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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東邊日頭西邊雨。
  藍軍指揮所的情形完全是另一种樣子。常少樂端一碗稀飯,手夾一只饅頭一棵大蔥,蹲在指揮所門前一塊大青石上,吃得吸溜喀嚓的,邊哼著豫劇《定軍山》的一個唱段。這別樣的唱,先把江月蓉和剛換班下來吃飯的几個女兵吸引過來了。她們看著一手多用一嘴多能的常少樂吃得這樣熟練,都撐不住笑將起來。
  常少樂把碗朝地上一放,說念白一樣拖著長音道:“何人在此喧嘩——”
  江月蓉笑得只好把碗一扔,一手指著常少樂,張著口卻說不出話來。
  朱海鵬擦著嘴從作戰室走出來,“你們還樂,你們還是少樂點,得了闌尾炎,可不得了。常師長,他們一團滑得像條泥鰍,扔下不到一個連,主力又溜走了。”
  常少樂嚴肅起來,“這么說,他們真要放棄一線?黃興安讓咱們長驅直入?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朱海鵬道:“他們恐怕真的不愿丟這個人。二號地區,他們還有一個多團在死守。你在唱戲的時候,我給他們准備了一道菜,留一個團守住三號地區的几個高地,其他主力現在都在向二號地區挺進。空中嘛,那里他們連高炮部隊都沒有,轟炸机可以隨便炸。能咬住他們右翼,他們就進退兩難了。”
  常少樂道:“可惜咱們那些尖端部隊還都在閒著。”
  朱海鵬道:“我正要和你商量一下,走不走這步奇著。”
  兩人回到作戰室,朱海鵬拿起一份電文道:“這是軍區王記者第一天寫的那篇文章。這老兄的文章歷來很八股,新聞五要素向來清清楚楚。”
  常少樂說:“你是什么意思?”
  朱海鵬指著沙盤道:“我對照他的文章,畫出了他們當天的行動路線,終點就在玉泉峰附近,在那里,他們參加了秦記者文章里寫的戰地舞會。你想,誰有權開戰地舞會?”
  常少樂說:“你說他們的指揮所在玉泉峰?”
  朱海鵬道:“還不能确定,我已經安排人專門證實這個判斷。”
  常少樂用手在沙盤上量量,“离咱們占領的三號地區不足三十公里。給他們來個地毯式轟炸不就解決問題了?”
  朱海鵬道:“咱們的轟炸机太少,已經投入到二號地區了。咱們不是有特种偵察部隊嗎?讓他們去露一手。是敵人指揮所,那就會是意外收獲。如果不是,派架轟炸机,空投點汽油,他們也能全身而退。”
  常少樂一拍巴掌,“就這么辦吧。”
  朱海鵬又說:“前線离我們已有几十公里,有些事情需要机斷處理。我看在那里組織一個‘前指’,讓楚天舒去統一指揮。”
  常少樂道:“你決定不就行了。”
  朱海鵬說:“這個命令應該由你來下。讓一個團長直接指揮另外兩個團長,你下的命令更有力量。再說,咱們現在……”
  常少樂擺擺手,“你不用說了。中國人的臭毛病,只能同艱苦,不能共歡樂。順風船有時候更難開。你想得真細。”
  朱海鵬笑道:“實話實說,這是月蓉提的醒。”
  常少樂說:“已經負起賢內助的責了,看來你這個戰役也該發起總攻了。一鼓作气拿下來,省得別的人還日夜惦記。”
  朱海鵬歎道:“這可是沒把握之仗啊!”
  江月蓉走了進來,疑惑地看著兩個竊竊私語的男人。
  范英明發現有几架戰斗机在附近像在做空中表演,心里不覺一緊,對秦亞男道:“你和王記者還是搬上來吧,那几架飛机有點不對頭。”
  秦亞男笑道:“那是戰斗机!難道你們這次演習連空對地導彈也動用了?”
  范英明說:“我很相信我的直覺。朱海鵬肯定嗅到點什么了。你們還是搬上來吧。在這一號地區,我們根本無法對付轟炸机。”
  秦亞男說:“不就是丟几顆只會冒股煙的空爆彈嗎?我不怕。”
  范英明說:“那可別怪我沒提醒你。”轉身進了指揮所。
  范英明面對一排電腦站一會儿,突然問:“曹參謀,一團有沒有消息?”
  曹參謀說:“軍部剛剛發來第二份戰報,藍軍已占領我三號地區一線陣地,一團只有不到一個連損失。剛才焦參謀長報告說,他已帶主力右后撤二十几里,現在白馬岭一帶隱蔽待机。他還建議趁藍軍疲憊,赶快下令撤出一線。”
  范英明厲聲喝道:“為什么不報告?”
  曹參謀支吾著:“看你心情不好……這也是剛剛收到。”
  范英明接過電報,瞪了曹參謀一眼,轉身進了作戰室,把電報交給黃興安道:“情況發生了變化,只能徹底放棄一線陣地。”
  黃興安把電報朝桌子上一拍,“這個焦守志好大膽子!竟敢擅自放棄一線陣地。給他發個報,讓他給我奪回來。”
  范英明指著軍部戰報說:“藍軍兩個半團外加一個坦克營一個摩步營從地面攻擊,空中有一個轟炸机大隊,當時他們又無法和上級聯絡,我以為他們這种處置是妥當的。很顯然,藍軍當時的意圖是合力全殲一團。”
  黃興安余怒未消,“他們如果能緊緊咬住敵人,我們就可以集中兵力和他們在三號地區進行決戰。至于他們該負什么責任,演習之后再說。目前,他們必須馬上把陣地奪回來。”
  范英明忍無可忍,態度強硬地說:“我認為眼下我們不應該再考慮一城一地的得失。我們必須面對現實。我們已經完全喪失了戰場主動權和制空權。你說的与敵決戰,只是一种美好的夢想。如果我們把主力全部投入三號地區,藍軍只需以空中力量切斷我們的后勤補給線,這場演習的胜負就決定了。”
  黃興安惱羞成怒,解開衣服扣子,叉腰盯著范英明說:“好哇,我們都是過了時的老古董,該入土了,這天下是你們的天下了。你不就是說我影響了你的布防決心嗎?可密碼被破譯該不是我的責任吧?我就是不明白,這戰爭已經新潮到一個甲种師無法和一個乙种師交手的地步了。”
  范英明不亢不卑地道:“該誰負責任,日后會清楚的。我……”
  劉東旭把帽子一摔,“小范!不要說了。現在不是討論該誰負責的問題。你作為主帥,已經怯戰了,三軍將士還有盼頭嗎?至于眼下的体制适不适應戰爭,現在也用不著討論。我們應該想辦法,盡快擺脫困境。”
  范英明低頭沉思一會,看著黃興安道:“師長,我說話態度不好,請你原諒。”
  黃興安也說:“都是正常爭論,也沒什么。”
  屋內安靜了下來,時間靜悄悄地走著、走著、走著,就把一個個戰机帶走了。
  劉東旭見兩個人都成了啞巴,擔心這樣下去后果不堪設想,忙主動說:“小范,你說說你的想法,老黃,你也耐心地听一听。”
  范英明用悲哀的目光看著劉東旭,“必須撤到二線,趁藍軍主力在三號地區扑空之机,迅速把兩翼部隊撤出來。眼下,我們左翼四號地區有炮團,可兵力有限;我們右翼有一個半團,可沒有火力支援。我剛才看見有戰斗机在這一帶低空飛行。這決不是一次無意義的飛行。我的意見是:部隊在天黑前迅速撤出一線,路上挨點炸都沒關系,然后趁夜重新組織二線防御;同時,我們撤出這個指揮所,馬上轉移到備用指揮所。”
  黃興安以极大的耐心听著,“你說完了沒有?”
