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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演習停止后,藍軍司令部在第三天傍晚接到繼續原地休整的命令。命令強調各級指揮員一定要嚴格掌握部隊,要特別重視部隊御寒問題。又過了兩天,沒有任何新的消息,協調委和指導委對演習中藍軍的表現也不置可否。种种异常,讓藍軍的指揮員們忐忑不安起來。原來定下的在返回原駐地前搞的慶功會,也變得遙遙無期了。這天一大早,楚天舒驅車來到藍軍指揮所。离老遠,他就看見常少樂一個人在樹林里打二十四式太极拳。白鶴亮翅、雙風灌耳……一著一式,都像模像樣。
  楚天舒等常少樂做個收式吐一口長气,說道:“師長,你還有閒心練拳。”
  常少樂穿著衣服說:“練太极拳有好處,可以化解浮躁之气。高爾夫球也能解決這個問題:可惜現在咱還消費不起。大清早跑來干什么?”
  楚天舒說:“五天了,干部戰士都閒得筋疼。是讓哭是讓笑,總該給個說法吧?”
  常少樂嘿嘿笑著:“說法?沒有說法也就是說法,等唄。”
  楚天舒說:“師長,我可是給下邊許過愿的,打贏了,該有什么獎勵,紅口白牙說了。下邊找我兌現,我怎么辦?”
  常少樂說:“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堂堂上校團長,當然要兌現。只是眼下得悶几天。”
  楚天舒道:“輸了還好辦點,一級訓一級,列兵流眼淚鼻涕,气一放,也就通泰了。這贏了又不叫樂,事就難辦。再憋就憋出毛病了。”
  常少樂說:“唱軍歌呀。唱,一首接一首唱,唱一天,气也就泄了。”
  楚天舒說:“上邊老不發話,心里總不踏實。我是來吃定心丸的。”
  說話間,兩人走到一排木板房前。
  常少樂道:“你沒底,我就有底了?我有底還練太极拳干什么?”揚手擂了兩下門,“太陽照住屁股了,還在睡。”
  朱海鵬打開房門,睡眼惺松地看著兩個搭檔,“我正在做夢,你們來得真不是時候。”
  常少樂從簡易小桌上拿起一封封好的信,笑呵呵地說:“江月蓉女士收,兩枚郵票,這夢恐怕与媳婦有關吧。”
  朱海鵬伸手搶過信,“戰役是你鼓動發起的,你又來冷嘲熱諷。”
  楚天舒問道:“戰場形勢如何?”
  朱海鵬掂掂信說道:“情況扑朔迷离,只好孤注一擲。昨晚搜腸刮肚集結五千余兵馬,准備作最后一次沖擊,不是魚死,就是网破。”
  常少樂伸出鼻子嗅嗅,把窗子打開了,“皮鞋一個鐘頭擦一次,你這襪子怕是十來天沒洗了,能熏死蚊子。”
  朱海鵬扔掉鞋刷子,“二十天沒洗。兩位大清早進宅,准沒啥好事。”
  常少樂說:“楚團長心里沒底,來吃定心丸,我這儿沒有,看看你這儿有沒有現成的。”
  朱海鵬走到門外,伸個懶腰,“一點消息沒有,要有消息,不是大好,就是大坏。等著就是了。”
  楚天舒說:“你這是江湖騙子開的藥方,吃了不治病。你到底是怎么看的?”
  朱海鵬看看遠處正在練拳的警衛連戰士,“給我們的政策是特區政策,我們要是干砸了,當然要挨板子。我們沒干砸,本來應該得到獎勵,問題是我們用三十四個小時把一個甲种師打垮了,事情就复雜起來了。”
  常少樂歎口气道:“他們要能支撐五天以上,哪怕結果還是這個結果,那就可以接受。我到C師四年半,軍領導來C師六次,到A師十八次;軍區領導來C師兩次半,半次是秦司令路過C師,打個尖,看了一眼師養殖場,到A師十一次。”
  朱海鵬道:“這數字很有說服力。這恐怕是問題的症結。”
  楚天舒實際上已經很悲觀,大清早赶來本是想听几句提勁的話,一听常少樂和朱海鵬都不樂觀,悲歎一聲,“上頭要是葉公好龍,這可怎么辦?”
  正在說著,丁參謀跑步過來報告:“軍協調委趙處長電話通知。”
  常少樂伸出手說:“動用特急電話,會是什么事?電話記錄呢?”
  丁參謀道:“趙處長不讓記錄,他說是陳軍長的意思。秦司令、周政委和方副司令正在飛往K市,軍部已派兩架直升机去接。三位首長只說看看演習部隊。趙處長讓我們做點准備。”
  常少樂問:“沒有了?”
  丁參謀答:“沒有了。”
  常少樂又問:“沒說先看他們先看我們?”
  了參謀說:“我問了,軍部也不知道。”
  事情變得更加复雜起來。軍區一、二、三號首長一起出巡,十分罕見。三位首長先到哪里,將直接影響到對這次演習的結論。几個人匆匆來到作戰室,盯著紅色電話机看了好一會儿,沒人去動。
  常少樂看看表,“時間不多了,得赶快准備准備。”
  楚天舒依然很悲觀,“怎么准備?戰士們都在休息,組織他們搞訓練,肯定都心不在焉。再說,來不來咱們這邊,還難說。”
  常少樂不高興地說:“誰說搞訓練了?現在部隊在休整嘛。來不來都得准備准備。海鵬,你不能悶著頭不吭聲呀。”
  朱海鵬道:“來肯定要來。如果先到那邊,到我們這里就是象征性地看一眼,他們的主要目的就是解決A師的問題。如果先到這邊……”
  常少樂急忙說:“你快說呀!”
  朱海鵬道:“那就和小平同志南巡的意義相近了。我感覺應該按這個思路這樣准備。”
  常少樂笑道:“那我們就想到一起了。兵不能練,練是弄虛作假。不組織也不行,看出有組織更不行。海鵬,我給你安排個活,給藍軍營以上軍事主官講解一天這次戰役的總体构想。”
  朱海鵬眼睛亮了,“是個絕妙主意。時間來得及嗎?”
  常少樂道:“馬上出動直升机,把他們都接過來,上午九點,可以准時開始。政治主官留在家,搞外松內緊的各种文体娛樂活動。”
  朱海鵬問:“你用什么辦法讓人看不出我們事先知道這件事?”
