儿把整個事情弄清楚嗎?你一個人?如果抽得出人手,我就會再派個人去。” “人多不一定有用,很多事情要用這個的。”吳維指指自己的腦袋,“好,中午見。” 老頭子心情似乎緩和了些,說:“好吧,中午見。我們一起去一家巴黎飯館吃午餐怎么樣?紅油燜野兔,水果鴨,我付帳。” “我在站上不想用個人接口,你自己去吧。” 老頭子聳聳肩膀:“那算啦,我請格蕾蒂,也許這能讓她好受點儿。對了,你記住把斯基的個人接口板取下來,以后要送進檔案館。” 關閉了電話,吳維脫下手套,把斯基的尸体翻動了一下,后腦向上。撥開頭發,就看到枕骨下方那片人為角化皮膚上的細小拉鏈,把它拉開,指甲大的黑色接口板露了出來。他用兩個手指輕輕地把它從頭骨上的插座中拔下來。這种設計便于修理,他想。 吳維小心地把拉鏈拉好,拿著斯基的接口板,打開工作設備抽屜,發現那里面已經有一個小瓶裝了一塊板,應該是龐貝的那塊。他把斯基的接口板放進去,塞緊瓶口。忽然,他似乎极有興味地搖晃起瓶子來,著迷般地看著兩塊板,足有兩分鐘。 還有很多事情要仔細考慮,他想著,把瓶子放回抽屜里。斯基的尸体一定得搬走,它橫在這儿影響思路。吳維把斯基的頭整個推進大睡袋里,封了口,把睡袋從壁上取下,拖著它從出口爬進飛机,把它塞進貨艙,再爬回來。這花了他十五分鐘的時間。一邊干,吳維一邊想,難怪老頭子要緊張,這個實驗的計划是他擬定的,他有個雄心勃勃的規划,要用這座同步軌道站做許多事情,遠遠不止“考察動物在外太空的各种反應”。這僅僅只是開頭,而這項事業剛開頭就被迫中斷了。不管是意外事故,還是謀殺,都對實驗站的未來不利,所以,他認為老頭子是最不希望此事發生的了,可以把他從怀疑名單里排除出去。 回到實驗艙,吳維突然關掉了所有的燈。艙內并不十分黑暗,因為已經有几線陽光從窗口斜射進來。他用鞋底的搭鉤鉤住牆壁,平躺下去,說:“動物兄弟們,我睡了。我要躺著想想,昨天晚上斯基這樣睡的時候,艙里發生了什么事。” 他習慣躺著想事情,但在太空中無論什么姿勢都一樣。他看著玻璃缸里微微閃亮的蛇,無疑,認為這條蛇受過殺人訓練的想法十分荒唐。但是,他又記起另一种傳說,即“遠距离控制”的說法。有些人可以在非常遙遠的距离之外控制人和動物,那种控制往往是在潛意識深度中進行的。不過這只是傳說,所謂的現代迷信。 他閉上眼,确實需要休息一會儿了,沒睡夠就被叫醒,又飛了這么遠的路,剛才和老頭子通話以后就開始感到疲倦。他飄在空中,想起了家里的妻子,一陣舒适的倦意像溫水一樣漫開…… 他一定睡著了一會儿,某种強烈的危机感使他惊醒,有件事還沒有做,怎么能睡著呢。非常重要的事,他下了牆壁,看看四周,從工具抽屜里找出蛇傷藥,放進宇航服口袋里,又躺平了。奇怪的是,這一次他清醒异常,倦意一掃而空。 剛才的瞬間,肯定有個什么念頭在他腦子里一閃。要好好想想,跟蛇藥有關嗎? 在動物們各式各樣的目光注視下,吳維頻頻拍著額頭,一邊在嘴里念叨著什么,一邊數著艙內的東西。 突然,吳維又下了牆壁,來到食品柜前,把它打開,一件一件地把里面的食物包都拿出來,然后又放進去。做完這件事,他神色興奮,自言自語:“這就奇怪了,這就奇怪了。這么多怪事儿……” 他在艙內走著,在地板上、牆壁上、天花板上,到處走,顯得心事重重,又有點高興。 最后,他站在蛇缸旁邊。蛇一看到他就開始蠕動,盤緊了長長的身子。 吳維指指它說:“我閉會儿眼,你可別干傻事儿。”他果然走到一邊去閉起了雙眼,自語道:“我得去一趟中國西昌……” 上午九點半,吳維就出現在老頭子的辦公室。