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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我真想那天晚上我們不談什么科幻小說就好了。否則,我就不會至今還念念不忘那個荒誕不經的故事。一個既不能信其有也不能斷其無的故事。 但是我們四個都是寫科幻小說的專業作家,我以為,三句話不离本行也是在所難免。然而,我們在吃飯時,沒有接触這個題目。麥迪遜興奮地概述了他的游獵經歷,布雷澤爾則討論了逃稅者的种种花樣。不得不把話題轉到幻想作品上的倒是我,因為輪到我已無可選擇了。 也不是我有意這樣。我是多喝了點酒,覺得好象對什么都想探究一番。我注意起我們四個人的言談模樣,覺得簡直跟尋常百姓無异,我被逗樂了。 “保護色,如此而已,”我宣稱,“我們是多么起勁地裝著象平民百姓呀!” 右雷譯爾看著我:“你說什么?” “說我們,”我答道,“這倒其妙,我們都裝得象是一幫正而八經心滿意足的公民,但事實卻并非如此,你知道我們中沒有一個是滿足現狀的,我們對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以及地球上的所有業績都強烈地不滿,這就是為什么我們都把生命耗費在夢想一個又一個幻想世界上的緣故。” “我猜想我們由此而獲利甚少,這件事与我們的抱怨無關?”布雷澤爾不以為然地問。 “那是自然,”我對此并無异議。“但是我們早在動筆寫作之前很久,就開始构造夢想世界和人民了,是不是?甚至可以追溯到孩童時代?這正是因為我們對身在其中感到不自在。” 麥迪遜鼻子里哼了一聲:“可是我們生活在我們所寫的世界里,那會更不自在得多。” 這時卡里克插了進來,他是我們這伙人中的第四個。他一直坐在一邊,手里握著杯子出神,跟往常一樣不做聲,對我們不加注意。 他是個怪人,從許多方面說都是如此。我們對他并不很了解,但是我們喜歡他,贊賞他所寫的東西。他圍繞一個幻想的行星寫過一些出色的故事——全是精品。 他對麥迪遜說:“那事儿我遇著了。” “什么事你遇著了?”麥迪遜問。 “你剛才說的事——我曾經寫過一個幻想世界,后來被迫生活在其中。”卡里克答道。 麥迪遜大笑:“我希望它比我杜撰故事的那些光怪陸离的行星更适宜居住。” 卡里克可沒笑,他哺哺地說:“早知道我要在其中生活,就不會把它搞成那個樣子了。” 布雷澤爾意味深長地膘了一下卡里克的空玻璃杯,跟我們遞了個眼色,然后彬彬有禮地請求道:“說給我們听听,卡里克。” 卡里克的目光呆滯地停留在杯子上,那只杯子在他手指間緩慢地轉動著,他開口講話了。每隔一字半句,就停頓一下。 “那事就發生在我搬到一個大電站旁邊不久。听起來象是噪聲很大的地方,其實那儿安靜得很,處在市郊。而我是需要安靜的,因為我要編故事。 我立即著手工作,我正在創作一組新的系列小說,小說的情節都被安在同一個幻想星球上。我先勾畫好了這個世界的詳細的外部形態,以及作為背景而出現的宇宙。我在這上頭花了整整一天時間。于是,等我完工之后,我腦子里象是有什么東西‘咯噎’一下! 那种古怪而又短暫的感覺很象是突然的結晶。我站在那儿,搞不清我是不是發瘋了,因為我突然產生了一种強烈的信念:我冥思苦想了一整天的世界突然在某個地方結晶成型了! 很自然,我硬是把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打發掉了,并且出門去換換腦筋,好把這件事忘個一干二淨。可是第二天,同樣的情形又發生。那天,我花了大半天時間构思幻想世界里的居民,我直截了當地把他們規定為人類,但是決定不把他們的文明程度設想得太高——因為這會取消性格沖突和暴力行為,而我的故事情節卻离不開它們。 “就這樣,我的幻想世界里的居民還僅僅處于半開化狀態。我設想他們的种种殘暴行徑和迷信觀念。在我的想象中,我建立起他們五光十色的野蠻城邦。可是,就在我剛剛大功告成的當儿,那‘咯登’聲,又突然在我腦海里回響了。 “這第二次确實讓我心惊肉跳。我的胡思亂想已經形成不折不扣的現實。我知道,這樣想的确是神經錯亂,但是,在我的腦海里它卻是不容置疑的确鑿事實。我無法將它排除。 “我試圖對這件事想出個所以然來,使自己能摒棄這瘋汪的念頭。我想,如果我憑空想象出來的世界真的是一种現實的創造,那它又會在哪里?