  常少樂詭秘地說:“山人自有妙計。這件事我親自到各部隊安排。你們在這里布置布置。”
  上午九點多鐘,秦司令、周政委和方英達出現在協調委作戰指揮室。
  秦司令也不坐,也不喝飲料、茶水,盯著大顯示屏看著,說:“把演習過程放一遍。”
  趙中榮親自操作,把演習主要過程顯示了一遍。
  周政委說:“不錯。陳軍長,陪我們到部隊看看吧。”說著就往外走。
  陳軍長給趙中榮使個眼色,跟了出去。
  趙中榮忙拉住梁平問道:“先去哪里?”
  梁平說:“去藍軍。秦司令和周政委下午還要回軍區,晚上飛北京開會。”
  趙中榮又問:“A師呢?還去不去?”
  梁平說:“可能也要去吧。”跟著人群走了。
  趙中榮對一個參謀道:“通知藍軍,軍區首長已飛他們防區,第一站到哪里不詳,讓他們小心。通知紅軍,軍區首長隨時可能到達,讓他們更要小心。記著,不能讓他們記錄。”說罷,跑步追了出去。
  四架直升飛机相繼降落在一片草地上。山腳的林子里,錯落著一片又一片帳篷。士兵們仨一群五一伙各干各的事情,有的在唱歌,有的在借助簡易的自制器械進行体育鍛煉,似乎對几架直升机的到來沒任何興趣。
  一個左臂帶著值日袖標的中尉跑步迎過去舉手敬禮報告:“報告首長,‘二○○○對抗演習’藍軍步兵一團一營正在休整,請指示。”
  秦司令舉手還禮,“繼續休整,不要打攪他們。我們只是走走看看。”
  一行十几個人走到一片帳篷中間。三位軍區首長分別進了三個帳篷。每個帳篷里都有一個值班員,一片帳篷設有一個游動哨,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
  周政委走出帳篷道:“陳軍長,戰士們一床被褥不行。天馬上要冷了,再給每人配一床被褥,要預防流行性疾病。”
  陳皓若明白演習還要進行了,一時竟沒反應過來。
  周政委道:“別怕,這些被褥由軍區配發。”
  秦司令和方英達朝圍成一個圈正在喊著“加油”的一群士兵走去。圈內,兩個士兵正扭在一起摔跤,背上有粉筆寫出的“一排”、“三排”字樣。
  秦司令看見一排的瘦子竟把三排的胖子摔倒了,忍不住拍著已掌走了進去,抓住瘦子的肩膀對地上的胖子說:“你敗在放棄了自己的長處上。你要把馬步扎穩了,就這個樣子,然后再尋找机會。你總想用腿,這是不對的。”放開瘦子問道:“你們是不是在搞比賽呀?”
  一個中尉走出來答道:“中將同志,一營二連一排三排正在舉行摔跤比賽,現已賽過五場,一排暫以三比二領先,比賽是否繼續,請指示。”
  秦司令看看兩隊的隊員,笑著說:“團体賽要講究個排兵布陣,田忌賽馬的故事知道吧?我看一排要胜。當然,賽場如戰場,意外情況也會發生的。你們繼續比賽吧。”
  周政委走過來道:“沒有發緊的感覺,挺好。一個乙种師,有這种素質,難得。”
  方英達問:“值日中尉,你們營首長呢?”
  中尉笑道:“營長在司令部開會,副營長在指揮所值班。剛才教導員和几個連首長在玩拱豬,不知散了沒有。”
  秦司令眼睛一亮,“拱豬很有意思,帶我們看看去。”
  一行人走到一個大帳篷門民立即被里面的場景逗笑了。一個上尉臉上貼著兩張紙,每張紙上都畫了兩個豬頭、站在中央說:“不行不行,還得爬半圈。”
  趙中榮喊了一聲:“搞什么名堂!”
  几個人慌忙站起來。
  秦司令收住笑,忙說道:“不要取,走出來讓大家看看。”
  一個少校四個上尉相跟著走出帳篷,排成一排。
  周政委忍住笑,佯裝嚴肅地說:“報報姓名。”
  几個人臉都白了,按次序報著:“一營教導員童小林”;“一連連長趙樂”;“二連連長錢濤”;“一連指導員王大鵬”;“三連指導員鐘來柱”。
  方英達道:“你們緊張什么!把臉上的東西取掉吧。”
  周政委說:“缺點只有一個,應該把帳篷的門帘放下來。戰士看見你們這樣,有損威信。”
  秦司令笑著說:“這是真正的休整,很好。文武之道,都講究個一張一弛。前一段你們打贏了,證明你們前几年的工作有成績。但不要驕傲。”扭頭對周政委和方英達說:“時間不早了,直接去見見藍軍的指揮官吧。”
  軍區首長剛走遠,教導員童小林伸手打了一連長一拳,“你個狗日的出的好主意,害得我差點得了心髒病。”
  趙樂撓著頭說:“擔惊受怕一回,軍區首長不是把咱們几個名字記一次不是?全區上千個營連干部,有几個能赶上這种巧宗儿?”
  錢濤說:“三個中將一個少將,金星閃得我這眼現在還是花的。這一輩子不知能不能戴個一顆兩顆金豆豆。”
  鐘來柱道:“別想那美事了,能升個一格兩格,能把老婆娃子帶出來,也就行了。”
  錢濤嘲笑道:“誰讓你沒出息,一個山妹子瞄你兩眼,你就走不動路了。”
  童小林說:“誰能看得了那么遠。你沒遇上來柱的老婆,遇上了你也腿肚子轉筋。每回來柱家屬來隊打牙祭,我這心里就捏一把汗。”
  趙樂說:“童教導,你眼還怪把細。全營一二十個家屬,确實還是人家來柱的像個美人胎子。可我不知童教導你為什么要捏一把汗。”
  童小林說:“我就知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且不說什么朋友妻不可戲,就我那口子那种吨位,整天守住我,我敢胡亂看風景?不過呢,家有丑妻是福分。”
  鐘來柱自信地說:“美妻也不會是禍。”
  錢濤說:“如今你是深山藏嬌妻,你當然不用操心。等你把她帶出來,你就知道了。就你這個頭儿,她也會說你半殘廢。女人的心,天上的云,城里人稠風多,三吹兩擠,心就飛走了。操他奶奶的。”
  鐘來柱說:“人跟人不一樣。小時候在村里看大人抓破鞋,最騷的長一臉黑麻子。你是不是已經吃了虧了?”
  錢濤罵道:“你可別胡說。我們溫州,破坏軍婚罪加三等。”
  趙樂仍惦記著“捏一把汗”,“童教導,那個問題你還沒正面回答。”
  童小林說:“出早操,營長一喊向右看齊,只要我發現百分之七十的戰士擺頭慢半拍,我就知道是來柱家屬來隊了,正立在隊伍左邊看出操。你說我當教導員的能不繃根弦?”
