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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在這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大演習拉開了帷幕,一切角色就要各就各位了。集團軍A、C兩師團以上干部和軍區配合演習各部隊主官,黑壓壓一片坐在集團軍小禮堂里,靜候軍區、集團軍首長出現。仔細看去,那种一触即發的戰爭狀態已清晰可見。紅藍兩軍分別占了半個禮堂,也不知是有意安排還是出于某种心態,所有各排一、二號座位都空著,形成一條楚河漢界似的隔离帶。所有軍官都像兵馬涌一樣沉穩地、紋絲不動地端坐著,兩個集團射出的眼的余光,仿佛能撞出千万道電閃。大燈突然開啟,几百副肩章反射出的金光,才把已經開始聚集的敵意遮掩住了。方英達、軍區梁副參謀長、童愛國以及陳皓若為首的集團軍首長,按職務步入主席台就座。
  陳皓若用冷峻的目光朝會場掃一遍,用洪亮的聲音說道:“現在開會。會議第一項,請軍區梁副參謀長宣布命令。”
  梁副參謀長站起來宣布道:“茲任命:某集團軍陸軍第A師參謀長高軍誼任A師副師長;某集團軍陸軍第A師一團團長范英明任A師參謀長;軍區陸軍學院戰役教研室主任朱海鵬任某集團軍陸軍第C師參謀長。”
  這几項任命出乎很多人意外,在他們心中掀起的波瀾,眼下只能從他們的眼神和面部表情中嗅到些許消息。高軍誼臉色由棗紅朝桃紅變化,仿佛他的血液的濃度突然間降低了几十個百分點,眼里的光漸漸微弱了。范英明面露惊訝,眼神似乎在說:是在動真的了。朱海鵬面部表情毫無變化,眼睛一直盯在通常開會挂會標的地方,似乎是在尋思這究竟是個疏忽還是這類會議本來就不該挂會標,對自己升任師參謀長充耳不聞。黃興安的表情和眼神里泄露著零星的痛苦,似又在強行遮掩這些痛苦。劉東旭嘴角有几絲笑意在跳動,眼神漸漸變亮,似乎正在充電。常少樂的表情和眼神只能讀出喜出望外。簡凡緊閉雙目,嘴在無節律地動著,像是進入了夢中磨牙的狀態。楚天舒這時候的狀態恰好能解釋如釋重負這個成語,朱海鵬可以高升,那么他的复職怕也指日可待了。一直躲在側幕處傾听的趙中榮慢慢朝小角門踱去,他看見A師的唐龍正神著脖子,坐在一輛越野吉普里,像是聆听神諭一般虔誠。
  陳皓若道:“會議第二項,請梁副參謀長宣布‘二○○○對抗演習’有關命令。”
  梁副參謀長道:“為了貫徹軍委科技強軍、質量建軍方針,為了全面展示我區部隊的訓練成果,全面檢驗我區部隊的作戰能力,經軍區党委研究并報總部批准,定于XX年X月至XX年X月,在我區防區Y省西南部舉行‘二○○○對抗軍事演習’,自即日起,某集團軍暨全區所有配合演習部隊進入二級戰備狀態。經軍區党委研究決定:任命某集團軍A師參謀長范英明擔任演習部隊紅軍司令;任命某集團軍C師參謀長朱海鵬擔任演習部隊藍軍司令。”
  這項命令不過是把在弦之箭正式送了出去,并沒引起更深層次的劇烈反應。
  陳皓若道:“會議第三項,請軍區訓練部部長童愛國宣布有關演習的輔助命令和有關規定。”
  童愛國道:“第一,此次演習代號為‘二○○○對抗演習’,演習任務由某集團軍A師、C師及軍區有關部隊共同承擔,紅軍主要以陸軍第A師為主体組建,藍軍主要以陸軍第C師為主体組建。第二,演習在Y省東起清涼江、西到滄浪河,南起五龍山、北到飲馬岭之間山地、丘岭、平原約十万平方公里地域進行;紅、藍兩軍防區以小涼河為界,河東約八万平方公里屬紅軍防區,河西約兩万平方公里屬藍軍防區;實際地面作戰區域限定在以紅土岭為中心兩百公里見方的四万平方公里內。第三,為保證這次演習能真正体現我軍自改革開放以來的訓練成果,真正体現我區部隊現階段的綜合作戰能力,這次演習不設導演部。第四,為使演習能順利進行,軍區成立演習指導委員會,組織、領導這次演習,軍區副司令方英達中將任主任;某集團軍成立演習協調委員會,集團軍軍長陳皓若少將任主任。第五,限兩軍于十五日內,上報詳細布防方案。第六,紅藍兩軍司令,在A師、C師党委領導下行使軍事指揮權,各軍可依照自己實際,成立相應机构,組織、領導演習。”
  趙中榮把第四、第六項內容牢牢記住后,從角門踱了出去,掏支煙點燃了。
  唐龍見有人走出,忙拉開車門喊一聲:“趙處長。”
  趙中榮說:“小唐,你敢逃會呀!”
  唐龍指指肩章道:“可惜沒有資格。”
  趙中榮說:“快了。你小子聰明,把軍區空軍邱參謀長的寶貝女儿綁在你的戰車上,還怕飛不起來?邱參是少壯派,四十八歲的少將,進軍區甚至進京都有可能。”
  唐龍歎道:“沒意思,我都准備向后轉了。我和洁如,如今可是冰清玉洁,走不走到一起,還兩可呢。”
  趙中榮暖昧地笑笑,“膽子再大一點,思想再解放一點嘛。沒听過這話嗎?見了將軍的儿媳要藏,見了將軍的女儿硬上。你小子年輕啊,年輕真是買不來的財富哇。”
  唐龍嗅出這种話的邪气,不敢再糾纏,換個話題說:“趙處長,有沒有什么新聞?”
  趙中榮踩死了煙頭道:“范英明、朱海鵬都升成師參謀長了。全區同年兵,他們算是放了衛星。一個呢,和將軍的女儿睡了十年;一個呢,十年前……嗨,說這些就俗了。”
  唐龍感到意外,說道:“這么說,這一回要動真的了?”看出趙中榮情緒不太高,又說:“趙處長,像你這种身居要職的少壯派,早晚能放大衛星。你看上去比他們都年輕。”
  趙中榮又掏出一支煙遞給唐龍,自己也燃了,猛吞一口,對著一片云吐几個圈,“看上去不到三十又有什么用?檔案里,朱海鵬比我大四個月,范英明比我小一年零仁月。升正團,我比范英明早仨月,比朱海鵬早半年。三等功我立了四個,連點名批評都沒受過。朱海鵬兩個月前還挨個記過處分。真是重大改革呀。”
  唐龍說:“這是長跑,領跑的常常拿不到獎牌。你也不要多想。這次演習,不設導演部,夠他們喝一壺的。”
  趙中榮哪里不知言多必失,只是覺得唐龍屬小輩,才憋不住吐吐怨气,一听唐龍說話有板有眼,頗有城府,不禁又低頭看看唐龍,改了口:“我是為他們高興,也為部隊出現新气象高興。听說方副司令還重病在身哩。他一個要退二線的人,還舍了命干,咱還有啥說。小唐,該方副司令作動員了,想不想听听?”
