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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普拉登的話語聲中流露出無限向往,他實在無法克制自己的渴慕心情。他說:“明天是五月一號,奧林匹克節!” 他把身体一翻,俯臥在床上,從床腳望著他的同屋。怎么這個人居然沒有感覺到?難道這件事對他一點影響也沒有嗎? 喬治的臉龐本來就不胖,由于在收容所里待了將近一年半的時間,更加瘦了一圈。他的身軀比較瘦小,但是一雙藍眼睛卻仍然象過去那樣炯炯有神。他的手放在被單上,半握著拳頭,給人以囚禁在樊籠里的感覺。 喬治的同層人正埋頭看一本書。這人把頭抬起了一下儿,順便調整了一下椅旁牆壁上射出的燈光。這個埋頭看書的人名叫哈利·奧曼尼,出生在尼日利亞。從他的深棕色的皮膚和粗大的五官看來,這人似乎生來就是沉著穩重的性格,哪怕談起奧林匹克節,他也一點不激動。 他只平淡地回答了一句:“我知道,喬治。” 當喬治需要的時候,哈利的耐心同照顧給他的幫助是很大的,但即使是耐心和照顧,有時也會超過一個人需要的限度。難道象現在這樣的時刻,還能夠象座黑木頭雕象那樣無動于衷地坐著嗎? 喬治很想知道他自己在這里待上十年,會不會也變得同奧曼尼一樣;但是他馬上就把這個想法甩到一邊。不會的! 他挑釁似地說:“我想你已經忘記五月意味著什么了吧。” 奧曼尼說:“我記得很清楚。五月同其他的日子沒有什么兩樣。是你把這件事忘了。五月對你說來沒有什么特殊意義,喬治·普拉登。對我說來,”他又低聲加了一句,“對哈利·奧曼克來說,也同平常的日子一模一樣。” 喬治說:“宇宙飛船就要到地球上來迎接應征的人員了。到了六月,成千上万只飛船將要載著上百万的男女科技人員到別的星球去,到你能夠叫出名字來的任何一個星球上去。難道這一切對你都沒有意義嗎?” “一點意義也沒有。你想叫我作出什么反應來呢?”奧曼尼用手指划著他正在閱讀的一段艱深的文章,嘴唇不出聲地動起來。 喬治注視著他。太可惡了,他心里說,你就是咆哮兩聲,吼叫兩聲也好啊!這你總可以做到吧!再不然就踢我兩腳,打我几拳,隨便怎樣也比這么悶不作聲好哇! 喬治所以有這种心情,是因為他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悶气,不想自己一個人這樣滿腔怒火,不想自己一個人過著這种毫無興趣的日子。 在他到這里來的最初几個星期里,宇宙好象一個罩子,緊緊扣在自己身上;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听不真切。但是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情況比現在倒還好過一些。在奧曼尼沒有出現在他身邊,重新把他拖回到這种毫無意義的生活中以前,那一段日子反而好過一些。 奧曼尼!他的歲數已經大了,至少已經有三十歲了。喬治想:“我到了三十歲會不會也成為他這個樣子?再過十二年我會不會也象他這樣?” 因為他害怕自己也將變得這樣死气沉沉,他又向奧曼尼大聲吼道:“你別再看那本倒霉的書了,成不成?”奧曼尼又翻過一頁,繼續讀了几個字,才抬起頭來。他生著一頭蜷曲的短發,好象戴著一頂室內便帽。“你說什么?”他問道。 “你看書有什么用?”普拉登走到他前面,鼻子里噴著气。“還是電子學!”說完,他一巴掌把奧曼尼手里的書打在地上。 奧曼尼慢吞吞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把書撿起來。他把一頁弄皺的書捋平,一點也沒有惱怒的樣子。“姑且稱之為滿足好奇心吧,”他說,“我今天已經懂得一點電子學了,也許明天還能夠懂得更多一些。從某种意義上講,這也是一种胜利。” “胜利?這叫什么胜利?難道你這一輩子就滿足于這個啦?等你活到六十五歲,你懂得的知識也許剛剛能抵上一個合格的電子學家的四分之一。” “也許等我三十五歲就能當合格的電子學家了。” “可是那時候誰會要你呢?誰會用你呢?你能上哪里去呢?” “沒有誰要我。誰也不要我。我也沒有地方去。我要留在這儿繼續讀別的書。” “你這樣就心滿意足了?告訴我!你拉著我去上課,你讓我也學習看書、記東西,但為了什么?這些事可不能使我滿足。” “你總是感到不滿足,這有什么好處呢?” “有好處。這樣我就可以不再演這出滑稽戲了。我要做我一開始就計划好的事,早在你甜言蜜語地勸我放棄這种想法之前我就計划好要做的事。我要逼著他們——他們——” 奧曼尼放下手里的書,直到對方說不下去的時候他才開口:“逼他們干什么,喬治?” “我要逼著他們改正他們對我的不公正待遇。這是個圈套。我要找到那個安東奈利,讓他承認他——他——” 奧曼尼搖了搖頭:“每一個被送到這里的人都一口咬定這是個錯誤。我還以為你已經過了這個階段了呢。” “別說什么這是個階段,”喬治暴躁地說,“這是事實。我已經告訴過你——” “不錯,你已經告訴過我,但是你心里也明白,關于你的事,任何人也沒有弄錯。” “難道因為誰也不肯認錯就能說沒弄錯嗎?你認為,如果不對他們施加一些壓力,他們會承認把事情辦錯了嗎?——哼,我就要給他們加點壓力。” 喬治的心情所以這樣惡劣,主要是因為五月已經到了;五月——這是奧林匹克月。喬治感到五月重又把往日的狂熱帶回來,自己再也無法克制了。再說他也不想克制自己。他已經快把過去的事遺忘了。 他說:“我本來想做一個計算机程序編制員,我是可以胜任這种工作的。就是今天我仍然能當程序編制員,不管他們說對我的腦型分析做出什么結論。”他用手敲打著床墊,“他們錯了,他們一定弄錯了。” “負責分析的人是絕對不會弄錯的。” “絕對是他們弄錯了。難道你對我的智力還怀疑么?” “智力同這件事毫無關系,不是已經多次同你談了嗎?難道你還不理解?” 喬治又翻了個身,仰面躺在床上,愁眉苦臉地盯著天花板。 “你過去想當什么,哈利?” “我當時就沒有固定的計划。我那時想,我當個水栽專家1倒很合适。” coc11水栽專家是專門研究如何為宇宙飛行員培植新鮮食用植物的科學人員,主要在中水而不用泥土培育植物。coc2 “你當時認為你能成個水栽專家嗎?” “我不敢肯定。” 喬治過去從來沒有問過奧曼尼的私事。現在他听到奧曼尼過去也曾有過雄心壯志,結果卻落到在收容所了此一生,覺得非常奇怪,甚至覺得這是違反常理的。水栽專家! 他說:“你過去想到過你會到這個地方來嗎?“ “沒有。但是我在這里也是一樣。” “所以你就知足了。你就心滿意足了。你還挺高興。你喜歡這种生活。你不想到別的地方去了。” 奧曼尼慢吞吞地站了起來。他仔細地把被褥舖開,一邊說:“喬治,你這個人很固執。因為你不肯接受現狀,結果總是折磨著自己。喬治,你現在在這里,是在一個你管它叫收容所的地方,可是我從來沒有听你說過它的全名。你把全名說說,喬治,把全名說說。說完了你就去上床睡覺,一切就都過去了。” 喬治气得咬著牙,牙齒都齜了出來。他從牙縫儿里迸出了兩個字:“不睡!” “你不睡我可要睡了,”奧曼尼說;他果然上了床。他有意把每個字都說得特別清楚。 喬治听到他的話聲又生气又慚愧;他賭气把頭轉向一邊。 在喬治·普拉登一生的頭十八年中,大部分時間他一直堅定不移地奔向一個目標,那就是做一個合格的計算机程序編制員。在他的朋友中間,有的人談論宇宙航行,有的人談論冷凍技術和運輸管理,甚至還有人談行政管理;他們談得都頭頭是道。但是喬治對自己的志愿卻從來沒有動搖過。 他也象別人那樣慷慨激昂地討論各种職業相對的优點。為什么他不能發表自己的看法呢?“教育日”已經隱約浮現在他們面前,這是他們一生中的一件大事。這一天一步又一步地向他們挪近,好像日歷一樣不能改變,准确無誤——這一天就在他們過完十八歲生日以后十一月的第一天。 過了這一天以后,談話就轉移到別的話題上面去了。可以同別人討論自己職業中的一些細節,可以夸獎自己妻子儿女,再不然也可以聊聊空間球隊比賽的胜負,或者奧林匹克節的經歷。但是在教育日之前,卻只有一個話題百談不厭地吸引住每一個人,那就是“教育日”。 “你選了什么專業?你有成功的把握么?咳,這可不太好。你不妨看看記錄;名額減少了。現在后勤學——” 再不然就是“現在机械學怎樣怎樣,”“現在通訊系統怎樣怎樣,”或者“現在引力學如何如何。” 特別受人重視的是引力學。在喬治的“教育日”到達前的几年中,由于利用引力的動力机械迅速發展,引力學已經成為人人談論的話題了。 每個人都說,十光年旅程以內的任何小星球,都將不惜重資,到地球上招聘任何類型的引力工程師。 但是這种想法從來也沒有使喬治動過心。小星球是會這樣做的,就是花掉它辛辛苦苦積累起的全部儲備資金也在所不惜。可是喬治也听說過一門新興技術所必然經歷的道路。在一門新技術建立起來以后,隨之而來的是流水一般的不斷的革新和簡化。每年都會出現許多新型机器,新型引力發動机,新的原理。這樣一來,所有重金聘來的專家很快就會發現自己學過的一套技術已經過了時,不得不讓位給接受更新的教育的新型技術人員。這樣,第一批學會這种技術的人就不得不改行去做一些非技術性工作,或者轉移到一些沒有赶上先進潮流的落后的星球上去。 与此相反,各個星球對計算机程序編制員的需求卻從來沒有中斷過。一年又一年,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永遠如此;盡管這种需求從來沒有狂漲到任何高峰,也從來沒有出現哄抬市价的現象,但是隨著一個又一個新星球世界的開辟,隨著老星球的各种事務愈趨錯綜复雜,這种需求總是穩定地上升著。 這個問題他曾經同小胖子特瑞維利安爭論來爭論去。因為是最要好的朋友,所以他們總是三天兩頭進行爭論,而且每次都爭得面紅耳赤。當然了,兩個人誰也不能說服誰。 但是,話又說回來了。特瑞維利安的父親在世時就是合格的冶金人員,而且曾經在外界星球上工作過。他的祖父也是合格的冶金員、日此特瑞維利安几乎把這個職業看作是自己一家的世襲職業;他一心想做冶金員,而且認定任何其他職業同這個行當比起來都有失体面。 “無論到什么時候都得使用金屬,”他說,“再說,不論澆鑄一定規格的合金也好,觀測合金結构的增長也好,都表現出冶金人員的技能。可是程產編制員做的是什么呢?整天坐在編碼器前面,把一個又一個的數据送到一英里長的龐大的机器里,不過如此而已。” 喬治雖然才十六歲,但已經學會了從際實角度看問題了。他只簡單地反駁了一句:“每年同你一起訓練出來的冶金人員有一百万。” “因為需要啊!這是一門很好的職業。最好的職業。” “但是你會被別人排擠出來的,小胖子!你會遠遠落在別人后邊,什么事也輪不上你。任何星球都能培養自己的冶金人員,他們對地球的先進的冶金學家需求并不大。需要這种人的主要是一些小星球。你大概知道我們這里訓練出來的冶金人員有百分之几被聘請到甲級星球去,這個數字你大概是知道的。我查過這個資料。只不過百分之十三點三。就是說,對你來說,十成有八成是窩在一個剛剛裝置自來水的原始落后的星球上。你還有可能一輩子离不開地球;百分之二點三的冶金人員永遠留在地球上。” 特瑞維利安斗气似地說:“留在地球上這也不是什么丟臉的事。地球也同樣需要技術人員。而且需要优秀的。”特瑞維利安的祖父就是在地球上工作一輩子的冶金人員。他說完這句說,伸出手指頭摸了摸嘴唇上還沒有生長出來的上須。 喬治知道特瑞維利安祖父的情況,他想到自己的前輩人也沒有离開過地球,所以并不想譏笑對方。他只是委婉地說:“從智力方面看,算不得丟臉的事。當然不算。可是要是能到一個甲級星球上去,到底非常了不起,不是嗎?” “現在咱們看看程序編制員的工作吧!只有甲級星球才裝置需要第一流程序編制員操作的新計算机,所以在市場上招聘這類人材的都是最先進的星球。此外,程序編制的教育磁帶非常复雜,并不是每個人都适合于接受這种技能的。這些星球所需要的程序編制員,只靠從本星球人口中選拔訓練是不夠的。這從統計數字便可以清楚地看出來。大概每一百万人中只有一個人可以培養成一個第一流的程序編制員。一個擁有一千万人口的星球需要二十個這种工作人員,所以他們必須到地球上來召募五到十五個。對不對?” “你知道不知道去年有多少合格的計算机程序編制員到甲級行星上去了?我可以告訴你,地球上培訓出的全部人員,一個也沒剩、換言之,如果你是一個程序編制員,你就等于已經被一個甲級星球選中了。就是這樣的,先生。” 特瑞維利安皺了皺眉頭,“如果一百万人里面才有一個能學這門技術,你憑什么認為你就有資格學習呢。” 喬治并沒有把全部情況都說出來,他只是簡單回答了一句:我會學到這門技術的。” 有一件事他從來不敢對任何人說,既沒有告訴過特瑞維利安,也沒有告訴過他的父母。那就是,他正在做一些什么,使他這樣信心十足。他一點也不擔心,他只是充滿了信心。(在后來他過的這段毫無希望的日子里,最使他痛苦的莫過于回憶當時的這种心境了。)他是這樣的盲目樂觀,正象一個八歲的儿童對待即將到來的“閱讀日”一樣——不妨說,以儿時迎接“閱讀日”的心情迎接“教育日”。 當然了,“閱讀日”完全是另外一种情況。一方面是由于童年時期的特點——許多不平常的事在一個八歲的孩子的眼里都顯得平淡無奇。頭一天你還大字不識,第二天就能閱讀書籍了。這好象是天經地義的事,正象太陽在天空中照耀一樣。 其次,“閱讀日”對一個人的前途關系并不重大。沒有應聘不應聘的問題,用不著你推我搡地等著名單揭曉,也無須為下一次奧林匹克競賽的分數而提心吊膽。男孩子也好,女孩子也好,通過“閱讀日”只意味著在人群簇擁的地球上再過十年和過去毫無不同的生活;只意味著,回到家里以后發現自己多學會一門本領罷了。 十年之后,輪到要參加“教育日”的時候,“閱讀日”的許多細節喬治几乎已經非常模糊了。 他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這一天天气陰陰沉沉,下著蒙蒙細雨。(“閱讀日”,在九月;“教育日”,十一月;五月呢?什么在五月?——奧林匹克節。他們已經把這個編成一首儿歌了。)喬治在壁燈的照耀下,穿戴整齊。爸爸媽媽顯然比他本人還要興奮。他的爸爸是個合格的管道安裝工,后來在地球上找到了一個工作位置。他總為這件事抬不起頭來,雖然誰也看得清楚,每一代人中,絕大多數必須留在地球上,這是极其自然的事。 地球必須有農民,有礦工,也要有技術人員。太陽系以外的星球需要的只是具有最新技術和特長的專業人員。在地球的八十億人口中,每年只能有几百万人移居到其他星球上去。并不是每一個男人和女人都有資格成為其中的一員的。 但是,每一個男人和女人卻都希望至少有一個孩子能夠移居到其他星球上去;普拉登的父親自然也不例外。他看得很清楚(其他的人也毫不怀疑這一點),喬治是個智力出眾、頭腦敏捷的孩子。