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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義結金蘭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張倩走進客廳,一眼看到范秀珍,不禁微微一怔,一句心里話脫口而出:“你……怎么在這儿?”
  范秀珍帶點挑戰口吻說:“我是胡先生派來照顧進榮生活的。”
  張倩看看秦進榮:“胡先生關怀備至,你也艷福不淺啊!”
  秦進榮冷冷一笑:“范小姐是奉命前來照顧我的生活的,張小姐是不是也奉某先生之命要來照顧照顧我的生活啊?”
  張倩認真地點點頭:“所謂‘主雅客來勤’——奉命也罷,不奉命也罷,總之,我決不會比范小姐來得少。你不會請我吃閉門羹吧?”
  秦進榮聳聳肩:“我是來者歡迎,去者歡送。更何況你是一位女將軍。”
  忽然傳來響亮的鞭炮、鑼鼓聲,室內三人都不免一惊。稍頃,听見院子里尤德禮在嚷嚷:“唷,這不是徐老大嗎?你這是……”又傳來瓮聲瓮气的大嗓門聲:“秦參謀喬遷之喜,徐某特來祝賀啊!”三人不約而同迎了出去,只見徐飛虎帶著四個彪壯大漢,在院子里跟尤德禮對話。
  徐飛虎一見秦進榮,便抱拳拱手:“秦參謀,恭喜恭喜!聞知閣下喬遷,兄弟特來恭賀!”說罷向身后的大漢們一擺手。
  四個大漢之一手捧著一只很大的紅紙口袋,走到秦進榮面前,雙手奉上。
  秦進榮一看,口袋上面有兩個墨筆字:賀儀,便知道里面裝的是現金。從其厚度來看,將是一筆巨款。他也抱拳拱手說:
  “徐先生,你能來就是看得起兄弟。既是兄弟,這种禮尚往來,就太俗气了。兄弟承胡先生關照,一切應用俱全,不勞厚賜。改日兄弟備一杯水酒,恭請各位好友相聚,還望徐兄賞光!”
  涂飛虎對于秦進榮不收重禮大感惊訝,因為多少年來地方官員對他敲詐勒索,他已習以為常了。每逢年節自然不在話下,就是官員家紅白喜事,都不能疏忽怠慢,否則轉臉便給顏色看。難道秦進榮嫌禮太輕?他覺得自己的“賀儀”實在是“丰厚”的,而且對方也未看過呀!再看看對方的態度,又不像是虛假的,他不免肅然起敬了。他再次抱拳說道:
  “啊,秦參謀高風亮節,是在下有眼無珠了!既然如此,在下先辭。”
  秦進榮抱拳說了聲“后會有期”,隨即相送。徐飛虎再三“請留步”,秦進榮仍堅持送出大門外。
  張倩將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產生了极其矛盾的想法。
  在國民党軍界,無論任哪一銜級的軍官,如果不任主官(正職),是沒有油水可撈的。在抗戰時期,物价飛漲,而何應欽的軍政部卻制定了“發國難薪”,即對各級軍官的薪餉都大打折扣,使原本貶值的紙幣更不敷所需了。
  張倩在重慶時耳聞了這樣一件事:一位在陸軍大學任職的少將,因為家里人口多,生活困難,他每天在食堂吃飯,都用報紙將剩飯包了帶回家去給家人吃。有一天門衛檢查,不許他將剩飯帶走,這位少將竟然號啕大哭,說是如不帶飯回家,家人就要挨餓了。
  現在秦進榮雖已晉升上校了,但在胡宗南身邊只不過是個幕僚,更無油水可撈。盡管秦進榮沒有嗜好,但張倩知道他是個孝子,每月都將三分之二的薪晌寄回家去,所剩的錢已是不多了,他還有些交際應酬,所以“錢”對他來說,更具有誘惑力。他有便利條件——是胡守南身邊的親信,求他辦事的人會很多很多,收受賄賂可以發財致富。但張倩很清楚,他從不為辦事收人分毫錢財,甚至連禮物也拒之門外。
  張倩對貪污也是极為反感的。在重慶的交際場中,她曾結識一個少將副師長,這人是挂職到陸軍大學將官班深造的。此人也頗英俊瀟洒,精明強干,很有前途。張倩与之來往了一段時期,几乎要談到婚嫁了,不料有一天這位少將得意忘形,竟對她說:“此番畢業回去,必能升正,我先搞他個二百兩(黃金)打個基礎!”她听后便鄙薄此人,毅然与他斷絕了往來。
  不收賄賂可謂高風亮節,令張倩欽慕。然而“賀儀”与賄賂是有所區別的,秦進榮也不收受,未免過分了!她認為他的作風“太不像‘自己人’了!”于是她決定試探他:
  “你為什么不收賀儀啊?這是禮尚往來嘛。再說你不收人家的,可不能不送人家呀,到時候你拿什么去送人呢?”
