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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拉德。克萊因(1937--),法國科幻小說作家,生于內尼利。原名熱拉爾。克萊因,有時也用筆名吉爾。德。阿吉。作品多以時間為題材,主要有《星主的策略》(1958),《明天前的一天》(1963)和《戰爭霸王》(1970)等。 兩部電話同時響起來。吉羅姆·波什猶豫著,不知道該先接哪一部。這种令人不快的巧合倒是常常發生的,但從來沒發生在這樣的一個時刻:清晨九點五分,你剛剛走進辦公室,眼前看到的只是窗外陰郁的景色--一道灰黑的長牆,牆上几處斑點,又抽象又黯淡,甚至無法叫你從這里開始遐想些什么。如果事情發生在十一點半,那倒不足為奇了。十一點半,那時人們的情緒開始變好了,為了擠出几分鐘時間去吃飯而匆匆准備結束上午的事務,所以心情比較舒适,這時線路就忙碌起來了,所有的電話机都同時叮鈴鈴響起來,高在幽暗的小房間里的電話交換机這時候大多都要出故障:震顫著,冒煙,甚至燒毀。 他知道几种應付這個局面的方法。從一部電話机上拿起听筒,回答;任另一部響下去,直到對方等得不耐煩了,決定過几分鐘再打,或者是帶稱號的名字,假如其中有一個是女士,先接她的。女人在講公事的時候更加簡明扼要。要不然索性同時對兩部電話講話。 吉羅姆·波什把兩部電話的話筒同時拿在手里。鈴聲不響了。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手里握著的這個黑色的,冰冷的小玩意儿几乎沒什么重量。然后他又看了一眼左手那個和右手的一模一樣的話筒。他真有心把兩個話筒狠狠地撞在一起,撞它個粉碎,要不就發個善心,把兩個話筒一上一下對著放在桌面上,這樣就可以叫它們互相講話了。天知道,說不定兩個打電話的人還真能談出點什么來。 但這一切与我毫不相干。我不過是個中間人,一個小小的中間人。我把話筒听下來再重复出去。我是感受器与傳聲筒之間的過濾器,是一張嘴巴和一只耳朵中間的助听器,是兩封信中間的自動記錄筆。 他把兩個話筒各放在一邊耳朵上。 兩個聲音:吉羅姆,有人給你打過電話了嗎?我…… 一個聲音堅定,清晰;別一個煩躁不安,似乎馬上就要犯歇斯底里了。它們在他的耳朵里的回聲非常相似。喂…… 這是最普通的一种談話公式,語調謹慎,毫無感情色彩。但是他們為什么不透露他們的姓名呢?解釋起來要費很多時間……線路會再聯系很困難……听著,這要……。千万不要……。找個托可是一輩子難得的机會,你一定要給出明辭……我不是……不……“确的答复……”……(開始有靜電干扰了,好象是沙子落……到金屬上的聲音。)……千万別猶豫。兩邊都是嘶嘶的聲音。右邊發出金屬磨擦的聲音;左邊的机器輕微的鳴響。右邊發出一陣雞蛋皮被磕破的聲音;左邊仿佛誰在一根彈簧上磨砂輪。 “喂,喂。”吉羅姆·波什徒勞地叫道。卡嚓。卡嚓。嗡鳴的聲音。寂靜。嗡鳴聲。寂靜。右邊和左邊同時傳來占線信號。他挂斷了左邊的電話,等了一分鐘右邊的電話,電話听筒握在他右手的手心里,他把它貼在耳朵上,听著里面發出的悲哀的,机械的音樂曲調。它只演唱兩個音符:音響,休止,音響,休止;就像個看不到的空襲警報器從它的塑料殼發出的呻吟聲。過了一會儿他把右手的听筒也放回到它的支架上。透過打開的窗子,他仔細地審視著天空;從遮住他大半部視野的那面久經風吹雨打的牆上掠過几只肮髒的小鳥和烏黑的麻雀。他又把目光轉到屋里來。靠近窗戶挂著一份一家電子計算机公司贈送的藝術日歷,這張日歷每天都呈獻一張精致的巴羅克式繪畫复制品。這一天他看到的是《觀看犀牛》。