  范英明道:“說完了。”
  黃興安說:“那我說一說吧。兩翼兵力配備不合理是實,這是密碼出了問題導致的。現在最關鍵的問題,是組織力量把一團丟失的陣地奪回來。三團已有一個半營在二線一帶布防,赶到那里用不了三個小時。飛机問題,我看是多慮了。被几架飛机嚇得轉移指揮所,日后會讓人笑掉大牙。”
  范英明說:“這是戰爭,什么事都可能發生。如果這是必要的,面子并不重要。電子戰、信息戰,我們是徹底失敗了。這种失敗實際上已經暴露了我們所有重要設施的具体位置。我們還能在演習中支撐,只是因為藍軍還沒有精确制導戰略性武器裝備。我提出趁夜撤出一線,也是基于藍軍沒有夜視技術高超的部隊這個前提。劉政委,說句泄气的卻很真實的話,藍軍若是有几年前多國部隊的戰斗力,我們早就失去在這里爭論的前提,早該承認戰敗了。”
  黃興安冷笑著,“范司令,你的假設也太多了!演習的實情是,藍軍已經黔驢技窮。我們是主力甲种師,當然要講究個面子。”
  劉東旭道:“現在的指揮所非常隱蔽,這里距一線有三十多公里,就是遷移,也用不著這樣匆忙。目前是該下決心的時候了,A師的前途和命運,都在你們二位手中捏著,還是盡快想點辦法吧!”
  范英明道:“再簽堅守一線的命令,我負不起這個責。”
  黃興安火了:“我是一師之長,這個責任由我來負。我還沒把這頂烏紗看得比命還貴。”
  范英明正要說出辭職的話,曹參謀進來報告:“二團急電,他們正面和右側面發現藍軍主力,現在藍軍已開始對一線陣地實施地毯式轟炸,他們請求增援,特別是炮火增援。”
  范英明几乎用哀求的口吻說:“黃師長,這是最后的机會了,還是下令撤吧,等藍軍對右翼形成包圍,一切都來不及了。”
  黃興安不客气地說:“我說過由我負這個責。你的想法是不對的,又沒有時間爭論,你又不愿負責,這個決心就由我來下吧。曹參謀,你記一下:命令二團和獨一、二、三營堅守陣地,等待援軍,把敵主力拖在二號地區;命令三團二營三營,迅速向二號地區赶進;命令四號地區炮團兩個營后撤,由三號公路向二號地區轉移;命摩步團兩個營,也由三號公路向二號地區赶進;命后勤運輸隊,作好与敵在二號地區決戰准備;嚴令一團趁敵主力攻我右翼,于天黑前奪回陣地,伺机与左翼部隊會合,切斷敵退路。”
  毫無疑問,僅從地面兩軍態勢上看,這是一個計划周密的大构想,充分表現出了一個甲种師師長的气魄和素養。這個計划很快在演習指揮部有了評价。
  趙中榮長出了一口气,“再不反應,就來不及了。看樣子A師气勢還在。”
  陳皓若感到滿意,點著頭道:“這場大戰的胜敗,基本上決定了這次演習的骨骼,A師的形勢會逐漸變好。”
  方英達則表示了擔憂:“這要看A師能不能构成決戰的基本態勢。如果藍軍先用空中优勢,突襲A師后勤運輸線,如果他們能在援軍赶到以前,吃掉A師右翼……情況不容樂觀呀!”
  一參謀進來報告:“藍軍陸航大隊已起飛准備空降至紅軍五號地區三號公路附近;摩步營已准備由二號地區五號公路迂回到二號地區与五號地區交界處;工兵營已赶赴二號三號結合部布置雷區。”
  方英達用手捂著肝部,艱難地笑笑,“藍軍胃口不小,准備利用……”
  趙中榮赶快過去扶住方英達,喊道:“快,止痛片。”
  方英達擺擺手道:“不要緊,就一陣,挺過去就好了。你們要密切注意戰場變化。”強撐著出了作戰室。
  藍軍确實下決心要在紅軍恢复制空權前,徹底解決紅軍右翼集團。從中午開始,藍軍空軍對紅軍二號地區主要陣地實施地毯轟炸。按演習規則,這种地毯轟炸進行后,如不注入新的兵力,這一地區守軍將作全部陣亡論。一號高地在受到三次地毯式轟炸后,簡凡實在派不出兵力支援了。這次轟炸后,C師炮團的火力又在一號高地后面布了一道火力网。按演習規則,在這种情況下,作無法增援論。這樣,一號高地上就陣亡了紅軍差不多一個營。朱海鵬為了把制空權的重要性特別強調出來,定下了以這种方法晝夜不停逐個占領各制高點的方案。這种方案可以使藍軍只用炸彈和炮彈,就可以全殲紅軍守軍。
  藍軍一個班到一號高地打掃戰場時,看到的場面讓他們感到震惊,甚至忘了這是一場演習。紅軍兩三百具“尸体”以各种姿勢躺在這面積頂多有兩三個足球場大小的高地上。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這些紅軍官兵把各种各樣的“死”扮得非常逼真。
  藍軍上士看見自己的兩個上等兵面露懼色,說:“別怕,這是演習,都是假的。”
  一個小個子上等兵說:“我的媽,戰爭真他媽的嚇人,這人說死就死呀,成片成片。”
  上士喊道:“都起來吧,結束了。”
  大個子上等兵道:“紅軍陣亡的將士們,你們辛苦,我們連長指示今晚專門為你們殺頭豬。”
  一坡陣亡的紅軍官兵都慢慢坐了起來。開始,沒人說話,都用木然的神色看著十一個顯得特別孤單的藍軍戰士。這么看著看著,把几個藍軍戰士看得心里發毛,有几個下意識地把沖鋒槍端平了,几個人背靠背站在那里。
  一個藍軍下士可能是為了盡快結束這种大過于逼真的假死的折磨,大喊道:“都站起來。死都死過了,裝得也怪像,排成隊,從這邊下山,向右,那里有我們一個接待站。”
  紅軍官兵開始五花八門地動起來,几個中尉上尉點著煙抽起來。
  藍軍上士走到一個紅軍中尉跟前說:“首長,帶個頭吧,你看,那邊也在炸第二遍,我們班還要去接收那個高地呢。”
  中尉恨恨地盯了上士一眼,把煙朝山坡上一扔,站起來道:“他娘的,這仗打得真窩囊。”
  一個紅軍中士帶著哭聲說:“連一個人都沒看到,一槍沒開,就叫炸死了。這樣退出演習實在太丟人了。”
  有人喊:“他們憑什么用一個班來押我們?我們差不多有一個營。”
  藍軍上士道:“按規定你們都算死了,我們來只是喊你們吃飯,來一個就夠了。”
  紅軍中尉一把抓住藍軍上士,“誰死了?你們神气個毬!靠飛机炸的,算什么本事?”