  秦進榮解釋道:“所謂‘千里送鴻毛,禮輕情義重’,遇到該送別人禮物時,我量力而為,相信別人也不會見怪的。
  “我于然一身,所需有限。蒙胡先生提攜,我為先生效命,如背一身人情債,如何能擺平!”
  張倩不能不歎服:“你是對的——也只有這樣,你才有更遠大的前程!”停了停她建議,“把伯父伯母接到這儿來住吧,一來這樣也像個家,二來也可以讓你多盡點孝心。至于家庭生活費用,你不必擔心,我們軍統的待遇要比部隊优厚得多,除了薪餉之外,還有津貼、獎金等等,我又沒任何負擔,就算是朋友吧,你大概不會拒絕幫助你一些吧。”
  秦進榮知道張倩是誠懇的,也頗為感動:“啊,倒也不是考慮生活費用,我早就寫信請求父母來此團聚,但家父回信說,一來在重慶有教務,不便中途棄教,二來也不愿妨礙我為胡先生服務。既然老人家在重慶住慣了,我也不便勉強了。”
  張倩說:“老人家大概是顧慮搬了來你要照顧他們,分了心力,不能全力為胡先生服務了。其實也用不著你費心,搬了來我可以幫你照顧的呀。”
  秦進榮明白張倩的意思,便一語雙關地說:“恐怕時机還不成熟吧。”
  張倩明白秦進榮所指是自己對他尚未釋疑,其他一切都免開尊口!她無法解釋,只好裝做沒有听懂。
  所謂“男儿無妻家無立,女儿無夫房無梁”,秦進榮一個人住這么大一所院子,實在不像個“家”,所以他對人提起,總說是“我的住處”。但外界討好他的人,卻把這里稱為“秦公館”,發來的書信、請柬注明的地址也是“秦公館”,儼然要員的府第了。他惟恐遭人議論,說他狐假虎威,便拿著請柬去向胡宗南解釋。胡宗南卻笑著說:“他們那是在捧我呀,你就卻之不恭吧!”說罷哈哈大笑。
  次日,秦進榮到徐飛虎家拜望,宋洪挎著盒子槍跟隨著。
  徐飛虎家是一座深宅大院,門外有保鏢把守,里面的裝修擺設,頗有點古香古色,儼然殷實的仕宦之家气派。
  當時徐飛虎正在大廳与手下各“灘口”的頭目們議事,他高高在上地坐在太師椅上,他的兩個拜把兄弟魯大海和丁雨水坐在兩側。此二人一個是濃密的絡腮胡,綽號“大胡子”,一個傷了一只眼,綽號“獨眼龍”,都是鐵塔般的大漢,襯托出了徐飛虎這個“舵把子”的威風!十几個“灘口”的頭目站在兩旁,逐個向他報告“灘口”的情況。他不動聲色地听著,很少說話。但他每說出一句話,都要決定一件大事,絕無人敢于反駁。
  秦進榮突然來到,徐飛虎聞報惊喜万分,慌忙迎出大廳,連連打躬作揖:“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并請秦進榮上座。
  秦進榮看看眾人:“兄弟來得冒昧,徐先生既有公務,兄弟改日再造府吧……”
  徐飛虎忙道:“哪里哪里!秦參謀是請都請不到的貴客嘛,我們這碼頭上的事,早議晚議都可以的。”他向手下人說,“你們見過秦參謀后,就可以散了。”
  各“灘口”的頭目們一個個上前作揖施禮,然后垂手而去。秦進榮看在眼里暗想:這些亡命之徒能如此循規蹈矩,也足見徐飛虎的權威和駕馭能力之強。
  徐飛虎又向秦進榮介紹了丁雨水和魯大海二人。寒暄之后,分賓主入座。
  兩個女仆端上香茶水果,徐飛虎對女仆說:“今天貴客駕臨,去叫太太出來親自招待!”