犀牛不耐煩地把脊背調過來對著觀眾。也可能是為了更好地把自己呈現給一位業余畫家。在一道低矮的欄杆后面站著一位穿著長衣服,戴著假面具的女人,一個意大利啞劇中的丑角,還有兩個用絲帶系著的孩子,他們都在津津有味地觀看犀牛。那是同一個人的聲音。但是一個人怎么能夠同時在兩部電話机里講話呢?再說,他們說的是完全不同的話,而且是通過兩條線路。 我听過這聲音。我肯定在什么地方听到過。他仔細回憶他朋友們的聲音,他的一些主顧的聲音,還有那些雖然有些來往,但既不是朋友又不算主顧的各种人的聲音,商人,醫生,貿易家,出租汽車站電話里的聲音,所有那些只能在電話中听到過而無法想象他們面容的聲音:有的油腔滑調,有*盛气凌人,有的干巴巴的,有的談笑風生;此外還有嘻笑的聲音,陰郁的,沉默寡言的,簡單明了的,夸夸其談的,尖酸的或者挖苦的聲音。只有一件事他可以肯定--他在兩個話筒中听到的是同一個人的聲音。他們過一會儿還會再打來電話,他自言自語說。他還會再打電話來,因為實際上兩邊說話的是一個人,雖然左邊的聲音清晰,肯定,嚴厲,几乎是揚揚得意,右邊的則是壓抑,恐懼,仿佛痛苦的呻吟。僅僅通過電話里的聲音就能了解一個人,這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他開始做自己的工作。一疊白紙,一盒曲別針,三支彩色鋼筆,各式各樣的樣本,表格放在伸手就能夠著的地方。他需要起草一封信,寫完一個文件,修訂一份報告,核實几個數字。這足夠他忙乎一早晨的。報告只有下午再寫了。午飯之前他還要考慮考慮在哪儿吃飯的問題,他拿不定主意是在公司的食堂里吃還是到附近的一家小飯館,還是照老習慣去食堂吧。開始兩年他總是那兩家小飯館,因為食堂老是使他情緒感到壓抑,使他產生一种感覺,好象他在一個不是由自己選擇的世界中生活。為了擺脫這种念頭--哪怕只是象征性地擺脫,他總是欺騙自己說,他在這個世界上不過是暫時逗留一下,正像上學或者服兵役一樣,只要熬過一段日子就成了。但生活倒也不是那么熬的;工作一般說來還是很有意思,同事們也都很聰明,很有教養。有几個甚至讀過他的大作。一定是誰想開他個玩笑。這類玩笑只要有個磁帶錄音机就成了。剛才并沒有一問一答地談過話。我只是在听著,喊几聲“喂,喂”,問問對方的姓名。一個并不高明的玩笑。 他開始做自己的工作。可奇怪的是工作時他的思路總要跑到他想寫的--他必須寫的故事上,跑到昨天晚上寫得很不順手的那篇故事上。昨天晚上他在公寓里把所有的燈都打開了,他從這個房間踱到那個房間,因為他忍受不了老是為一件事擔心,老是考慮著某某人對那些顯然不太站得住腳的解釋會有什么看法,老是考慮著最后的文件是否能及時印出來,總之老是考慮著一些小事,這些小事他原該拋在腦后,自顧自做他的好夢的。大家都說一個人不可能同時進行兩种活動,不然的話他一定會淪為一個雙重性格的人,兩种內心世界會互相斗爭,彼此都陷于毀滅。而他卻正走上這樣一條精神分裂症患者所走的雙重道路。他拿起電話撥了一個內線號碼。“杜波特太太嗎?是我……波什。”“你好!”“……我很好,謝謝……請你把馬賽的報告給我送來,謝謝。” “早晚有一天,他要把全部時間都花在寫作上。”想到這儿,一陣恐懼突然向他襲來,使他喘不過气。他有寫作的能力嗎?能夠編造故事嗎?能夠掌握帳簿和公函之外的詞句嗎?這時傳來了敲門聲。“請進。”他說。這個年輕女人很有魅力。他長著一張圓圓的臉,一只尖尖的,小巧的鼻子。他想,如果她不是被抄抄寫寫和打字這類工作壓得透不過气來的話,按照自己的意愿她要干什么呢?畫畫,縫紉,看看書,散散步,丰富她的情感生活?