  趙樂就說:“老鐘,害怕了吧?”
  鐘來柱笑道:“咱自己的戰士還不了解?每次我家屬來隊,連里出操沒一個泡過病號,訓練起來都嗷嗷叫。”
  正在說笑,一個上士跑過來說:“教導員,副營長讓我問咋對常師長報告。”
  童小林從地上爬起來,“糟了糟了,師長特別交代,好孬要給他打個電話。”拔腿朝營指揮所跑去。
  軍區首長走進藍軍指揮所前面的小壩子,常少樂才恰到好處地跑步迎了上去,精精神神敬個禮報告:“司令員同志,藍軍正在進行演習疑難點研討,請指示。”
  秦司令看看常少樂,笑著對方英達說:“你抓他的特點很准嘛,果真是根長麻稈。”
  常少樂說:“最近又瘦了十几斤,這才像個麻稈了。”
  周政委道:“要注意身体,也不能松勁。想不到你還真把C師帶了出來。用對一個人,活了一個師,這話不假。”
  常少樂道:“這是全師官兵努力的結果。”
  秦司令問道:“朱海鵬呢?”
  常少樂朝作戰室一指,“正在講課。”
  方英達說道:“讓朱海鵬把人都帶出來。”
  朱海鵬帶著二十來個團長營長跑過來。
  秦司令圍著朱海鵬轉一圈,“皮鞋怪亮,可惜胡子長了些。我們今天來,一是向你們表示祝賀,因為你們剛剛打了一個內容丰富的大胜仗;二是向你們表示感謝,因為你們以一場近似實戰的演習,為我區部隊依照科技強軍、質量建軍的方針進行訓練,開了一個好頭。方副司令提出的特區思想,你們已經用行動開始体現了。現在,請軍區周政委宣讀嘉獎令。”
  周政委接過秘書遞來的文件夾,翻開念道:“某集團軍陸軍第C師、軍區電子對抗團、軍區陸航一團二大隊、軍區特种偵察大隊一中隊:鑒于你們組成的藍軍在代號為二○○○對抗的軍事演習的第一階段中的出色表現,給予通令嘉獎一次。望你們再接再勵,再創佳績。”
  這個嘉獎令,無論對藍軍營以上軍官還是對集團軍的隨從人員來說,都有些突然。人群靜极了,靜极了,仿佛能听到作戰服和山風輕微的摩擦聲。朱海鵬已經敏銳地捕捉到了“第一階段”這四個字,眼的余光朝右邊掃過,很快就和常少樂的余光撞在一起。
  秦司令又道:“我和周政委晚上還要赶到北京去。為什么要來看看大家,而且在這個時候來看看大家呢?目的只有一個,希望你們能通過這次演習,摸索出一條可行的道路。俗話說,是騾子是馬,得拉出來遛遛。我們的一個裝備精良的甲种師,在不到三十四個小時內,就被你們打個落花流水,這很不正常,也很發人深省。觀念陳舊、老气橫秋、老子天下第一、不思進取,這個師存在的這些触目惊心的問題,如今都暴露出來了。怎么辦?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他們在這种激烈的對抗演習中,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實在解決不了,那就會被淘汰出局。第二階段演習如何進行,由方副司令和集團軍安排布置。現在請周政委講話。”
  周政委笑道:“我已經聞到肉香了。不知你們管不管得起我們這几個人的飯。本人飯量不大。常師長上任后,我就沒再去過C師。吃你們一頓飯,也算找個改正我這官僚主義錯誤的机會。常師長,給不給這個机會呀?”
  常少樂即興發揮道:“這事我不敢獨斷,還是民主表決一下吧。”扭頭問道:“管不管得起?”
  二十來人齊聲答道:“管得起。”
  周政委說:“那就解散,等飯。”
  陳皓若小心地問秦司令:“秦司令,這次不去A師了?”
  秦司令大聲說道:“沒有安排。打成這种樣子,去了還不得罵娘啊?他們是得好好反省反省了。”
  周政委接道:“那個黃興安,不見也好。上次專門到我家,拍著胸脯說上次演習是遭人暗算了。這次不又當了俘虜?”
  方英達走到朱海鵬面前說:“算是沒錯看你。你也清楚,下一階段可能要困難得多。”
  朱海鵬望著方英達蒼白消瘦的臉,哽咽一樣地說:“你的身体……”
  方英達揮揮手,“別跟娘們儿一樣,一見面就身体身体。我問你,如果A師完全發揮,你有几成取胜的把握?”
  朱海鵬道:“只要給政策,最少有七成。”
  秦司令也踱了過來,“你是不是太自信了?你要什么政策,都給你。你說說你的理由。”
  朱海鵬道:“A師存在的問題,不是短時間就能解決的。它的歷史太深厚了,背的包袱也比我們重得多。更具体的,我也說不清楚,或許正是這些理由才促使你們做出進行演習第二階段的決定。”
  秦司令道:“你是一個有想法的人。真正能把A師這樣的部隊錘煉出來,你就是人民的大功臣。不要背什么包袱。軍區領導都很清楚,A師失敗也有必然因素。”
  方英達伸手拍拍朱海鵬的肩,“你的擔子不輕啊!大膽地干吧。”
  趙中榮一直在遠處看著處在核心位置的朱海鵬,目光复雜,并不時地歎气。
  開飯了。

  太陽很偏西了,A師一團的士兵還在頂著烈日進行各种訓練。
  唐龍躺在山坡上,用嘲諷的目光看著懶洋洋訓練的士兵們。焦守志帶他來一營組織訓練,他沒發一言,一直在這里躺著。
  焦守志走到唐龍身邊坐下,點了一根煙道:“別生范司令的气了,他那脾气,你還不知道?”
  唐龍一言不發。
  焦守志又說:“你也不問問我軍事檢討會的情況?”
  唐龍打個哈欠道:“黃師長踩几腳,就把調子定了。各說各的理由,各念各的經。頂多追究一下是誰發了兩份明碼電稿。黃師長跳出來指揮,是体制問題,他個人很容易開脫。”
  焦守志眼就綠了,“你小子長的什么腦袋,跟你參加過會一樣。黃師長倒是把發記者稿子的事全攬了下來。”
  唐龍接道:“簡團長肯定說黃師長的用意是好的,誰能想到朱海鵬能挖來一個犯了罪的密碼怪才。于是乎,這個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焦守志道:“真是神了。确實沒再多議。”
  唐龍說:“敗得太快,所以天才和蠢才也分辨不清,一切都只能照舊。我看該吃午飯了。”
  焦守志道:“要是正吃飯,軍區首長來了呢?”