  唐龍擺擺手說:“我還是等傳達吧。”
  趙中榮打開車門,拉出唐龍道:“會議是我組織的,咱們去后台。”
  兩個人走進后台,方英達的動員已經開始一會儿了。
  方英達喝一口茶水,站了起來,“演習的意義我就不多講中央和中央軍委的文件已經把科技強軍、質量建軍的迫切性要性講得很深、很透。我從來不低估部下的能力。部隊傳統,我也不講了。為什么?任何一個團政委,都會比我講得清楚。我在這里想表揚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常少樂師長。表揚他,并不僅僅是因為C師在他的領導下,只用几年功夫靠自己的雙手搞了兩套現代化的裝備,更重要的是他這個人脫胎換骨了。我還想講講我自己。再有兩個月零十天,我就要退居二線了,通俗地說,就是要下台了。一個就要下台的人,為什么還要冒著風險力主搞這次演習呢?我想你們會明白。不久以前,在一次演習中,一個甲种師被一個配備了高科技裝備的團,搞得非常狼狽。這件事我也不想再提了。我等著這個師用實際戰果,證明它仍是一支常胜之師。”停了好一會儿,他又說:“我想當眾披露一個事實:范英明同志已經与我的三女儿方怡同志正式解除了婚姻關系。他不再是我的女婿了,但他依然是我的部下,是一個人才,我不能不支持他,不能不提名讓他參加紅軍司令的競選。希望大家都能支持他的工作。總之,我希望這次演習能成為我軍區軍史上的一塊紀念碑!”
  与會的几百名團以上軍官有秩序地退出小禮堂,停車場開始熱鬧起來。
  黃興安一言不發,鑽進自己的桑塔納,馬不停蹄回A師。
  劉東旭一看,忙找到范英明說:“英明,你還是直接回師部吧,東西讓團里派人送去。”
  焦守志道:“政委,你總該給點時間讓一團搞個歡送會吧。范團長高升,一團該表示表示。”
  劉東旭說:“非常時期,這就免了吧。英明,明天上午開個常委會,你就算報到了。老師長的擔憂有道理,是有點突然。”
  范英明拉開車門,對司机說:“坐到后頭。”熟練地發動了車子,扭頭對劉東旭道:“党領導槍,有你這個党委書記支持,我這個參謀長就沒什么后顧之憂了。”
  此時,趙中榮正在安慰鼓動高軍誼。
  趙中榮說:“老高,別泄气。從編制上說,參謀長是部門首長,副師長是師首長,應該算是高升了。”
  高軍誼說:“是啊,高升了,再升就升到干休所去了。從我到A師算起,二十五年有六任副師長,五個直接去了干休所,一個高升了,升到一個邊遠軍分區當司令,前年得尿毒症死了。還是實際一點吧。年齡不小了,文憑是個函授大專,沒法和你比呀。”
  趙中榮說:“四十五歲,副師就干三年了,這种無導演部的演習,說出事就是大事……哎,你干嗎急著回去,幫人抬轎啊?晚上到家里坐坐。”
  高軍誼苦笑道:“中將都幫他抬轎子,我敢不抬?我是要回趟家。你嫂子的厂搞优化,把她优化去看倉庫了,庫里的產品又賣不出去,工資每月又少三十。小蘭也不爭气,如今竟學著泡舞廳了。你嫂子又管不了她。如今這社會,嗨,難呢。”丟下趙中榮,急急走了。
  C師返回的車隊,又是另一番景象。几個車空著,兩個車擠得滿滿當當。
  當晚,常少樂設家宴歡迎朱海鵬。菜沒齊,几個人閒扯起來。
  常少樂感歎道:“讓你朱海鵬來當我的參謀長,想得深遠啊!出乎我的預料。”
  朱海鵬說:“很正常。”
  常少樂道:“這樣才真成一家人了。去年我就想把你要來當參謀長,可又怕你不肯屈就。洪政委上任三年,住院住了二十八個月。政治部副主任以副代正兩年多,硬是扶不了正。想不到我竟能撐了下來。”
  朱海鵬笑道:“是不是受到表揚,有些飄飄然了?”
  常少樂捅了朱海鵬一下,“要是飄飄然了,能叫脫胎換骨?在A師當參謀長時,听到這种評价,我會不知常二哥貴姓的。”
  朱海鵬道:“向你請示一件事,用人之際,該恢复天舒的職務了。師党委應該馬上寫個報告。”
  楚天舒道:“不著急。我雖下野了,一團的事交代給我,都能辦。”
  常少樂笑罵道:“看你能的。海鵬,你也別打這官腔。C師這小廟,也盛不下你。演習的事,我還是只當后勤部長。你有組閣權、人事調配權。總之,你按你的构想干。上面既然要求成立個机构,咱就成立個演習顧問委員會,我當主任。你就把手腳放開了干吧。”
  朱海鵬問:“你好像還擔心點什么?”
  常少樂搖頭歎气道:“老實說吧,我怕這回又弄成陪太子讀書。范英明口試,司令員、政委義務當主考官,你口試規格就低多了;今天方副司令一不留神,又只說希望A師是常胜之師。雖然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他們心里肯定是希望A師贏。C師輸不起,我常少樂也輸不起呀。你說能完全放心嗎?”
  朱海鵬道:“那咱們就破釜沉舟,讓爹媽承認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讓我組閣,我也就不客气了。C師現在的硬件在全軍數一數二,可軟件太差。營、連干部懂養豬養雞种菜的多,對高科技戰爭,可以說連一知半解都談下上,這方面的素質,無法和A師相比。”
  常少樂一拍朱海鵬的腿,“對呀!再學三年,我的營、連級干部,還會有一大半跟不上。可馬上就要開仗,我能不犯愁?你有什么著,盡管在C師施展。几千人几年的心血,養不養得出一個果子,就看這一回了。”
  朱海鵬道:“我准備建一個能配得上硬件的軟件指揮中樞系統,對C師強行輸血。楚團長當我的參謀長,其他團營主官實際作用也是參謀長。我想把戰役教研室和戰術教研室的八個教官借過來,一半留在司令部組成指揮核心,一半分到C師各團,以副職名分,實際指揮各團作戰。另外,我和齊院長商定,從‘陸院’畢業班抽五十名學員,到C師各營、連代職實習。”
  這一番話出口,听得常少樂好一會儿沒反應。朱海鵬赶忙解釋說:“這只是我的一個初步設想。我是太想打贏這場演習了,所有計划都是按最优設計,對現實情況考慮不足。”
  常少樂大笑起來,“好你個朱海鵬,你該早給我說說,省得我少睡多少覺。我完全同意。”
  楚天舒道:“師長,你得做做各級干部的思想工作,要不,可能有人會誤解是‘陸院’來爭功。”
  常少樂看看楚天舒又看看朱海鵬,罵道:“狗日的你個楚天舒,你早知這個方案為什么不向我報告?”