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有問過,但是他認為這是一個應該問的問題,也是唯一值得問的問題。這個問題完全可以在大街上,咖啡館里,電影院里,劇場中,交通工具上,或者干脆在一個人家里提出來的。 應該問一下,人們如果完全自由的話他們將要做什么,他們將如何使用這一寶貴的日用品--“時間”,他們希望把自己有限的時間沙粒傾注到什么樣的罐子里去?*能想象到人們的猶豫,疑慮,緘默和惶恐。但話又說回來了,這和你有什么關系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等一下,可能我……她看到他正在沉思,就把文件放在桌上,一聲沒吭地轉身出去了。他拿起文件,掀了開來。左邊的電話又響了。 “喂。”他說。“是吉羅姆·波什嗎?”這是個充滿自信的聲音。“我兩天前曾給你打過電話,線路很糟。你現在能听清我的聲音嗎?” “很清楚,”他說,“可那只是剛才的事啊,不是兩天之前。假如這只是開玩笑的話……” “對我來講是兩天前的事,而且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好,我相信你,”吉羅姆·波什說,“兩天前和剛才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我怎么听你的聲音這么熟?” “我花了整整兩天時間才聯系上,或者說才找到這個有利的机會。從一個時間往另一個時間打電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對不起,你說什么?”吉羅姆·波什問。“從一個時間……我是很愿意告訴你真實情況的。我是在未來給你打電話。我就是你,是年紀老一些的你,比起……你最好還是不要都知道吧。” “听著,我沒有那么多閒工夫。”吉羅姆·波什說,他的目光回到了打開的文件上。“這不是開玩笑,”那個聲音冷靜而通情達理地申辯著,“我本來不想告訴你這些,但是你不听我說啊。你干什么事都要別人解釋清楚,把明确的道理擺出來。” “你也一樣,”吉羅姆·波什說到,他現在也開起玩笑來了,“因為你就是我。” “也不盡相同。”那個聲音說。“你好嗎?” “比你現在強得多。我現在正做一件我非常感興趣的工作。我全部的時間都用來寫作。掙的錢也不少,至少比你現在的經濟狀況強。在伊維薩有一所別墅,阿卡普爾科也有一座,我結了婚,有兩個孩子。我活得挺痛快。” “祝賀你。”吉羅姆·波什說。“自然,這一切都是你的,或者說將會是你的。唯一的要求是別犯錯誤。這就是我給你打電話的原因。” “我明白了。這是明天報上招徠顧客的新花樣。股票市場或者下星期的彩票……” “听我說,”那個聲音顯然有些不大高興,“今天上午十一點五十八分你會到一個重要人物打來的電話。他會對你提出一項建議,你必須接受,即使是今天晚上叫你去天涯海角你也不要猶豫,要有信心。” “但愿這至少不是個騙局。”吉羅姆·波什不無挖苦地說。听電話里的聲音,對方似乎受到了。“絕不是騙局。那正是你等待多年的机會。看在上帝的面上,相信我吧。這是你一生中難得的机會。机不可失,時不再來啊。那個人可是一會儿一個主意。夜長夢多。這將會是你一生輝煌事業的開端哪!” “既然你的事業已經成功了,為什么還要給我打電話?” “除非你下了決心我是不會成功的。你向來有個辦事不利索的毛病,總是瞻前顧后,那……。”這時,右邊的電話也響了起來。“有人給我打電話來。”吉羅姆·波什說,“我挂了啊。” “別挂,”那個聲音大聲叫道,“別……”他已經把電話擱回了支架。他等了一會儿,靜听著另一個電話的鈴聲。時間突然展開了。叮鈴鈴的聲音通過一秒一秒的無限里程延伸到遙遠的地方,而宁靜就象一個寂靜而幽暗的綠洲。