  唐龍冷笑道:“誰都吃喝拉撒,來就來唄。要是有個別体質差的暈倒在訓練場上,那可就是大事了。”
  焦守志咬咬牙說:“吃飯。不訓練就得閒著,閒著也得挨罵。英明這個角色難當啊。回到駐地就好了。”
  唐龍走几步,“斗得更厲害。”
  兩個人跟著隊伍,听著軍歌往住地走。
  紅軍指揮所上上下下也都沒吃午飯,仍在等待軍區首長。兩個饞嘴的女兵從炊事班拿了饅頭和咸菜,躲在信息處理中心微机房偷吃。
  邱洁如扭頭看看几個部下,挖苦道:“多能干呀!也不怕噎死了。”
  中士伸伸脖子,抹抹嘴,用手按按胸部,伸著臉問道:“有沒有痕跡?”
  上等兵嚼著饅頭,搖著頭,突然又指著中士的臉,含糊出一串聲音。
  中士說:“怎么回事?”又用手擦几下,把臉上擦出几道淡紅。
  上等兵終于咽下那口饅頭,吃惊地說:“班副,你,你抹口紅了。”
  中士下意識地轉一下頭,瞪了上等兵一眼,“誰抹口紅了,誰抹口紅了,我這是涂的防裂唇膏,什么眼色!”
  上等兵捂了一下嘴,又彎腰捂住肚子,哎喲、哎喲叫了兩聲。
  中士幸災樂禍地說:“叫你慢點,你不听,頂住胃了吧。吃一個就行了,貪!”
  上等兵說:“這什么鬼地方!弄得倒霉時間提前了好几天。來就來吧,還一陣一陣疼。這個該死的演習。”
  中士不怀好意地笑笑,“提前了好哇,要是推遲了來,更急死你。剛到演習區,你那個白臉小連副可是約你出去過。”
  上等兵正色道:“班副,這事可不能瞎說。”端起一個缸子,咕咕地喝著涼開水。
  邱洁如依舊看著窗外,狠巴巴地說:“喝吧喝吧,倒了霉又吃涼饅頭又喝涼水,疼死了也不屈你。”
  中士笑著湊過去道:“隊長,你耳朵真好使,喝水都能听到。你說,軍區首長不來,咱們是不是就不能吃飯了。哇,范司令又在那里一個人玩沙子了。”
  邱洁如扭過頭,惡狠狠地說:“給你教過多少遍,這是做沙盤。沙盤叫做沙盤,就是因為最早的沙盤是用沙子做的。”
  中士說:“這回我一定記住。隊長,這兩天你的脾气也太大了,飯也不好好吃,這樣會傷身体的。哎,你看,那個女記者又去了。你說她會不會看上范司令了?”
  上等兵也過來探頭湊熱鬧,嘴里說:“明擺著的事。范司令要啥有啥,左看右看都像一座山,怎么靠都靠不倒。男人這种年齡最有魅力,事業事業有成,經濟也有基礎,還知道心疼人。人家秦記者是北京人,當然……”
  邱洁如轉過身子,紅著臉看著上等兵,“你小小年紀,懂得不少哇!”伸手關了窗子,“以后再這樣議論首長,小心我處分你。記者來采訪演習,這演習完了,不知糗在這里干什么。”徑直走出了屋子。
  秦亞男滯留在這里不走,至少有一半原因是為了陪陪范英明。身為大報記者,身居北京這种大都市,秦亞男見過的优秀男人早可以以營為單位計算了。自從和拿到美國綠卡的前夫分手后,秦亞男很少像現在這樣以一個女人的身分去觀察了解一個男人。范英明突然間對一堆無生命的沙子這樣著迷,秦亞男有點吃惊。她很自然地把范英明做大沙盤看成是這個深藏不露的男人排泄心中大苦悶的一种方式。秦亞男走過去一看,大沙盤又比兩小時前多了十几個山頭,山頭間環著的一個平壩也清晰可辨了。
  秦亞男問道:“演習已經結束了,你做出這個東西有什么用?”
  范英明道:“我有一個預感,早晚還要在這里進行一場演習,區域應該像我做的這么大。這支部隊恐怕只能到這塊平原的邊緣,才真正感到危險。”
  秦亞男不客气地說:“那時候,你恐怕早不是紅軍司令了。”
  范英明指著指揮所所在的位置道:“這支部隊被群山、河流重重包圍著,從哪個角度突出去都很難。但它不能就待在這里老死。不管是誰帶領這支部隊,必須把它帶出去。我終于真正明白了這一點。”
  秦亞男道:“你能不能解釋清楚點?”
  范英明搓搓手道:“我必須面對這個現實。譬如說,我以一個助手的身分,把我做沙盤的所得貢獻出去。”
  秦亞男無可奈何地說:“和你談話真累人。我這么問問你吧,如果軍區首長永遠不來,你們這頓午飯是不是打算不吃了?”
  范英明說:“騎虎難下。這頓飯現在不能吃,”抬腕看看表,“如果正在吃,軍區首長飛來了,你怎么解釋兩點半才開午飯這件事?所以只能等下去。你是不是餓了?我這個司令還是有權讓你先吃這頓飯的。”
  秦亞男道:“你也太小瞧我的忍耐力了。這么等下去,也真沒意思。”
  范英明道:“你要回北京,我馬上可以給你派車。這些天實在太委屈你了。”
  秦亞男說:“演習結果都不知道,我回去怎么好交差。”
  范英明道:“實話實說。一個滿編甲种師,只支撐了三十三小時四十二分,就打白旗投降了。擔任敗方司令的人叫范英明。”
  秦亞男生气道:“你就不能正正經經說句話?何必非要打碎了牙齒朝肚里咽不可?”扭頭走了。
  這時候空中終于傳來了直升机的引擎聲。指揮所像被注入了一針強心劑,頓時活了起來。黃興安、劉東旭都強打著精神,走出來迎接軍區首長。飛机里只走下來趙中榮一個人。黃興安、劉東旭和趙中榮握了手,繼續朝空中張望。
  趙中榮說:“別看了,就來我一個。秦司令、周政委已經回軍區了。方副司令和陳軍長回了‘軍指’。這架飛机還是朱海鵬給我派的。”
  黃興安忙問:“出了什么事?”
  趙中榮邊走邊說:“沒有來你們師的安排。進屋再說吧。”
  一進作戰室,黃興安就拉把靠椅放到屋子中央,把趙中榮拉過去坐下。
  趙中榮打開文件夾,取出一疊紙朝黃興安手里一塞,“這是你們發過去的演習情況匯報。方副司令有個評价:A師失敗像是天意。軍里派工作組來幫你們總結演習情況,我今天來打前站。”
  范英明拿著毛巾擦著手道:“搞完總結呢?”