  楚天舒裝出一臉委屈,“師長,你別忘了我在停職反省呀。”
  朱海鵬道:“是我不讓說的。這個方案,不上報,不公布,只對外說是‘陸院’教員帶學生隨C師實習。陸軍學院這些人,也不列入藍軍序列。”
  常少樂道:“你小子花花腸子可真不少。”
  朱海鵬說:“兵者,詭道也。如果沒有八分把握打垮A師,我也不會鼓動搞這种演習。”
  常少樂朝廚房喊道:“先把涼菜端上來。”

  黃興安自然不會坐視范英明占盡演習的全部風光。回到師部,他已經确定了自己的行動方針。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來營房科科長,嚴令營房科在晚上六點鐘以前,騰出一套三室一廳的團干住房,把房門鑰匙交給他。至于這套房子做什么用,營房科暫時用不著知道。吃過晚飯,黃興安洗個澡,帶著房門鑰匙去師招待所,看望已成為師參謀長的范英明。
  看到劉東旭也在房內,黃興安就開玩笑說:“劉政委,英明今天身分不一樣,你怎么能把他當客人安排呢?”
  劉東旭道:“他的細軟還在一團,命令宣布得也太突然。”
  范英明忙說:“我光棍一條,好對付。”
  黃興安掏出一把鑰匙,“搬到你家里住吧。三號樓三單元六號。我剛剛讓營房科把它打整出來。”
  范英明和劉東旭正在說黃興安可能會有些抵触情緒,沒想到人家把房子都准備好了,一時間都愣住了。
  黃興安笑道:“師職房也有,你光棍一條,眼下還住不上。走吧。”
  三個人一起去了三號樓。
  黃興安帶著范英明看了三個房間,看了廚房,看了衛生間,指著雜木褐黃色圓餐桌道:“師里配發的,土气,你一個人將就著先用。政委家屬在C市,在這里也用這桌子。”
  范英明客气道:“師長,真太感謝了。”
  黃興安正色道:“可別說這個謝字。你們接著聊。任務爭來了,忙也跟來了,我得回去喂喂肚子。”拉開房門,又扭頭道:“政委,明天下午三點,開個科、團以上干部會,歡迎英明,晚上聚個餐,這個事我已經布置了。英明,聚餐時你得發表個就職演說。”
  黃興安走后,兩個人呆站一會儿,竟找不到任何話題。黃興安這樣熱情,大大出乎了范英明預料,劉東旭也頗感意外。劉東旭、范英明也稱不上熟悉,分析黃興安此舉動因的話題根本無法引出來,只能談談演習。
  劉東旭說:“下一步,你要全力以赴考慮演習的事,你覺得什么是關鍵問題,盡管指出。”
  范英明說:“政委,最難的怕是全師的心態調整。上次演習失利的原因,我們并沒有花大气力去挖掘。”
  劉東旭問:“你認為哪里是突破口?”
  范英明想了一下說:“方副司令要立那塊碑,事隔一個多月來A師,還是提這件事,是有道理的。我想,是到了該立那塊碑的時候了。A師必須承認上次演習的失利。從鼓舞士气的角度考慮,這是最佳突破口。但我一上任就提出這事,不太合适吧?”
  范英明不是不知道這塊碑敏感,辦起來會很棘手,說給劉東旭听,是想看看劉東旭的態度。如果劉東旭滿口答應,就可以和劉東旭合力驅走在A師彌漫的洋洋得意的浮躁之气。如果劉東旭說要瞅机會,那就說明劉對立碑的事也有所保留。
  劉東旭道:“這件事确實拖不得了。開常委會,我再正式提一次。”
  進入夢鄉前,范英明對走馬上任第一天的評价是:開局不錯。
  第二天一上班,黃興安走出了第二步棋。他向劉東旭提議成立師演習指導委員會,他任主任,劉東旭任政委。也就是說,范英明無論是作為紅軍司令還是作為A師參謀長,都要在黃興安的領導下開展工作。這個提議符合軍區演習指導方針,劉東旭只能同意。
  下午,在歡迎會結束后,黃興安又給范英明出了一道難題,也算是一种試探。
  黃興安說:“師演習指導委員會也算成立了。這次演習,師里每項工作都該按照軍區指示精神開展。英明,我給你這個司令提個建議,演習司令部參謀長,也用選拔方式產生,你看怎么樣?”
  范英明已經清楚黃興安是在准備操縱、指揮這場演習了,可黃興安所做的事都在法度、規矩中,連批評都不能,只好采取防御的姿態笑笑道:“師長,你對全師團、營級軍事干部最熟悉,參謀長就由你推荐好了。”
  黃興安道:“簡團長自荐做參謀長,我這就算正式向你推荐了。”
  范英明看看恰到好處出現在面前的簡凡,咳了一聲道:“實際上,簡團長當這個參謀長太屈才了,如果二團能保證在演習中不會因簡團長不在位出現疏漏,我當然是求之不得。”
  簡凡忙接道:“我敢打包票二團不會出任何問題。我主要是想向你多學習學習。”
  這种言不由衷的話,把范英明激怒了。
  范英明突然間換副面孔,嚴肅地說道:“我同意由你擔任紅軍參謀長。給你三天時間熟悉一下布防方案,然后帶個參謀再去Y省演習區域進行實地勘查,做出演習部隊開赴演習地區的計划。你只有十天時間。同時,你要記住你今天對二團作出的承諾。”
  簡凡不由地答了一聲:“是。”
  黃興安面無表情地站著,沒說話。
  范英明說:“師長,一團把我的東西拉來了,我先回去看看。”
  黃興安叮囑道:“別忘了六點鐘吃飯的事。”
  范英明答應一聲,匆匆走了。一直在遠處觀察的三團長王仲民馬上跟了過去。
  簡凡气哼哼地道:“神气什么呀神气。”
  黃興安瞪著眼說:“先接受現實吧。你這种一點就著的脾气得改一改。”若有所思地望著范英明的背影,咕噥一句:“他仿佛已經胸有成竹了。”
  實際上,范英明是想找個地方清靜一會儿。他很難想象出黃興安過于充沛的權力欲對這次演習會造成什么樣的影響。過了小溪,他對著一攏蔥郁的楠竹發起呆來。單憑一團的支持,無法打贏這場演習,他需要更多的支持者。
  王仲民這個四十多歲的山東漢子近兩年處在一种很尷尬的狀況中。在他看來,這都是黃興安的“恩賜”。四年前,他還是副團長時,在訓練科目安排上,和當時任參謀長的黃興安發生了一次沖撞,過后他很快忘了這件事。當年,轉業便轉不了了,失去了四十歲前回青島的机會。升任團長后,他決定在部隊拼一拼,把妻小從青島辦了隨軍,把家安在團部附近的小縣城里。剛辦完這件事,師里又開始動員他轉業了。等他明白這些事都是黃興安暗中操縱后,他的名字已上了干部科擬轉業干部的名單。如果不是這次演習凍結了轉業工作,王仲民就得踏上舉家再度北遷的漫漫征程。因此,這次無導演部的演習,便成了王仲民擺脫這种命運的惟一机會。只要參加演習,王仲民自信能尋到展示自己才華的机會。然而,他已听到可靠消息:黃興安認為和一個乙种師搞對抗演習,步兵用不著全部投入,准備讓三團主力在演習期間在原駐地留守。
  王仲民開門見山地說:“英明,恕我直言,你的處境相當不妙。”
  范英明當副連長時,王仲民是連長,兩人有過一段愉快的合作。一听王仲民說中了自己的心事,也不遮掩,“說說看。”
  王仲民道:“打好了,你沒有功;打砸了,黑鍋由你背。”
  范英明問:“你認為有打砸的可能嗎?”