他將來一定會很有出息;而且他必須不負父母的期望,因為他是個獨生子。如果喬治不能到外界星球上去,他們就只能等第三代才能再有這樣的机會了。這未免大渺茫了,給不了他們很大的安慰。 一個年輕人的前途從“閱讀日”上當然看不出什么來,但是在”教育日”這一偉大的日子到來之前,“閱讀日”還是唯一可以使作父母的看出某些跡象的日子。地球上每一個作父母的,當自己孩子學會了閱讀回家之后,都會讓孩子讀點什么,听他讀得怎么樣,听他是否能流暢地讀出書中的字句;他們也就用這個來判斷自己孩子的前途。几乎哪個家庭都至少有一個孩子是全家的希望;從“閱讀日”這一天起,只從他能順利讀出三個音節的長詞這件事上,父母便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喬治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他的父母所以心情緊張的原因。如果說在下著毛毛細雨的那一天,在喬治的幼小的心靈中也存在著某种不安的話,那就是擔心自己學會閱讀回家以后,父親臉上充滿希望的神情也可能會消失。 孩子們聚集在本市教育廳的大禮堂里。在整個這個月份里,分散在地球上每一個角落的上百万個集會場所里都聚集著一群又一群的孩子。灰暗的屋子和不計其數的陌生面孔使喬治的心情非常低沉,又由于他不習慣身上的講究衣服,他感到极其拘束和緊張。 他机械地做著其他的孩子所做的事。他發現住在同一層樓的一群伙伴,便參加到他們的行列中去。 特瑞維利安就住在喬治的隔壁。他還留著童式長發。在他長大成人以后,他將蓄起鬢須和淡紅色的稀疏的小胡子來,可是那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特瑞維利安(他當時總把喬治叫卓季)招呼他說:“卓季,你一定嚇坏了吧。” “我一點也不害怕,”喬治回答說。接著,他象告訴別人什么秘密似地說:“我們家里的人在我屋子里的鏡台上挂起一大張印著字的紙。我一回家就得給他們念。”(當時最使喬治難受的是不知道把兩只手往哪里放。离家以前,父母告誡他說,不要撓頭發,不要揉耳朵,不要摳鼻子,也不要把兩手放在口袋里。他的兩手簡直無處可放了。) 特瑞維利安把手插在口袋里,說道:“我的父親可一點儿也不擔心。” 老特瑞維利安曾經在底波里亞星上當了七年的冶金技術員,雖然他現在已經退休,又回到地球上來,可是他的這段歷史卻使他在街坊鄰居間享有較高的聲望。 地球由于人口過剩,并不鼓勵這些移居到其他星球上的人重新回來,但是總有少數人最后又返回到地球上來。其中一個原因是地球上的生活費用比較低,在底波里亞星球上拿到的數目并不很大的年金,一回到地球上,日子就可以過得很舒适。此外,總有一些人愿意衣錦還鄉,認為只有在鄉親和童年的親友面前顯耀一下個人的成就,才能躊躇滿志。 老特瑞維利安還解釋說,如果他留在底波里亞,他的子子孫孫就也勢必要在那里定居;而底波里亞卻是一個只同地球有往來的星球。只有回到地球上.他的后代才有可能隨便到其他任何一個星球上去,甚至去諾維亞星也不是不可能的。 小胖子特瑞維利安從一小起就把父親的這套說法全盤接受下來。甚至還沒有通過“閱讀日”,他一張嘴就离不開這樣一個毫無根据的事實——他將來一定移居到諾維亞星球上。 听到特瑞維利安談論他的遠大前程,而自己卻說了一件瑣屑的小事,喬治感到有些喪气;他立刻采取了轉守為攻的策略。 “我父親倒并不為我擔心。他想听我朗讀是因為知道我會讀得很好。我想,你父親不想听你朗讀,一定是知道你讀也讀不好的。” “我怎么會讀不好。閱讀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到了諾維亞星,我會雇人給我讀書的。” “那是因為你自己不會讀書,因為你太笨。” “我要是笨,怎么能去諾維亞呢?” 喬治被逼急了,從根本上否定了特瑞維利安的論點。 “誰承認你會到諾維亞星球去?我敢打賭,你哪里也去不成。” 小胖子特瑞維利安的臉紅了:“我不會象你們老頭那樣當個管子工。” “收回你的話,你這個蠢豬。” “你收回你剛才說的話。” 兩個人鼻子尖頂著鼻子尖地站著;他們并不想動武,只不過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能做一些他們熟悉的動作,使兩個人都心安了一些。另外,喬治的兩只手這時候攥成拳頭,而且舉到臉前頭,他往什么地方放手的問題也暫時得到了解決。其他的孩子都興奮地圍在兩人周圍。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從擴音設備里傳來一個女人的高聲話語,把這一場好戲中途打斷了。四周立刻安靜了。喬治把拳頭放下來,把站在對面的特瑞維利安也忘記了。 “孩子們,”那聲音說,“我們現在要點名了。點到誰的名字,誰就靠牆站著,等著接你們的人去叫你。看見這些人了嗎?他們都穿著紅顏色的制服,你們會很容易找到他們的。女孩子到右邊;男孩子左邊。現在大家往旁邊看看,看看哪個穿紅衣服的人离你最近——” 喬治一眼就找到接他的人,只等著喊自己的名字了。在這以前,沒有人教過他字母表的順序;在輪到喊他名字之前,他等了很長一段時間,心里非常不安。 等待點名的孩子越來越少了;象一條條小溪似的,孩子們接連不斷地走到這一個或那一個穿紅制服的帶路人身邊。 最后,當他終于听到有人喊“喬治·普拉登”的時候,他的心才象一塊石頭似地落了地。他看到小胖子特瑞維利安仍然站在原地,沒有人叫他,不由得又有點儿幸災樂禍。 他一邊往前走一邊回過頭來喊道:“咳,小胖子,也許他們不要你了。” 但是這种高興的心情很快就消失了。他象牲口似地被人赶著,同別的孩子排成一長隊,沿著走廊慢慢往前蹭。同他一起的人他誰也不認識。這些人你瞧著我,我瞧著你,眼睛睜得很大,心扑通扑通地亂跳,可是除了說一句“別推我”、“喂,小心著點”以外,誰也不同誰講話。 他們每個人發了一張小卡片,并且被叮囑說,不許弄掉。喬治好奇地盯著這張紙片看了好半天。上面是各种形狀的小黑點。他知道這是印刷的字母,可是誰又能看出來這些小黑點代表什么意思呢?他覺得奇怪极了。 他被通知脫掉衣服;他和四個別的小男孩儿(這是他們一隊人里面最后剩下的)一直在一起。所有從家里穿來的新衣服都被剝了下來,于是四個八歲的孩子赤身裸体、瘦骨怜丁地站在那里,嗦嗦發抖;倒不是因為冷,而是由于感到非常難堪。醫生走過來給他們檢查,用一些奇怪的器械測驗他們,從他們身上抽血。每個醫生拿起小卡片來,用小黑棍在上面又加了些記號。小黑棍作出的記號排成一行,又快又整齊。喬治看了看這些新記號,還是一點也看不懂。孩子們又被命令重新穿上衣服。 這以后。他們各自坐在一只有一定間隔的小椅子上,等待著。又一次點名,“喬治·普拉登”是第三個。 他走進一間大屋子,屋子里裝滿了各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儀器,儀器前面裝著旋鈕和玻璃面板。屋子正中擺著一張辦公桌,桌子后邊坐著一個人,眼睛正看著堆在面前的一疊紙。 這個人開口說:“是喬治·普拉登嗎?” “是的,先生,”喬治顫顫抖抖地低聲回答。等了這么長時間,又被帶著走到這里、走到那里,弄得他神經非常緊張。他希望這一切赶快結束。 辦公室后面的那個人又接著說:“我是洛伊德博士,喬治。你好嗎?” 博士說話的時候并沒有把頭抬起來。所有這些話他已經說了成千上万遍,用不著抬起頭來就脫口而出了。 “我很好。” “你害怕嗎,喬治?” “不——不害怕,先生,”喬治說,可是就是連他自己听著,那話音里也充滿了恐懼。 “好极了,”博士說,“因為,你知道,這沒有什么可害怕的。好吧,喬治,讓咱們來看一看。你這張卡片上說,你的父親名字叫彼德,是個合格的管道安裝人員,你的母親名字叫愛米,是合格的家務工作者。對嗎?” “對——對的,先生。” “你的生日是二月十三號,一年以前,你的耳朵感染過。對嗎?” “對的,先生。” “你知道我為什么知道這些事嗎?” “我想,卡片上寫著呢,先生。” “對了。”博士抬起頭來,第一次看著喬治,笑了。他笑的時候甚至還露出牙來,看去比喬治的父親年紀還輕。喬治已經不象剛才那么緊張了。 博士把卡片遞給了喬治:“你知道這上面的字都是什么意思嗎,喬治?” 雖然喬治知道他不懂上面寫的是什么,可是別人現在這樣叫他看,他倒吃了一惊,倒仿佛命運可能突然耍一個花招,叫他一下子就能看懂似的。但是卡面上面仍舊是一些記號,同剛才沒有什么兩樣;他把卡片遞了回去。“我不懂,先生。” “為什么不懂?” 喬治忽然怀疑起來,這位博士是否神智失常了。難道他不知道為什么我看不懂嗎? 喬治說:“我不會閱讀,先生。” “你愿意學會閱讀嗎?” “愿意,先生。” “為什么?” 喬治眼睛瞪得圓圓的,害怕起來。沒有人曾經問過他這個問題。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結結巴巴地說:“我不知道,先生。” “印成文字的知識會一輩子對你起指導作用。即使在你通過教育日以后,你需要知道的東西也多得不得了。拿這張卡片說吧,就能告訴你不少事情。書籍同樣會告訴你許多事。你從電視屏幕也能學習很多東西。印成文字的東西將會告訴你許許多多有用的事,有趣的事,所以不會閱讀就象瞎子一樣,是极其可怕的事。你懂吧?” “我懂,先生。” “你害怕嗎,喬治?” “不害怕,先生。” “好。現在我就告訴你咱們首先要作什么。我要把這些導線放在你的前額上,就放在你的眼角兩邊。這些線會貼在上面,它們傷害不了你。接著,我就打開一個開,發出嗡嗡的聲音來。那聲音听起來有些怪,也許還會弄得你身上發洋,但是絕不會傷害你。如果你覺得疼了,你就告訴我,我馬上就把机器關上。但是我告訴你,它不會傷害你的。好嗎?” 喬治點了點頭,咽了口吐沫。 “准備好了么?” 喬治又點了點頭。當博士忙著進行准備時,他閉上眼睛。這一切喬治的爸爸和媽媽已經早就向他解釋過了。他們也告訴他,這件事傷害不了他。可是總有那么一些孩子,一些十一、二歲的孩子,追著等待參加“閱讀日”的八歲孩子喊:“小心你要挨針扎啊!”另外還有一些孩子仿佛要告訴你一件秘密似地把你拉到一邊,恐嚇你說:“他們要把你的腦袋割開。他們用一把那么大的尖刀,上面還帶著個鉤子。”諸如此類的話說得你毛骨悚然。 喬治從來不相信這些話,可是他卻常常作惡夢。現在他閉上了眼睛,感到身上一陣陣冒冷汗。 他沒有感覺太陽穴上的導線;嗡嗡聲也仿佛非常遙遠。他听到的只是自己血液在流動,起著空洞的回響,好象血液同他自己都處在一個大洞穴里一樣。他慢慢地冒險睜開了眼睛。 博士正背對他站著。一個長紙條從一件儀器里滾出來,紙上面有一條紫色的、波浪形的曲線。博士一塊一塊地把紙條撕斷,放在另一台机器的一個槽孔里。他放了一塊又一塊;每放一塊,這台机器里就吐出一塊膠片。博士仔細研究了這些膠片。最后,他轉過身來,有些奇怪地皺著眉毛打量著喬治。 嗡嗡的聲響停止了。 喬治气也喘不出地說:“完了么?” 博士說:“完了。”但是他仍然皺著眉毛。 “我現在會閱讀了嗎?”喬治問。他覺得自己跟從前沒有什么不同。 博士說了一聲“什么?”臉上突然露出笑容。他說:“你很不錯,喬治。再過十五分鐘你就會閱讀了。這回我們要使用另一台机器,時間要長一些。我要把你的整個腦袋都蒙起來,當我把机器打開以后,有一段時間你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見,但是你不會受到什么傷害的。為了保險起見,我給你一個小開關,你可以握在手里。如果你覺得疼,你就把按鈕一按,机器馬上就會關上。好嗎?” 几年以后,有人告訴喬治說,這個小開關只不過是個擺樣子的東西,唯一的目的是叫你安心。但是他不知道這個人的話是否可靠,因為他并沒有按那個開關。 他的腦袋被罩上一頂沒有棱角的、橡皮里子的頭盔。三四個小疙瘩抵住他的頭骨把他的頭卡住。但是那壓力并不大,過了一會儿他就感覺不出來了。他一點儿也不覺得痛。 博士的話音听來象是來自遙遠的地方:“一切都很好嗎,喬治?” 接著,事前沒有發出任何信號,一層厚氈子就把他整個包裹越來。他的靈魂好象出了竅,他什么感覺都失去了,宇宙万物也都消失了。只有他自己和從虛無飄渺的遠方傳來的喃喃低語聲,那聲音正在告訴他些什么——正在告訴他——正在告訴他—— 他豎起了耳朵,极力想听清楚那聲音,想了解它的意義,但是中間卻隔著那層厚氈子。 又過了一會儿,頭盔從他腦袋上摘下去了。燈光亮得刺眼,博士說話的聲音好象在他的耳旁擂鼓。 博士說:“這是你的卡片,喬治。上面說的是什么?” 喬治又看了一遍卡片,不由得壓低了嗓子喊叫起來。卡片上的符號已經不再是符號了,它們成為文字了。清清楚楚的文宇,正象有誰在低聲念給他听一樣。當他看到這些符號的時候,他就能听到些這字被輕聲談出來。 “那上面說的是什么,喬治?” “上面說——上面說——‘普拉登·喬治,生于四一九二年二月十三日,彼德与愛米·普拉登之子,出生地……”他停了下來。 “你能念了,喬治,”博士說,“你已經學會了。” “永遠會了嗎?我不會再忘記嗎?” “當然不會。”博士探過身來,嚴肅地同他握手。“現在他們就把你送回家去。” 一直過了好多夭,喬治才習慣于他的這种新奇、偉大的才能。他毫不費力地給他父親念這個、念那個;老普拉登激動得直抹眼淚,到處給親友打電話,報告他們這個好消息。 喬治在城里到處走動,不論碰到什么零碎的印刷品都要讀一遍。他覺得很奇怪,為什么過去這些東西對他一點也沒有意義。 他极力回憶在沒有學會閱讀之前自己是怎樣一种情況。可是他說什么也記不起來了。就他對這件事的感情而言,好象他一直就會閱讀,根本不是通過“閱讀日”才學會的一樣。 到了十八歲,喬治生得皮膚黑黝黝的,中等個儿,但是由于比較瘦削,所以顯得比實際上要高一些。特瑞維利安一點也不比他矮,但是因為生得粗壯,所以“小胖子”這個外號對他比以前更加合适了。但是近一兩年來,他變得非常敏感,只要有人叫他這個外號,他就要反唇相譏。既然特瑞維利安更不喜歡自己的正式名宇,所以人們干脆就只叫他的姓——特瑞維利安,或者這個姓的任何体面的變音。好象為了進一步證明自己已經長大成人,他固執地蓄起了鬢須和短撅撅的一撇小胡子。 特瑞維利安非常緊張,渾身冒著汗,喬治(這時特瑞維利安已經不再叫他“卓季”,而是從喉嚨里含混地咕噥出“喬治”這個聲音)看到他這個樣子竟覺得非常有趣。 他們仍然站在十年前所在的大廳里(自從十年前參加“閱讀日”以后,就沒有再來過這里)。兩人都有一种感覺,仿佛過去的一個朦朧的夢境突然變成現實了。在開始的几分鐘里,喬治發現,不僅屋子里的一切東西都比記憶中的小了,而且整個屋子的面積也縮小了很多。