  趙中榮說:“三天后,也就是二十二號,團以上軍官到‘軍指’開會,方副司令作動員,開始准備第二階段演習。”
  黃興安馬上拍了一下巴掌,“英明,英明,決策太英明了。我們一定要緊緊抓住這個机會,打個翻身仗。”
  趙中榮伸手扶正了眼鏡道:“黃師長,藍軍可不是從前說的那种藍軍了,誰是太子誰是書童,難分難辨了。你們師可得小心呀。”
  范英明走到門外喊道:“開飯吧。”
  黃興安匆匆吃了兩口飯,單獨約了趙中榮出去散步。
  黃興安剛一出指揮所,急忙問道:“趙老弟,上頭的意思是什么,你先給我透個底。”
  趙中榮道:“看你想听什么話了。”
  黃興安說:“當然是想听有用的話。”
  “這回看來是動真的了。軍區首長對藍軍評价之高,連軍長都沒想到。所以,跟上形勢發展就特別重要了。”
  “你別扯太遠了。我現在的處境不太好,你要拉我一把。”
  “你的處境不是一般的差。”
  “你听到上邊說我什么?”
  趙中榮道:“你想繼續指揮A師演習的可能已經不存在了。你還得把屬于你的責任都承擔下來。再洗下去,恐怕更糟。話,我只能說到這种程度。”在河堤上坐了下來,掏出煙點上,“你是該下蹲下蹲了。”
  黃興安挨住趙中榮蹲了下來,揀起身邊的小石頭朝河攤里扔著,自言自語道:“真沒想到會在一場演習中出大事,在這個位置上辛辛苦苦干三年多,都白干了。”
  趙中榮歎道:“如今能干還不行,還得會干,還得巧干。朱海鵬赶上了科技強軍這個潮頭,踩著你們師,一下子成了大明星。以后他只要不經常上錯床,誰也擋不住他了。”
  黃興安不無忌妒地說:“常少樂也算歪訂正著,他那兩把刷子,主要是早過了時的兩用人才的辦法。你說過時了吧,一遇朱海鵬這种能人點化,又成了香餑餑。虧得他是五十二三的人,沒了年齡优勢。”
  趙中榮意味深長地說:“你把這個問題絕對化了,對你自己面臨的危机估計不足。如果范英明下一階段打了胜仗,你想保這個位置,怕難了。”
  黃興安怔了一會儿,“上邊還會讓他繼續當司令?這次失利的過失也有他的份儿,上邊會考慮的。”
  趙中榮站起來,一側身便看見了正和几個人圍著大沙盤指指點點的范英明,兀自笑了,“黃師長,那個大沙盤你不會看不見吧?如果不派人來當司令,上面只能用他,用他就得犧牲你。說不上你死我活,也差不多吧。這話,咱們就哪儿說哪儿了,听不听在你。”
  黃興安問道:“你愿不愿意來?”
  趙中榮笑了起來,“我能來嗎?藍軍的什么秘密我不清楚?不過,也不是沒有合适的人選。”
  黃興安間:“誰?”
  趙中榮說:“訓練部長童愛國。演習還沒開始,他就去參加了訓練部長研究班,這兩天就回來了。他來了,你和范都當他的助手,問題不都解決了?”
  黃興安問:“這种大事,都是上頭定的呀?”
  趙中榮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剛才就算是我以工作組成員的身分找你摸情況。我得去找劉政委談談了。”走了一段,又扭頭道:“下一階段演習,按現在態勢繼續,你們得把一團撤回來。明天,兩軍‘被俘’、‘陣亡’的人員歸建。”
  黃興安跳下河堤,漫無目的地在河灘上走。天陰了下來。
  黃興安輾轉反側大半夜,決定再搏一搏。如果就這樣眼睜睜等著這次演習成為自己軍旅生涯的滑鐵盧,就太嫌懦弱了。如果真是戰爭,黃興安如今只能待在一座戰俘營,或者是戰犯管理所里,軍旅生涯也就戛然而止了。可這終歸只是一場演習,黃興安回到了A師師長的位置上,那些“陣亡”的人也都“复活”了。也就是說,真正的實戰,是任何形式的演習都無法徹頭徹尾徹里徹外模擬的。演習可以把激烈的實戰外在形式惟妙惟肖地表現出來,但無法真正顯示戰爭中的利害關系和利益分配方式。既然演習的規則能讓黃興安再回A師,他就不能以默爾而息的雅量,把自己由鮮花變成一片綠葉來襯托另一朵鮮花的嬌艷動人。第二天早上,黃興安以巡視各團防務的名義,帶車出發了。師長這兩個字的全部內涵,有時候就存在于這种天馬行空、隨心所欲式的出巡上。路過几支獨立部隊,黃興安都停車做了短暫停留。干部、戰士看他的眼睛依然充滿著艷羡和敬畏。他仍是師長,而不是被釋放回的戰俘。部隊的心態又給了黃興安几多自信。到達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地二團,黃興安完全找回了往日做師長的那种感覺。
  簡凡忙不迭地迎了過來,拉車門的時候,也沒有忘了把手伸在車門框上方,以防碰了黃興安的頭,親昵的話語伴著這些動作響著:“師長,你該事先打個電話,你看,一點都沒有准備。你慢點,這點路很不好走。”
  黃興安微笑著,伸手隨意拍拍簡凡的肩,“到了你這里,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樣,還要准備什么。不經點事,不知道哪是真情哪是假意。”
  到一間簡易房里坐下,黃興安看看佇立兩旁等著侍候他的兩個戰士,沒有說話。
  簡凡心領神會,擺擺手說:“你們出去吧,我和師長要談重要事情。在外面盯著,閒雜人不要來中途打攪。”
  戰士跑步出去,隨手掩了門。
  黃興安呷口茶水,說:“這演習還要搞下去。”
  簡凡說:“昨天下午已經通知了。不搞,誰也下不了台。”
  黃興安道:“我昨天晚上又向趙處長說明了你那天行動的必要性。還是有人揪住不放啊。”
  簡凡道:“范英明也太仗勢欺人了,想不好過,大家都不好過。人嘛,是感情動物,誰都講究個遠近親疏。實話實說,那天要是只抓了范英明,我也不會帶人去救。”
  黃興安站起來走動著,“這些我都記著呢。問題是下一步該怎么辦。我呢,一個泄密,一個限制紅軍司令行使職權,一線是待不下去了。上邊又暫時挑不出范英明什么大過錯,大不了提提他設机動部隊,救人挑挑揀揀,不過這只是個道德、人品問題,戰爭又不講這种道德。”
  簡凡也忙站了起來,“再打一回,不就是讓咱們師翻身嗎?這個大桃子讓他一個人摘去了?!”