  王仲民道:“我給你透點情況,你就明白你太輕敵了。所有配屬C師的部隊,都是盡出精華。特种偵察大隊任建國親自帶一個中隊,陸航團錢團長親自帶一個大隊,電子對抗團干脆全体出動。都看中無導演這一點。”
  范英明神色凝重起來,“你說得對,都想在這次演習中充分證實自己的价值。”
  王仲民說:“有人做慣了家長,听慣了臣民山呼万歲,還以為這次演習是為A師找回面子呢。如果你不提早做些准備,后果不堪設想。無論如何,你要設法把三個團全部拉出去。有一團、三團撐著,A師就不至于垮掉。”
  范英明道:“我答應你。可三團暫時只能放在預備隊的位置上。要不,我沒把握說服他們。簡團長已經是演習參謀長了。”
  兩人正在說話,劉東旭來了。
  劉東旭邊走邊說:“英明,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找你找了一大圈。高副師長剛才對我說,最近他的胃病犯了,到一線怕身体吃不消,又耽誤事,提出想在演習中負責后勤保障工作,你看行不行。后勤鄒部長是個病秧子。”
  范英明帶點情緒說道:“我完全同意。有高副師長當糧草官,我這個司令可以高枕無憂了。”
  劉東旭有些詫异地看看范英明。
  餐廳里已是一片人頭攢動的景象。

  朱海鵬擔心戰場微波監視系統和C3I指揮系統入戰區太晚,沒有充分時間仔細調試,決定提前把C師這兩個寶貝運到Y省演習區域。
  這天上午,朱海鵬、常少樂正在指揮戰士拆卸十米口徑的微波接收天線,楚天舒把陸軍學院的八名教官和五十名學員用大交通車接來了。
  楚天舒老遠就打招呼:“老朱,我給你帶喜訊回來了。”
  朱海鵬說:“別開玩笑,沒看忙成什么樣了。”
  楚天舒道:“你讓我去看看方副司令,我去辦公室看了,他的身体看上去不錯,感覺瘦了些。他讓你這兩天抽時間去一下他家,他給你准備了一個意外的惊喜。”
  朱海鵬將信將疑地問:“真的?”
  楚天舒道:“我怎么敢假傳圣旨?”
  常少樂說:“收拾一下去看看,用不著急著回來,順便把攻擊江小姐的戰役也進行一個階段。見到她,替我問候問候,還有她那只親愛的銀燕。”
  當天下午,朱海鵬去了C市。
  朱海鵬走近方家有衛兵站崗的院子,看見有几只小鴿子從院子內飛出,接著,一個女孩和一個左腳有點拐的小男孩從大門里跑了出來。朱海鵬怔住了,遲疑地叫一聲:“丫丫?丫丫——”
  小女孩停住步子,抬頭看看朱海鵬,張開雙臂奔跑過去,喊著:“爸爸,爸爸——”
  朱海鵬蹲在地上,攬著丫丫問:“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丫丫說:“有兩個解放軍叔叔去把咱們家搬過來了。”
  朱海鵬吃惊地問:“奶奶呢?你不上學了?”
  丫丫說:“奶奶也來了。我和龍龍一起上學,上一個星期了。這里的學校都是樓房。”
  朱海鵬說:“你們住在哪里?”
  丫丫說:“方阿姨說,她家房子多,我和龍龍住在樓里,奶奶和小英姐姐住院子里的平房。”
  龍龍拐几步說:“丫丫姐姐,我只看見兩只小鴿子,另外兩只不見了。”
  丫丫認真地糾正道:“給你說了多少遍,我們這些鴿子不是一般鴿子,是信鴿,長大了要參加比賽,不能說几只,只能說几羽。”
  龍龍笑笑說:“這回我記住了。”
  朱海鵬遲遲疑疑走進院子,看見一個正在收孩子衣服的老太太,緊走几步,喊了一聲:“娘——”
  老太太轉過身,看著朱海鵬,“咋,仗可打完了?”朝朱海鵬走兩步,伸鼻子嗅嗅,“咋聞不見硝子味?”
  朱海鵬說:“娘,我沒有打仗。”
  老太太嚴肅地說:“你當司令了,也不能躲在后頭。國民党的司令才這么干,你看你的衣裳干淨的,哪里像個帶兵打仗的人?你看你這皮鞋,亮的,這不好。這褲縫恁直,打仗還要帶熨斗呀?當年陳賡陳司令帶陳謝大軍打咱們縣城,棉襖都燒几個雞蛋大的洞,我親眼看見過。你要沖上去,你不沖,你的兵也不沖,咋能打胜仗?”
  方怡正好回家了,听得忍俊不禁,扑哧一聲笑了,打開車門下了車,“大娘,這仗正在准備,還沒打。你們海鵬可勇敢了,要不怎么能當司令。你都來十來天了,他不是才抽空回來看你嘛。”
  老大太再用狐疑的目光打量打量朱海鵬,“沒打就好,這是大節,當娘的不敲打,誰敲打。我和丫丫都好,看一眼也就是了。”說罷,夾著衣服進了樓。
  朱海鵬急得團團轉,“瞧你干的這叫什么事!”