  藍軍上士也不示弱,抖掉胳膊,退一步,“你們不是也有飛机嗎?你們連俘虜都不是。又不是導演部讓你們陣亡的,怪誰?”
  紅軍中尉气得渾身哆嗦,大喝一聲:“把他們的槍下了!”
  几十個紅軍“陣亡”戰士扑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藍軍十一個人繳了械。
  藍軍士兵并不懼怕,大聲叫嚷起來:“犯規犯規。”“死人抓活人,真是見鬼了!”
  一個一直躺在山坡上看天的紅軍少校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呵斥道:“三連長,反了你啦!你想干什么?”
  中尉道:“營長,我咽不下這口气。”
  少校喝道:“放開他們。全体都有了,整理軍容,按一二三連順序,成三列縱隊下山,槍口都要朝下。輸都輸了,有气都憋住。”走過去對藍軍上士說:“班長,他們覺得輸得冤,能撤不叫撤,硬要叫与陣地共存亡,你要多多体諒。”
  藍軍上士笑道:“首長,俺們能理解。你們還好,算是戰死的。我們連前兩年更窩囊,硬是連當兩回俘虜。”
  紅軍中尉一把扯掉陣亡標志,罵道:“瞎毬指揮,頭一天就讓人毀了飛机場。毀就毀了,又拉硬屎,逼著我們當炮灰。”
  少校說:“你少說几句好不好。他奶奶的。”
  一營紅軍低著頭,沉悶地往山下走。遠處,藍軍的轟炸机群正在炸另一個高地。
  紅軍指揮所里,失敗的空气已經郁積得無法化解了。
  曹參謀進來報告:“藍軍仍在進行地毯式轟炸,簡團長請求突圍。炮團、摩步團遭到藍軍空降部隊阻擊,無法過沅水大橋。三團增援部隊被藍軍摩步營阻于青樹坪一線。”
  黃興安气得團團轉,大罵道:“常麻稈真他娘的不是人,他這是泄私憤!演習哪有這种打法?他的人不露面,只用飛机和大炮。有能耐組織几次沖鋒試試!混賬,真混賬!”
  范英明譏諷道:“這就是現代戰爭。他們有絕對制空權嘛。再不撤,右翼頂多能撐到明天中午。他們不用傷亡一兵一卒。”
  黃興安說:“熬到天黑,局勢肯定會有變化。”
  劉東旭問范英明:“現在再撤,是不是晚了?”
  范英明說:“晚是晚了,可還是比死守好。我們炮團主力現在都擠在沅水大橋一邊的三號公路上,他們空軍要是能騰出手,很快會去那里轟炸。到那個時候,大局就定了。”
  劉東旭又轉過身對黃興安道:“老黃,咱們就不要硬撐了。我看他們是存心先消耗我們的兵力。右翼打爛了,我們就沒有优勢可言了。”
  黃興安也知道這樣下去不得了,可不硬撐下去,演習結束后更不得了,他把希望寄托在慢慢走來的這個黑夜,“現在不能撤,一撤就全線崩潰。夜戰飛机的作用不大。命令簡團長一定要堅守,并准備組織夜間反擊。現在藍軍已傾巢出動,打到他們背后,就可能扭轉局勢。命令摩步團林團長,限他一個小時內拿下沅水大橋。兩個摩步營,對付不了一個空降大隊,實在太丟人。命令一團不惜任何代价,把三號地區的高地給我拿下來。藍軍只有一個營守在那里,一個團攻了四個小時竟攻不下來?告訴焦守志,兩個小時內再拿不下一個高地,就撤了他。”
  黃興安的估計并沒有錯,一團在奪回三號地區高地時并沒真正用力。
  焦守志拿著一紙電令對唐龍說:“不動真格的不行了,再磨洋工這烏紗帽就不保了。我倒不在乎正團不正團的,日后要是因為不執行命令挨個處分,這黑鍋就要背一輩子了。”
  唐龍看看電令,“是啊,在地方,不執行命令和不听領導招呼是同義詞,這口鍋可太沉了點,一般人可背不起。想不到上頭竟是這樣固執和愚蠢。讓我們突出去,恐怕是右翼不行了。”
  焦守志歎道:“不管你的主意再好,這一回我是不敢听了。你是鐵了心要脫軍裝的人,我可是還要再干几年的。”
  唐龍說:“你知道我這次要給你出什么主意?”
  焦守志道:“還不是避其鋒芒,保存實力,在演習下個階段大放光芒。”
  唐龍道:“錯了!再保存實力,戰爭中你就該上軍事法庭了。你看,連撤職這种字都在命令中出現了,這演習還能撐多久?咱們發動了三次反擊,每次都只投入大半個營,他們肯定以為我們也只有這點本錢了。我的意見是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一舉從這里突過去。是胜是敗,不敢說,至少總結時用不著背‘一再違抗命令’這口鍋。你還要在部隊干,不听上邊招呼,就干不成了。他奶奶的,我的命真不好。”
  焦守志道:“就這么干吧。丁參謀,把所有的重武器都配給一營,全團准備半小時,給我殺出一條血路,鑽到藍軍的肚子里去。”
  一團開始緊張的戰前准備。
  藍軍确實低估了三號地區紅軍的兵力,几個主要高地分別留下不足一個連的防守兵力。紅軍一團正在准備反擊作戰時,藍軍的單兵飛行部隊則在几個高地藍軍一側山腳下做好了奇襲紅軍指揮所的准備。
  前敵總指揮楚天舒親自駕車來為單兵飛行部隊送行。
  楚天舒跳下車,走到已經鑽入飛行器的任建國面前,“你要親自去呀?”