  黃興安道:“我倒沒什么,我是師長他是參謀長,他也傷不到我。我只是擔心像你這樣平時和我接触多的人。你在檢討會上,几次和他吵起來,他恐怕忘不了。”
  簡凡長吁短歎一陣,“他媽的,偌大一個軍區,難道就沒人了?他要只挑小鞋給我,我還只能穿上。”
  “也不是沒有人,訓練部童部長就是個人選。也不瞞你說,要是不派下來個司令,要不了多久,范英明就要設法把我擠走了。我們得想點辦法。”
  “師長,只要不是違法亂紀的事,你說句話就是了。”
  “這也不是搞什么陰謀,通過各种渠道,讓上邊知道知道基層干部戰士是怎么看范英明就行了。也不搞人身攻擊,也不夸大事實,實事求是反映反映。”
  “要是反對無效,他不是更恨了?”
  “也就是造點輿論,用不著站出來大喊大叫。這是軍隊,凡事要注意分寸。”
  “我明白了。”
  黃興安走到屋外,看看滿天濃云,“看來是要下雨了,一定要注意戰士的生活問題。要是在這次演習中,戰士落下毛病,那就太對不起他們了。”
  簡凡說:“師長,這點請你放心。我們已經做了周密的安排。”
  黃興安說要到其他部隊再看看。出了二團防區,他只是去一個坦克營轉了一會儿,急忙回指揮所了。

  A師一團的新防區,仍然在指揮所与藍軍占領區的正面。古今中外用兵之道不變之處恐怕都有好鋼用在刀刃上。
  邱洁如帶領通信站長話班來一團架電話線時,一團指揮所剛剛搭建了一半。焦守志領著一干人正在熱火朝天地干著。邱洁如留心察看几遍,竟沒發現唐龍的蹤影,不免又為唐龍擔心起來,湊到焦守志身邊問道:“唐龍這几天情緒怎么樣?”
  焦守志釘著木板,故意編排著:“糟透了,飯吃不香,人也瘦了,不過覺還能睡。他巴不得現在就脫了軍裝。”
  邱洁如擔心地說:“怎么沒見他?可別干出什么傻事。”
  焦守志說:“他不是干這种粗活的人,昨天幫我搞了個布防計划,在那邊睡覺呢。你不去見見他?”
  邱洁如道:“一個男人,心如發絲,我可不敢去惊了人家的好夢。這种活儿,你當代團長的能干,他一個小參謀為什么就不能干?你可不要慣他,越慣越懶。”
  焦守志從木椅子上跳下,“他睡覺是我批准的。唐龍留在一團,确實有點屈才了。找机會我再給范司令推荐推荐。”
  邱洁如說:“他這個人太傲了,你還捧他。”
  邱洁如嘴上說不愿見唐龍,眼睛卻在到處尋找,不一會儿就把唐龍找到了。唐龍确實在睡覺,四腳朝天,頭枕一塊青石頭,臉扣一頂軟軍帽,在一棵松樹下正在微微打鼾。邱洁如圍著唐龍轉了半圈,抬腳朝唐龍的屁股上輕輕踢去。
  唐龍惊坐起來看見是邱洁如,把頭勾了下去。邱洁如真的又踢了一腳,“你說,你說我什么都是自由的,是什么意思?”
  唐龍裝瘋賣傻道:“我說過這話嗎?這話也沒有什么不對呀。沒別的意思,就是說說。”
  邱洁如道:“你這個人也太自私了,又自以為是,又愛胡思亂想。”背著唐龍坐下來,胡亂揪著地上的荒草,“我可告訴你,我也不是好惹的。不是到一團執行任務,我打算一輩子都不理你了。”
  唐龍心情好了許多,“我正准備去看你呢,想了一天,又怕撞到什么人的槍口上。”
  邱洁如轉過身道:“你是不是認為我關心范司令關心過頭了?”
  “优秀男人倒了霉,一般總是容易得到善解人意的女人的關心,這很正常。沒什么過頭不過頭的。”
  “范司令這种男人,還覺得小女孩寡淡無味呢。那個秦記者早把關心范司令的事承包了。算了,別談這事了,煩人。唐龍,你說再打,咱們師能贏嗎?”
  “八成還要輸。”
  “你怎么一點集体榮譽感也沒有。這次大敗,你心里就好受?”
  “差一天就做俘虜了,我現在還是個軍人,能好受?可這是打仗。不是一個數量級的選手,根本沒法打。兩支部隊好比是大田和實驗田,產量沒法比。大田是為了飽肚子,實驗田是為了育良种。”
  “把大田也變成實驗田不就行了?”
  “演習的方針就有點曖昧。他們只看到C師是一個乙种師,就是沒看到朱海鵬已經把它改造了。前几年,中國有很多大飯店都虧損,希爾頓派人一接管,又都贏利了。咱們師不動大手術,還得輸,不信你看。”
  “你找范司令談談去。再輸了你不是也跟著丟人?”
  唐龍站起來說:“丟人?我一個落魄小上尉再丟人能丟到哪儿?我沒找過他?我不正是提建議才被他們攆出來的嗎?”
  邱洁如情不自禁地說:“你就不能委屈一下自己?要是再敗,范英明可真的要完了。方小三倒向朱海鵬,這次他又敗給朱海鵬,要是再敗……”
  唐龍气得臉色鐵青,“你一點也不寡淡無味!他完不完關我屁事。好好好,我們不要爭吵了。還是那句話,我尊重你的自由,尊重你的選擇。我只是個廢物,行了吧?想看風景你只管看,我沒興趣陪你研究范英明。”說罷,轉身跑下河灘。
  邱洁如無聲地流了一會儿眼淚,擦了兩把,怒气沖沖回到工地上,看見几個女戰士已經在和男兵們說笑,喊一聲:“通信站的,上車。”
  焦守志一看邱洁如的臉,就知道這事儿不便細問,忙搬了一箱黃桃罐頭放到吉普車上,賠著笑把女兵們送走了。站了一會儿,焦守志慌忙朝河邊跑去。
  唐龍正在河里冬泳,看見焦守志跑來,就上來穿衣服。
  焦守志陪了一會儿,問:“鬧別扭了?”