  方怡正色道:“我可不敢掠我老爸之美,是他一手辦的這件事,說是要徹底解決你的后顧之憂,讓你不再三心二意。”
  朱海鵬道:“那也不能住在你們家呀。”
  方怡說:“這個主意倒是我出的,我爸定的。一呢,龍龍和丫丫也有個伴;二呢,自從你娘住下后,我爸對治療也積极了,管它什么偏方,只要是你娘整好的,他都吃。說不定……”
  老太太在里面喊:“小英,二遍藥該倒出來了。”自己拿了個鍋蓋,蹲在門口用布條做提拉手,“好好的一口鍋,少個把儿就扔了不用,多可惜。”
  朱海鵬看見方怡去和兩個孩子喂鴿子,走過去低聲說:“娘,你和丫丫住這儿不合适,我另給你們找個房子搬出去住好不好?”
  老太太說:“按說,你說的有理。可現在搬不得。為啥?老司令得了絕症,又在指揮打大仗,煮個湯熬個藥我在行。這閨女又說,老司令脾气倔,別人煎藥他還不吃。等把這仗打完再說吧。”說著又進了樓里。
  方怡似笑非笑地歪頭看著朱海鵬道:“這叫一物降一物。老太太最信我的話,你有什么辦法?想躲開,沒那么容易吧。”
  朱海鵬狠狠地盯了方怡一眼,“我不明白你這是什么意思。”
  方怡說:“意思多了。一呢,是感情投資,當然有目的,都是過來人,這個目的你該明白。你看丫丫和龍龍處得多像親姐弟?二呢,也想讓我爸彌留之際充分享受一下天倫之樂,這些天他的笑聲多多啦。實話對你說,我爸知道自己是什么病,他在憋著勁讓生命有個最后的輝煌。我想這都算不得不可告人吧?”
  朱海鵬歎一句:“你太咄咄逼人了。”
  方怡道:“你覺得怎樣做才合你的意?我一定努力去做。”
  老太太走出來說:“鵬儿,老司令來了電話,要你在家吃飯,等他回來。這仗果真還沒打。”
  丫丫和龍龍看著小鴿子回了窩,這才想起來和大人親熱親熱。
  丫丫說:“阿姨,這鴿子再長兩個月就能比賽了,你前天已經答應找個比賽的,可別忘了。”
  方怡把兩個孩子都攬在怀里說:“我正要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市里組織一千九百九十七只鴿子帶到香港放飛,我給你們倆各報了兩只。”
  丫丫說:“阿姨,是兩羽賽鴿,不是兩只。我一定會幫助龍龍把鴿子養好。”
  方怡說:“兩羽兩羽。”
  小英出來喊道:“姑姑,吃飯了。”
  夜暗了。
  方英達走進客廳,眼睛四下看看,“孩子們都睡了?是啊,該睡了,都是小學生了。”
  朱老太太不吱聲地去了廚房。方怡接過方英達的軍帽挂在衣帽架上,“晚上沒喝酒吧?”
  方英達說:“滴酒沒沾,口水倒流了不少。坐坐,坐下,海鵬,准備得怎么樣了?”
  朱海鵬直著身子答道:“基本准備就緒,只等你的命令了。”
  方英達說:“總部對這次演習相當重視,今天又來了一個部長听了匯報。他們對你的藍軍從建制到作戰方案很感興趣,認為這是一個立足實際的大膽改革,如果實戰證明它有戰斗力,下一步可以考慮組建這种部隊。你的擔子很重啊。”
  朱老太太端一碗中藥過來,“電話是個好東西,以后你回來前,通個話,我把藥熱上,回來就能吃了。”
  方英達說:“好,好。”接了碗一口气喝了下去,“好苦呀!”
  朱老太太丟一句:“藥嘛,能不苦,苦才能治病。”
  方怡偷偷掩回笑了。
  方英達說:“你要的那個程東明,檢察院同意讓他參加行動,但要求你保證他還能回來。我再加一條,不准他接触核心机密。”
  朱海鵬答道:“我會嚴密布置的。”抬頭看了看電子鐘,“首長,沒別的事,我就回部隊了。”
  方怡忙說:“別走了,我讓小英把房間給你准備了。”
  朱海鵬站起來說:“方副司令,你把我娘和丫丫接來,又住在家里,我不知該說什么好。實在太麻煩了。”
  方英達說:“別學得婆婆媽媽的。想不麻煩我,就漂漂亮亮把演習搞好,找個女主人理家,在大院分套房子,完全安定下來。”
  方怡說:“海鵬,你這一走,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留下和大娘說說話吧。”
  朱老太太說:“讓他走。把仗打好了,比說啥都中听。吃一頓大魚大肉就行了,他的兵怕沒有這种東西吃。”
  方怡說:“大娘,他要開車走夜路,不安全。”
  朱老太太說:“夜路難不住他,小時候上學,走了十來年。走吧,別挂念我和丫丫。”
  朱海鵬走出院子,方怡也追了出來。
  方怡問:“你是真回部隊還是躲我?”
  朱海鵬道:“是真回部隊。我干嗎要躲你?”
  方怡說:“你別在某位女士身上白費功夫,她的單身女人臥室不會再為男人開了。她在那個飛行團,是塊純洁的貞節牌坊,每年她去掃墓,試飛大隊像是在接待一位天使。”
  朱海鵬打開車門,“我也沒有深夜去敲單身女人臥室門的愛好。我是回部隊。”
  方怡冷笑一聲,“你越這樣,我反倒越來越對你感興趣了。我不是一個隨便的人。你回你的部隊吧。”抬腳踢了一下朱海鵬的車。
  朱海鵬沿著一條大干道慢慢開著車,看著不夜城的街景,心中一片惘然。對方怡,他曾經有過已接近愛情的那种好感。方怡當年沒選擇他,他也承認對他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挫折。后來,他把那种好感成功地融入了与方怡又建立起來的友誼之中。如果能与方怡這樣的异性交一生的朋友,朱海鵬會感到愉悅。方怡對他的感情顯然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問題是他也從這种感情中感到了滿足和歡愉。方怡是范英明的前妻,真的能成為一堵阻止他走近方怡的牆嗎?這堵用什么朋友妻不可戲這种材料做成的牆究竟能抗擊多大力量的擊打呢?人到中年了,理性早已成為決定性的因素。接住方怡拋來的繡球,后半生的道路几乎可以一眼望到盡頭,沿途的可以想見的風光,朱海鵬并不是不愿去仔細觀賞。如果在半年前遇到這种情況,他可能比現在容易處理得多。如今,江月蓉的風景也正在逐步向他展開,事情就變得复雜了。這是一片他更希望把全部身心都融入進去的風景。娶一個可能已經成為一塊牌坊的試飛英雄的遺孀,會給正變得寬闊的仕途帶來什么副作用,朱海鵬還沒來得及多想。從他的本性來講,他宁愿為得到可以存放心靈的風景,而在身外之物上付出一些代价。這也是他在江月蓉心扉朝他半遮半開的時候,不敢進入方怡那個游戲程序的潛在原因。
  看見路邊一個公用電話招牌,朱海鵬把車停下了。這時候,他感到心里鼓蕩著一种強烈的沖動:真想見見她。
  朱海鵬撥了一個號碼,“我是朱海鵬,我在市里給你打電話。”
  江月蓉道:“你是來逼債呀,還是問候問候?”