  任建國道:“這支部隊組建兩年,除了訓練還是訓練。這次是第一次執行作戰任務,要是露不伸展,我這老臉往哪擱?”
  楚天舒道:“A師這回是栽定了。你們什么時候出發?”
  任建國指指天,“轟炸机一飛過,我們就出發。他們先去炸他們的雷達站和外部設施,給我們開個路。”
  楚天舒道:“指揮所到底在不在玉泉峰?”
  任建國道:“海鵬專門派了飛机到那里偵察過,那里無線信號很強,不是指揮所,也是個要害地方。”
  正說著,前面几個高地槍炮聲大作,有几顆迫擊炮炮彈已經落在這面山坡上。
  楚天舒一听就知道對手不止一個營,喊過一個少校說:“二營長,你不是說對面只有一個營嗎?”
  二營長疑惑地說:“怪了,他們發動三次攻擊,每次頂多有一個營。另外的是從哪里來的?”
  楚天舒黑著臉道:“你至少要頂兩個小時,我給你再派一個營來。老任,你要多保重。”
  五架轟炸机超低空從三號地區上空掠過。任建國戴好頭盔,第一個飛了起來。接著,一百多個單兵飛行器像一群變种的蜻蜒一樣,從正在激戰著的高地上空飛了過去。
  焦守志在林子里抬眼朝天上望望,“這是什么新式武器?飛得這么低。”
  唐龍大叫:“單兵飛行器,快組織火力攔住它們。”
  已經來不及了。單兵飛行器伴著一陣槍聲,漸漸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里。
  唐龍狐疑地放下望遠鏡。自言自語說:“他們這是去干什么?那几架轟炸机為什么朝那邊飛去了?戰場的焦點不在那邊呀……”
  焦守志興奮地道:“已經拿下一個高地了。唐龍,你管它們干嗎?先把咱們的這碗熱稀飯吹涼了再說吧。”
  秦亞男和王記者正在洗衣服,五架飛机已經到了頭頂,几顆帶著哨聲的黑物件已經對著兩排簡易房子屙了下來。
  這時候誰都忘了這是空爆彈。秦亞男丟下臉盆里的衣服就往指揮所方向跑。王記者跑兩步,又掉頭朝房子奔去。
  秦亞男喊:“你快過來,危險!”
  王記者應一聲:“我去拿采訪本。”
  有几顆炸彈已經爆炸了,火光几閃,几棵煙柱像栽出的几個碩大蘑菇,漸漸把房子遮蔽了。王記者從煙霧中穿出,一張臉已經變成了醬色。
  指揮所里亂作一團。
  劉東旭大聲喊:“大家不要惊慌,沉著點。”
  曹參謀閃進作戰室。
  黃興安大聲說:“媽的太猖狂了。曹參謀,你去組織警衛連,打打它個狗日的。”
  范英明面對露在地面的半截窗子,背對著黃興安說:“按演習規定,警衛連陣地已經不存在了。挨炸的就是警衛連。”
  曹參謀道:“一團報告,藍軍約有一百二十個單兵飛行器朝我們這個方向飛來。”
  范英明失態地惊叫一聲:“糟糕,你說多少飛行器?”
  曹參謀重复說:“一百二十個。”
  范英明怔了良久。朱海鵬連個還手的机會都沒有留給他。猛然間,他就想起了住在方家的一老一小,悲觀的情緒一下子浸透了骨髓。事已至此,再和黃興安爭個長短高低已經毫無意義,不管是誰的過錯,A師的敗局已定,作為紅軍司令,應該把責任承擔下來。他苦笑了一下,“這也是天意。黃師長,劉政委,請允許我最后一次以紅軍司令名義作出一項決定。”
  劉東旭道:“這是什么話?你一直在履行紅軍司令的職責。”
  黃興安說:“我們只是你的參謀和顧問。”
  范英明鄙夷地掃一眼黃興安,“不是我不愿干了,而是無法再當這個司令了。曹參謀,上報‘軍指’并通知各部隊,從現在起,我的職務由三團長王仲民代理,讓他迅速赶到二號備用指揮所繼續指揮作戰。建議他徹底放棄右翼,以其他部隊組織新的防御体系。”
  黃興安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范英明打開步話机,“沒什么意思,因為你我可能要退出演習了,A師還沒有完全失敗,還應做些布置。狐狸狐狸,我是雄鷹,請回答。”
  秦亞男和王記者張皇地沖進作戰室。秦亞男喘著气斷斷續續說:“不,不好了,敵人來了空降部隊。”
  黃興安說:“不可能,航空兵不可能……”
  一聲清脆的碎玻璃聲響,兩支黑洞洞的槍口從半截窗那里伸了進來。只听見一個聲音響著:“不要做抵抗,當心損坏了設備,我們來了一百四十人,都是全副武裝。”
  任建國手提折疊沖鋒槍,腰挂一圈手雷,隨著兩個開路的戰士走進作戰室。
  任建國舉手敬個禮道:“黃師長,劉政委,范司令,承讓承讓。”
  靜极了,靜得誰都能听見李鐵的呼叫聲:“雄鷹雄鷹,我是狐狸,請回答。雄鷹雄鷹,你那里是不是出事了,我距你有二十公里,正在幫助炮團作戰。雄鷹雄鷹,請回答。”
  任建國拿起受話器,“狐狸,我不是雄鷹,你的雄鷹只怕飛不成了。出了大事,你們的司令和師長現在都在我的掌握中。”放下受話器,轉身說:“這就是朱司令一直沒找到的狐狸部隊。告訴部隊,不要松懈,這是在敵人腹地,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你們都坐吧。”
  范英明抖抖袖子,瞥了一眼腕上的微波跟蹤儀,“任大隊長,你是准備把我們就地正法呀,還是准備帶我們回去請賞?”
  任建國大笑道:“都是好朋友,當然不會搞得太殘酷了。再說,你另外一些朋友還在等著見你們呢。我們部隊是第一次出手,一出手就是個滿堂紅,求個賞也是人之常情。”
  范英明道:“按規定,我們現在只是被扣壓,不知你們用什么辦法把我們帶到小涼河岸。”
  任建國狡黠地一笑道:“要是你的什么狐狸、貓頭鷹叫得讓我不耐煩,我當然也敢先斬后奏。放虎歸山,總算是兵家大忌。”
  范英明無奈地說:“成者王侯敗者賊,你們贏了。”
  任建國道:“用用你們的線路報報戰果,可以嗎?”