它肯定不會在我自己所生活的宇宙天体里,因為不可能有兩個同時并存的宇宙——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宇宙。 “但是會不會我那個幻想世界是形成于另一個空間,一個跟我所在宇宙位置不同的宇宙,那里只有游离原子和處于混沌狀態的物質。直到我的冥思苦想將它們攪聚成型? “就這樣,我一直鑽下去,把邏輯規則應用于荒謬絕倫的事情上,就象在做离奇的夢。為什么這樣的想象以前并沒有產生形成,只是到現在才突然降臨?不錯,對此倒是有一個似是而非的解釋。那是附近的那個大電站的緣故。從那里輻射出來的某种莫測高深的古怪能力使我的想象力聚焦了,成為一种超級放大力,投射到-個空場里,從而將無形物攪聚成形。 “對此我信以為真嗎?不,我不是相信,而是認識。有人說過,認識和信念是截然不同的,盡管誰都知道人總要死,但誰也不信自己真會如此。我的情形就是這樣。我明明知道我的幻想世界在另一個宇宙中形成是不可能的,然而与此同時我卻又莫名其妙地信以為真。 “我產生了一個想法,把我逗樂了。要是我想象自己就在那個世界里又會如何?我在那儿是否也會成為有形存在?我就試著設想,我靠台子坐著,想象自己就是那個幻想世界芸芸眾生中的一員,為自己設想出非常具体的社會背景,家庭成員以及個人經歷。于是,我的頭腦里又‘咯登’一下!” 卡里克停往不說了,眼睛仍然盯著慢慢在他手指間轉動的空杯子。 麥迪遜催促他:“這以后當然是你一覺醒來,身邊靠著一位漂亮的姑娘,你就問,‘我這是在那儿? “沒有的事,”卡里克呆呆地說,“完全不象是那回事。我在那個世界里醒來,這不錯,但并不象是真的睡醒,只不過是突然在那里罷了。 “我還是我。但是這個我是我想象出來的在另一個世界里的我。那個我一直住在那里——他的祖先也是如此。我把這一切全創造出來了,你知道。 “我在那個我所創造出來的世界里,就象在我自己的世界里一樣真實。而最糟糕的也在這里。在那個半開化的世界里的形形色色的一切,都是再平常不過的真實。” 他又停下來。“開始的時候這种感覺是古怪的,我在那些野蠻粗陋的城邦的街道上行走,直盯著路上行人的臉,真想大聲喊叫,”我的頭腦創造了你們大家!在我把你們想象出來之前你們全都不存在!“ “但我沒有那樣做。他們不會相信我。對他們來說,我不過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物。他們那里會想到,他們自身,他們悠久的歷史以及他們世上的一切都是由于我的想象力才突然產生的呢? “我的第一陣激動平靜下來之后,我覺得我并不喜歡那個地方,我把它搞得太不開化了。那些野蠻的暴力和凶殘行徑一開始就令人感到丑惡和反感,盡管他們作為小說材料倒是很吸引人的。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回到我自己的世界里來。 “而我卻回不來了!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模糊地感到,我可以想象自己回到我原來的世界里,就象我幻想自己來到這里一樣。但這也行不通。創造奇跡的想象力并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我認識到我是被那個污穢不堪、野蠻強橫的世界困住了。我真感到難過极了。起初我想自殺,但沒有實行。人總是能适應環境的。我盡可能使自己适應于我所創造的那個世界。” “你在那儿干什么?我的意思是,你的職業?”布雷澤爾問。 卡里克聳了聳肩:“在我創造的那個世界里,我什么技藝也不會。我的本事只有一樣就是編故事。” 我笑了起來:“你可不是想說你又開始寫幻想小說了?” 他認真點點頭:“無法可想。旁的我不會。我寫我自己在那個真實世界里的故事。對那里的人來說,我的故事是海外奇談,而他們就喜歡這個。” 我們都咯咯笑了。但是卡里克是一本正經的。 麥迪遜硬是打破沙鍋問到底:“那么你究竟是怎么從你創造的那個世界里回來的?” “我一直沒能回家。”卡里克說著,重重地歎了口气。 “哦,你快說。”麥迪遜略帶真怪地說,“你顯然是在某個時候回來了。” 卡里克陰郁地搖了搖頭,站起身來要走。 “不,我一直就沒能回家。”他平靜地說,“我還是在這里。” (書香門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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