  秦進榮忙說:“嫂夫人理當拜識,招待就不敢當了!”
  女仆去將徐妻劉麗英請出來。這是位中年婦女,相貌端正,舉止大方。她向秦進榮施禮之后,端起女仆放在茶几上的茶碗雙手奉上,表示了敬意。然后坐下來寒暄几句,語言也十分得体,顯然是出身良家婦女,而且是“知書達理”的。事后徐飛虎告訴秦進榮她的來歷,果然是一位書香門第的千金小姐。
  劉麗英家祖上曾任過西安知府,她父親劉秉義卻無心于仕途,創辦起了西京師范學堂,即后來的西安師范學校。
  徐飛虎与魯大海、丁雨水三人原是習武的師兄弟,二十年前來到西安撂地賣藝,生活十分艱難。
  一日,兄弟三人在師范學堂門外賣藝,劉秉義偶然發現這三個憨厚漢子窮困潦倒,十分同情他們,便收留他們在學堂打雜,兼做家中一些雜務。
  當時劉麗英正值豆蔻年華,在女子學堂念書。那時女孩子拋頭露面還很引人注目,劉麗英又品貌出眾,難免引起一些狂蜂浪蝶的騷扰,所以劉秉義也讓徐飛虎等人接送小姐上學、下學。劉麗英有了如此虎壯大漢保鏢,從此再沒人敢靠近騷扰了。
  徐飛虎兄弟三人有了安身立命之地,自然很感念劉秉義,所以無論在學堂還是在家里,干什么活都勤勤懇懇。
  劉秉義見此弟兄三人很踏實,也很滿意。在學堂打雜掙不了多少錢,他打算再過些時候,拿出一筆錢來,幫他們搞個小買賣,憑他們弟兄三人的勤謹,或者會有所作為,慢慢地成起家來,也算幫人幫到底了。這番心意他也對他們弟兄三人說起過,只因尚未看准做什么買賣比較适合他們三兄弟,所以一直沒辦。
  當年西京的洪幫老大閻大可是個無惡不作的大惡霸,尤其是他恣意強搶民女為妾,玩弄之后又轉賣為娼最令人深惡痛絕!倒也并非心血來潮,而是所謂的“動极思靜”,他忽然想要弄個像像樣樣的女人過几年安穩日子了,就有人告訴他劉秉義有個女儿劉麗英,不僅如花似玉,而且知書達理。他也不管人家會不會答應下嫁,就派人送去聘禮,定日子要接過門去。
  劉秉義听說來人是惡霸閻大可的爪牙,已經不能接受,再听說是前來下聘的,真是气了個半死,當即命家人將來人和聘禮都轟出門外。如此之事,莫說有成,即是傳揚開去,對他家也是莫大恥辱,因此劉秉義竟气出一場大病來。更不料就在劉秉義大病之中,閻大可竟然帶著一伙人來,把劉麗英搶走。一場騷亂之中,劉秉義噴血而亡。
  在閻大可派人下聘,劉秉義气病之時,徐飛虎等人就主張去找閻大可理論,一定要閻大可登門謝罪。無奈劉秉義是個讀書人,反對暴力,而且此事張揚開去,反倒惹人恥笑,所以宁愿忍气吞聲。現在人被搶走,恩主气死,徐飛虎再也不能忍耐,帶著兩個兄弟找上門去。
  閻大可正在辦喜事,賓客盈門。徐飛虎等三人闖入喜堂,當即与閻大可及其手下人沖突起來。一場廝殺,雖終將間大可殺死,搶回了劉麗英,但徐飛虎的臉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刀疤,丁雨水也失去了一只眼睛。