他不由吃了一惊,過了一會儿,他才想到,是自己長大了。 聚集在大廳里的人也比儿時那一次少多了。這次到這里來的都是男孩子。女孩子們被安排在另外一天。 特瑞維利安把身体探過來說:“我真不懂,干么讓人這么等著。” “還不是形式主義!”喬治說,“哪儿也免不了這一套。” 特瑞維利安說:“你怎么能夠這樣處之泰然?” “我沒有什么著急的。” “哎呀,老弟,你簡直讓我覺得討厭。我真希望你最后什么也當不成,只能作個合格的施肥員;到那時候我倒要瞧瞧你的臉色。”說完了,他的目光焦急不安地把四周的人掃了一遍。 喬治也向周圍看了看。程序的安排同小時候參加“閱讀日”的時候有一些不同。事情進行得比較慢,注意事項都是用文字形式發給每一個人的(這比參加“閱讀日”的時候方便多了)。普拉登和特瑞維利安兩個名字按字母順序都比較靠后,但是這次兩個人都心里有數了。 年青人不斷地走出接受教育的屋子,一個個皺著眉頭,顯得很不自然。他們拿起各自的衣服和隨身攜帶的東西便到分析室去探詢結果。 每從教育室走出一個人,都被人數逐漸減少、仍然等候著的小伙子圍住。“怎么樣?”“你有什么感覺?”“你想你會成個什么人材?”“你覺得跟以前有什么兩樣嗎?” 回答一般都很含混、模棱兩可。 喬治克制著自己,始終沒有參加到打听消息的人群中去。這樣做只會使自己的血壓增高。大家都說,如果能保持平靜,成功的机會就更大一些。即使這樣控制著自己,你還會感到手心冰冷。真奇怪,年齡盡管大了,卻還有許多使你緊張的事。 比如說,移居到外界星球去的科學工作者可以帶著自己的妻子(或是丈夫)。任何一個星球都認為保持男女兩性數目均衡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你去的是一個甲級星球,有哪個女孩子會拒絕同你一道去呢?喬治這時候心目中并沒有固定的對象,他也不想現在就找對象。一旦他當了程序編制員,一旦他可以在自己的姓名前面加上“合格計算机程序編制員”這個頭銜,他就可以隨意挑選一個女朋友,就象蘇丹王挑選妃嬪一樣。想到這個,他又興奮起來,可是他馬上就不再往下想了,必須沉著鎮靜。 特瑞維利安嘟嘟嚷嚷地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開頭他們說,要是放松自己,保持平靜,就會一切順利。可是他們馬上就讓你經受這种考驗,讓你既無法放松,又平靜不下來。” “也許他們有意這樣做,誰已經長大成人,誰還沒有脫离孩子气,就能分別出來了。別緊張,特瑞維利安。” “你少說兩句吧!” 輪到喬治了。并沒有人喊他的名字,只是通知牌上用發音的字母把他的名字映現出來。 他向特瑞維利安揮了揮手:“別緊張。別讓他們把你制住。” 他走進測驗室的時候,情緒很高。他真的按捺不住自己心頭的喜悅。 坐在辦公桌后面的人說:“是喬治·普拉登嗎?” 一瞬間,喬治的腦子里出現了一幅极為清晰的圖畫:十年以前,另外一個人也同樣這樣問過自己;他覺得目前的這個人仍然還是那一個人,而在自己一步邁進門檻以后,又成為一個八歲的孩子了。 這個人抬起頭來;當然了,他的面孔和突然出現在喬治記憶中的面孔完全是兩回事。這個人生著獅頭鼻子,頭發比較稀,一絡一給的貼在頭皮上,下巴的肉皮松松地耷拉著,好象他曾經是個胖子,如今又瘦削下來似的。 這個坐在辦公桌后面的人有些不高興地說:“是嗎?” 喬治又回到現實中來:“我就是喬治·普拉登,先生。” “那么你倒是口答啊!我是查哈里。安東奈利博士。咱們倆一會儿就會熟悉起來的。” 他盯著几張小膠片看了一會儿,又把它拿起來,迎著光線仔細打量著。他一直板著臉。 喬治覺得自己的心顫了一下。他模模糊糊地好象記得另外那位博士(那個人的名字他已經忘了)也曾經這樣盯著膠片看。會不會仍然是原來的那些膠片?另外那個博士曾經皺過眉毛,而現在這位則好象生气似地望著自己。 他的高興的心情差不多已經消失了。 安東奈利博士把相當厚的一份檔案記錄在自己面前攤開,小心翼翼地把膠片放在一邊。“這里說你想作一個程序編制員。” “是的,博士。” “現在還是這個想法?” “是的,先生。” “這是個責任重、要求嚴的工作。你覺得自己干得來嗎?” “是的,先生。” “大多數人在‘教育日’之前并不提出一門固定的職業。我想他們可能害怕這樣做反而會把選擇職業的事弄糟。” “我想你說得對,先生。” “你不害怕嗎?” “我想我還是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來好。” 安東奈利博士點了點頭,但是臉上仍然是一派嚴肅的神情。“你為什么想當程序編制員?”他問。 “正象你剛才說的,先生,這個工作責任重、要求嚴。這是個很重要的、也是個很令人感到興趣的職業。我喜歡這個職業,我認為我可以從事這种職業。” 安東奈利博士把檔案推在一邊,沉著一張臉望著喬治。他說:“你怎么知道你喜歡這門職業?因為你想哪個甲級星球都會搶著要你嗎?” 喬治頗為不安地想:“他是在故意使我神經緊張。我一定要保持冷靜,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 喬治回答說:“我想,對程序編制員來說,這种机會比較多。但是即使我留在地球上,我知道我也會喜愛這一工作的。”(我說的是實話,一點也沒有撒謊,喬治想。) “好吧,你怎么知道你喜歡它?” 他提出這個問題來,好象知道這個問題無法回答。沒有想到喬治臉上卻堆著笑容。他早已有了答案。 “我一直在閱讀有關程序編制的書籍,先生,”他回答說。 “你一直在干什么?”這回博士真的大吃一惊;喬治感到很可笑。 “讀這方面的書,先生。我買了一本關于這門專業的書,我在研究它。” “一本為合格程序編制員寫的書?” “是的,先生。” “可是你看不懂啊。” “最初我看不懂。我又買了別的數學書和電子學的書。我盡量讀懂了一些。我懂得的并不多,但是從我讀懂的那些看來,我知道我喜歡這門科學,我也能夠學會這門職業。”(連喬治的父母也沒有發現喬治的這些藏書,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每天在自己的屋子里消磨這么多時間,不知道他把應該睡覺的時間用在什么上了。) 博士開始揪自己下巴上松軟的皮膚。“你這樣做打算干什么呢,孩子?” “我要讓自己确實有把握對這門職業感到興趣,先生。” “你當然知道,感興趣不是關鍵的問題。你何以非常喜愛一門科學,但是如果你腦子的結构決定你從事另一門職業更有成效,你就得從事另一門職業。你懂不懂這個?” “人家這樣告訴過我,”喬治謹慎地回答說。 “那么你就得相信。這是真實情況。” 喬治沒有說什么。 安東奈利博士說:“也許你認為,學習某一門科學會引導你的腦細胞向這一方面發展。就象有一种理論認為,怀孕的女人只要堅持不斷地听偉大的樂曲,生的孩子就會成為作曲家一樣。你相信這個嗎?” 喬治的臉紅了。他心里顯然有這种想法。他一直堅信硬逼著自己的智力不斷向自己所要求的方面發展,他會比別人提前開個頭儿。他所以滿怀信心,主要也是建立在這一點上。 “我從來沒有——”他說,可是無法把這句話說完。 “好吧,我告訴你,這個理論不對。哎呀,年輕人,你頭腦結构生來就是一定的模式。如果受到重擊,使腦細胞受到損傷,或者腦血管破裂,或者生了腦瘤、受到感染,腦結构是可以改變的,當然每次都是往坏里改變。但是專門靠你思考某類專門問題,卻絕不會使它改變。”他沉思地盯著喬治看了一會儿,又接著說,“是誰告訴你這樣做的。” 喬治這時候已經心慌意亂了,他咽了口吐沫說:“誰也沒有告訴我,博士。我自己的主意。” “你開始這樣做以后有誰知道嗎?” “誰也不知道,博士。我沒有想到做了這种錯事。” “誰說這是錯事?我要說的是,這樣做沒有用。你為什么不讓人知道呢?” “我——我想別人會笑話我。”(他想到最近同特瑞維利安的一次談話。他非常謹慎地提了提自己的想法,只是把它當作自己偶然想到的、极其模糊的一個思想。他對特瑞維利安說,學習种知識可以采取零敲碎打的辦法;打個譬喻,就象一勺一勺地把知識往腦子里灌似的。特瑞維利安听了馬上就吼叫起來:“喬治,赶明儿你還自己硝皮子做鞋、織布做襯衫吧!”事后他為了自己嘴嚴感到慶幸。) 安東東利心里不知在想什么。他沉著臉把剛才看過的小膠片挪過來移過去。過了一會儿才開口說:“我給你做做分析吧。這樣談也得不出什么結論來。” 喬治的太陽穴上被安上導線,接著是一陣嗡嗡的嗚響。十年前的記憶又清晰地映現在他的腦海里。 喬治的兩只手直出冷汗,心扑通扑通地跳個不停。他絕對不該把私自看書的事告訴博士。 這都是他的該死的虛榮心,他對自己說。他想讓人家知道,他的事業心多么強,多么富有獨創精神。和他的預期相反,別人看到的是他的迷信、無知;這就引起博士對他的反感。(他肯定知道,博士非常討厭象他這樣的慣愛耍弄小聰明的人。) 當時喬治的神經已經緊張到這樣的程度,他肯定認為,分析儀器不會顯出正确的結果來。 他連導線從腦門上被取掉也沒有意識到。等他清醒過來以后,他只看見博士滿臉沉思地瞪著眼睛瞧著他。事情就是這樣了。電線已經沒有了。喬治努力使精神集中起來。這時他已經放棄了想當程序編制員的雄心壯志了。只不過十分鐘,一切就都煙消云散了。 他無精打采地說:“我想不成了吧?” “什么不成?” “當不成程序編制員了。” 博士揉了揉鼻子,說:“你把衣服和別的東西拿著,到15—C那間屋子里去。你的檔案會有人送過去。我的報告也會送去。” 喬治非常吃惊地說:“我已經受了教育了么?我還以為這只是——” 安東奈利低頭看著自己的辦公桌說:“那邊會把一切情況解釋給你听。照我的話去做吧!” 喬治感到一陣無名的恐懼。是什么事他們不肯告訴他呢?也許他不宜于學習任何職業,只能做一個勞動者?他們一定是准備讓他去干体力活儿,准備教育他适應這种職業。 他突然覺得這件事已經成為定局;他需要极大的克制力才使自己不喊叫出來。 他踉踉蹌蹌地走回等候的地方。特瑞維利安已經不在那儿了;如果他還能夠保持冷靜的頭腦,了解四周發生的各种事情的意義,這件事他倒是應該感謝的。事實是,這時大廳里几乎沒有什么人了,剩下的寥寥無几的人看起來很想向他提出一些問題來,只是由于按照字母順序他們的姓名排在最后,個個都已等得精疲力盡,再加上看到喬治那副怒容滿面、令人望而生畏的樣子,這些人才不愿意自我晦气。 別人都有權利當技術員,而他自己卻要干体力活,當個体力勞動者!這已經是确定無疑的事實了! 一個穿紅色制服的人領著他穿過一條人來人往的過道。過道兩邊是一間間的屋子,每間屋子里都三三五五地聚著一些人,這里是汽車机械師,那里是建筑學者、農藝師……可以分成上千門專業,可是在他的這個小城市里,大多數職業只有兩三個代表人物。 喬治這時候的心境是對所有這些人都感到厭惡;統計學家也好,會計師也好,尖端科學工作者也好,普通技術人員也好……他都厭惡。日為這些人都為學會了一門知識而自鳴得意,他們都已有了歸宿,而他自己卻仍然頭腦空空,還需要經過一些繁复的手續。 他走到15—C號房間,被領了進去。他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待在這間空空蕩蕩的屋子里。一時他的情緒又高漲起來。肯定這不是訓練体力勞動者的地方;不然的話,這里起碼會有几十個小伙子。 一扇小門在半人高的隔牆的另一邊自動地合起來,一個頭發斑白、已經有了一把年紀的人已經從那后邊走了出來。他對喬治笑了笑,露出整齊的、顯然是鑲嵌上的假牙,但是這個人的面孔卻紅通通的,沒有一絲皺紋。他說話的聲音堅強有力。 “晚上好,喬治。”他說,“我看到我們這一部門這回只有你一個人。” “只有一個人?”喬治茫然地說。 “從整個地球來講,當然有成千上万人,成千上万人。你并不孤單。” 喬治更覺得莫名其妙了。他說:“我不明自,先生。我究竟能當什么?發生了什么事?” “別著急,孩子。你沒有問題。誰都可能遇上這類敦”他伸出手來,喬治不知不覺地把他的手擦住。這人的手很暖和,它緊緊地住喬治的手。“坐下,孩子。我叫薩姆·艾倫弗爾德。” 喬治不耐煩地點了點頭:“我要知道的是,你們要把我怎么樣,先生” “當然了。第一點,你不能成為一個計算机程序編制員了,喬治。我想,這個你自己也請到了。” “是的,我猜到了,”喬治忿忿不平地說,“那么我能當什么呢?” “這是一個很難解釋的問題,喬治。”他沉吟了一會儿,接著就一字一板地說:“什么也不當。” “什么?” “什么也不當!” “這是什么意思?為什么你們不能分給我一門職業?” “這件事由不得我們,喬治。它是由你的頭腦构造決定的。” 喬治的臉變得煞白,眼珠子都努了出來;“我的腦子有什么毛病嗎?” “有些問題,從安排職業的角度上看,我想也可以稱之為‘毛病’。” “到底是怎么回事?” 艾倫弗爾德聳了聳肩膀:“我相信你是懂得地球如何實行自己的教育計划的,喬治。几乎任何人都可以吸收几乎任何一門知識,但是每個人的腦結构都決定他更适合于學習這一門,而不是另一門。我們根据每一門學科的最低限度要求,盡量使每個人适合于他要學習的專業。” 喬治點了點頭:“是的,我懂。” “在偶然的情況下,我們也遇到這樣的年輕人,他的心靈不适合于接受利用机器灌輸給他的任何一門知識。” “你的意思是說,我就是這樣一個無法受教育的人么?”“這正是我的意思。” “這簡直太荒謬了。我有智慧。我能夠理解——”喬治一籌莫展地向四邊看了看,仿佛要找到一個什么辦法證明他的腦子并不愚蠢似的。 “請你不要誤解我的意思,”艾倫弗爾德神情嚴肅地說,“你有智慧。這一點用不著怀疑。你的智力甚至超過了一般常人。不幸的是,這個同應該不應該讓你的頭腦接受用机器灌輸的知識毫無關系。事實是,到我們這一部門來的,几乎總是智力不同于常人的人。” “你的意思是說我連當個合格的勞動者都不夠資格嗎?”喬治嘟響道。他突然覺得即使能當個勞動者也比面臨著一片渺茫好一些。“當個勞動者有什么需要學習的呢?” “不要低估了勞動者,年輕人。勞動者下面還有好几十种分工,每一個不同的工种都需要掌握相當專門的技能。就拿提舉一件重物來說吧,你認為就不需要了解正确的方法嗎?再說,在訓練勞動者的時候,我們不僅要選擇那些頭腦适合于做這一工作的人,還得看他的体格合适不合适。你這种類型的人是不适合長期干体力活儿的,喬治。” 喬治也知道自己的体格比較孱弱。他說;“但是我還沒听說過有哪個人不學一門專業呢。” “這种人确實不多,”艾倫弗爾德也同意這一點,“我們把這种人保護起來。” “保護?”喬治感到越來越困惑、越來越害怕了。 “我們這個星球有責任把你保護起來,喬治。從你走進這個房門的一刻起,你就在我們照管下了。”艾倫弗爾德笑了起來。 他的笑容里充滿了怜愛。