  范英明道:“全是你的戰利品,當然可以。曹參謀,你帶任大隊長報喜去。”
  秦亞男恢复了常態,心滿意足地說:“真是太刺激了,這次真沒白來。”
  范英明歎道:“真的很抱歉,把你強留在這里。等會儿讓曹參謀把特別通行證還給你們,不能讓你們的清譽受污。”
  秦亞男說:“我不換。我真想嘗嘗當俘虜的滋味呢!我這個人喜歡冒險。”
  黃興安和劉東旭像兩堆爛土豆一樣,癱坐在椅子上,勾著頭一言不發。

  作為這次演習的策划者、組織者、領導者,方英達最不愿意看到的結果出現了。在消息傳來最初的一刻,他多么希望是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出了毛病啊。曾有過輝煌歷史和驕人戰績的A師,可以說是他作為一個杰出男人成就感的基石。正是由A師這樣的部隊組成的軍隊,贏得了民族獨立和民族解放戰爭,從而中國歷史翻開了嶄新的一頁。建國后的几十年里,雖然中國曾經經歷了几個不能讓人滿意的歷史時期,但在方英達看來,像A師這樣的部隊,依然可以算得上是功勳卓著。直到中國以完全開放的姿態与這個世界發生廣泛對話接触的十几年,方英達再審視這支部隊,漸漸地就發現了許多不如意的地方。譬如在觀念的更換上,它沒有了那种經常開一代社會風气之先的朝气,但在社會世俗化的大潮之中,它卻也沒有表現出做世獨立的對抗姿態。在社會的整体构成中,若用經濟發展的術語來為軍隊定位,它不是特區不是沿海區域,只能算是中部區域。中央出台的大力扶持中西部經濟發展的戰略和科技強軍、質量建軍方針几乎是在同一年提出,也可以證明中國軍隊的存在境況。方英達決不是孩子是自己的好那种井底之蛙式的母親。他竭盡全力甚至不惜以生命為代价搞這次演習,目的就是檢驗自己這個孩子的整体素質到底處在一個什么水平線上。A師在二十四個小時不到的時間里,損失一個步兵團、大半個坦克團,已經算不上及格的成績了,眼下指揮所被毀,只能算零分了。A師這种表現,太讓他失望了。作為一名熟悉中外戰爭史的高級將領,方英達對A師在這場演習的前途還沒有徹底絕望。戰場無疑是奇跡出現頻率最高的區域,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拿破侖滑鐵盧的失敗不都是瞬間就由一极變到另一极了嗎?在A師輝煌的軍史上,五次反圍剿、長征、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反敗為胜的戰例也數不胜數。處在一言九鼎的職位上,還是稍安勿躁,還是不要輕易下什么結論,還是不要隨便罵娘。
  方英達看作戰室气氛過于壓抑,笑道:“如果是實戰,這种戰例可以說是不可多得。它是由我們的軍隊創造的。十几個小時,戰場形勢几經變化,扑朔迷离,很耐看嘛。”
  陳皓若強笑道:“是的是的。”
  趙中榮也笑著說:“我看用不了太久,這場演習就結束了。觀摩團對今天的演習評价很高。”
  方英達拉下臉道:“小趙,你太小看了A師的抗打擊能力了。你看,現在A師的建制基本沒亂。右翼雖然苦一點,可改變戰場格局的新的變化已經出現。這里,一團突破基本已成定局。只要它突出來,就能牽制藍軍一半兵力。”
  陳皓若道:“一團在前一段演習中,表現最好。趙處長,事后記著查查是誰組織指揮的。范英明最后的安排還可圈可點,如果不指定個指揮員,非亂不可。藍軍單兵飛行部隊想把黃師長他們帶出來,也不容易。”
  方英達無奈地坐在沙發上,“咱們就在這等待奇跡吧。A師怎么會這樣,真是想不到。它不該是這樣子。它怎么會一點也發揮不出來呢?如果這樣,這場演習……我們還是看看有沒有奇跡吧。”
  方英達希望看到的奇跡,就是一團跳到藍軍背后,范英明重新回到指揮崗位。如果范英明退出演習,方英達認為A師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和朱海鵬對抗。
  正當方英達等待奇跡的時候,朱海鵬已經決定搭建胜利的凱旋門了。演習進展得如此順利,單兵飛行部隊一出手就生擒了紅軍三巨頭,也出乎朱海鵬的意料。在他看來,這場演習已經到了閉幕的時候了。從伏牛山區一個放牛娃能走到今天,難道不該為自己建一座凱旋門嗎?建國几十年來,有哪個軍人在不到四十歲時,能在一場和實戰差不大多的無導演部的演習中,把現代戰爭的特點表現到這种淋漓盡致的程度?有這樣濃墨重彩的一筆,繼續留在軍中或者脫掉軍服,對前半生應該無憾了。股成就感在朱海鵬身体里放肆地鼓蕩著,一個個超常的思路如雨后春筍批量冒出,頃刻間就把朱海鵬淹沒了。建這樣一座凱旋門,穹頂最好用范英明的身体雕出來。這個念頭一出現,朱海鵬馬上作出決定:親自帶兩架直升机去把范英明等人押回來。常少樂也處在生命的一种癲狂狀態,自然支持朱海鵬去進行這次英雄的浪漫旅行。
  常少樂說:“海鵬,回來可別忘了給我說說黃興安第一眼看見你的表情。也不瞞你說,這仗大勢已定,我多少有點私心了。當年我從A師到C師,他可以說是第一大功臣呀!”
  江月蓉很嚴肅地說:“你們真是瘋了,范進中舉也沒有這樣癲狂!海鵬親自去押几個戰俘不合适,太沒風度了。”
  常少樂打岔道:“男人們,誰沒點血性?張狂一下,孟浪一次,也不算什么。”
  江月蓉搖搖頭,“朱海鵬,你就這么急不可耐嗎?”
  朱海鵬根本听不進去,“制空權在我們手里,按演習規則,我現在去哪里都可以。我确實特別想見見他們。反正來回要不了一個半小時。”
  江月蓉看著飛机慢慢飛起,气得一跺腳,“跟小孩子過家家一樣,逞什么強。常師長,你還笑!狗尾續貂你還笑?”