  唐龍平靜地說:“結束了,再沒別扭可鬧了。”
  焦守志急個團團轉,“談几年了,你也該珍惜。小三十的人了,別犯糊涂。大老爺們儿,你也該讓著點。”
  唐龍系著褲子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家要攀高枝,我有什么辦法?”
  焦守志哀歎一聲:“唉,算毬了。這樣吧,過几天師里要各團派人跟高副師長回C市買器材,你就回去散几天心吧。我听說這回要派個司令指揮,你回來或許就有轉机了。”
  唐龍道:“別人恐怕更不行。”
  焦守志咂咂嘴道:“范司令和你真是命里相克,這几個月你露臉的事,他一件也沒看見。”
  唐龍苦笑道:“或許是吧。”

  第二階段演習,范英明再當紅軍司令合不合适,也是演習決策層關注的焦點問題。藍軍要的政策已經給足給夠了,這塊特區的前景已經可以預見。在這個前提下,紅軍司令的擔子就更重了。如果紅軍在演習第二階段,仍是因為指揮不當,導致甲种師無法發揮再次失利,那就非常難堪了。決策正确是個前提,起決定性作用的就是人。秦司令和周政委臨上飛机前專門叮囑要重視紅軍司令的問題,也是想避免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的尷尬局面。
  演習動員會前一天傍晚,方英達和陳皓若來到老軍營靠小涼河的一個土包上,專門談這個問題。
  方英達說:“部隊有人提出更換紅軍司令,你听說了沒有?”
  陳皓若道:“黃興安就持這种態度,說這一戰是關系A師前途的背水之戰,他和范英明都沒能力把A師帶出低谷。我批評了他。”
  方英達不置可否,換個話題說:“朱海鵬昨天向我要藍軍的內部建制調整權,我同意了。他想把導彈也引入演習,我也同意了。他有很多想法雖然与現實有些距禽,但代表著軍隊的發展方向。我們沒有理由不支持。”
  陳皓若道:“冷戰時期,我們的赶超意識要強得多,核力量和航空航天技術的底子都是那些年打下的。這些年,和平与發展說多了,潛移默化影響了我們的觀念。”
  方英達憂慮道:“如果A師發揮出來了,還是不敵藍軍,情況就更急迫了。這是下一步考慮的問題。現在的焦點是讓A師發揮出來。這些年,我們在它身上投入了很多人力物力,差距應該不會太太。范英明能讓它發揮出來嗎?”
  陳皓若道:“臨陣換將,兵家之大忌。”
  方英達道:“我曾考慮過讓童愛國接替范英明指揮,后來我打消了這個念頭。這种甲种師,我們有近百個,一旦戰爭爆發。不可能都按藍軍的方式重新組合。即便事實證明藍軍的組合是优越的,全面改造到這一步也還需要個過程。”
  陳皓若道:“我不主張換將。就是A師再一次被打爛了,問題暴露出來總比捂著好。”
  方英達突然用手捂住肝部,趔趔趄趄跑過去,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掏出藥瓶,倒了兩粒干咽了下去。
  陳皓若追過去小心問道:“是不是胃病又犯了?”
  方英達舉著藥瓶說:“用不著再說善良的謊言了。”看著腳下一瀉東南的小涼河,“前兩天我已經對秦司令和周政委捅破了這層紙。我是自覺自愿選擇這种方式的。不知我能不能熬到那個時候。”
  陳皓若垂手立著,用欽佩的目光看著方英達。
  方英達笑著伸手指指河兩邊,“一邊紅軍,一邊藍軍,又要在這里決戰了。我想我會等到那一天的。”
  陳皓若顫著聲道:“一定會。”
  方英達開始下土崗,下了一截,扭頭指著土崗說:“你看這像個什么?”
  陳皓若沒有回答,因為這個土崗樣子太橡一個墳了。
  方英達說:“像個墳。我要死了,真想睡這樣一個地方。”
  兩個人剛走到操場,趙中榮慌慌張張跑了過來,大老遠就說:“出事了,出事了。”
  陳皓若問道:“出什么事了?你不是在A師蹲點嗎?是不是那里出了事?”
  趙中榮把一張打印有几行大字的紙遞給陳皓若道:“‘軍指’好几個地方都發現了這种傳單。這种事文化大革命結束以來,從未發生過。”
  陳皓若把所謂的傳單還給趙中榮,“小題大做。不就是一部分官兵要求換紅軍司令嗎?扯什么文化大革命!把發現的都收起來,不要擴散這件事。打了敗仗,基層有點意見,很正常嘛。方式不對,動机也是好的嘛。你回去吧。”
  方英達神色凝重,迎著夕陽慢慢走著。這件事可不是件小事,它說明A師還存在某种深層的痼疾尚未暴露。他等了一下跟過來的陳皓若,問道:“這件事情,你認為捂著好嗎?”
  陳皓若道:“性質十分惡劣。根子在A師中上層。查,恐怕也查不出是誰搞的。動員會后,一定要在小范圍內講講這個問題。”
  方英達點點頭,自言自語道:“看來,十五天准備時間還不夠。不罵罵娘,就有人上頭上臉了。這是軍隊,對這樣的事決不能姑息遷就。不震懾一下,非得鬧民主投票選司令了!”
  演習動員會開得很短。
  散會后,方英達把范英明、黃興安、劉東旭和高軍誼四個人留下了。
  方英達背著手在草地上來回走著,突然間停下來問道:“知道我為什么把你們留下嗎?”
  四個人都不敢回答,高軍誼躲閃著方英達銳利的目光,不知不覺就把頭勾下了。
  方英達又問:“為什么給你們十八天准備時間?因為你們師最近出了一件惡性事件。”
  高軍誼身子猛地一晃。
  方英達道:“多讓你們准備三天,就是想讓你們對照這件事,好好反省反省。昨天,‘軍指’出現了小字報,署名是A師部分官兵,內容是要求軍區另派人員指揮A師進行下一階段演習。你們師又創下一個第一!”
  陳皓若插話道:“給你們說清這件事,不是讓你們追查這是什么人干的。不是團以上領導,也沒這個膽量做這种事。這是极其嚴重的無組織無紀律行為。同時,這也表明部隊存在一种不滿情緒。高軍誼,你怎么了?”