喬治覺得,這是一個成年人對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儿綻露出的笑容。 喬治說:“你是說,要把我放在監獄里嗎?” “當然不是。你只不過和那些同你一個類型的人待在一起。” 這句話對喬治說來不啻晴天霹靂。 艾倫弗爾德又接著說:“你需要特別的待遇。我們會照顧你的。” 喬治發現自己競扑籟籟地掉下眼淚來,未免也有些吃惊。艾倫弗爾德走到屋子的另一端,好象沉思什么似的背對著他站著。 喬治极力抑制著自己,把痛苦的啼哭變成抽泣,然后再把抽泣也壓抑下去。他想到自己的父親、母親,想到自己的朋友,想到特瑞維利安,想到自己的恥辱—— 他反抗地說:“我學會了閱讀。” “任何一個頭腦健全的人都學得會。我們從來沒有發現過例外。只是在目前這一階段我們才發現一些——例外情況。在你學習閱讀的時候,我們就已經對你的腦型感到關心了。當時負責給你檢查的博士已經匯報了你的某些特征。” “你們不能試一試讓我接受一門教育嗎?你們并沒有試過。我愿意碰碰運气。” “法律不允許我們這樣做。可是你要知道,你現在這樣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們會向你的家庭解釋這件事,不傷害他們的感情。你到了收容你的地方以后,會享受到一些特殊的權利。我們會給你准備許多書,你愿意學什么就學什么。” “手工式地學習知識嗎?”喬治气惱地說,“零零碎碎地一點點地學。那樣子,我到死的時候也不過能當個合格的辦公室小職員,管管資料。” “可是我听說你已經自己閱讀書籍了。” 喬治的心一下子全涼了。他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他再也沒有救儿了。“原來是這么回事……” “什么?” “安東奈利這個家伙。他捅了我一刀子。” “不對的,喬治。你想錯了。” “別蒙混我了。”喬治再也壓制不住心頭的怒气了。“那個混蛋把我出賣了,因為他認為我的腦子比他多了一點儿,因為我念了些書,打算在學習程序編制學上先邁開一步。好吧,你們准備怎樣把這件事扭過來?要錢嗎?我不會給你們的。我要离開這個地方,等我把這件事通過廣播宣揚出去以后——” 他的嗓門越來越大。 艾倫弗爾德搖了搖頭,在一個接触器上接了一下。 兩個人輕子輕腳地走了進來,一邊一個,把喬治夾在當中。喬治的兩只手被牢牢握住。一個人用噴气注射器在他的左胳膊肘里面打了一針,催眠藥進入他的血管后,馬上發生作用。 喬治不再吼叫了,他的頭耷拉下來,兩條腿也打起晃來。只是團為有兩個人扶著,喬治才不致于因為瞌睡而癱倒在地上。 正象他們許諾的那樣,喬治的全部生活都置于他們的照管之下,他們待他很好,凡是喬治需要的一樣不缺。喬治想,如果他自己照管一只生病的小貓,情況也不過如此。 他們對他說,他應該振作起來,重新對生活發生興趣;大多數到這個地方來的人,他們告訴他,開始的時候,都這樣灰心喪气,他不應該總是沉浸在這种情緒里。 喬治沒有听他們的勸告。 艾倫弗爾德博士來訪問他,告訴他已經通知了他的父母說他到遠處去接受一項特殊任務。 喬治喃喃地說:“他們知道不知道——” 艾倫弗爾德馬上寬慰他說:“詳細情況我們并沒有同你的父母講。” 開始的時候,喬治打算絕食。但是他們馬上對他進行靜脈注射。一切有棱角的利器都被藏起來,他的每一個行動都有人注意。以后哈利·奧曼尼搬來,同他住在一間屋子里。哈利·奧曼尼的遲鈍的性格對喬治起著一种鎮靜作用。 有一天,完全處于厭膩無聊,喬治提出要找一本書看看。奧曼尼自己一直不斷地看書。听了喬治的話,他抬起頭來,滿臉笑容。喬治几乎想立刻撤回自己這個要求,他不愿意做任何一件讓他們感到高興的事。但是他轉而又想:“我才不管他們呢!” 他并沒有提出看哪一种書,奧曼尼給他拿來一本化學書。這本書是用大字印的,用詞簡易,書中有許多插畫,這是為十來歲的青少年編寫的讀物。喬治气哼哼地把書往牆上一摔。 看來他永遠就處在這個階段了。智力一輩子都是一個十几歲的儿童,永遠處在受教育前的階段,需要特地編寫出的書籍。他躺在床上生悶气,愣愣地看著天花板。過了一個鐘頭,他才心情沉郁地從床上爬起來。他把書拾起來,開始閱讀。 他花了一個星期的工夫才把這本書看完。他要求再換一本。 “你讓我把第一本退回去么?”奧曼尼問。 喬治皺了皺眉。書里面有些地方他沒有看懂,但是他還沒有完全失去羞恥心,他不好意思說出來。 可是奧曼尼卻說:“我想你還是把這本書留著。一本書應該翻來复去地念。” 也就是在這一天,他最后同意了奧曼尼的邀請,到各處去看一看。他跟在奧曼尼的后面,怀著敵對的情緒把四周的情況—一看了一遍。 這個地方肯定算不得是監獄。四周沒有圍牆,門并沒有上鎖,也沒有看守人。但是這里的人要想离開,卻無處可去;只是從這個意義上講,這里才是個監獄。 看到好几十個同自己境遇相同的人,他心情稍微舒服了一些。關在屋子里,很容易認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殘廢人。 他嘟嚷著問奧曼尼:“這里到底有多少人?” “兩百零五個,喬治。這里并不是唯一的一所。這樣的地方地球上有好几千個呢。” 喬治走到哪里,都有人抬頭看他,不論是他經過体育館网球場的時候,還是他走進圖書館的時候。(他從來沒有想到世界上會有這么多書。這些書都堆在——确确實實是堆著放在長長的書架上。)這些人好奇地盯著他,而喬治也一點不客气地瞪著這些人。反正他們一點也不比自己強,他們沒有權利象看什么新鮮玩藝儿似地這樣打量他。 大多數人都只不過二十多歲。喬治突然問道:“年紀大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奧曼尼說:“這里是專門為年輕人設立的。”過了一會,他好象突然領會了喬治提出的這個問題的含義,他嚴肅地搖了搖頭,補充說:“年紀大的人并沒有被處置掉,如果你剛才想問的是這個。還有別的地方是為年紀大的人准備的。” “我才不管它呢!”喬治咕嚕道。他覺得自己過于關心這里的事了,這樣會墜入他們的圈套、會屈服于他們的。 “你不妨關心一些。等你年紀大一些的時候,你就會到一個既有男性、也有女性的地方去。” 這個消息有些使喬治吃惊。“怎么,還有女人?” “當然了。你認為女性就不會有這种情況么?” 喬治開始想這個問題。還沒有別的什么事更使他感興趣、更使他興奮的,自從那一天——但是他努力把思想岔開。 奧曼尼停在一個房門口。這間屋子里擺著一台不很大的閉路電視机和一台台式計算机。奧曼尼解釋說:“這是間教室。” 喬治惊奇地問:“這是什么?” “里面的那几個年輕人正在接受教育。”他馬上又補充說,“不過是按照傳統方式。” “你是說他們在零敲碎打地把知識填在腦子里?” “對了。古時候每個人都是這樣學習的。” 自從喬治到這里來的那天起,他們就不斷地告訴他這件事,他們的目的到底是為了什么呢?打個比喻吧,人類過去曾經不懂得使用電爐,難道這就意味著在一個人們都吃熟肉的世界里,自己就偏偏得吃生肉? 喬治說:“為什么他們肯這樣一點一滴地學習呢?” “把時間打發過去,喬治,而且也因為他們都很好奇。” “這對他們存什么益處?” “他們會生活得更快樂一些。” 直到喬治上了床,腦子里還一直想著這件事。 第二天他不怎么講禮貌地對奧曼尼說:“你能不能想個法子,叫我到一個學習程序編制學的教室去?” 奧曼尼馬上熱心回答說:“當然可以羅。” 學習的進度非常緩慢,喬治气得要命。為什么一定要讓某個人講解一個問題,并且還要講過來講過去呢?為什么一節書要翻過來掉過去地讀,一個數學公式要瞪著眼睛看上半天才能理解?別的人學習可不需要這樣。 他一次又一次地中解了學習。有一次,他一個星期沒有上課。 但是每一次他還是又把學習撿起來了。負責教學的人(這個人分乎該閱讀的材料,管理電視教學,甚至還負責講解困難的問題同概念)從來沒有對他提出過批評。 最后喬治還被分派到花園里擔任一項固定的工作。他也不定期地在廚房里于一些活儿,做一些清洁衛生的工作。這些事都說明他的處境已經有所改善,但是喬治并沒有受騙。這個地方的各种工作滿可以更加机械化,而他們卻有意安排一些雜事給青年人做,以便給他們一种假象,叫他們覺得自己的工作滿有价值,時間并未虛度。喬治才不上這种當呢! 于這些活甚至還能得到少許報酬,他們可以用掙來的錢買一些奢侈品,或者儲存起來,留待年老時可能有什么不時之需。喬治把錢放在一個連蓋子也沒有的罐子里,順手放在柜櫥里的一層架子上。他從未計算過自己已經掙了多少錢。他對這件事一直也不關心。 他并沒有真正交上什么朋友,雖然從他的心境上講,他完全可以找個朋友聊聊天,舒舒服服地松散一天。他已經不去想(或者說几乎不再想)使他落到這里來的那一不公正的待遇了。一連几個星期,他不再夢到安東奈利,不再夢到那粗大的鼻頭、松軟的下巴和滿臉的假笑。他就是帶著這樣嘲弄的笑容把喬治推到滾熱的流沙下面,按著他不讓他出來。每次作這种噩夢,喬治總是尖叫著惊醒過來,發現奧曼尼正非常關切地彎著腰站在他旁邊。 二月里的一個下雪的日子,奧曼尼對他說:“想不到你這么快就适應了這种情況。” 但這是二月里說的話,确切一些說,那一天是二月十三號,喬治十九歲生日那天。三月來了,接著是四月,隨著五月份逐漸來臨,喬治發現自己并沒有适應。 去年五月,喬治仍然躺在床上垂頭喪气,万念俱灰,因此那個月他根本沒有注意就過去了。今年五月情況就不同了。 喬治知道,地球上的每一個地方都要熱烈慶祝奧林匹克節,年輕人都要參加比賽,顯示各自的技能,爭取在一個新星球上謀求工作。到處都將是一片節日气氛:大量的新聞報道,從宇宙空間到來的趾高气揚的招聘員,胜利的光榮,和失敗后的安慰,說不足的熱鬧景象。 有多少小說寫的是這個主題啊!在他的整個童年時期,奧林匹克節活動每年給他帶來多少狂喜和興奮!他的多少計划—— “喬治·普拉登的話語聲中流露出無限向往。他實在無法克制自己的滿腔熱望。他說:“明天就是五月一號了!奧林匹克節!” 這引起了他同奧曼尼的第一次爭吵,使奧曼尼气憤地說出喬治所在的這一机构的真正名稱。 奧曼尼直勾勾地盯著喬治,清楚地說出那個名稱:“低能儿收容所。” 喬治·普拉登的臉刷地一下紅了。低能儿! 他极力不去想這個字的含義。他用平板的語調說:“我要离開這個地方了。”這句話是他在一時沖動中說出來的。直到他說出來以后,他才意識到自己說的是什么。 奧曼尼本已看起書來,听到喬治的話又把頭抬起來。“你說什么?”他問。 喬治這時知道自己說的是什么了。他又狠狠地重复了一句:“我要离開這里。” “太滑稽了。坐下,喬治,你安靜一點吧!” “不。我在這里是中了別人的圈套,我告訴你。那位博士,安東奈利,不喜歡我。這些小官僚們就知道耍弄權勢。你要是得罪了他們,他們就在一張硬紙卡上用鐵筆一划,把你的生活毀掉。” “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嗎?” “不但犯了,而且我這回還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不可。我要想辦法找到安東奈利,逼著他說出真實情況來。”喬治呼呼地喘著气,感到自己身体發熱了。奧林匹克節來了,他一定不能讓它白白過去。如果再把這個日子放過去,那就等于徹底投降,再也沒有翻身之日了。 奧曼尼把腿撂下床,站起身來。他的身材將近六英尺高,從臉上的表情看,倒很象圣伯納僧院里豢養的一只專門在雪地救人的大狗。他把一只胳臂搭在喬治的肩上說:“如果我傷害了你的感情——” 喬治把這只胳臂甩下去:“你說的是你認為的真實的情況,我想要證明的是這情況并不真實。只不過如此而已。為什么我不走?門是開著的,沒有上鎖,沒有人說過不許我离開。我一邁腿就出去了。” “好吧。可是你上哪儿去呢?” “到最近一處航空站。從那儿到最近一個奧林匹克競賽會去。我有錢。”他把儲存工資的敞口罐子拿出來。几枚硬幣叮鈴鈴地滾落在地上。 “大概夠你一個星期的花銷。以后呢?” “過了一個星期我的事就解決了。” “過一個星期你就會挾著尾巴爬回來,”奧曼尼的語气一點儿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再重新開始你已經開了個頭儿的事。你是個瘋子,喬治。” “剛才你用的詞儿是低能儿。” “好了,我剛才那樣說很對不起你。你別走,好嗎?” “你想阻攔我嗎?” 奧曼尼咬緊自己的厚嘴唇,沉吟了一會才說:“我想我不會阻攔你。這是你自己的事。如果唯一能使你聰明起來的辦法是向全世界宣戰,碰了頭破血流,才能回頭,你就走吧。——好,你走吧。” 喬治這時已經站在門邊了,他回過頭來望了一眼。“我走了——”他又走回來慢慢地拿起盥洗用具,“我拿几件隨身用的東西,我希望你不會反對。” 奧曼尼聳了聳肩膀。他已經又躺在床上看起書來了,臉上一副漠然的神情。 喬治在門口又磨蹭了一會儿,可是奧曼尼并沒有抬起頭來。喬治咬了咬牙,把身一扭,就飛快地順著空曠的走廊走進夜幕籠罩著的院子去。 他本來認為在走出院子以前會被人攔住的。但是并沒有人攔阻他。他在一家整夜營業的餐館里打听好去航空站的方向。他想餐館的經理可能會把警察叫來,但是這件事也并沒有發生。他叫了一輛飛行車,坐著它到了机場,駕駛員并沒有問他什么問題。 但是他的心情一點也沒有好轉。到了机場的時候,他簡直煩得要死。他沒有想到外面的世界是怎樣一种情況,沒想到自己被包圍在各行各業的專門家的汪洋大海里。餐館主人的名字寫在一張塑料盤上,擺在收款紀錄器上面:某某合格廚師。駕駛飛行汽車的人也挂著自己的執照:合格駕駛員。喬治感到自己的姓名前一無所有,仿佛赤身裸体沒穿衣服一樣,甚至有被剝掉皮的感覺。但是沒有人同他找麻煩。沒有人怀疑他審視他,或者要求他拿出職業證明來。 喬治憤憤不平地想:淮能想象一個人居然會沒有專門職業呢? 他買了一張凌晨三時飛往舊金山的机票。天明以前,沒有駛向任何一處比較大的奧林匹克中心的班机,而他卻想盡可能把在飛机場等候的時候縮短。他蟋縮著身体坐在候机室里,等著警察來把他提走。但是警察并沒有來。 他在正午以前就到了舊金山;這座城市的一片喧囂好像使他挨了一拳。這還是他到過的第一座大城市,此外,近一年半以來,他已經習慣于安宁、平靜的气氛了。 更糟糕的是,現在正是奧林匹克月。在他突然意識到,所有這些喧囂,興奮和混亂都來自這個節日時,他几乎暫時忘記了自己的險惡的處境。 為了方便旅游的客人,机場上挂著無數揭示奧林匹克競賽的招牌;每一塊牌子前面都圍著一群人。凡是比較大的專業都單獨有一張廣告牌,寫明這門專業這一天在什么地方進行比賽和去比賽廳的路線。這不只是個人間的競賽,也是比賽者的出生城鎮之間的一場競賽。所有這些比賽都是由外界星球主辦的。 奧林匹克競賽這時已經成為一种風尚了。