他坐在椅子上,一邊擦著濕淋淋的皮鞋,一邊像是自言自語:“生態花園是誰設計的?那個瀑布太讓人倒胃口了。” 老頭子沒回答,急切地問:“斯基的遺体送去檢查了嗎?” “送去了,就在這一層。他們說一會儿給結果。”吳維忽又說,“那個電梯可真是多嘴多舌。上來的時候,我們互相講了點儿經歷——它也是有經歷的呢!” “是工程部的小伙子們安裝的程序,”老頭子說,“他們都是些二百五。” “是啊,人讓它說什么,他就說什么。比方說,我讓它給每個從一樓上六樓的乘客都講一個故事,它也肯定會講。” 老頭子正品味他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傳真机響起來,驗尸報告送過來了。他從傳真机上取下一張單子,看了一會儿,說:“是被蛇咬死的。”把報告遞給桌子對面的吳維。 吳維接過單子卻不看,說:“當然。如果不是,那就會亂套了。一定是蛇毒致死才對。”他又轉向老頭子,“你已經請格蕾蒂過來了嗎?” “嗯。”老頭子看看表,“她也許就快到了。” 兩個人走出辦公室,乘電梯下到一層,坐在大廳的長沙發椅里面。 “你剛才那句話是什么意思?你說,如果不是蛇毒致死就不對了。” 吳維說:“是啊。在那儿有一條毒蛇,人要想死在那儿,如果不是被蛇咬死的,就不合理了。” 他沒等老頭子繼續問,忽然轉到了另一個話題:“你看,個人接口与虛擬現實技術使用了十五年,但是很少有人真正了解它的運轉方式——他們懶得了解,只管輕松地享用它。” “這不奇怪。”老頭子說,“上個世紀末,有多少用可視電話的人愿意去考慮聲音和圖像如何變為數字信號,沿電纜傳輸到數千英里外,又如何還原為聲音和圖像呢?實際上大多數人對他們使用著的東西都是一知半解。” “他們就是利用了這一點,利用人們模糊的概念和固執的成見來犯罪。” 老頭子警覺地盯住他:“他們?誰?” “犯罪的人們。”吳維也看著上司的眼睛,忽然目光轉向大門口,“我想,那是斯基的夫人來了。” 格蕾蒂站在大門外,她穿著黑色長裙,襯得清秀的臉頰格外蒼白,眼睛有點紅腫,但神色還算鎮定。 老頭子走過去,吳維跟在后面。老頭子像一個父輩那樣張開了臂膀,格蕾蒂沉默地讓他擁抱了一下,有一小會儿,沒能克制住凄愴的心情,差點哭了。 “我想馬上看看他。”她低聲說。 “走這儿。”老頭子帶著路,邊走邊說,“格蕾蒂,我像你一樣難過。可是你要知道十個死去的親人也及不上一個活著的重要。你瞧你這么瘦,別把自己的健康毀了。” 格蕾蒂低著頭匆匆地走路。 到了二號電梯門口,電梯門自動打開,傳出人工合成的柔和聲音:“歡迎你們乘坐我上樓,我可怜的哥哥病還沒好。” 等人們都進去了,電梯又問:“各位,你們去几層?” “六層。”吳維說。 “噢。”電梯等了片刻,神秘地說,“不管你們信不信,這事儿是真的。一個女人把她丈夫殺死丟進了冰庫,想造成他死于西伯利亞的假象。” “真蠢。”吳維說。 “不,她想得好。”電梯深通世故地說,“只是她該倒霉,女人的手做事總是不徹底,那男的沒死透。他知道自己不凍成硬肉是不會被搬出去的,于是就把凶手的名字寫在自己還沒變得很硬的身上。那女人后來沒發現,可法醫看到了。你們猜,他把字寫在哪儿了?” “腳趾縫。”吳維說。 “不!” 老頭子審視著吳維,這就是那個從一樓到六樓講的故事嗎?這完全不對,太荒唐了。這不是事實,事實是——他偷瞥了一眼格蕾蒂,她好像什么都沒听見,呆呆地在想心事。斯基是被毒蛇咬死的,驗尸報告不會有錯,老頭子想。 “他寫在舌頭上了!”電梯說完,嘿嘿地笑起來,“各位,到站了,請慢走。” 三個人走了出去,穿過生態花園。老頭子先跳過小溪,吳維也用力跳過去,對后面遲疑著的格蕾蒂說:“當心,別弄濕了裙子!” 格蕾蒂低頭看看小溪,輕盈地一躍——她落在了水里。 吳維對呆住了的格蕾蒂說:“怎么,你的健康真被毀了嗎?就在這短短的几個小時里?” 老頭子气得臉都紅了,要走過去。吳維擋住他,大聲向格蕾蒂說:“還記得剛才那個故事嗎?走,我領你去看看斯基的舌頭。” “不!”格蕾蒂從水中掙扎上岸,一邊惊呼一邊向外面跑。吳維邁出几大步抓住了她,老頭子气喘吁吁地跟過來,下巴上的肉一抖一抖的。 “你跳不過小溪,你還沒從失重感覺里完全恢复過來!”吳維對格蕾蒂說,“昨天上午到今天凌晨你都是在太空度過的。是你用空天飛机把你丈夫冰凍的尸体送上實驗站的!是你謀殺了斯基!” 格蕾蒂跪在地下哭著,全身發抖。 吳維俯身對她說:“讓我們去看看斯基吧。他在最絕望的時候往自己舌頭上寫了哪几個字,你想知道嗎?” 從那堆簌簌顫抖的黑裙子里飄出一句微弱的話:“我是被迫干的!” 吳維的神情平靜下來,對老頭子低聲說:“她認罪了。叫保安部來兩個人。”緊接著,他做了件怪事——把格蕾蒂的個人接口板取了下來。老頭子已經無暇思考,只是叫來了兩個保安人員,把格蕾蒂帶走并看守起來,同時呼叫警察局。 “我們去辦公室吧。”吳維說。老頭子肥胖的身軀小跑著,說:“你怎么沒對我提起斯基的舌頭上有字?” “有沒有字我也不知道,這是心理戰術。” 說著話,兩個人已經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吳維說:“想必你已經明白了,斯基死在地面上,而不是太空艙里。” “我不明白。”老頭子說著,端起秘書送來的咖啡。 吳維也拿起一杯咖啡說:“他們度蜜月不是在瑞士,也不是法國,而是在印度,在格蕾蒂自己的秘密別墅里。是的,這個從小在印度長大的英國小姐,對眼鏡蛇的感情很深,甚至把它帶到了婚床上。她像個古代耍蛇人一樣熟練地拿著毒蛇,咬死了她丈夫。” “咬死了她丈夫!”老頭子低呼。 “是蛇咬的,不是她咬的。”吳維說,“不過我看也差不多。對,她不能一個人干,得有人幫她處理那九十多公斤重的尸体。” “那么她還有同伙了?”老頭子狐疑地說,“會是什么人呢?” 吳維看著他,過了片刻說:“你還不明白?就是第一個死去的龐貝呀!” “龐貝!”老頭子惊道。 “你看見龐貝的尸体了嗎?”吳維說,“你沒看見,沒有人看見,只不過是斯基說他被毒蛇咬死了。然后呢,斯基這個證人也死了。這就叫作死無對證,真是銷聲匿跡的好辦法。” “斯基不會騙我。”老頭子說。 “那不是斯基。” 老頭子說:“是他。” 吳維笑了:“你忘了我們在一層大廳里的談話嗎?大多數人還不清楚個人接口与虛擬現實技術的運作方式。比如,你在虛擬的飯館里見到湯姆,湯姆請你借給他十塊錢來付帳。但也許不是他欠你十塊錢,而是杰里,杰里用湯姆的形象來向你借錢。” 他順手把桌上的驗尸報告單翻過來,用筆在空白面中央畫了一個大圓圈,從大圓中連出兩條帶箭頭的線,每個箭頭上畫了一個小圓。他說:“大圓是中心電腦,小圓是人腦,箭頭是個人接口。所謂人進入虛擬環境,其實是虛擬環境進入人腦。現在你懂了吧?任何人只要插上斯基的接口板,知道他的私人資料庫密碼,就可以用他的形象進入虛擬環境,用他的聲音說話。那形象和聲音是早就存在私人資料庫里的。” 老頭子緩緩點了點頭。 吳維說:“還是順著我一開始的思路講起吧。