  徐飛虎為地方除去一大毒害,市民無不稱快,徐飛虎因而名聲大噪。洪幫失去閻大可,群龍無首,一些頭目商議后,就來要求徐飛虎“掌舵”。徐飛虎想劉秉義已死,學校產業易人,自己兄弟三人也失去了依靠,不如就接過洪幫來,成為自己發展的基礎。
  徐飛虎當了洪幫老大,正在得意之時,劉府派人來召喚。徐飛虎以為出了什么事,急忙赶去,原來是劉老太太找他,提起了劉麗英的婚事。他做夢也沒想到,老太太竟要將劉麗英下嫁給他。論出身,論門第,他哪一樣也配不上劉麗英。雖然現在他是洪幫老大,畢竟也是下九流,何況當初劉秉義正因為不肯將女儿下嫁流氓頭子,才惹出這一場殺身大禍!劉老太太向他解釋:一來是他替劉先生報了仇有思于劉家,二來為地方除害仗義,第三,麗英也相中了他。
  徐飛虎出身雖寒微,年輕時相貌卻不俗。劉麗英是情竇初開的少女,在送往接來的接触中,對徐飛虎產生了好感。現在徐飛虎為營救她破了相,她負有責任。再者,她又想到徐飛虎入了洪幫,如果再像閻大可那樣危害一方,那倒是自己害了他。不如嫁給他,可以規勸他少于坏事,把洪幫納入正軌,也算一件功德。她將這番心意告訴了母親,老太太卻又有另一番想法:經過這件事,已經鬧得滿城風雨,無人不知而英已被閻大可搶去過,雖未拜堂成事,人言可畏,將來麗英也難許到好人家去,不如順了麗英的心意,也算報答了徐飛虎替夫報仇之恩。
  徐飛虎娶了劉麗英后,自然對劉麗英寵愛非常,百依百順。在麗英規勸之下,他整頓了洪幫,雖不免仍舊要做一些“黑道”上的買賣,但對地方上的騷扰卻基本杜絕。所以徐飛虎對秦進榮說:
  “這西京地面上的事我說了算;我的事是太太說了算!”
  劉麗英卻說:“秦先生,飛虎是在說笑話哩。但有一點我可以保證,他若不听秦參謀調遣,做了對不起秦先生的事,請打發個人來通知我,我能使他向秦參謀認罪!”
  秦進榮說:“謝謝嫂夫人抬愛。小弟至今孑然一身,所需不多,大概相煩大哥之處也甚少。小弟在胡長官身邊服務,主要替胡長官辦事,所以今后要仰仗大哥為胡長官效力,也需嫂夫人多多玉成。”
  劉麗英說:“承胡長官看得起下顧,自見報后洪幫已不再受官府欺壓,愚夫婦感恩不盡,敢不為胡長官效死!胡長官若有差遣,請秦參謀明言,我當督促外子竭盡全力去辦。”
  秦進榮說道:“眼下胡長官治軍,尚未涉政,但遲早是要軍政大權系于一身的。所以目前胡長官只希望徐先生能從敵占區多搞一些日、偽方面的情報,譬如日軍的兵力部署,日、偽勾結動態,敵占區的經濟等情況,至于在地方上,胡長官也希望了解一些地方官員的活動情況,以便未來執政時作人事方面的調整。我們雖有一些諜報人員在敵占區活動,但人數有限,不比你們洪幫的人經常出入敵占區,既有公開身份,又在生意上与日、偽有往來,更容易得到确切情報。”
  劉麗英听了點點頭說:“秦參謀所言,原是每個中國人都應該做的事。過去我也常听外子談起在敵占區一些見聞,就認為應該使政府得知,采取行動,對付日寇,可惜報效無門。現在胡長官既有吩咐,我當督促外子去辦,決不辱命。”
  秦進榮听劉麗英談吐不俗,不免肅然起敬:“難得嫂夫人深明大義,兄弟代胡長官深表謝意。歸部后兄弟當向胡長官報告嫂夫人之賢德!”