喬治曾在報紙上和影片上看過很多這方面的報導,也在電視上看過比賽節民有一衣在某一小城里舉辦選拔屠宰人員的小型競賽會,他還親自去看過。盡管這些競賽并不涉及去不去銀河系星球的問題(當然也沒有別的星球人參加),它還是弄得人們如醉如狂。人們之所以這樣熱衷于奧林匹克競賽有好几個原因。一個原因是比賽本身就給人們很大的刺激,另一個原困是由于人們的鄉土觀念;如果有一個老鄉參加比賽,即使你不認識,也會為他鼓掌喝彩!最后,當然還由于人們都利用比賽進行賭博。政府對此是無法阻止的。 喬治發現自己根本走不到廣告牌眼前,他只能望著那些狂熱的、擠來擠去的人群。他開始從一個新的角度觀察著這些人。 過去,這些人自己肯定也參加過奧林匹克競賽,可是,他們做出什么成就來了?顯然,他們都是些老大無成的人。 如果他們當時是优胜者,肯定他們早已到銀河系某些遙遠的星球上去,不會至今仍然滯留在地球上了。不管他們從事的是什么職業,那一定是注定叫他們留在地球上的職業。再不然就是他們能力不強,盡管他們從事的是高尖的學科,卻沒能到其他星球上去。 現在這些一事無成的人卻站在這里,對新的一代年輕人評頭品足,真是一群兀鴛! 喬治多么希望他自己是這些人評論的一個對象啊! 他茫然沿著一塊一塊的廣告牌走下去,始終徘徊在人群外面。當飛机在同溫層中飛行的時候,他已經吃過早點,因此并不覺得饑餓,但是恐懼的心情一直也沒有离開他。他正赶上一個大城市開始奧林匹克比賽,這是比賽的第一天,到處是一片沸騰。在這樣的日子里,政府當然會采取嚴格的保衛措施,但是另一方面,由于城里充滿了外地來的游客,也不會有人來盤問他的身份。誰也不會理會他。 誰也不理會他。連收容所也不再關心他的行蹤了,喬治气憤地想。他們照管他也就象照看一只生病的小貓一樣,一旦小貓爬起來,游蕩到什么地方去,“唉!這太糟了!”可是你又能把它怎樣呢? 問題是,如今他到了舊金山,該做什么呢?他的思想一片空白,好象被堵在一面大牆前面。去見某個人嗎?可是去見誰?如何見面?他該在什么地方安身?他帶的錢已經所剩無几了。 他第一次想到口收容所去,但是他對這個思想變化感到非常羞愧。他可以自己到派出所去——他使勁搖了搖頭,仿佛在和一個站在自己面前的對手進行辯論似的。 在一塊廣告牌上,一個閃閃發光的字映入他的眼睛:冶金人員。下面的小字是:有色金屬。在一長串名字的后面,有一行字在循環轉動:諾維亞星球主辦。 這個牌子不由勾起喬治一段痛苦的口憶:他同特瑞維利安爭論得面紅耳赤,他堅信自己能當上程序編制員,堅信程序編制員比冶金人員优越,堅信他走的道路正确,堅信自己非常聰明—— 他太聰明了,所以才向那個心胸狹小的安東奈利吹噓自己。當他被叫進去,而特瑞維利安卻神經緊張地仍然等在外面的時候,他是多么信心十足啊! 喬治不禁失聲抽了几口气。一個過路的人回頭看了他一眼,又匆匆地向前走去。人們不耐煩地從他身邊擠過來擠過去。喬治卻只是楞愣地注視著那張招牌,張著大嘴。 仿佛是,這張牌子對他的思想作出了回答。他正在努力思索著特瑞維利安,他覺得這張牌子自然也會做出反應,也會向他說出特瑞維利安這個名字來。 特瑞維利安几個字果然出現在牌子上。不僅是阿樂曼·特瑞維利安(小胖子自己最不喜歡的這個名字,閃閃發光,赫然出現在人們面前),而且那原籍也一絲不差。此外,到諾維亞去一直是他的夢想,是他的偉大的目標,而這場比賽正是諾維亞星球主持的。 絕不會錯,一定就是那個特瑞維利安,他的老朋友特瑞維利安!喬治几乎不加思索地就把比賽場地址記下來,接著就排在別人后面,等著租賃飛行車。 他心情沉重地想:特瑞維利安的夢想已經實現了!他想當冶金人員,現在已經當上了。 喬治感到渾身冰冷,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孤獨過。 等待進入比賽廳的人在外邊排著長隊。看起來,冶金人員參加的奧林匹克比賽是一場實力相當、非常緊張的競賽。至少懸在大廳頂上的照明招牌是這么宣傳的,而擁擠不堪的觀眾也是絕好的證明。 從天空的顏色看,喬治思忖著,這一天該是落雨的天气。但是舊金山已經把巨大的天幕拉了起來,從海灣一直延伸到太平洋上空,把整個城市遮蓋起來。這樣做當然耗資巨大,但是只要能使外界人過得舒适,不論花費多少錢也不為多。這些從其他星球來的人都要到這里來參加奧林匹克節,他們花錢大手大腳,每招聘一個人,主辦奧林匹克競賽的星球都會付給地球和當地政府一大筆錢。因此,給這些外來的人留下一個好印象,讓他們永遠記住自己度過奧林匹克節的某個城市是個很不錯的地方,這是很划得來的。舊金山知道該怎樣做這件事。 喬治陷入沉思里。突然,他發現有人在背后輕輕推了自己一下,同時一個聲音傳入他的耳朵里:“你在排隊嗎,年輕人?” 隊伍已經向前移動了一大截。喬治沒有注意到他前面出現了很大一個空子。他連忙向前走了几步,一邊咕嚕著說:“對不起,先生。” 后面的那個人又用兩個指頭在他胳臂肘上接了一下;喬治偷偷地回頭看了看。 后面的人和顏悅色地朝他點了點頭。這個人生著灰白色的頭發,外套里面穿著一件扣子釘在前襟的老式絨線衫。這人開口說:“我剛才問你一點也沒有譏諷的意思。” “我并沒有生气。” “那就好了。”看來這是個愛說話的人。“我剛才弄不清楚,你站在那儿會不會是無意卷進人群里來的。我想你可能是個——” “是什么?”喬治一點儿也不客气地問。 “當然是個競賽者了。你很年輕。” 喬治把頭一揚。他既不想同這個人套近乎,也沒有興致攀談。他對這种愛多管閒事的人非常討厭。 突然間,他的腦子里閃現了一個念頭。會不會追查他的警報已經發了出來?會不會人們已經知道了他的相貌,看到了他的照片?他身后邊的這個灰頭發的人是不是想找個借口仔細看一下他的長相啊? 他還沒有讀到任何新聞報導。他伸著脖子仰頭看望天幕上映出新聞標題的傳送帶。在灰暗的午后的天空下,整個天幕顯得有些昏暗。他這是徒勞。他馬上就不再看了。新聞標題絕不會報導他的事。在舉行奧林匹克競賽期間,值得用大標題報導的新聞都是比賽优胜者的分數以及哪個洲、哪個國家甚至哪個城市獲得獎杯的消息。 一連几個星期都是這類新聞,按照人口計算出的競賽比分,每個城市都尋找一种計分方法,千方百計使自己也能擠入光榮的行列。喬治的故鄉在一次架設電線人員的競賽中曾獲得第三名,在全州几十個城市中是亞軍。直到今天市政大廳里還陳列著一塊紀念這次优胜的牌子。 喬治把頭縮在肩膀里,兩手插在口袋里;他覺得這樣更不引人注目。他裝出一副大大咧咧、什么也不在乎的樣子,但是心里卻一點也不感覺這樣就更安全一些。這時他已經走進了門廳,直到現在仍然沒有什么官方人員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他繼續隨著人流走進大廳,拼命擠到前邊的一個座位上。 他發現那個灰白頭發的人就坐在自己身邊,不由吃了一惊,感到很不舒服。他赶快把頭扭開,開始盤算這件事。這個人在排隊的時候就在自己后邊,現在緊挨著自己坐著似乎也沒有什么奇怪。他用不著為這件事犯嘀咕。 灰白頭發的人很隨便地向他笑了笑,就不再瞧他了。這時竟賽馬上就要開始了。喬治從自己的位子上站起來,看看他是否能找到特瑞維利安參加比賽的地方。他全神貫注在這件事上。 比賽廳不大不小,按照傳統樣式建成橢園形。比賽者在大廳正中一個低于地面的長槽里,觀眾圍坐在四周的兩層看台上。比賽用的机器已經擺出來,每台机器上面都挂著一張揭示比賽進度的牌子。這時牌子上只有用燈光映現出的比賽者的姓名同號數。參加比賽的人也已出場。他們有的在看什么東西,有的同旁邊的人談話,還有一個人正專心致志地查看自己的手指甲。(當然了,任何比賽者在比賽的信號發出以前就注意自己面前的試題都會被看作有失体面。) 喬治發現座位扶手的勾槽里放著一張比賽名單,便開始讀起來。他立刻就找到了特瑞維利安的名字。特瑞維利安被編為第十二號。喬治發現他的位置正好在大廳的另一端,心里覺得有些別扭。他可以分辨出十二號的身影來。十二號雙手插在褲袋里,背對著机器,望著觀眾,好象正在數觀眾的人數。喬治看不出他的臉來。 雖然如此,十二號确定無疑是特瑞維利安。 喬治又坐回到座位上。他很想知道特瑞維利安會不會考好。想到儿時的情誼,他希望特瑞維利安能考好;但是另一方面,特瑞維利安如果真的考好,他又心有不甘,甚至怀著某种反感。喬治自已沒有學到什么專業,在旁邊看著。而特瑞維利安卻是一個合格的有色金屬冶金員,參加奧林匹克競賽;這多么不公平啊? 喬治极想知道特瑞維利安第一年是否參加過比賽。有的人第一年就參加,如果他們自己有把握或者性急的話。這樣做總帶著一些僥幸心理。不論現在采用的這种教育方式多么有效果,在地球上先工作一年(人們管這個叫“給死板的知識加些潤滑油”)總會保證競賽時取得較高的比分的。 如果特瑞維利安這口是第二次參加比賽,那他學習得一定不很理想。這個想法不知為什么使喬治高興起來,他對自己這种幸災樂禍的心里感到有些羞愧。 他向四周看了看。看台上几乎坐滿了人。來看這場奧林匹克比賽的觀眾相當多,這就是說,對比賽者說來,壓力非常大;從另一個角度看,也許會給比賽者添加了更大的動力。這就要看比賽者的不同性格了。 他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為什么要叫奧林匹克呢?他從來也弄不清楚。為什么面包要叫面包? 小時候他問過父親:“為什么他們管它叫奧林匹克,爸爸?” 喬治的父親說:“奧林匹克就是競技的意思。” 喬治接著又問:“小胖子和我摔跤是不是也可以叫奧林匹克?” 老普拉登說:“不能叫。奧林匹克是一种特殊的競技。別問這些怪問題了,孩子。等你受了教育以后,凡是你該知道的就都知道了。” 喬治又回到現實中來。他歎了口气,使勁往椅子背儿上靠了靠。 凡是你該知道的! 真奇怪。現在會這么清晰地記起儿時的一件小事。“等你受到教育。”還沒有听見誰說:“如果你能受到教育。” 他覺得自己總是喜歡提一些怪問題。仿佛是,他的腦子早就預感到不适合于接受磁帶教育,所以總是隨時提出問題,東一點儿西一點儿地努力積累知識。 在收容所里,他們鼓勵他這樣做,因為他們也同意他腦子的這种特性。看來這是他掌握知識的唯一途徑了。 他突然把身子一挺。他這是在干什么?相信了那种謊言嗎?是不是因為有特瑞維利安在他面前,受了教育,正在參加奧爾匹克競賽,他就要向那些人投降了? 他絕不是個低能儿!絕對不是! 仿佛是他內心的這一呼喊的巨大的回響,這時大廳里突然響起一片喧叫,所有的人都從座位上站起來。 一群身著諾維亞星球服裝的人員正走進位于橢圓形建筑一邊正中間的一個包廂。包廂上面的一塊大牌子上閃現出“諾維亞”三個大字。 諾維亞是一個甲級星球,人口眾多,具有非常發達的文明,也許可以說是銀河系中最發達的。它是一個每個地球居民都希望有一天能移居去的星球;如果自己不成,至少也要讓自己的子孫到那里去。(喬治還記得特瑞維利安如何一心把去諾維亞作為自己的奮斗目標——現在他果然來參加諾維亞招募人員的競賽了。) 觀眾頭頂上的天花板上的燈都熄滅了,四周的壁燈也都滅掉。但是競賽者高待在那里的中心場地,這時卻被泛光燈照得雪亮。 喬治再一次想好好看一看特瑞維利安。但是他和特瑞維利安的距离太遠了。 場上響起了播音員的清晰、文雅的聲音。“主持競賽的諾維亞貴賓們,女士們,先生們。為有色金屬冶金人員舉辦的這場奧林匹克競賽馬上就要開始了。參加這場比賽的有——” 播音員口齒清楚地把參加比賽的名宇—一讀了一遍。姓名,出生地,受教育年限,每念一個名字觀眾都報以熱烈的掌聲。舊金山市的參加者得到的掌聲最熱烈。當念到特瑞維利安的名字時,喬治發現自己又是高呼、又是揮手,其瘋狂程度叫自己也大吃一惊。但是更使他吃惊的是,坐在他旁邊的灰白頭發的人同樣也熱烈為特瑞維利安歡呼。 喬治不由得使勁盯了這人一眼;鄰座的這個人把身子倚過來說(他必須拼命提高嗓門才能壓過會場的沸騰):“我在這里沒有老鄉。我可以替你的老鄉打气。這里面有你認識的人嗎?” 喬治馬上退縮回去。“沒有。”他回答說。 “我發現你一直朝著那個方向看。你要不要用我的望遠鏡?” “不用了,謝謝你。”(這個老傻瓜少管別人的閒事成不成?) 播音員繼續報告有關比賽的順序數碼、計時、計分的方法,和一些別的事項。最后,他開始報告關鍵性的問題,觀眾立刻安靜下來,每個人都注意傾听著。 “每個參加比賽的人將拿到一個沒有標明組織成份的有色金屬合金棒。對參加競賽的人的要求是:分析、鑒定出這個合金棒的各种合金成分,報告出鑒定結果,精确到第四位小數。所有的比賽者都使用一台FX—2型畢曼微型攝譜儀,但是每一台儀器目前都存在著一定的故障。” 從觀眾席里發出一片贊賞的呼聲。 “因此,每個參加競賽的人首先必須找出儀器的故障,把它排除掉。工具同各种零件都已提供給你們。可能有的必要零件沒有提給你們,遇到這种情況,參加比賽的人可以提出要求,需要某一零件。取零件所需的時間最后將從比賽所用時間中扣除。是不是全体比賽人都准備好了?” 五號競賽者頭上的牌子發出一陣紅色的緊急信號,五號競賽者匆匆地從場地上跑出去,過了一會儿又跑回來。觀眾善意地大笑起來。 “是不是所有比賽者都准備好了?” 所有的牌子都恢复了原狀。 “有什么問題嗎?” 牌子仍然沒有顯示出任何記號。 “現在比賽開始!” 除非指示牌上出現什么記號,全体觀眾這時誰也不知道競賽者進行得怎么樣。但是,這一點關系也沒有。除非觀眾里有誰是冶金專家,不論競賽采取什么形式,從專門知識上講,大家都是一竅不通。重要的是最后哪個人獲胜,哪個人爭得第二名,哪個人第三名。特別是那些對比賽結果下了賭注的人(賭博是非法的,但卻無法禁止),這是最最重要的事。其他任何事都無所謂。 喬治象其他人一樣擔心地觀望著,眼睛從一個競賽者轉到另一個競賽身上,瞧著這個人怎樣使用小工具敏捷地把攝譜儀的管子打開;另一個人怎樣仔細觀察著儀器的面盤;第三個人怎樣把金屬棒放在儀器的卡槽里;第四個人又怎樣略微調整了一下游標尺,臉上頓時顯出一副大惊失色的神情。 特瑞維利安同別人一樣全神貫注到測驗里。喬治無法知道他進行得是否順利。 十七號比賽者頭上的牌子發出閃光:聚焦盤的焦距沒有校准。 觀眾熱烈地鼓起掌來。 十七號的分析可能是對的,也可能不對。如果不對,他就還要重新分析儀器的故障。這樣他就耽誤了時間。或者他也可能修正了自己的分析,但來不及對合金的成分進行鑒定,或者,更糟糕的是,鑒定的結果并不正确。 這都沒有關系。觀眾還是熱烈地鼓掌。 別的牌子也一個個地亮起來。喬治的眼睛卻緊緊盯住第十二號牌子。最后,這塊牌子終于閃出字來:標准卡槽高位。需要更換鐵鍬壓器。 服務員跑著把一個備用零件送給他。如果持瑞維利安的分析不正确,他就自白浪費了時間,而且等待取零件的時間還不從考核時間中扣除。喬治感到自己連气儿也不敢出了。 在十七號牌子上,檢測的結果通過發光的字母顯示出來:鋁——41.2649;鎂——22.1914;銅——10.1001。 