剛剛看到斯基的尸体時,我只是感到震惊,而且怕那條蛇,以至于我不敢用個人接口与你聯系,改用了電話。這使我發現了第一個疑點,在那樣危險的情況下,斯基居然敢把他毫無防護能力的身体放在眼鏡蛇的攻擊范圍內,而且是每個小時都這樣做一次!換了我是不會那么大膽的。” 老頭子開始用几乎是欽佩的目光看著他。吳維接下去說:“另外,我又發現至少有兩件事不像是斯基做出來的。首先,蜜月剛剛開始,急切地投入愛河的斯基竟然每天定時与你聯系,每次又都是獨自一人,沒有帶上他的新娘,這是違反人情的事。其次,在太空艙里,他明明知道那條毒蛇可能傷人,但睡覺時卻不把蛇藥帶在身邊。根据這兩條,再加上剛才說的第一個疑點,這個人清楚地知道那條蛇其實不會傷他。而且,既然他能用斯基的個人接口板冒名頂替,斯基想必是凶多吉少了。” “我假定這個人殺死了斯基。為什么要殺他呢?應該可以得到某些好處。什么人可以使得斯基吐露他的個人資料庫密碼呢?是他最信任、最熱愛的人!你瞧,事情就這么一步步地清晰起來。” “但不能肯定就是格蕾蒂。她為什么要連龐貝一起殺死呢?這完全沒有必要,也非常危險。而龐貝的尸体已經‘天葬’了,就是說沒人可以再把它找回來。這個龐貝是斯基介紹來的,而斯基卻是通過格蕾蒂才認識了他。我想,格蕾蒂与龐貝的關系絕對不是中學同學那么簡單。你回憶一下,斯基墜入情网,太空站計划實施与龐貝的到來,三件事在時間上挨得多么緊湊,就會產生怀疑了。” “好,順便提一下另一個疑點。我發現食品柜里的東西几乎沒有動過,龐貝在太空站住了將近一個星期,卻沒吃什么東西。他如果病了,為什么不告訴你呢?那么,他這几天不在太空艙嗎?不,相距三十八万公里,這在中心電腦里無法作假:聯絡信號有滯后效果。他得每天与你聯系,還要喂貓,喂蒼蠅,不能餓死它們。他在那儿,但是他吃不下東西,用我們的話說,叫作食不甘味。一個人在什么情況下會這樣呢,這很值得考慮。” “我在太空站的時候,抽空去了一趟西昌航天基地——那時我已經相信眼鏡蛇不會出來咬人了。我了解到龐貝在原單位的問題,他賭債累累,并且有用秘密帳號貪污公款的嫌疑。可不是嗎,只要他一死,這兩個麻煩就都沒有了。” “想必在這時,格蕾蒂在晚會上認識了斯基。斯基對她一見傾心,開始熱烈地追求——計划是誰想出來的我不清楚。反正格蕾蒂從斯基嘴里知道了同步軌道實驗站的事,知道了眼鏡蛇,知道還缺少一位宇航員。于是龐貝也知道了,于是,就有殺人的計划。” “龐貝必須消失,他以后可以作個反現代派,不用個人接口,改名換姓,在印度,或者隨便在哪個世外桃源自由自在地過日子。而殺死斯基是一石二鳥之計,既可以為龐貝的死作掩護,又能得到一筆遺產。我想除了斯基原有的財產之外,格蕾蒂也許以職業危險為借口,說服他買了巨額的人身保險。” “三個人的順序你是知道的。龐貝、斯基、我輪流上站。龐貝當然要先死。就在斯基与格蕾蒂結婚后,龐貝上站來接替我;或者反過來說,格蕾蒂選中了那個時間結婚。斯基用他自己的飛机送龐貝,這也是為了讓我作個見證:當時龐貝、斯基兩個人都還健康地活著。但是龐貝并沒有因賭博而輸掉他的空天飛机,這一點非常重要。在全世界擁有私人小型空天飛机的人寥寥無几,這是對优秀宇航員的特殊獎賞——當然他自己也得付一部分錢。” “龐貝留在站上,斯基返回地球后就去度蜜月了。格蕾蒂顯然并不愛他,而是讓毒蛇与他接了個吻,把他殺死在印度山村中一座小別墅里。然后呢,格蕾蒂駕駛飛机——別忘了她作過太空艙醫生,能适應太空環境,她到站上接龐貝。