  朱海鵬猶豫良久,“我,我有點情況想給你報告報告。”又停了下來。
  江月蓉說:“銀燕剛睡著,又翻身了。情況很重要嗎?你說吧。”
  朱海鵬感到太想傾訴的話倏地滑走了,比如想商量一下如何設法把母親和女儿從方家那個危險區域搬出來,嘴里變成了另外的聲音:“也不是多重要的事。軍事檢察院同意程東明參加行動。你方便時,告訴他愛人一聲,別讓她改變主意把孩子刮了。”
  江月蓉道:“你在哪里?”
  朱海鵬斜一眼大街對面一個有持槍門衛的大門,支吾說:“很近,我要連夜回部隊。”
  江月蓉道:“是不是出了事?”
  朱海鵬說:“沒事沒事,還是見了面詳細給你說吧。”
  挂了電話,朱海鵬在車上呆坐了好一會儿,見無法理出自己在這件事上為什么會這般猶豫的頭緒,心一橫,開著飛車沖出C市。

  范英明也有范英明的作難處。黃興安咄咄逼人的戰略戰術,已經讓他感到這個紅軍司令太寡淡無味了。接著,他就聞到了濃烈的失敗气息。也許是為了和命運抗爭吧,范英明把能想到的可以改變自己在即將開始的演習中處境的辦法都想到了。這一天,他甚至決定去求方怡幫他一個忙。
  范英明踩著紅地毯,盯著寫著“總經理室”的牌子走著,步子明顯地慢了下來,到了門口几乎要停住了。年輕漂亮的女秘書顯然認識范英明,忙站起來笑著道:“范團長請。”
  范英明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女秘書似乎對某种場面很感興趣,有些慌張地去開緊閉的套間門,“我喊總經理。”
  方怡身子朝椅子靠背上一靠,“你這是什么意思?連電話也不會打了嗎?你這么慌里慌張,人家還以為我們多渴望見他們呢!”
  女秘書紅著臉低頭道:“是,是范團長……”
  范英明大步走到門口。
  方怡感到意外,站起來道:“請進。今天是怎么了,盡是你們A師的人。”
  范英明看見坐在沙發上的唐龍和邱洁如,也感到了意外。
  唐龍忙站起來說:“參謀長,我們跟高副師長來買通信器材,順便來看看方姐。”
  范英明哦了一聲。
  邱洁如說:“你們聊,你們聊,我們先走了。”
  唐龍走到門口,又折轉身,“參謀長,有個情況想給你報告一下。”
  范英明茸拉著眼皮道:“說吧。”
  唐龍說:“陸軍學院有八個教員和五十名畢業班學員到了C師。名義上是觀摩實習,實際上恐怕是直接參加演習。”
  范英明問:“你以為C師多了五十八個人很重要嗎?”
  唐龍道:“這很有可能是朱海鵬的一步重要的棋。他要干什么,我還沒想出來。”
  范英明說:“知道了。唐參謀,軍人是不允許炒股的,現在是戰備期間,還是把精力多花在熟悉演習方案上。”
  唐龍答道:“是。”
  兩個人到了走廊,唐龍歎道:“邪!每次都讓他碰到了。五十八個人,這五十八個人可不是半個連的兵。剛愎自用,必遭大敗。”
  邱洁如說:“你發點好心吧。咱們确實是為股票的事來的,他又沒批評錯。哎,你說他們有沒有复婚的可能?”
  唐龍狠巴巴地說:“复婚了還得离。”
  邱洁如瞪了唐龍一眼,沒說話。
  方怡慢慢地坐下來,看著范英明說:“坐,那天在鳳凰山,我說了不少過分的話,請你原諒。很高興你還能主動踏進昌達公司的大門。不過,我猜不出大戰在即,你找我辦什么事。”
  范英明沒有坐下,從公文包里掏出一疊錢放在方怡的大辦公桌上,“這是小妹買原始股的錢。她覺得對不起你,沒臉自己把錢送來。”
  方怡拿起那疊錢,笑道:“只准參謀長放火,不許小參謀點燈。你總不是專門送這一万塊錢的吧?當了參謀長,感覺如何?”
  “很不好。”范英明坐在沙發上,“也不瞞你,可以說步履維艱。我總覺得這次演習,凶多吉少,參謀長干不長。”
  方怡深感意外,“這可是十多年來,從你嘴里听到的最悲觀的話。有那么嚴重嗎?”
  范英明說:“還沒到演習區域,我就基本上成個光杆司令了。朱海鵬又在磨刀霍霍,A師這么下去恐怕難逃這一劫。問題是這一切,都無可挑剔。我已經被架在火上了。”
  方怡說:“很感謝你能給我說這些心里話,我不知道有沒有能力幫你的忙。退縮恐怕你不屑做,對抗又覺得犯不上。”
  范英明道:“我想請你通過你們香港總公司,幫我搞几個微波跟蹤儀。”
  方怡道:“這是什么東西?”
  范英明說:“外形像一只超大男型手表,最早是美國中央情報局裝備給情報人員的一种聯絡工具。后來被廣泛用于毒品交易。在香港不難搞到。資料上說,在三十公里內,兩只跟蹤儀不用任何通信手段就可以相互找到。”
  方怡說:“我盡力去做。你什么時候要?”
  范英明說:“一個月內搞到就行。估計演習還得准備一個月。”站起來道:“先謝謝你了。”
  本來,這次會面,應該成為他們兩位再次成為好朋友的首頁,但因為范英明的疏忽,方怡又要攻擊了。作為方怡的前夫,不過問一下公司的經營情況,已經失禮,再把儿子遺忘掉又該算什么呢?
  方怡低頭用指頭敲敲桌子,“你就這么走了?也不問問龍龍是死是活?”
  范英明轉過身,很難堪地笑了笑,自責道:“我這個父親太差勁了。龍龍還好吧?”
  方怡顯出很開心的樣子,“很好,他現在變得有自信了,還要和丫丫比賽養信鴿呢!”
  范英明說:“養信鴿?”
  方怡道:“丫丫是朱海鵬的女儿。我爸把朱海鵬的媽和女儿從北方遷來了,暫時住在我們家。沒想到朱海鵬的老媽身体很好,還不到六十,跟我爸還挺合得來。”
  范英明嘴扯著笑了兩笑,“很好。很好。”
  方怡站起來說:“听說朱海鵬正在追求一個試飛員的遺孀。不知這個女人知道朱海鵬的母女住在我家里會怎么想,該不會以為我對朱海鵬有什么吧?”