這里那里,別的牌子也都揭示出鑒定數字。 觀眾簡直瘋狂了。 喬治很奇怪,在這种瘋人院般的環境里競賽者居然還能工作下去,可是接著又想,說不定這种鍛煉對他們是有好處的。一個优秀的技術人員越是在喧鬧的環境里越應該出色地完成工作。 當十七號牌子四周出現了一個紅框子,表示測驗已經全部完成時,這一名競賽者便從他的位子上站起來。四號只比他晚兩秒鐘。接著又是一個競賽者,又是一個。 特瑞維利安還沒有做完,他的合金棒的次要成份還沒有檢測出來。直到差不多所有參加競賽的人都站起來,特瑞維利安才立起身來。最后一個是五號,觀眾給他喝了倒彩。 比賽還不算完。正式宣布結果自然還需要等一段時間。每人花費的時間當然要計算進去,但是檢驗是否正确也同樣重要。此外,每人檢測的儀器故障,難易程度并不完全相同。算分時有十几种因素都要考慮在內。 最后,終于響起了播音員的聲音:“比賽第一名用時四分鐘零十二秒,故障分析——正确,化驗結果平均誤差十万分之零點七,十七號競賽者,亨利.安東·施密特,出生地——” 下面的話被一陣尖叫聲掩蓋住。第二名是八號,第三名四號,四號用時間雖少,但是檢測出的含鈮成分誤差十万分之五,所以總成績被拉了下來。在优胜者中根本沒有特瑞維利安的名字。在這次比賽中,他落選了。 喬治擠過人群,向競賽者出場的門口走去。他發現許多人已經走在自己前面了。這里面有不斷在抹眼淚的競賽者的親屬,(或者由于高興,或者由于難過),有采訪优胜者的新聞記者,有同競賽者來自一個城市的年輕小伙子,有搜集簽名的人,有想出出風頭的人,還有一些只是為了好奇來看看熱鬧的人。這里面自然也有不少女孩子;希望能獲得一個肯定會移居到諾維亞星球上的人的青睞。(或者結識一個落選的人,如果這個人需要安慰而又舍得花錢的話。) 喬治慢騰騰地走在這一大群人的后邊。他沒有看見一個自己認識的人。舊金山离他的故鄉太遠了,似乎可以肯定不會有熟人到這里來對特瑞維利安表示慰問。 參加比賽的人走了出來,臉上浮著一層微笑,對向自己歡呼的人點著頭。警察盡力把人群向后推,留出一條通路讓比賽者走出去。每個比分高的人過去,都有一部分人尾隨在后面,就象一塊磁鐵通過一堆鐵銼屑似的。 等到特瑞維利安出來的時候,門外几乎已經沒有什么人了。(喬治心里想,特瑞維利安一定是故意在后面磨蹭,一直等到這時候才出來。)他嘴里叼著一根紙煙,耷拉著眼皮,一出門就扭身向一邊走去,想赶快离開這里。 時間過了將近一年半(對喬治說來,好象已經是十五年了),這還是喬治第一次見到來自故鄉的人。他發現特瑞維利安一點也沒見老,覺得非常奇怪;特瑞維利安仍然是他最后一次見到的模樣。 喬治一下子跳上前去。“特瑞維利安!”他喊道。 特瑞維利安轉過身子,呆住了。他凝視了喬治一會儿才把手伸出來:“喬治·普拉登,你怎么會——” 但是他臉上那惊喜的神情馬上就消失了。喬治几乎來不及握住他的手,特瑞維利安的手已經落了下去。 “你剛才在里邊嗎?”特瑞維利安把頭向大廳那里擺動了一下。 “我在” “來看我?” “是的。” “我考得不很好,對不對?”他把紙煙吐到地上,踩了兩腳,眼睛茫然望著街頭。從比賽廳里出來的人逐漸散去,一個個乘上了飛行車;而比賽廳前面又有人重新排起隊來,等著看下一場奧林匹克競賽。 特瑞維利安好象很吃力地說:“這又有什么?只不過是我二次落選。通過今天這場比賽,讓諾維亞見鬼去吧!有的是星球會搶著要我呢——可是,我從‘教育日’那天起就沒看見過你。你上哪儿去了?你們家里人說你分配了特殊任務,可是沒有告訴我詳情。你這一封信也沒寫過。你滿可以寫封信來啊!” “我該寫信的,”喬治不安地說。“不談這個吧!我來是為了向你表示一下,我很為剛才你比賽的事難過。” “不用為我難過,”特瑞維利安說,“我已經說了,讓諾維亞見鬼去吧!我早就知道是這么回事。從前好几個星期起他們就說,這次比賽要用畢曼型儀器。我受教育的時候,他們使用的那种倒霉的磁帶是傳授亨斯勒型儀器的。哪個星球現在還用亨斯勒?只有果曼星群的那些星球,如果這些星球也稱得上是人類活動世界的話。你想這件事公平嗎?” “你能不能提出你的意見,向——” “別說傻話了。他們會告訴我我的腦型只适合于學習亨斯勒。你同他們辯論去吧!我沒有一件事不倒霉的。在參加比賽的人中間,只有我一個人要求到別處去取備用零件。你看到了嗎?” “他們把取零件的時間刨掉了。” “當然了。但是在我發現他們提供的備用零件里面沒有鐵鉗壓器時,我拿不定是否自己的分析正确。在這上面我浪費了不少時間。這段時間他們可沒有刨掉。如果是一台亨斯勒,我馬上就知道自己對不對了。我怎么比得上那些人?比賽的第一名是舊金山市的。底下的四名有三個人都是舊金山市的。第五個是從洛杉以來的,他們受教育時用的都是大城市的磁帶,最先進的,畢曼攝譜儀等等。我怎么競爭得過這些人?我千里迢迢地跑到這里來,只不過在一次諾維亞主持的冶金人員奧林匹克競賽里走一下過場。我還真不如詩在家里呢。我早知道是這么回事,我告訴你。我可不再上這個當了。諾維亞不是宇宙空間里唯一的石頭塊。在所有這些混帳的——” 他不是在同喬治講話了。他不是同任何人講話,他只不過是發泄自己心頭的怒气罷了。這一點喬治看得很清楚。 喬治說:“如果你事前就知道比賽要用畢曼型儀器,你能不能自己研究一下這种机器啊?” “我的磁帶上沒有,我跟你說了。” “你可以閱讀一些——書呀。” 在特瑞維利安瞠目怒視下,喬治几乎把最后一個字吞了回去。 特瑞維利安說:“你是拿這件事開玩笑嗎?你覺得這件事滑稽可笑,是不是?別的人是通過磁帶教育學會的,你怎么能希望我靠看書和記憶同他們比呢?” “我以為——” “你自己這樣做吧。你去——”突然,特瑞維利安把話鋒一轉:“你的專業是什么,我倒想知道一下。”他的話語里充滿了敵對情緒。 “嗯——” “說呀。如果你覺得比我聰明,來給我出主意,我倒想先了解一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還在地球上,所以你不會是計算机程序編制員,你的所謂特殊任務也不可能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 喬治說:“啊,特瑞維利安,我還有一個約會,已經晚了。”他一邊說一邊陪著笑臉往后退。 “不成,你別走。”特瑞維利安把手伸出來,一把攥住了喬治的上衣,“你先回答我的問題。為什么你害怕對我講?你是怎么回事?不要在我面前耀武揚威,除非你也經得起我的盤問。你听見了嗎?”。 他拼命搖撼喬治。兩個人扭在一起,東搖西晃。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警察的厲聲陷喝傳進喬治的耳鼓。他立刻就知道大禍臨頭了。 “好啦,好啦。松開手。” 喬治的心變成了沉重的鉛塊,象要暈倒似地踉蹌了兩步。警察要把他們的名字記下來,還要他們出示身份證,而喬治是沒有身份證的。警察接著就會盤問他,馬上就會發現他沒有任何職業。而且這一切都要被特瑞維利安看在眼里。特瑞維利安正因為比賽失敗而一肚子怨气。只是為了發泄積憤,他也會馬上把這個消息,在家鄉里傳播開。 這是喬治無法忍受的事。他掙脫了特瑞維利安,准備逃走,但是警察的一只大手已經搭在他的肩膀上了。“站住,讓我看看你的身份證。” 特瑞維利安也在掏自己的身份證,他理直气壯地說:“我叫阿爾曼·特瑞維利安,有色金屬冶金員,我剛剛參加了奧林匹克競賽。你最好了解了解這個人,警長先生。” 喬治站在這兩個人的前面,口干舌燥,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時,耳邊又響起了另外一個人的聲音,既沉著又有禮貌:“警長,請等一會儿。” 警察向后退了一步。“您有什么話要說,先生?” “這位年輕人是我的客人。出了什么事了?” 喬治回過頭來,吃惊得眼睛都瞪圓了。還是那個看比賽時坐在他旁邊的灰白頭發的人。這個人親切地向喬治點了點頭。 客人?他怎么叫我客人,這個人發瘋了嗎? 警察這時還在解釋:“這兩個人防礙公共秩序,先生。” “构成犯罪行為了嗎?損坏了什么沒有?” “沒有,先生。” “那好吧,把他交給我吧。”他拿出一張不大的名片來,給警察看了看。警察馬上向后退了兩步。 特瑞維利安生起气來。“等一會儿——”但是警察轉過頭來說:“好了。你要起訴嗎?” “我只是——” “快走吧。別的人——也赶快走。”四周本來已經聚集了不少人看熱鬧,這時都覺得有些不過痛似地逐漸散開。 喬治被那個灰白頭發的人領著走到一輛飛行車前面,可是他卻不想上車。 他說:“謝謝你,但是我可不是你的客人。”(是不是這個人認錯了人?) 灰白頭發的人笑著說:“你過去不是,現在可以說是我的客人了。讓我來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拉迪斯拉斯·殿杰內斯庫,合格的歷史學家。” “可是——” “來吧,我向你保證,我不會害你的。歸根結底,我只是不想叫警察找你的麻煩。”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你想知道我的理由嗎?好吧,你假定認為我是你故鄉的一名榮譽市民吧!你還記得,咱們倆剛才都為一個人加油打气嗎?我們既算是老鄉,就該彼此幫忙,即使我只是你的一名榮譽性的同鄉。對不對?” 喬治既摸不清這個殷杰內斯庫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結果卻發現自己已經糊里糊涂地上了飛行車。在他打定主意下車以前,飛行車已經离開地面了。 他頭腦象一鍋粥似地想:這個人有一定的社會地位。警察對他非常恭敬。 他几乎已經忘匯他原來到舊金山來的目的了。他到這里來并不是為了尋找特瑞維利安,而是希望能見到個有影響勢力的人,強迫那些人對他接受教育的能力重新作出估价。 很可能殷杰內斯庫就是這樣一個有勢力的人。現在他自動送上門來了。 給果會很圓滿:一切都會圓滿解決。只是他自己也覺得有些難以相信。他的心情非常不安。 在乘飛行車的短短旅程中,殷杰內斯庫一直滔滔不絕地談東談西,指給他看哪里是城市的邊緣,回憶他看過的几場奧林匹克競賽。喬治只是在對方談話間歇的時候哼哼哈哈地答應著,眼睛卻不安地盯著飛行的路線。 他們會不會飛向天幕的一個出口,离開這個城市啊! 但是飛行車卻在一家旅館的樓頂著陸了;殷杰內斯庫一邊下車一邊說:“我希望你在我屋子里同我一起吃晚飯。” 喬治答應了,臉上浮現出笑容。他這時才感到自己沒有吃午飯,肚子已經咕咕嚕嚕地叫了起來。 喬治吃飯的時候,殷杰內斯庫沒有再說什么。夜幕已經落下,壁燈自動地亮起來。(喬治想,我已經自由了几乎二十四小時了。) 直到喝咖啡的時候,殷杰內斯庫才開口說:“從你的表現看,倒好象我有意要坑害你似的。” 喬治的臉紅了。他放下咖啡,想否認這件事,但是老頭儿卻爽朗地笑起來,搖了搖頭。 “你不用否認了。自從我見到你以后,我就一直注意觀察你,我想我現在已經很了解你了。” 喬治嚇得從椅子上欠起身來。 殷杰內斯庫說:“你坐下。我只是想幫你的忙。” 喬治又坐下來,腦子一片混亂。如果這個老人知道他是誰,為什么不讓警察把他帶走呢?為什么他反而主動地幫助他呢? 殷杰內斯庫說:“你想知道為什么我要幫助你嗎?噢,不要露出吃惊的樣子,我是不會測心術的。只是我受過訓練,我能判斷那些表露你真實思想的一些小動作。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喬治搖了搖頭。 殷杰內斯庫解釋說:“想想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情況。你排著隊,等著看奧林匹克競賽,可是你的每一個小舉動都同你要做的事互相矛盾。你臉上的表情不對頭,你的兩手也放的不是地方。總之,從這些地方可以看來出,你心事重重。不論你的心事是什么,可以肯定說,不是一件普通的小事,不是一件局外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事。我當時就想,可能這是一件你自己的心靈也不是很清楚地意識到的事。 “我不可能幫助你;我只能跟在你后面,坐在你的旁邊。當你离開比賽廳的時候,我繼續跟著你。你同你的朋友的談話我都听到了。在這以后,你成了我非常感興趣的、必須加以研究的對象——我很抱歉,如果我這樣說讓你覺得我這個人大無心肝了——所以我不能讓警察把你帶走。現在請告訴我,究竟是什么事這樣困扰著你。” 喬治感到非常痛苦,猶疑不決。如果這是個圈套的話,為什么這個人不直截了當地下手,而要兜這樣一個圈子呢?自己反正是要找人幫忙的。也許問題就在于,別人主動要幫忙,事情來得太容易了。 殷杰內斯庫說:“當然了,我是個社會科學工作者,你不論對我說什么,都是不受法規限制的言論。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不知道,先生。” “這就是說,將來我為了任何目的,向任何人重复你對我說的活都會使我喪失体面。此外,任何人在法律上也沒有權力強迫我重复這些話。” 喬治突然產生了怀疑,問道:“我還以為你是歷史學家呢!” “我是啊!” “剛才你不是說你是社會科學工作者嗎?” 殷杰內斯庫放聲大笑起來,但是等笑聲過去,他赶忙向喬治道歉:“請原諒,年輕人,我不該笑。可是我笑的不是你,我笑的是地球和地球只重視自然科學這件事。特別是地球只重視實用的科學。我敢打賭,你能夠一口气說出建筑工程或是机械工程的每一門分科來,可是對于社會科學你卻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你就給我講講社會科學是什么吧!” “社會科學研究的對象是人群,這門科學有許多重要的分科,這也正象動物學下面又可以分不少學科一樣。比如說,文化學者是研究各种文化的結构、起源、發展和沒落的。文化,”他沒有等對方提問使主動解釋說,“指的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各個方面。比如,人們如何生活啊,他們喜愛的是什么啊,相信的是什么啊,認為什么是善,什么是惡啊等等。你懂嗎?” “我想我懂。” “經濟學家——不是做經濟統計的人員——專門研究某一种制度用什么辦法提供給全体成員物質必需品。心理學家研究的對象是社會中的個別成員以及社會對這一成員的影響。未來學科學家則為一個社會的遠景規划道路。而歷史學家——現在該談到我自己了。” “是的,先生。” “歷史學家的專業是研究自己社會和具有其他文化的社會過去的發展。” 