龐貝在晚間与你中斷聯系的時候,跟格蕾蒂一起飛回地球。當然,那時印度是白天。但有誰注意他們呢?那可是個偏僻的地方。” “龐貝与格蕾蒂一起,把斯基的尸体搬進冰柜里凍起來,把他的個人接口板換插在格蕾蒂頭上。龐貝又飛回太空站,他還得每天向你匯報工作情況,外加喂貓。而格蕾蒂作為斯基也是每天与你聯系,談談在阿爾卑斯山滑雪的事。這有兩個目的,第一是讓你感覺斯基一直活著;第二是當龐貝‘死’了時,要及時接受上站的任務。如果在那一天斯基突然与你聯系,你會覺得太巧了,而每天定時聯系就很自然。” “龐貝等了几天,心急火燎,以至于飯都不大想吃。到第六天,他‘死’了,不回應你的呼叫。‘斯基’又与你見面,你自然把任務給了他。這時龐貝已駕机飛回印度,兩人把斯基的尸体搬上飛机——印度剛剛入夜,干這事很安全。他們每人開一架飛机,龐貝藏起來的那架這才派上用場。兩架飛机到了太空站,把斯基的銀白色飛机与實驗艙對接,他們搬運尸体,把尸体擺好。格蕾蒂与你聯系,她當然不會用可視電話,那就露餡了。她描繪了龐貝凄慘的死狀,她有把握,你八成會同意‘天葬’,如果你不同意她顯然會勸你這么作。而龐貝則把裝蛇的玻璃缸蓋子打破,再用膠帶貼好,膠帶上當然印了斯基的指紋,橫豎他也不會反對了。這一切做完還不能走,格蕾蒂要每隔一小時与你聯系一次。所以兩個人在站上呆了一天,直到与你互道晚安后,他們上了龐貝的飛机,一起返航。事情就是這樣。所以,請印度方面的警察馬上找到格蕾蒂的別墅,在那儿多半能看見龐貝先生,他累了几天,也許正在蒙頭大睡。” 老頭子點點頭。跟警察局聯絡后,他突然問:“你為什么要摘下格蕾蒂的個人接口板呢?要知道龐貝的板已經被取下來了呀。” “我怕她利用第三者通知龐貝逃跑。并不是說他們還有同伙,那可能是一個不知情的鄰居。” 老頭子又問:“為什么不是另一种情況:龐貝在太空艙裝死,等斯基去接管時,用毒蛇偷襲?” “我想過了,那樣太不保險。斯基人高馬大,偷襲不易成功,而且在狹小的太空艙里搏斗是危險的。再加上他們必須肯定,你派去接替龐貝的人是斯基,而不是我,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那就只有讓‘斯基’每天与你聯系來求得這個机會,也就只有拆下他的個人接口板。所以,這對男女為了保險,為了保證計划一定成功,要首先把斯基确确實實地殺死。” 老頭子啜著咖啡,想了好一會儿。 吳維說:“警察會好好調查這個案子,他們肯定要去現場。所以,既然這些日子不能上站工作了,我想去度完我的蜜月。” “可以,”老頭子說,“你還沒向我介紹過你的夫人,照片都沒看過。”他停了停說,“如果格蕾蒂一口咬定她是清白的,我們也沒辦法。對吧?” “也許。可是她已經認罪了,她對警察也會認罪。” 老頭子笑著說:“你讓電梯講的那個故事可說是精彩的一招。”他的表情又變得嚴肅了,“可是,最好讓它別再講了,我不愿意再听這种故事。” “我也不愿意。”吳維說。 (完) 本文由作者本人提供,科幻桃花源獨家友情推出,轉載請申請飛騰授權。 科幻桃花源:http://flying01.yeah.net http://flying02.yeah.net http://flying03.yeah.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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