  劉麗英謙虛道:“我不過一家庭女子,不當秦參謀過獎。外子常對我說与秦參謀一見如故,并對秦參謀高風亮節深表欽佩,愿与秦參謀義結金蘭。秦參謀若不嫌棄,我提議今后你二人以兄弟相稱,也不必拘泥儀式俗套,回頭我親自下廚,為各位做几樣家常菜聊表慶賀如何?”
  秦進榮深表贊同:“只要大哥肯認我這個兄弟,我是求之不得哩。”
  徐飛虎連連拱手:“唉呀,兄弟言重了!這實在是大哥高攀哩!”
  劉麗英起身笑道:“我看兩位情投意合,就不必謙虛了。”又對秦進榮說,“叨在兩位結義份上,我可要自尊大嫂了。兄弟請稍坐,大嫂真的要親自下廚去了。”
  秦進榮忙說:“哪敢勞動大嫂啊!”
  徐飛虎說:“不瞞兄弟,大哥我是沾了兄弟的光了——你大嫂燒得一手好菜,尤其是那炯羊肉,你吃遍西京大小飯館,都沒她炯得好。不是兄弟來,我磕頭她也不肯做一回哩。”
  “那倒是——誰有工夫侍候你呀!”劉麗英說笑著,向秦進榮致禮告退而去。
  徐飛虎与秦進榮從此兄弟相稱。雖然沒有任何儀式,但爽直坦誠的徐飛虎真把秦進榮當成親兄弟一樣看待。
  從此二人你來我往,相交甚密。秦進榮對徐飛虎有了進一步了解后,便建議李晚霞去与劉麗英交往,至少可以多得到一層掩護。經地下党組織同意后,秦進榮便以“表妹”身份將李晚霞介紹給劉麗英。劉麗英是聰明人,知道這“表妹”是假,她只把李晚霞當做秦進榮的未婚妻看待,所以与李晚霞相處得很好。
  秦進榮几乎每天都有應酬。那些想巴結胡宗南的人,都知道必須先巴結胡宗南身邊這位親信,所以不是第三十四集團軍中的將領、中級軍官相邀,就是西京地方官員、紳士富賈宴請。胡宗南支持他每請必去,理由是:“他們不便請我,只好請你;請你就如請我,你去就如我去。”
  在這种交際應酬場中,吹吹拍拍、阿諛奉承成了主流。秦進榮在這种場合始終保持頭腦冷靜。軍官們邀請,他總不忘舉起酒杯說:“為在胡先生領導下精誠團結,干杯!”任何人阿諛奉承他如何如何清高、能干,他總是說:“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兄弟在胡長官熏陶下才略有長進,不當諸位過獎!”他知道自己是在雙重監視之下,疏忽大意或忘乎所以,后果都是极其嚴重的。
  果然,他的表現劉橫波都及時向胡宗南報告:
  “……總之,秦參謀所到之處無不為先生歌功頌德,為先生与下面聯絡感情,這些對先生是很有利的。”
  胡宗南听了十分滿意:“我現在可謂重兵在握,校長對我寄予厚愛重望,所以我不得不謹慎。我個人安危算不了什么,決不能因我個人的失誤而貽誤了校長的大事。
  “進榮少年老成,才華橫溢,思路敏捷,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又是我所尊敬的老校長之子。論人才、論私交,我都有責任培養、重用他。但是,自從上次發生軍事泄密事件后,戴雨農多次提醒我注意進榮。起初我以為他是受了張倩的影響,后來我觀察張倩的确不簡單,富“女人畢竟是女人!她跟進榮的關系搞得复雜极了,我們可不能掉進去。好了,從今以后再不要監視他了——我這個人向來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不要搞小動作了,免得被他發現,鬧得我們之間有了隔閡。”
  劉橫波答了個“是”字,卻暗暗替秦進榮舒了一口气。因為論私交,秦進榮曾幫過他大忙,可以說有恩于他,但他又不能不忠誠地執行胡宗南的命令,這件事一直使他處于精神緊張狀態——万一查出秦進榮有什么可疑跡象,他真不知如何向胡宗南報告。
  胡宗南又問:“啊,你知道進榮跟那個譯電員范秀珍的關系如何嗎?”