伊維薩,阿卡普爾科,地圖上那些名字。建在懸崖峭壁上的紅色和白色的別墅。全部時間都用來寫作。他記起了听到這個聲音的那一天。聲音出自于一個磁帶錄音机的嗽叭。那是他人的聲音。自然,電話机使它有些改變,使它听上去缺乏個性,呆板,壓抑,但千真万确是他自己的聲并不是他听慣了那個聲音,有些不同,是經過存儲后再現的聲音,是傳到別人耳朵里的聲音。右邊的電話響到第四次時,他把它拿了起來。最初他認為線路的另一端一定沒有人。他唯一能听到的是一片虛假的寂靜,寂靜中發出机械摩擦的嘶嘶聲和各种回響,就好象是線路從一個深埋在地下的巨大岩洞里偶然收到的聲音,整個岩洞中充滿了細小的音響,低微的滴小聲,昆虫的嘶鳴聲和流石滾上的刷刷聲。后來,他听到那個聲音了,或者說听到了一個含混不清的曲調,過了一會儿他才搞清它說的是什么。“我听不清楚。”他說。“喂,喂,喂,”那個聲音叫著,現在聲音清晰多了。“你千万不要去……不管發生了什么情況……吉羅姆,吉羅姆,你听見我的話了嗎?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听我的吧。不要离開……” “請你大點聲。”他說。那個可笑的聲音好象憋得透不過气來似的喊:“拒絕……拒絕……過些時候……” “你病了嗎?”吉羅姆·波什說,“我是不是替你請個大夫?你在哪儿?你是誰?” “你……你……”那個聲音說,“我就是你啊。” “又一個?”他說,“另外那個聲音也這么說。” “……在未來……不要去……就是這件事……明白……”傳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進來。”吉羅姆·波什說。他把電話從耳邊挪開,下意識地用手掌捂住了話筒。新來的勤雜工走了進來,這是他第一次參加工作。那些關在房音里整天在紙上畫來畫去的男男女女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動不動就臉紅,穿戴很整齊,叫人挑不出一點毛病。他把報紙和信件放在桌子邊沿上。“謝謝。”吉羅姆·波什一邊說,一邊點了點頭。門又關上了。他把電話再放到耳朵上,可是聲音已經消逝了,消逝在聯系著整個世界的迷宮般的電話网里。喀嚓一聲響,電話挂斷了。他挂上話筒,沉思著。這也像上次一樣是他本人的聲音嗎?他不敢肯定。可是從左邊和右邊來的聲音听上去都很耳熟。未來的兩個時間,兩個完全不同的時刻都在努力和他聯系。他打開那些信。沒什么重要的事。他在信上寫了几個字之后把它們都入在一個匣子里,又把信封扔掉。然后他扯開報紙的報道。和每天早晨一樣,他的目光掠過一些新聞之后,气預報那一欄上。他象往常一樣毫無興趣地看了看。用符號標出的气象圖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讀到:巴黎地區天气寒冷潮濕。他的目光跳過兩三行。安德列斯群島地區的大气環流通過大西樣上空向東北移動。一兩天內可能……他的注意力又移到這一版報紙的頂端,挑著看了看股票市場的主要行情。股票价格很穩定,但交易不多。銀价看漲,可是略有下跌的趨勢。沒有什么惊人的新聞。他合上了報紙。他拿起擺在他面前那摞文件的最上面一件,開始閱讀。他反反复复把第一段看了四遍,但是沒有懂。肯定有問題,倒不是這一段落的文字,而是他的頭腦,一只發瘋的松鼠在籠子里來回翻動,很象轉來轉的電話机號碼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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