  高軍誼擦著汗支吾說:“我,我胃疼病犯了。”
  方英達掏出止痛藥,倒出一粒,遞過去,“把它吞下去。你可以蹲下來。部隊,決不允許存在無政府主義思想。大敗之后,部隊出現一些對指揮員的不滿情緒,是可以理解的。但以這种方式表達,是絕對不允許的。‘三大民主’,不是還有個軍事民主嗎?‘四大’,大鳴放,大字報,已經早從憲法中刪除了。九十年代的軍隊出現這种事,讓人痛心。”
  劉東旭道:“我們一定認真對待這件事。”
  方英達道:“這件事情不是偶然的。在第一階段的演習中,你們師表現出了山頭主義、小圈子主義的危險傾向。二號地區在很危机的時候調換過防御區域,這正常嗎?解救被俘指揮員,接應援軍,表面上看都堂堂正正,可為什么帶部隊時舍近求遠呢?狐狸部隊解救被俘人員的過程,也讓人感到疑竇叢生。這是党的軍隊,是人民的軍隊。A師不是你黃興安的,也不是你范英明的。你們要牢牢記住這一點。”
  陳皓若也動了气,“這些情況,在你們上報的備忘錄當中,有的只字不提,有的輕描淡寫。你們究竟想干什么?劉東旭,你這個党委書記的眼是個樹窟窿?太過軟弱了。你們以為耗費上千万,只是為了在你們的功勞簿上光光彩彩寫一筆嗎?”
  方英達又用恨鐵不成鋼的目光掃了掃几員部將,“有句很尖銳的名言,我想講給你們听听。自由啊,自由,有多少罪惡是假你的名行世。你們每一個人,包括營團級主要領導,回去都給我仔細地想一想,在這次演習前后,哪一件純屬為自己私欲的事是假崇高之名做下的。本來,我不准備把這些問題點透了。你們都是受党教育多年的同志,甄別是非對錯的能力是有的。可是,大戰在即,你們竟有人以這种方式,企圖動搖指揮部的決心。只好触及触及你們的靈魂了。”
  四個人都羞愧得出汗了。
  陳皓若說:“方副司令的病你們誰不知道?你們……”
  方英達打斷道:“不要說我的病。我算什么?不過是一個還長有卵子的男人!我告訴你們,不要心存幻想,認為繼續演習是為了給一個甲种師找回面子。如果是指揮員不稱職,就撤了指揮員。如果真是這支部隊垮了,變成了太平盛世養出的一支八旗兵,那就裁了它。泱泱十二億人的大國,難道還找不出敢為國家民族前途命運獻出生命、長著卵子的男子漢嗎?”說罷,扔下四個大汗淋漓的部將走了。
  陳皓若補了一句:“這對你們,是個机遇,也是個挑戰,你們好自為之吧。”也走了。走了兩步,扭頭補充道:“由誰組成什么樣的班子指揮下階段的演習,應該由軍區党委決定。你們的任務,就是做好一切准備,讓這支部隊能夠打胜仗。”
  兩個將軍触及靈魂的輪番轟炸,把A師的四員大將炸得呆若木雞。過了很久,才一個個朝路旁跑道上停的“坐騎”走去。
  高軍誼回到后勤指揮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軍需科王科長叫到自己的房間,關了門關了窗,壓低嗓子說道:“我給你三天時間,你必須把運走的油給我運回來。”
  王科長說:“高師長,我辦事你還不放心?听上邊的口气,這回是要換人指揮了。這一亂,誰還有心管這些事。我已經和軍后勤的老鄉說好了……”
  高軍誼敲敲桌子說:“王胖子,我可把丑話說到前頭。演習時這些油沒到位,我可要向上邊報告了。”
  王科長拍著胸脯說:“絕對誤不了事。錢雖是個好東西,可命更重要。出了事,那是要殺頭的。”
  高軍誼道:“你知道就行。反正你記住了,出了問題你一個人兜著。”轉身脫了衣服換襯衣。
  王科長道:“規矩我懂,什么行當都講個丟卒保車,丟車保帥。你這是怎么了?大冷的天,襯衣都能擰出水。”
  高軍誼赤著上身,呆坐在床邊,“日他媽,我這回才知道真會嚇尿褲子。方副司令罵人我見過,陳軍長罵人,連地縫都不給一個。我勸你也是為你好,還是見好就收吧。”
  王科長說:“我派人采購了一些菜。我去讓他們做了給你送來。”掩上門出去了。
  范英明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天亮時分,他把辭職報告謄清后,坐在昏暗的燈光里發起呆來。
  秦亞男背著牛仔包,敲開范英明的房間,一只腳剛踏進去,就劇烈地咳嗽起來,忙退回去揮手驅赶著煙霧。
  范英明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不解地問:“一大早,你這是准備干什么?”
  秦亞男又進了屋子,看看一地煙頭,“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去‘軍指’搭觀摩團的便机回北京呀。送我的車不是你昨晚派的嗎?還說一定要親自送送我。早知你忘了,我就自己走了。”
  范英明打打腦袋,“該挨板子。”
  秦亞男看見了小桌上的辭職報告,“咦!你一夜沒睡,就炮制了這個東西呀?”
  范英明默默點點頭。
  秦亞男抿著嘴,搖搖頭道:“這可不合你的個性。你是很能忍的一個人,不該做出這种激烈的事。”
  范英明指指兩邊的房間,先走了出去,走到已經快看不出形狀的大沙盤前,說道:“昨天挨了一頓罵,覺得只有這樣做,才像個男人。當然,這么說沒有貶低女性的意思。”
  秦亞男道:“能扯得上嗎?”
  范英明扳著指頭說著:“作為紅軍司令,我有三方面不稱職。第一,對現代局部戰爭的認識膚淺,缺乏把握全局的能力;第二,考慮了很多個人得失,在關鍵問題上做無原則的讓步,心胸狹窄,沒救黃師長實際上是為了自己出風頭;第三,在戰役失利后,一味強調客觀因素,過多指責別人的過失,沒有承擔起應負的責任。眼下,我只能以這种方式,表明我對自己能力的評价。”
  秦亞男惊訝地看著范英明,“你好像終于把緊閉的心門打開了。”
  范英明道:“可惜你一走,就不知什么時候還能再見面了。”
  秦亞男問道:“是不是有點依依不舍了?”
  范英明笑笑,“你是一個讓人愉快的人。我會記住你的。”
  秦亞男伸出手說:“司机已經在按喇叭了,握個手表示再見吧。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
  范英明說:“你還要來?”
  秦亞男詭秘地一笑,“一對十年前的情敵兼朋友,一對現在的情敵兼對手,就要再次交手。女人都同情弱者,你失去了妻子又敗一陣,難道不需要個拉拉隊員?”
  范英明吃惊地說:“這些你是從哪里知道的?”
  秦亞男道:“一個好心人。不過她的目的是勸我遠离你。因為她覺得我會再度傷害你。我就想檢驗一下,你是不是真的那么容易被傷害。”
  范英明看著秦亞男走遠,沒說出一個字,等到秦亞男拉開車門,才慢慢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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