喬治發現自己越听越有味:“過去同現在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直到一千年以前,還不存在著教育,至少不存在現在我們這种教育。” 喬治說;“我知道。那時人們只是一點一滴地通過書本學習。” “啊,你怎么會知道啊?” “我听別人說過,”喬治非常謹慎地國答。接著他又問:“對于已經發生了的事用得著這么關心嗎?我的意思是說,這些事早和我們沒有關系了,不是嗎?” “無論什么時候也不能說沒有關系,孩子。現在只能通過過去才能解釋。比如說,為什么我們有現在這种教育方法呢?” 喬治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体。這個人總是回到這個題目上來。“因為這個辦法优越!”他想赶快把這個問題扯開。 “為什么优越?你听我給你簡單地講>講。听完了你就知道學歷史有沒有用了。在星際間的旅行沒有展開以前——”他看到喬治吃惊的臉色,不由得停住了。“怎么?你認為星際旅行從古就有么?”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先生。” “我敢肯定你沒有想過。但事實是,二千三百年以前,人類還离不開地球表層。雖然那個時候,人類文明已經有了非常發達的“科學技術,另外,地球的人口也已經增長到這樣巨大的數目,以致技術上的任何失誤都會導致千百万人死于饑餓和疾病。為了保持已有的科技水平,而且在人口不斷增長的情況下還需要繼續不斷使它發展,就需要培養越來越多的科技人員。但是另一方面,由于科學的進展,培養科技人員所需要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 “最初,人類成功地飛到太陽系其他星球上去,后來又飛到更遠的行星上去。于是問題變得越來越尖銳了。事實是,大約有一千五百年之久,由于地球缺少合格的科技人員,盡管人類能夠飛到太陽系以外的星球上去,卻無法在那里定居。 “只是在人類研究出了如何往大腦里儲存知識以后,事情才發生了根本的轉折。由于這一發明,人類設計出教育磁帶,在教育方法上引起了一場革命,成功地使頭腦一下子就能接受一門知識,我們不妨叫它作預制好的知識成品。但是這些事,你都知道了。 “在采用這种新的教育方法以后,科技人員就能夠几十万、几百万地培訓出來,我們也就能夠開始人們稱之為填充宇宙空間的工作了。銀河系目前大約有一千五百個行星住有地球的移民,將來人類還會到更多更多的星球上去。 “你知道這是一件多么复雜的事嗎?地球要把一些較為普遍的專業教育磁帶出口到其他星球上去,以便使整個銀河系具有統一的文化。比如說,閱讀磁帶使所有星球上的居民都使用同一語言。——不要這么大惊小怪,我們完全可以教授其他語言。過去有一段時間,人類就是使用不同語言的。好几百种語言。 “地球也把一些學習尖端科學的科技人員輸送出去。這樣做就使地球上的人口始終保持在能夠繼續生存的水平上。因為在輸出人員時兩性比例總是一比一,所以地球上的人到其他星球去以后可以繼續繁殖,使這些星球得到它所需要的人口。除此以外,不論輸出磁帶也好,輸出專業人員也好,地球還換回來它所必需的、它的經濟賴以維持的各种物資。現在你知道我們的教育方法之所以优越了吧?” “是的,先生。” “你可以想象一下,在實行這种教育方法之前,地球有一千五百年不可能向外界星球移民。也許這一點能夠幫助你更深地理解這個問題吧?” “是的,先生。” “現在你會知道為什么要學歷史了。”歷史學家笑了,“現在我想問一下,你知道不知道為什么我對你感覺興趣嗎?” 喬治又從遙遠的空間和時間里一下子回到現實中來。殷杰內斯庫剛才的一番談話顯然是有用意的。他的講課只不過是從另外一個角度向喬治發動的一次進攻而已。 喬治再一次退縮回來,他猶猶豫豫地說:“為什么?” “社會科學研究的是社會,而社會是由個別的人組成的。” “對的。” “但是人并不是机器。只有從事自然科學的人才同机器打交道。關于机器,一個人要知道的是有限的;科技人員都精通這些知識。此外,一個類型的机器結构都差不多,因此科技人員對一架具体的机器并不感覺興趣。可是人,啊——,人是這樣的复雜,一個人同另外一個人差別這么大,社會科學工作者永遠也不可能知道所有他要知道的事,甚至連一小部分也不敢說都能知道。為了熟悉自己這一門專業,他需要對人不斷地進行研究,特別是一個不平常的類型。” “象我這樣的類型,”喬治低聲說。 “我想我倒不該說一個類型,但是你与一般人不同。你是值得研究的,如果你給我這個研究的權利,作為報酬,如果你有什么麻煩,我在能力許可的范圍內也要盡力幫助你。” 喬治的心里好象有無數風車在轉動。殷杰內斯庫同他談的這些事,什么人的研究啊,教育方法使地球能夠移民啊……使他思潮起伏;仿佛是,他心里各种想法都凝成硬塊,被一陣颶風無情地吹得漫天飛舞。 他說:“讓我好好想一想,”他用手把耳朵堵起來。 過了好一會儿喬治才把手放下來,對歷史學家說:“你能替我做一件事嗎,先生?” “如果我有這個能力的活,”歷史學家和善地說。 “我在這間屋子里不論說什么將來都不能被引用,你剛才這樣說過。” “我不但說過,也會這樣做的。” “那么你想辦法讓我見到一位其他星球的官員——同一個諾維亞星球的人見一面。” 殷杰內斯庫露出吃惊的樣子。“可是——” “這件事你是能辦到的,”喬治懇切地說,“你是一個重要的官員。我注意到你出示名片的時候警察的臉色。如果你拒絕我的請求,我——我就不讓你研究我。” 喬治自己也覺得這种要挾非常可笑,一點也沒有力量。但是對殷杰內斯庫說來,他的話倒好象很有效力。 殷杰內斯庫說:“可是條件不允許啊。在奧林匹克節期間,任何一個諾維亞人——” “好吧,那你就讓我同一個諾維亞人通一次電話。我自己設法同他安排一次會晤。” “你認為你能做到嗎?” “我想我能做到的。你等著看吧。” 殷杰內斯庫沉思地盯著喬治看了一會儿,便去扭動帶有熒光屏的電話机。 喬治在一旁等著,想到整個問題竟有了這樣的轉机,自己可能就此一步登天,不禁有些飄飄然。這件事万無一失,絕對能夠成功。他就要成為一個諾維亞人了。他就要高奏凱歌地离開地球了。安東奈利也好。低能儿(這個字眼几乎使他笑出聲來)收容所的那些傻瓜也好,誰也攔阻不了他了。 喬治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話机上的熒光屏一點點地亮起來。這個熒光屏將打開一扇窗子,使他看到諾維亞人的住所,使他看到移到地球上來的一小部分諾維亞星球。還不到二十四小時,他居然獲得了這么大的成功。 當熒光屏由模糊逐漸變得清晰的時候,喬治听到一片笑語聲。但是暫時他還看不到誰的面孔,只有男人和女人的影子晃來晃去。他听到了一個人的聲音,在一片笑語喧嘩中那聲音听來非常清晰。“殷杰內斯庫?要和我通話么?” 說話間,熒光屏上顯現出一個人來。一個諾維亞人。一個真正諾維亞人。(喬治對這一點絲毫也不怀疑。這個人帶著典型的外界星球的特征。雖然不能确切說出這种特征到底是什么,但是任何人都不會弄錯。) 他的皮膚黝黑,頭發黑油油的,整整齊齊地從腦門上向后梳著。他的上須只是稀稀的一條,下巴上的小胡子也是漆黑的,几乎還蓋不上尖尖的下巴。但是他的臉的其他部分卻非常光滑,好象用什么藥水把毛發都去丟掉了似的。 這個諾維亞人滿臉笑容地說:“拉迪斯拉斯,你做的未免太過分了。在我們待在地球上的這段日子里,你們有理由查看我們行動。這完全在我們意料之中。但是沒想到你居然對我行使起測心術來了。” “測心術,可尊敬的先生?” “你就招認吧!你知道我准備今天晚上和你通電話,你知道我一喝完了酒就打電話。”他的手也出現在熒光屏上,眼睛從一小杯盛著淡紫色的甜酒的玻璃杯后面窺視著。“可惜我不能敬你一杯。” 喬治待的地方在殷杰內斯庫的影像傳送器角度外面,所以諾維亞人看不見他,這樣他倒覺得心安一些。他需要時間使自己鎮定下來,他非常需要安定一下。 他一直焦急不安地用手指頭敲著鼓點,敲擊著,敲擊著—— 但是他還是做對了。他沒有計算錯誤。殷杰內斯庫是一個大人物。連諾維亞人都直接叫他的名字。 好吧!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喬治雖然在安東奈利身上栽了跟頭,他會在殷杰內斯庫這里補償過來,而且還要大大超過他伯損失。有一天,當他奔出名堂以后,他就能象諾維亞人一樣威風凜凜地回到地球上來。剛才那個諾維亞人不是隨隨便便地叫殷杰內斯庫的名字、同他開玩笑,而殷杰內斯庫卻畢恭畢敬地稱呼他“可尊敬的先生”嗎?等喬治自己再口到地球上的時候,他一定找安東奈利算算帳。他有一年半的舊帳要同他算清,他—— 喬治作著迷人的白日夢,迷迷糊糊地快要忘記自己在哪里了。但是他猛地惊醒過來。他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注意到眼前正在進行的事,他急得出了一身汗。 諾維亞人這時正在說;“——站不住腳。諾維亞的文明同地球的一樣复雜、先進。怎么說我們也不是杰斯頓星球。我們必須到地球上來物色技術員,真是滑稽之至。” 殷杰內斯庫仿佛在安慰他似地說;“你們不過是來找一些受新型教育的技術人員。誰也不敢肯定這些新型技術員對你們究竟有沒有用。如果購買教育磁帶自己培養,你們要花費的錢等于聘請一千個技術員。你們怎么能知道需要不需要這么多?” 諾維亞人一仰脖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吞下去,笑了起來。(喬治看到諾維亞人也這樣不庄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不安地想,這個諾維亞人要是不喝這杯酒,要是連這以前的一兩杯酒也不喝,會不會顯得更令人起敬一些?) 諾維亞人說:“拉迪斯拉斯,你們真是會作生意,叫我們自愿上勾。你知道我們不管招請多少新型技術員,都用得上。今天下午我就招了五個冶金人員——” “我知道,”殷杰內斯庫說,“我去看了。” “看我去了!偵察我!”諾維亞人喊道,“讓我來揭穿這里面的秘密吧。我弄到的新型冶金員同過去的人員所以不同,只在于他們懂得使用畢曼攝譜儀。教育磁帶不可能進行這种調整,不可能!(他伸出兩個手指來)在去年使用的磁帶的基礎上進行調整。你們不斷培訓出新型技術員,只不過是叫我來花錢購買,把我們卡在你們掌心里。” “我們并沒有非叫你們買不可。” “你們沒有。但是你們把新型技術人員賣給了蘭多娜姆星球,我們怎么能落后?你們讓我們上的是回旋木馬,你們這些狡猾的地球人。可是你們等著瞧吧,我們可能在什么地方找到個下馬的地方的。”他的笑聲里有一條利刃,而且一下子就嘎然中斷了。 殷杰內斯庫說:“說老實話,可能會找到。現在我要告訴你我打電話的本意——” “好了,你的電話已經打了。我也把我要說的話說了。我想明年一定還會出現一种更新型的冶金人員,叫我們繼續破財。也許明年你們只在化驗鈮的技術上搞個新花招,其他的都原封不動——好吧,你說說你有什么事?” “我這里有一個年輕人,我想請你同他談一談。” “噢?”諾維亞人對這件事看來不很熱心。“談什么?” “我不知道。他沒有告訴我。他甚至連自己的姓名同職業也沒有告訴我。” 諾維亞人皺起眉頭來:“那么為什么要占用我的時間呢?” “他好象滿有把握,認為你一定會對他說的事情感到興趣。” “是這樣嗎?” “而且,”殷杰內斯庫說,“我是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同他談談。” 諾維亞人聳了聳肩膀:“叫他到電話机前面來,不過你要讓他講得簡短一些。” 殷杰內斯庫退到一邊,輕聲對喬治說:“稱呼他‘可尊敬的先生’。” 喬治使勁儿咽著吐沫。終于走到這一步了。 喬治感到自己渾身冒汗。雖然他是不久以前才有這個想法的,但是他卻信心十足。在他同特瑞維利安說話的時候,這個念頭才剛在他的心里冒頭。以后,在同殷杰內斯庫聊天的當儿,這個想法始終在他頭腦里索繞,終于醞釀成形。听了剛才諾維亞人說的一番話,他覺得這件事好象已經十拿九穩,好象板上釘了釘子一樣了。 喬治開口說:“可尊敬的先生,我來是想給你指出一個從回旋木馬上下來的地方。”他有意使用了諾維亞人的比喻。 諾維亞人板著臉凝視著他:“什么回旋木馬?” “你剛才自己說的,可尊敬的先生。你們到地球來——來招聘技術員的時候,便登上了回旋木馬。”(他的牙齒禁不住打起戰戰來;不是害怕,而是由于興奮。) 諾維亞人說:“你是說你知道一個什么辦法,可以叫我們不再照顧地球的出售腦力的超級市場了嗎?” “是的,先生。你們可以有自己的教育制度。” “嗯。不需要磁帶?” “是——是的,可尊敬的先生。” 諾維亞人繼續打量著喬治,喊道:“殷杰內斯庫,你到熒光屏上來。” 歷史學家站到喬治肩膀后面一處可以使對方見到的地方。 諾維亞人說:“這是怎么回事?我好象弄不太清楚。” “我向你保證,可尊敬的先生,”殷杰內斯庫說,“不論這是怎么一件事,都是這個年輕人自己想出來的。我一點儿也沒有參与。我同這件事一點關系也沒有。” “那么這個年輕人跟你是什么關系呢?為什么你替他接通電話?” 殷杰內斯庫說:“他是我研究的二個對象,可尊敬的先生。他對我有价值,所以我得迎合著他。” “對你有什么价值?” “這比較難解釋;是同我的專業有關的事。” 諾維亞人冷笑了一聲。“好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專業。”他向熒光屏外面的一個人或者几個人點了點頭。“這里有個年輕人,是殷杰內斯庫的被保護人,或者類似這樣的身份。他想給我們說說怎樣能夠不使用磁帶進行教育。”他彈了一下手指,于是馬上千里又出現了一杯淡色的甜酒。“好吧,年輕人!” 熒光屏上出現了好几個人頭,有男人也有女人,個個擠著要看一下喬治。這些人的面孔表現出不同程度的興趣和好奇心。 喬治努力擺出一付傲慢不屑的樣子。這些人同面前這個地球上的人一樣,也正以他們獨特的方式在“研究”他,好像在研究釘在大頭針上的一個甲虫一樣。殷杰內斯庫這時正坐在屋子的一個角落里,象個貓頭鷹似地瞧著他。 傻瓜,他气呼呼地想,一群傻瓜。但是他們會了解的;他會叫他們了解的。 喬治說:“我今天下午去參加了冶金人員的奧林匹克競賽會。” “你也到那里去了?”諾維亞人冷淡地說,“看來地球上所有的人都去看這場競賽了。” “沒有都去,可尊敬的先生,但是我去了。我有一個朋友參加了這場競賽,他的成績不太好,園為你們用的是畢曼型的儀器。他只受過亨斯勒儀器的教育,看來這是老一型的。你剛才說,這种新型儀器改進并不多。”喬治并排伸出兩個手指,有意模仿對方剛才的手勢。“我的那位朋友在競賽前很長一段時間就已經知道需要熟悉畢曼型儀器了。” “你告訴我這件事想說明什么呢?” “我的朋友從小時候起,最大的抱負就是取得登上諾維亞星球的資格。