  劉橫波答道:“秦參謀雖謙虛謹慎,卻做在其中。西京多少名門閨秀鴻雁傳書,未聞有哪一位能得回音,范秀珍又豈在他心目中呢?”
  胡宗南頗為感慨地說:“周幽王引褒姒一笑而亡天下;呂奉先寵貂蟬命喪白門樓。自古多少英雄豪杰,治世能臣,明君,都喪在一個‘色’字上。如今更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青年人稍把持不住,就會陷入聲色泥潭之中。進榮人品出眾,現在又平步青云,我就怕他落入紅粉陣中不可自拔哩。”
  劉橫波忙說:“這決不會。部下還听說他拒絕收任何人的禮物……”
  胡宗南盯了劉橫波一眼:“听說——?道听途說的事不能作為依据!”
  “啊,不是听外人說的,是尤副官親眼所見哩。”
  “噢——?他看見了什么?叫他來!”
  尤德禮在客廳外听見了,喊報告而入。
  胡宗南問:“你都看見什么了?”
  尤德禮答道:“報告先生,部下那天在秦參謀家安排勤務兵和警衛,恰巧碰上徐飛虎上門來送賀儀——瞧那一大紅包,可不是少數。秦參謀說家里一切應用先生都賞賜了,他光棍一個人,用不著錢,愣是沒收。后來張處長說這种禮尚往來收也無妨,他卻說,我在先生身邊效力,欠了人情債,拿什么去還啦!”
  “噢——?!”
  劉橫波跟著說:“秦參謀喬遷,送賀儀的人不下几十,有送錢的,有送家具的,他都一一謝絕了。如果先生認為這是道听途說,那么,我們八大處長湊份子送的賀儀也被退回,總是事實了。”
  胡宗南終于哈哈大笑起來:“唉呀,進榮要是听了張倩的話,對這禮尚往來一概卻之不恭,真能發筆大財哩!”他扳著指頭數著,“你們看哩,光是我們集團軍的部隊長,少說也有二三十位吧,得此机會,正好套近乎。我們不妨少算一點吧,一人拿出一千塊來,那就是兩三万啦,再加上西京的地方官員、財閥們,那又是好几十,他們可出手大方得很!你們說,他是不是發了財了!”
  劉橫波与龍德禮忙附和:“是的,是的,發財了!發財了!”
  “那你們再說說,他收了這么多人的禮,能不替這些人辦事嗎?他替這些人辦了事,還能替我辦事嗎?’湖宗南激動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你們都是我身邊的人,要向進榮學習。你們都要像進榮那樣明白道理:你們是靠著我的,只有扶助我,才能有你們的地位,我要倒了,你們也就完了。反之,我要順利,你們也就有了利益。所以切不可只顧眼前,不看將來!”
  “是!!”
  次日一早,尤德禮就將以上的對話情況,悄悄告訴了秦進榮。所以,當李晚霞約秦進榮在那爿小飯館見面時,一坐下來,他就喜形于色地把這件事告訴了李晚霞。
  李晚霞听了默默無言。
  秦進榮頗為不解地問:“怎么,你好像無動于衷!”
  李晚霞承認:“是的!”
  “為什么?”
  “因為胡宗南的情報處并不足慮。有朝一日張倩要放松了對你的猜疑,那我一定會祝賀你的成功!”
  秦進榮低下了頭。
  她問他:“怎么了?”