  范英明再扯著嘴笑兩笑,“這也沒有什么。告辭了。”拉開門大步走了。
  方怡這才意識到又做過分了,張張嘴,像是要喊范英明,說的卻是:“我怎么變得這樣尖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踱了一會几步,拿起電話說:“還有沒有要見的人。上午別再打攪我,我想靜一靜。”

  唐龍和邱洁如幫助几名戰士把買好的器材裝上大卡車,高軍誼和軍需科王科長從商店里出來了。
  高軍誼和靄地對邱洁如說:“小邱,部隊就要開拔了,你今晚回去陪陪你爸媽。王科長押車回去。小唐,你負責把小邱送回去,天要黑了,城市治安差。小邱,明早八點,我到空軍大院門口接你們。”
  小車和卡車開走后,邱洁如問:“今天讓我們來,到底是為什么?這店早就選好了嘛。”
  唐龍搖搖頭,“同一型號的机器,這家比我選那家每台貴一千二百元。王科長侃了价,每台還貴五百。”
  邱洁如說:“還是你心細,我還覺得王科長會和這些個体老板打交道呢。”
  唐龍說:“如果我沒算錯,王科長至少吃了兩万四千塊回扣。這小子膽子也太大了。”
  邱洁如惊得張大了嘴,“咱們把他揭發了,這可不是個小事。”
  唐龍冷冷說道:“店主決不會作證,你告他什么,告他每台机器少花七百塊嗎?再說,高副師長跟著,他沒看出來,你看出來了,你比高副師長高明?算了吧。”
  高軍誼回到軸承厂兩間平房的家,發現家里竟裝了一部電話。
  高軍誼說:“你整天吵吵著沒錢沒錢,裝個電話干什么。”
  女人擺著菜,抬頭說:“跟你聯系著方便。”
  高軍誼開了一瓶酒,發現是瓶劍南春,“桂玲,這酒又是怎么回事?裝電話要三四千,你能舍得?”
  桂玲說:“你喝吧,又不是偷的搶的。電話是人贊助的,怕啥。我看你當副師長好。你一當副師長,日子就好過了。”
  高軍誼拉著臉說:“說!是誰裝的電話?”
  桂玲一听這口气,小心說道:“小王的小舅子開個時裝公司,他給裝的。”
  高軍誼問:“哪個小王?”
  桂玲說:“就是你們師的王科長。”
  正說著,女儿小蘭哼著流行歌進來了。夫妻不好當著女儿面再談論電話,一家三口就開始吃飯。沒吃兩口,小蘭的BP机響了。她起身過去回電話。一听女儿嗲聲嗲气的聲音,高軍誼臉就青了。
  小蘭說:“明天百樂門吧,今天不行,我爹爹在家。”
  高軍誼站起身,一掌把女儿扇倒在床上,拽了電話線,“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說,你的呼机從哪里得的。”
  桂玲去護了女儿,“你看你打的,不會說!”
  小蘭倔強地昂著頭說:“我沒干不要臉的事。你也別逼我。逼急了我就离開這個家,到社會上闖去。呼机是王叔叔王科長送的,不信你回部隊問他。”
  桂玲說:“人家小王還讓小蘭到他小舅子的公司上班去,月薪五百,頂我倆月。”
  小蘭很輕蔑地看了高軍誼一眼,“你到王叔叔家看看,三室兩廳。你可以把電話退了,把呼机還了。我和媽總得吃飯吧?你也別把kTV小姐都看成野雞,那也要分葷台素台。”
  高軍誼惡狠狠道:“再提舞廳,我打斷你的腿。桂玲,小王弄這些想干啥?”
  桂玲一听口气松動了,忙堆出笑臉,扶高軍誼坐下,“你消消气。到服裝公司上班了,小蘭還去舞廳干啥。小王倒啥也沒說,他屋里人提說了兩回,說你們后勤部的鄒部長今年要轉業,叫你幫忙讓小王動動。這也是求上進,又不是搞反党活動。你當副師長,主管后勤,說你這一票最關鍵。”
  高軍誼無奈地歎口气,指著女儿說:“叫你好好讀書你不听,你讓老子多作難呢。”
  桂玲說:“都是這樣了。你又不是沒給人送過禮。你喝他瓶酒,幫他說句話,多大的事!”
  高軍誼倒了一杯酒,一口悶下,滿臉的無可奈何。小蘭忙又把酒杯斟滿了。

  范英明万万沒有料到方怡還會和朱海鵬之間生出情感故事。不管他在离婚的問題上表現出了多少主動、果決,都因為兩人家庭背景相差懸殊,輿論肯定要把他推到棄夫怨男的位置上加以同情。如果方怡和朱海鵬最終走到一起,朱海鵬就會是笑在最后的人。朱海鵬的母女已經作為先頭部隊進占了方家,這件事很快會在輿論中有個評价。這個評价,必然要拿范英明作參照物。軍區的舞台雖大,師級以上的人物也是屈指可數的,如果朱海鵬完全占領了方府,而又在大演習中出盡風頭,范英明日后還怎么能挺直了腰杆在舞台上行走?方英達為留下朱海鵬走出的這步棋,已經危及范英明做人的根基。范英明再也無法以防守的姿態或后發制人的方略走進這場演習了。必須以紅軍第一號主角的身分在演習中完胜朱海鵬。這是一條別無選擇的路。
  第三天上午,范英明特意穿了一身迷彩作戰服,頭戴鋼盔,出現在軍區辦公樓里。
  梁平看見范英明這身裝束,迎上來問道:“不是還有五天才開拔嗎?”
  范英明道:“部隊士气不振,我來借大神給A師打打气,等會儿給你細說。”
  范英明走進方英達的辦公室,方英達正在朝大地形圖上做標記。
  范英明報告說:“副司令員同志,‘二○○○對抗演習’紅軍司令有急事請示。”
  方英達略感惊訝,旋即笑了,“看來你是完全准備好了。有什么事?說吧。”
  范英明道:“你多次指示要把那塊碑立起來,我師遲遲沒有執行。我們沒有執行,有我們的考慮,我們想圍繞這塊碑,做一篇文章,把部隊帶進戰爭狀態。”
  方英達道:“很好。你們准備怎么做?”
  范英明道:“部隊已集結完畢,先頭部隊一團已運動到上次演習紅軍防區內。我們准備在該地區七號高地舉行個誓師大會,第一項內容就是立這塊碑。計划后天下午三點舉行,希望你能到場,給A師鼓鼓勁。”
  方英達道:“這個想法很好。我一定去。”
  范英明走到外間,給梁平個手勢,梁平跟了出去。
  范英明走到樓外,站下說:“請老兄幫個忙,明天下午從你這里通知到A師,事情你也听到了。是個好事,可只好采取非常手段。”
  梁平道:“看了你們兩個師的方案,我就知道你不好施展拳腳。你上頭是個指導委員會,朱海鵬上頭只是個顧問委員會,屬不公平競爭,你的婆婆要指導,他的婆婆顧上了才問問。我替你掃掃路吧。”
  范英明說:“我最擔心的是部隊現在還心不在焉,還是傳統的思維方式。”
  梁平問:“早點通知不好嗎?”