  常少樂仍笑著,“斯大林見到毛澤東,第一句話就是:胜利者是不該受到指責的。或許我站得低,反正我看不出這有什么不妥。日后听听方副司令這种高人如何評价吧。”
  江月蓉看出了朱海鵬的病根,卻不能打醒朱海鵬的那只沾滿生豬油的屠夫的手,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癲狂去了。
  朱海鵬走下飛机,看見黃興安、劉東旭、范英明魚貫從指揮所走了出來。
  任建國跑過來說:“這就算移交給你們警衛連了。油已經空投來了,再耽擱一會儿,天就黑了,晚上我們很少在山地飛行。”
  朱海鵬道:“你們辛苦了。”
  任建國說:“這周圍好像有他們的狐狸部隊,你得小心點。”
  朱海鵬大咧咧道:“老虎部隊也不怕了。我們馬上就走。”
  此時,李鐵已經帶二十來個人隱蔽在离平台約有兩百米遠的一片草叢中,兩個火箭彈指向兩架直升飛机。
  一個戰士說:“好像要把范司令他們用飛机帶走。連長,咱們干吧。”
  李鐵說:“這不是連范司令也干掉了嗎?如果他們真要這么干,咱們就干。反正朱海鵬也來了,最多判個兩軍司令同歸于盡。”
  范英明偷眼看了跟蹤儀,知道李鐵就在附近,看著朱海鵬面帶胜利者的笑容迎面走來,范英明真想大喊一聲:李鐵,你快毀了他們的飛机呀。只有与朱海鵬同時退出演習,才能多少沖淡一些已經揮之不去的人生失敗感。這個時候,他已經喪失了和朱海鵬同場競技的資格,哪怕朱海鵬一個征服者的眼風,也能刺得他內出血。朱海鵬沒在黃興安、劉東旭面前停留,也沒有在范英明面前停留,甚至連看都沒看范英明,直接走到秦亞男面前停下了。范英明敏感的心反倒感覺到這是朱海鵬對他的蔑視,喊李鐵的念頭又一次攫住了他。
  朱海鵬微笑著伸出手,“秦記者,亞男小姐,認識一下吧。藍軍司令朱海鵬。”
  秦亞男遲疑地伸出手,“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為什么先給我打招呼?”眼睛看到朱海鵬筆挺的褲線和珵亮的皮鞋,點點頭,“學西方的鷹派人物,搞女士优先吧。”
  朱海鵬笑道:“這只是微不足道的原因。作為藍軍司令,我知道應該先跟引導我軍走向胜利坦途的偉大功臣握手。”
  秦亞男听得一臉莫名其妙,問:“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我只是你的階下囚,什么功臣?”
  朱海鵬又把手伸給王記者,“正是你們兩位第一篇謳歌紅軍將士的妙文,讓我們奇跡般地破譯了你們的密碼。正是王大記者忠實可靠的文章,幫助我們确定出紅軍指揮所的所在地。你們不是大功臣,誰是大功臣?”
  這几句話讓A師三巨頭和兩個記者惊呆了。
  朱海鵬這才面對范英明道:“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不加密就發了這兩篇文章。沒想到這么快就要結束了,不知英明兄有何感想?”
  范英明充滿敵意地看著朱海鵬,尖冷地說道:“世無英雄,竟使豎子成名。”
  朱海鵬万万沒有料到范英明會說出這种話,訕訕地搓搓手,尷尬地笑笑,“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早點讓你知道原因。A師沒有發揮……算了,也只好如此了。趙連長——”
  紅軍曹參謀跑出來喊:“朱司令,方副司令員要和你通話。”
  方英達得到朱海鵬親自帶直升机去押解紅軍高級將領的消息,再也無法沉默下去等待奇跡了。他抓起只能下達仲裁結果的專線電話,要通了紅軍指揮所。
  听到朱海鵬的聲音,方英達劈頭蓋腦罵了起來:“朱海鵬,真有你的,把小儿過家家的把戲搬到兩軍演習中了!你以為你把范英明他們帶回來,你就成了世界名將?你說話呀!”
  朱海鵬懾懦道:“方副司令,我,我……”
  方英達狠狠地挖苦道:“你有制空權,你的主力正在圍殲敵人的右翼集團,你覺得就要功成名就了。是啊,你是該得意一下,張狂一下。你是不是這樣想的?”
  朱海鵬筆直地站著,額頭上開始滲出汗珠子,“我,我……”
  方英達聲音大了許多,“整個戰場都是空爆彈,所以你的直升飛机可以隨便出入。從玉泉峰到你們占領的地區,空中距离有五十公里。我的大理論家,你算算,一個只損失了一個半連的甲种師主力一團,能夠用多少种武器把你的專机擊落几回?”
  朱海鵬說:“我錯了。”
  方英達道:“我告訴你,你可以用飛机把他們帶回去,那就只能算你們一起陣亡了。戰場態勢已經發生了變化。你的空降部隊因為缺少彈藥補給,已經撤出了沅水橋頭陣地;紅軍一團已經打到你的身后。紅軍代司令王仲民正在指揮部隊作戰。你的全局意識哪里去了?我看只剩下一點小農意識了!用不到三十個小時打敗了一個甲种師,創造了戰爭奇跡嘛!是該自足一下了。你忘了演習的目的!你太讓我失望了!你給我牢牢記住:這上千万人民的血汗錢換你創造的這個神話太不值得了!演習遠遠沒到結束的時候。”
  朱海鵬擦了一把羞慚的冷汗,央求道:“請你允許我返回指揮位置。”
  方英達道:“算你到前線視察一回。我提醒你記住:湘江之戰中,這個師在三天內戰死兩任師長,有四次指揮所被炸毀,可是,這個師沒有垮掉,它永遠也不會垮掉。”猛地砸了電話,一手捂住肝部,身子朝一邊歪去。
  朱海鵬回到平台上,不再看紅軍三巨頭,對一個中尉說:“趙連長,范司令他們由你帶一個班押回去。”走到飛机附近,又扭頭叮囑道:“這里距我們占領區有五十公里,你要小心。特別要小心范司令的狐狸部隊。万不得已時……”
  趙連長接道:“就算我們這個班与范司令他們同歸于盡。你就放心地走吧。”
  李鐵看著飛机起飛了,這才長出了一口气,伸手抹了一把冷汗。趙連長帶一個班押著范英明等五個人分別上了兩輛越野吉普車。
  李鐵身邊的一個上士道:“連長,咱們去把他們搶回來,快一點,要來不及了。”
  李鐵罵道:“蠢貨!我們一動,范司令他們就真沒救了。五十公里內,到處都是我們的人,他們肯定不敢一直走大路。”看看微波跟蹤儀,“這是解救人質,只能智取。咱們遠遠地跟上,机會總會有的。”
  狐狸部隊跑向山腳下林子邊的几輛摩托。
  天漸漸暗了下來,槍炮聲也變得零星冷落,激戰了一天的二號地區沉寂了下來。在二團指揮所支撐了大半天的簡凡,此時正在一棵香樟樹下為自己在A師的前途處心積慮。這終歸只是一場演習而不是實實在在的戰爭。簡凡再一次清醒地看到了問題的實質。黃興安和范英明暫時做了俘虜,不管怎么說,這對于一個軍人來說,都算不上是光彩照人的一頁。但是,這畢竟只是演習中出現的非常事件,對A師未來的大格局的影響力可以說微乎其微。即便這次演習A師大敗而返,黃興安照樣會是A師的師長,佩戴○○一號工作證,坐在A師辦公大樓采光通風最好的房間里。遠在預備隊位置的王仲民被指定為紅軍代司令,深深地刺痛了簡凡。在他看來,黃興安不同意,這個命令根本不可能下發到各個部隊。這也就是說,黃興安和王仲民的矛盾,并非是不可調和的。如果王仲民在演習的后半程能小有作為,在以后漫長的和平日子里,他的名字就會像一只酒壺一樣,被軍、師首長常常挂在嘴上。簡凡思考的焦點,便是如何避免這樣一個結果。
  團參謀長出來報告說:“王仲民代司令來電,摩步團兩個營、高炮團兩個營已過沅水大橋,一團已經在三號地區吸引了藍軍兩個營,他要我們加強戒備,一定要支撐到明天早上。”
  簡凡极不耐煩地說:“知道了,知道了。這些情況我們都無法證實。”
  A師作戰科張科長一直對派他來二團協助指揮作戰感到不滿。演習前一團和二團都沒有團長,可一團的團長是真的空缺,二團的團長只是抽到‘師指’去了。所以,在演習的准備階段和演習開始后,張科長采取的態度就只是觀望。有功,不可能到二團當團長,有過,則定遭實力派人物簡凡的忌恨。二團損失一個半營后,張科長才感到事后再怎么解釋,都無法把自己洗得清白了。他也希望做點什么實際的事,改變一下可能要面臨的不利局面。
  張科長走過去說:“要是把二團都打光了,也不是個事。就是局面能翻過來,二團全軍覆沒也是個事實。”
  簡凡道:“藍軍一鼓作气,二團一個半營和一個半獨立營根本撐不到天亮。王仲民鬧了几年轉業,能支撐住大局?這個不利局面,還只能依靠黃師長和劉政委來扭轉。”
  張科長道:“指揮所不是出了事嗎?”