他已經掌握了亨斯勒型儀器,他必須再熟悉畢曼型儀器才能通過競賽。他也知道,要掌握畢曼型儀器并不難,只需要再多懂得些道理,多知道几個數据,也許再加上一點點實際經驗就成了。我的朋友既然從小就抱著去諾維亞的野心,他本來能夠設法——” “他從哪里可以弄到讓他學到這一點點額外知識和數据的磁帶啊?也許你們地球上教育方法又有了進步,在家里自修就可以了?” 熒光屏上的几個觀眾發出一陣出于禮貌的笑聲。 喬治說:“正因為這個,所以他沒有學會畢曼型的儀器,可尊敬的先生。他認為他只能通過磁帶才學得到東西。盡管他追求的是這樣一件珍貴的東西,沒有磁帶他還是不肯試一下。他斷然拒絕不使用教育磁帶的學習方法。” “你是說拒絕嗎?也許他是那种不乘飛行車就拒絕飛行的人吧?”又傳來一陣笑聲。同喬治對話的諾維亞人臉上也露出了笑容。“這個人真有趣。接著說下去,我還可以給你几分鐘時間。” 喬治緊張地說;“不要認為我是在給你說笑話。磁帶實際上不是好東西。磁帶教給一個人的東西太多了,這种學習方法大不費力气了。凡是經過磁帶學習專業的人就不會再用別的方法學習了。磁帶把他帶到哪儿,他的腦子就僵化到哪儿,再也不能向前移動了。但是如果不給他磁帶,讓他一開始就使用所謂的手工業方式學習,那他就養成了自己學習的習慣,可以繼續不斷地學下去。你認為這一點有沒有道理?等他養成這种習慣以后,再讓他通過磁帶學點什么,也許只是填補填補空隙,或者把某些零碎的知識鞏固一下,以后他就可以獨立地發展下去,用這种方法你們就可以把亨斯勒型的冶金人員培養成畢曼型的,用不著到地球上來招聘新型冶金人員了。” 諾維亞人點了點頭,又啜了一口酒:“沒有磁帶,人們從哪里接受知識呢?從宇宙真空里?” “從書本里。通過對儀器本身的研究。通過思考。” “書本?不受教育怎么能看書呢?” “書是用文字寫成的。大部分文字都是可以理解的。專門術語可以由你們現有的技術人員進行講解。” “那么閱讀呢?你覺得掌握閱讀的技巧可以通過磁帶嗎?” “教閱讀的磁帶沒有什么坏處,我想,但是用老式方法學會看書也完全可以。至少可以部分采用老式的教授閱讀的方法。” 諾維亞人說:“這么一說你認為從一開始就可以養成良好的學習習慣嗎?” “是的,是的,”喬治高興地說。這個人已經了解他的意思了。 “那么學習數學呢?” “學習數學最容易不過了,先生——可尊敬的先生。數學同別的技術知識不一樣,它從某些簡單的道理出發,一步一步地發展下去。你可以從零開始,把什么都舉會。數學可以說是專門為自學設計的一門科學。學會几門數學以后,再看任何別的技術書就都不困難了,特別是從簡易一些的書著手的話。” “有這种簡易的書嗎?” “怎么沒有?即使沒有,你們現有科學家也可以編寫出來。他們中間有些人可以把自己的學問用文字和符號寫出來。” “天啊,”這個諾維亞人對圍在他旁邊的人說,“這個小精靈鬼什么問題都答得出。” “我都答得出,答得出,”喬治喊道,“你盡管問吧。” “你自己試過設試過學習書本的方法?還是這只是個理論?” 喬治國過頭來,瞥了殷杰內斯庫一眼,但是那個歷史學家瞼上什么表情也沒有。只能看到他對整個這件事還感到興趣,此外,再也看不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了。 喬治說:“我試過。” “你發現這种學習方法有效果嗎?” “有,可尊敬的先生,”喬治熱心地說,“把我帶到諾維亞星球上去吧。我可以制定一套計划,指導——” “等一等,我還有几個問題。拿你本人作例子吧,你認為需要多少時間才能成為一個掌握畢曼型儀器的冶金學家,假定你不用磁帶,一切從頭儿開始的話。” 喬治有一些猶豫:“啊——也許需要几年的工夫。” “兩年?五年?還是十年?” “我不敢肯定,可尊敬的先生。” “好,有一個關鍵性的問題你回答不出來,對不對?假定說三年好不好?你覺得五年應該成了吧?” “我想五年可以了。” “好,我們讓一個人用你的方法學習五年,學習冶金學。在五年之中,他對我們沒有什么用處,這一點你會承認的。但是在這五年中,我們得給他吃,給他住,得養活著他。” “但是——” “讓我把話說完。以后等他學完了,可以使用畢曼儀器了,五年已經過去。你是不是認為,到那個時候我們對畢曼又作了改進,他對更新一型的儀器還是不會使用?” “可是到那個時候,他在學習上已經有了竅門。他只要用几天的時間就能把需要知道的一些新情況弄清楚了。” “就照你這樣說吧。現在拿你的這位朋友作例子,假如他靠自學研究畢曼,掌握了有關這种儀器的知識,他精通的程度比得上通過磁帶學習的人嗎?” “也許差一點儿——”喬治回答。 “啊?”諾維亞人說。 “等我把話說完。即使有些地方他學得不那么仔細,重要的一點是,他有了往深里鑽研的能力。他可以作出新的發明,作出那些靠磁帶受教育的人不可能作出的發明來。你們將會有一大批這种具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 “它你學習的過程中,“諾維亞人說,“你發明出什么新東西來了嗎?” “沒有,但我只是一個人,我學習的時間也不夠長——” “是的。——好了,女士們,先生們,我們是不是已經听了不少有趣儿的談話了?我想夠了吧?” “等一會,”喬治喊道。他突然感到事情不妙了。“我想同你單獨地談一次活。有一些事我在電話里不好解釋。有一些細節——” 諾維亞人的目光從喬治身上望過去:“殷杰內斯庫!我想你求我辦的事我已經做到了。我明天的日程真的安排得很滿。再見!” 熒光屏上的影像消失了。 喬治的兩只手向熒光屏伸出去。在一陣沖動下,他好象打算去搖撼它,要它再顯示出生命來似的。他喊叫著說:“他不相信我的話。他不相信我的諸。” 殷杰內斯庫說:“他不信,喬治。你真以為他會相信嗎?” 喬治几乎沒有听見殷杰內斯庫在說什么。“但是為什么不相信?我說的都是真的。都是為他好。一點也不冒險。我,另外再找上几個人,大家一起干——十几個人,訓練几年,花的錢還抵不上聘請一個技術員。——他喝醉了!喝醉了!他沒有懂我的意思。” 喬治气也喘不出地環顧了一下:“我怎樣才能再見到他?我需要見他。剛才我不該那樣做。不能通過熒光屏通話机。我需要慢慢地談。面對面地談。我怎么能——” 殷杰內斯庫說:“他不會見你的,喬治。即使見了,也不會相信你。” “他會的,我告訴你。如果他不喝酒。他——”喬治突然轉過身來,直勾勾地望著歷史學家,眼睛睜得滾圓。“你為什么叫我喬治?” “那不是你的名宇么——喬治·普拉登?” “你知道我?” “我什么都知道。” 除了胸膛一起一伏使勁喘气外,喬治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殷杰內斯庫說:“我要幫助你,喬治。我已經同你講了。我一直在研究你,我要幫助你。” 喬治失聲叫喊道:“我不需要幫助。我不是低能儿。世界上的人都是,我可不是。”他倏地把身子一轉象發瘋似地向房門跑去。 他一下子把門打開,兩個正在門外守衛的警察立刻抓住了他。 喬治雖然拼命掙扎也無濟于事;他感到下巴底下肉厚的地方挨了一針空气麻醉針。什么都完了。他只記得最后看到的是殷杰內斯庫的臉,殷杰內斯庫的一張滿怀關注的臉。 喬治睜開眼睛,看到的是雪白的天花板。他記起了發生過的一些事。可是這些事那么遙遠,仿佛是發生在另外一個人身上似的。他凝視著天花板,直到那天花板的一片雪白完全映進他的眼睛里,直到那白色把他的腦子洗刷得干干淨淨。把他的腦子洗淨,是為了重新裝上新的思想和新的思想方法。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躺了多久,傾听著自己的思想在腦子里旋轉、嗡鳴。 他的耳邊響起一個人的聲音:“醒過來了嗎?” 喬治第一次听到自己在呻吟。他在呻吟嗎?他想努力把頭轉過來。 那個聲音又說:“你不好受嗎,喬治?” 喬治低聲說:“真奇怪。我曾經那么想离開地球。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樣。” “你知道你現在在哪儿嗎?” “回到——收容所里來了。”喬治努力翻了個身。同他說話的那個人是奧曼尼。 喬治說:“真奇怪,我也不知道以前自己是怎么想的。” 奧曼尼溫和地笑了:“再睡一會儿吧——” 喬治果真又睡了。 再醒過來的時候,他的神智變得非常清楚了。 奧曼尼正坐在床邊看書,可是當喬治睜開眼睛,他馬上就把書放下了。 喬治掙扎著在床上坐起來,說:“哈羅。” “你餓了吧?” “可不是,”喬治好奇地盯著奧曼尼,“我一离開這里就有人跟著我,是嗎?” 奧曼尼點了點頭:“一直有人看著你。我們本來想把你弄到安東東利那里去,讓你把心頭的秘密發泄出來。我們認為這是唯一能夠使你進步的方法。你的感情妨礙了你的前進。” 喬治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錯怪他了。” “現在沒有關系了。當你站在机場上瞧冶金人員競賽廣告的時候,我們的一個工作人員立刻把參加比賽的名單打日報告來。關于你過去的事咱們兩人談得很多,所以我知道特瑞維利安這個名子對你的重要意義。在你打听如何去奧林匹克競技場的時候,我們就想到,事情的發展趨勢有可能導致我們希望你產生的這樣一場精神危机。我們把拉迪斯拉斯·殷杰內斯庫派到比賽廳去和你見面,讓他照管你。” “他在政府里地位很重要,是不是?” “是的” “你們就把我交給他了,看起來我在你們眼里很重要呢。” “你是很重要的,喬治。” 說話間已經有人端來一盤熱气騰騰的噴香的肉湯。喬治垂涎欲滴地笑了笑,把身上的被單推開,露出胳臂來。奧曼尼幫助他把在床上用餐的小桌整理好。喬治一心吃飯,好半天沒有說話。 直到把飯吃完,他才說:“剛才我睡了一小會儿。” 奧曼尼說:“我知道。剛才我就在這里。” “是的,我想起來了。你知道,什么都同過去不一樣了。剛才我覺得我好象累得要命,再也沒有精神動感情了。我不再生气了。我只能思索。我覺得好象我被注射了麻醉劑,使我的感情都麻木了。” “沒有,”奧曼尼說,“只不過給你服了鎮靜的藥。你已經休息過來了。” “好吧,不管怎么說,現在我什么都清楚了。倒好像我從一開始就什么都清楚,只不過不肯照自己的語去辦似的。我剛才想:我要叫諾維亞人讓我做的是哪些事呢?我想去諾維亞星球,再帶一批沒有受磁帶教育的年輕人一同去,教他們從書本上學知識。我想在諾維亞星球上建立一所低能儿收容所——象這里一樣——地球上已經有這种机构了——許多許多這种机构了。” 奧曼尼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象我們這里的机构,正确的名字是高級研究所。” “現在我明白了,”喬治說,“我毫不費力就都完全明白了。想起過去,一直象瞎子一樣,我自己也覺得很吃惊。歸根結底,是誰發明了需要新型技術人員去掌握的新型號的儀器呢?比如說,誰發明了畢曼型攝譜儀?我想,一定是一個名叫畢曼的人,但是這個人肯定不是受磁帶教育的,否則他怎么能作出革新呢?” “一點不錯。” “再比如說,教育磁帶是誰制作出來的?是專門制作磁帶的科技人員嗎?那么,培訓他們的又是什么人呢?是不是更高一級的科學家?那么是誰制作了培養更高一級科學家的磁帶——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逐級向上推,總有一個不能再往上推的地方,總有個地方,需要能夠創新的人,需要有獨創能力的男女科學工作者。” “對的,喬治。” 喬治把身体往后靠了靠,目光從奧曼尼的頭上望過去。一瞬間,他的眼睛里又出現了某种疑慮不安的神情。 “為什么你們在開始的時候不把這些事告訴我啊?” “唉,假如能夠那樣做,”奧曼尼說,“我們的麻煩就少多了。問題在于,我們只能分析人的頭腦,斷定這個人适合于作建筑師,那個人适合于成為出色的木匠。我們卻無法斷定哪個人具有獨立思考的能力。這件事大微妙了。我們的分析方法還不精确,我們只能判斷某些人可能具有這种才能,具有這种潛在的能力。” “這類人早在參加‘閱讀日’的時候我們就向上面作了匯報。比方說,你就是這樣一個人。約略估計,每十万人中才有一個這种類型的人。等到‘教育日’的時候,我們再复查一次,我們發現原來檢定出的人里面,十個有九個是誤報——原來的鑒定并不正确。只有最后剩下的人才被送到象這里的一些地方來。” 喬治說:“如果把情況講明,告訴人們說,每——每十万中有一個人要到這种地方來,有什么不好呢?這樣做,那些被送來的人就不會感到這是一种打擊了。” “可是那些不能來的人呢?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來不了的人會怎樣呢?我們不能讓這些人都感到自己是個失敗啊。他們每人都有一個志愿,都想學習一种專業;他們最后不管怎樣都達到了自己的目的。每個人在自己的名字上都可以加上一個頭銜;合格的什么什么人員。盡管分工不同,每個人在社會上都有自己的地位,這是非常必要的。” “可是我們呢?”喬治說,“我們這些十万分之一的例外呢?” “不能把這一情況預先告訴你們。問題就出在這里。一切都要看最后一次考驗。盡管通過‘教育日’我們選出的這种類型的人,數目已經大大減少,可是被送到這里來的人還不都是具有創造能力的材料,十個有九個不是。不管用什么儀器,我們也不能把這九個人同第十個區分出來。只有第十個人本人才能告訴我們。” “怎么告訴?” “我們把你帶到一個低能儿收容所來,只有那些不肯接受這一事實的人才是我們需要的人。這個方法可能有些殘忍,但是卻很有效。簡單地對他說:‘你可以創造。創造吧!’這樣做是不行的。更保險的辦法是等這個人自己說:‘我可以創造,不管你們愿意不愿意,我也要這樣做。’我們有一万個象你這樣的人,喬治,支持著一千五百個星球的先進科學技術。我們絕不允許遺漏一個這樣的人材,但是我也絕不允許把精力浪費在一個達不到我們期望的人身上。” 喬治把面前的空盤子推在一邊,把咖啡舉到唇邊。 “那些——達不到期望的人怎么辦呢?” “最后給他們進行一次磁帶教育,讓他們當社會科學工作者。殷杰內斯庫是這樣一個人。我也是。我是個合格的心理學家。我們這些人可以說是第二等級的人。” 喬治把咖啡喝完了。他說:“有一件事我仍然弄不清楚。” “什么事?” 喬治把被單往旁邊一掀,站了起來:“到底為什么要叫奧林匹克競賽呢?” ------------------ 轉自書香門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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