  他噘著嘴說:“迎頭一盆冷水!”
  她笑了:“當然,能爭取到胡宗南釋疑,也是很重要的,值得表揚。”
  他仍舊噘著嘴:“你好像從來就沒有表揚過我。”
  她逗著他:“這是西北王的侍從參謀的風度嗎?跟個孩子伸手討糖吃一樣。”
  他看看對方:“你是不是將張倩的作用夸大了?其實她也很一般,我略施小計,就玩弄她于手掌之中!你看我來跟你見面,她不也被蒙在鼓里嗎?”
  李晚霞眯著眼看著對方,終于將他看毛了。他說:“你……干嗎這樣看著我……有話你就直說吧!”
  “你要我說什么是好呢?”她搖搖頭,“說輕了你當耳邊風,說重了你又受不了!看來還是請求組織給你換一個聯絡人吧。”
  “為什么?”
  “坦白地說,我們的關系發展已經不利于工作了!”
  “為什么?”
  “很簡單,我沒法跟你嚴肅地談工作了!”
  他坐直了:“晚霞,我承認從思想感情方面是有些不同了,但是,這并不影響談工作。我始終是十分認真的。”
  她冷笑道:“那好!我們現在就來嚴肅地談一談。你以為上次送膠卷,你要了個花招成功了,就很得意。你想過沒有,万一失敗會是什么結果?你本身的安全在其次,給党的工作帶來多大損失!你為用冒險行動獲得的僥幸成功沾沾自喜,還想得到表揚!你完全忘了自己所做的是一項十分嚴肅的工作,而且我們是堅決反對冒險的!”
  他低下了頭。
  “你看是不是——如果換一個同志批評你,你就不會這樣了!”
  他抬起頭來:“啊,坦白地說我當時是賭气——就是要張倩親手把情報送出!當然,這是有點冒險……我接受批評——下不為例……”
  她接著指出:“你剛才還說我夸大了張倩的作用,你卻不知道在你的周圍有多少同志在掩護你!他們不惜暴露自己,引開張倩對你的注意力。就拿你來這儿跟我見面來說,你知不知道我們派出好几個同志,把釘梢的特務引開了,你才能安全到這儿的!”
  這一番話使他震惊了。這使他想起在戰場上,一個人奉命去炸敵人的碉堡,為了能使他順利接近碉堡,戰友們會故意暴露自己,將敵人的火力引過去——以無數同志的生命,來換取他接近敵碉堡!如果因為他的疏忽大意,最后沒有完成炸毀敵碉堡的任務,他如何對得起這些用生命掩護他的同志!
  他一向以為自己在胡宗南司令部里是孤立的——在孤軍深入、奮戰!現在他驟然明白,在他的周圍有許多同志在掩護著他。沒有這些同志的掩護,僅憑他的一點小聰明,那是不會至今安然無恙的。
  他很認真地說:“李晚霞同志,我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愿意檢討……”
  她搖搖頭:“檢討以后再說,至于是否真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這要看你今后的行動。”
  他有點猶豫地說:“坦白地講,如果真的要跟張倩作一般性的接触,我還真有點……”
  “說下去呀!”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她一笑:“不說也無妨,你還自以為應付她綽綽有余哩。”
  他歎了一口气:“其實也沒什么。因為我從來沒有跟女人接近的經驗,所以……”
  她臉一紅:“騙鬼去吧!”因為她想起他們在病房的一段時間里,他是“很調皮的”:“為了完成任務,你怎么做我也不會怪你的,所以你大可不必在我面前裝成小可怜!”
  他說:“我就等你這句話哩!”
  她雖臉上紅潮未退,卻端正了姿勢,態度嚴肅地說:“進榮,組織上通知我們,周副主席要途經西安去延安開會。胡宗南倒是個正派軍人,但他的部下中有不少极右分子,加之,這西安是軍統、中統活動最猖獗處,尤其是張倩邀功心切,可能鋌而走險,所以組織上要求我們盡全力做好保衛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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