  簡凡道:“只要他們還在紅軍防區,按規定就不算退出演習。現在,只有右后面留了五公里寬的缺口,山那邊就是藍軍帶黃師長他們出我們防區的必經之路。”
  張科長說:“對呀,我們得去把他們營救出來。要是師長被俘,演習贏了也是敗了。”
  簡凡說:“老張,謝謝你的支持。咱們就帶一個半營去救人。”
   兩人回到指揮所,簡凡喊過來參謀長說:“白參謀長,命令獨二營、獨三營一部,趁夜撤出原陣地;在十點以前完全接替我團一營和二營防務。我帶一營和二營一部,趁敵不備,去把黃師長他們營救出來。”
  白參謀長听得目瞪口呆,口吃地說:“團,團長,不到兩個營,怕堅持不住吧?再說,這時候移防也不合适,一旦敵人攻來,要崩潰的。”
  簡凡道:“用兵之道在于虛實搭配得當。藍軍從昨天傍晚運動,二十多個小時沒得到休息,今晚沒有什么力量攻擊。他們的优勢在空中,夜戰他們不行。就是營救不出來黃師長他們,也可以把援軍接迎過來。執行吧。”
  白參謀長沒說什么,轉身去了作戰室。
  戰場形勢再一次發生了變化。
  李鐵率狐狸部隊跟蹤到一個彎道處,前邊響起一陣激烈的槍聲。李鐵叫一聲“糟糕”,一踩油門,躥了過去。前面,二團的先頭部隊正在徒步沿公路追赶兩輛吉普車。
  李鐵大喊著:“別開槍,別開槍,那上邊是范司令和黃師長。”
  一個上尉說:“我們知道。”
  李鐵剎了車,“那你們為什么要開槍?”
  上尉道:“中尉,你是哪一部分的?黃師長被藍軍抓了,你為什么不讓開槍?”
  李鐵傲然答道:“我們是哪一部分的,用不著你管。你們一開槍,只會把事情弄糟。你們把路讓開。救人的事交給我們。”
  上尉上下打量打量李鐵,“一開槍就會把事情弄糟?這話听著怎么別扭呢?你們到底是哪一部分的,說。”
  李鐵急了,“你們讓不讓?出了問題你負不起這個責。”
  上尉一揮手,“把他們拿下,我看他們像是藍軍。”
  李鐵大叫著:“別誤會,別誤會。”二團的几十個戰士已經和李鐵的人扭在一起。李鐵一個擒拿動作制住了上尉,他的手下已把二團的戰士打倒了一片。
  李鐵掏出范英明的手令道:“別再鬧了。這是范司令的手令,我們原來是一團特務連的,現在是狐狸部隊。來不及了,咱們走。”
  一扭頭,發現已經走不成了。簡凡帶的几百人已經赶到。
  李鐵急出一頭汗,在几道手電光的照射下喊道:“再遲就來不及了,你們看看這手令。”
  簡凡和張科長走過來,認出了李鐵。簡凡接過手令一看,嘴里說:“怎么鬧的?你們下手也太狠了些。”
  上尉活動著手腕道:“團長,押黃師長的車剛從這里過去,我們開槍攔沒攔住,正在追,他們就來鬧事了。”
  簡凡抓住上尉的衣領厲聲說:“你看清楚了?他們過去多久?”
  李鐵看看微波跟蹤儀,“簡團長,簡參謀長,确實是黃師長他們,离這儿至少三公里了,我們從玉泉峰一直跟到這里,目的就是救他們。你快讓我們去追吧,再遲就來不及了。”
  簡凡說:“我們正是來營救黃師長和劉政委。李鐵同志,我以紅軍參謀長的名義命令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黃師長救出來。如果你們成功了,你就報告黃師長和范參謀長,說我正帶領部隊去接迎摩步營。”
  李鐵沒再說什么,帶著摩托隊向前追去。繞過一個山口,發現兩輛吉普停在路邊上。李鐵跳下車,看看微波跟蹤儀,自言自語道:“真是万幸,他們上了山。”轉身道:“都把火熄了,輕裝上山。”
   趙連長已經帶著范英明他們爬上了半山腰。秦亞男、王記者和劉東旭平時缺少鍛煉,都各被兩個藍軍戰士架著、拉著往上爬,顯得十分狼狽。剛爬到山頂,王記者像一攤泥一樣出溜在一塊石頭旁邊,喘著气央求著:“趙連長,求求你歇一會儿吧。”
  趙連長掏出指北針看看,又觀察一下四周的地勢,“只能歇三分鐘。我總覺得好像有什么人在跟蹤我們。你們給兩位記者喝點水,別光顧自己喝。”
  范英明點燃一支煙,吸了一口,順便看了一眼跟蹤儀。趙連長說:“范司令,請你把煙掐了吧。還有十來公里,周圍可都是你的人。”
  范英明把煙扔了,說:“不錯,細致。你覺得從玉泉峰到這儿,你的錯誤有几處?”
  趙連長摸著頭想想,齜牙一笑,“請范司令指點,我們師長和朱司令都很佩服你。”
  范英明也不謙虛,“你的錯誤有三處。第一,你應該在指揮所帶十一個演習紅軍標志;第二,剛才在路上遇人攔截,你沒有做出可以一擊致我于死地的任何動作,那時我完全可以跳車。這兩處錯都算小失誤,另一個錯使你失去了一個立大功的机會。”
  趙連長道:“我想不起來。”
  范英明道:“你棄車走小路,選擇正确,可你沒有把車處理掉。如果當時你把兩輛車推到山澗去,你們師長肯定會重用你。”
  趙連長歎道:“想到了,可狠不下心。二十多万呢,都是一支部隊,毀了多心疼人。”
  范英明說:“這是戰爭,而你又負有重大責任,做事就不該拖泥帶水。剛才又無追兵,你可以把油放掉再推車,損失頂多万把塊。”
  秦亞男站起來,捶著腰道:“敗軍之將,還要當人老師。真佩服你的适應能力。”
  范英明道:“都是一支部隊嘛。趙連長,你既然感覺有人跟蹤,就該馬上走。有時候感覺很准确。譬如我今天上午就感覺指揮所不安全,可惜沒能及時轉移。”
  一行人又跌跌撞撞下了山。看到山腳下一排簡易房子,趙連長指示兩個戰士先去偵察一下。不一時,戰士回來報告說:“看樣子像是紅軍一個指揮所,有四間小房子和兩間大房子,小房子里面有床板,一間大房子里還有一些吃的東西,還有一瓶多白酒。”
  范英明一听就知道是一團的原指揮所,再往前翻兩座山崗,應該是藍軍的防區了,急中生智,准備利用一下趙連長對他的信任,忙說:“趙連長,這地方已接近最复雜的地區。應該在這里等到黎明前。因為那個時候,人睡得最熟,很容易從這里穿過。到了這個地方,再抱著和我們同歸于盡的態度就不對了。”
  趙連長說:“我听你的。”
  一行人走到一團原指揮所。趙連長指著四間小房子道:“范司令、秦記者、劉政委各占一間休息,黃師長、王記者一間。十個人分成兩班,一班五人,房子四角各設一個固定哨,另一個游動,一個半小時換一班。”
  范英明道:“你們不捆我們,也應該把門從外面鎖死,或用鐵絲扭牢。”
  趙連長打個哈欠道:“謝謝。你們是師首長、大記者,實在不好意思捆你們。天大冷,你們小心受涼了。”
  夜真的睡熟了。
  李鐵在草叢中收起紅外望遠鏡,壓低了聲音道:“他們有四個固定哨一個游動哨,出手要准,不能讓叫出來,但也不能傷人。一班長,你們班兩人一組,分五組,一個制敵,一個當哨兵,范司令在第一間,二班跟我救人。”
  藍軍四個哨兵站在房子四個角跺著腳。游動哨不停地在房前走,嘴里嘟囔著:“這地方真他娘的陰冷。”左邊一個哨兵接道:“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晚飯沒吃嘛。”右邊一個哨兵接道:“上飛机時,我還在想押了他們几個大首長,興許晚上能有點酒喝呢。”
  趙連長出來走一圈,吩咐道:“眼睜大點,耳朵支高點,我這眼皮直跳。”
  游動哨說:“沒問題。連長,剛才說有點吃的,是真是假呀?”
  趙連長說:“給你們留著呢!”打個哈欠,“靜得有點不對頭。少歇一會儿,還是早點走。”晃著進了大房間。
  李鐵學一聲虫叫,几組戰士几乎同時出擊,一下子制服了五個哨兵。李鐵剛帶人朝房子跟前沖,只听吱一聲,門開了,連忙都臥倒了,只見一個藍軍士兵走出來,掏出家伙尿了起來。
  藍軍士兵打著寒噤,抖著家伙說道:“這一尿,就抱不住勁儿了。班長,剛才喝酒,我給你藏了小半瓶,入党那個事……”
  紅軍士兵壓著嗓子,“知道了。”
  藍軍士兵系著褲子又說:“也不瞞你,班長,今年入不成,明年回去就不是正式的,沒有選舉權。”
  紅軍士兵狠巴巴道:“囉嗦!就這一批。”
  藍軍士兵齜牙一笑,“班長,等我當支書,一定重謝。”轉身進了屋。
  李鐵几大步躍過去,撬開了范英明的房門。
  范英明朝隔壁房間一指,李鐵又用工具把門撬開了。秦亞男迷迷糊糊睜眼一看,一個男人正向自己摸來,本能地叫出聲來。范英明情急之下,扑過去,用嘴堵住了這聲尖叫。李鐵沒想到會看到這种場景,也在門口呆住了。
  范英明看秦亞男還在掙扎,忙用手捂住秦亞男的嘴,狠巴巴地低聲說:“別叫!”
  秦亞男顯然錯解了范英明的意思,仍掙扎著把聲音叫了出來。李鐵和兩個戰士也閃了進來,徹底把秦亞男制住。只听外面門吱呀一聲,“哪里來的叫聲?”一個紅軍哨兵慌忙答道:“沒有事。”
  范英明低聲說:“隔壁是劉政委。”
  秦亞男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低聲埋怨:“也不說一聲。”
  几個人又把劉東旭解救出來。范英明朝最后一間房看一眼,扯了一把李鐵,朝林子里跑去。八九個黑影也跟著他躥入林子。一口气跑到半山腰,范英明才把步子放慢了。
  李鐵松了秦亞男的胳膊,長出一口气說:“總算把你們救出來了。這個跟蹤儀還真管用。”
  突然間,遠處又傳來了成片的炮彈爆炸聲。
  范英明停住腳步听了一會儿,“朱海鵬逼得太緊了。”
  劉東旭終于開口了:“我有重大責任,不該遷就黃師長。”
  范英明道:“只要能熬過這一夜,結局可能不會太糟。一團看來已經插到他們背后了。”
  秦亞男看看人群里沒有黃師長和王記者,急忙說:“你們怎么沒把黃師長和王記者救出來?”
  范英明支吾道:“你沒看當時多緊張。”
  李鐵說:“你再叫几聲,全完。”
  秦亞男道:“誰讓你們事先不說一聲。你們破門而入,我能不叫?哪個女人都要叫。”
  范英明干笑几聲,“當時的情況……實在抱歉。這,這……咱們赶快走吧。”
  這件事做得不太光明磊落,范英明使勁揪自己的大腿,在黑夜里直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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