  范英明道:“早了怕有變,遲了我又准備不及。只有一天時間,想變也變不了。”
  梁平笑道:“仗讓你越打越精了。不過,這么做在有的人眼里,可是有搶班奪權的意思啊。”
  范英明把心一橫,“總目標是正确的,操作上也不好太講究了。太瑣碎了,什么事也做不成。”
  誓師會的布置,又讓范英明煞費苦心。讓全師万名官兵都參加,勞力傷財,成了形式主義;參加的人太少,又造不出气氛。再說,這件事對全師是大好事,對個別核心人物卻是大坏事,未必都會出來抬轎。三團离七號高地太遠,只能抽少數官兵參加,二團离七號高地最近,但恐怕連一個連都調不動。回師部前,范英明又拐到了一團。
  范英明對焦守志解釋了事情原委后,說:“通知只能一個營參加,但這個場面至少需要一個團。”
  焦守志道:“一團已准備完畢,隨時都可以出發,干脆提前兩天開拔,就赶到那個地區了。”
  范英明說:“軍令如山,不能這么辦。這樣吧,一營本來就該今夜開拔,沒問題。二營三營搞一次模擬開拔演練,正好赶上了。”
  焦守志一拍手說:“啥事一經你手,就變得藝術了。上次打靶,我可是領教過了。”
  第二天上午,范英明又找了劉東旭。
  范英明開宗明義道:“劉政委,昨天我把開誓師大會的事向方副司令報告了,在七號高地開,把碑立了,把心態調整到戰時狀態。方副司令明天下午三點到會。”
  劉東旭頗感為難地說:“沒有通知,上午的會上怕不好直接說方副司令出席的事。”
  范英明道:“政委,我需要你的支持。上午會上你我都堅持在七號高地開會立碑,估計形成不了決議。通知到了,就好辦……”
  劉東旭說:“我也剛從下邊回來,准備得都很好,但總是感到有什么不對勁。黃師長顧慮太多,高副師長態度含糊,做不通他們的工作,提也白提。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上午的師常委擴大會,果真沒形成決議。黃師長也不想讓矛盾激化,只是說等上級通知,然后按通知精神辦,顯然不相信范英明專門為這事見了方副司令,認為范在耍小聰明,影響高軍誼這种中間派。
  下午,范英明和簡凡在作戰室一邊商量部隊開拔途中日程安排,一邊等軍區的電話。
  熬到五點多,軍部的通知到了,并說陳軍長也要參加。
  簡凡拿起通知記錄就往屋外走。
  范英明嚴肅地喊:“簡參謀長,你要干什么?”
  簡凡說:“告訴黃師長一聲。”
  范英明道:“黃師長不是指示按通知精神辦嗎?什么事都去請示他,還要你我干什么?”
  簡凡說:“會怎么開,碑怎么立,總該听听他的意見吧。”
  范英明嚴厲地說:“我這個紅軍司令沒有決定一個誓師會規模的權力嗎?你的身分是紅軍參謀長,而不是A師參謀長。這件事也該我這個師參謀長向師長報告。你說對不對?”
  簡凡身不由己,立正答道:“是的。”
  范英明道:“那你記一下。通知步兵一團、二團各一個營,三團一個連,坦克團一個連,摩步團一個連,自帶干糧,于明日下午一時前赶到七號高地地區;通知政治部宣傳科連夜布置會場。”
  簡凡問:“還有嗎?”
  范英明道:“各團營軍事、政治主官必須有一人參加。至于師首長誰參加,由黃師長安排。”說罷自己出去了。
  晚上,簡凡還是赶緊抽空去了黃興安的家。
  簡凡說:“黃師長,他這是陰謀奪權呀!我要向你報告,他還對我發脾气。我們要准備准備,不然的話,就來不及了。”
  黃興安生气地道:“你這种思想要不得。范參謀長做這一切,都是為了A師能打個翻身仗。方副司令和陳軍長能出席A師的誓師大會,是對A師最大的支持。”
  簡凡說:“那就眼睜睜地看著他這樣胡鬧?”
  黃興安道:“新官上任三把火,不能不讓他燒吧。英明想盡快把我這一頁翻過去,做得太急躁了。”他站起來踱几步,“誰都會老,誰的一頁都會被翻過去。可就是沒有小范這种翻法。他能把一個中將一個少將請到,是他的本事。可是,一個甲种師的誓師大會,如果只有一個多營參加,不是顯得太草率了嗎?”
  簡凡恍然大悟,“我怎么就沒想到呢?部隊都要開拔,可以只派几個代表參加。”
  黃興安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突然自言自語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幫他通知的單位,是不是沒有工兵連呀?”
  簡凡紅著臉說:“師長,我,他逼著讓我通知,我也沒有辦法。”
  黃興安冷笑道:“我并沒批評你。小范沒有想到那塊碑還沒刻。我已經替他想到了,已經派人拉著石頭去找人刻字了。總不能立個無字碑吧。”
  簡凡急了,站起來道:“師長,這不是幫他抬轎子嗎?”
  黃興安道:“人是去了,刻不刻得成就另說了。事情突然、匆忙,出點意外情況,也是難免的嘛。小簡啊,明天我和小范他們一起去,你呢,負責把碑准時運到。一定要一塊有字碑,方副司令的指示一定要落實。”
  簡凡知道黃興安已做了周密安排,心里雖有點犯嘀咕,也不好再問,起身告辭了。
  到了第二天下午一點鐘,會場上只有一團一營的几百人組成了一個方隊。二團、坦克團、摩步團都只來了三兩個人。主官都解釋了部隊無法赶到的原因。
  一點半鐘,簡凡親自帶車,把大理石碑運到了。范英明一看,頓時傻了,紅油漆寫的“常胜軍A師首敗于此”几個字還沒有干透。
  黃興安大罵道:“李連長,給你二十個小時,你只寫了這几個字?”
  李連長一臉委屈道:“找了三家石刻厂,都要价太高,再找呢,車又坏了。”
  簡凡抱著一疊白布說:“有個字總比沒字強。時間太緊,我寫了這几個臭字。反正這是個儀式,用白布一蒙,還庄重些。”
  正說著,軍首長的車子到了,簡凡赶忙用白布把大理石碑蒙上了。
  陳皓若一見到會人數太少,眉頭緊蹙,對范英明和黃興安說:“你們是怎么搞的?這像一個師的誓師大會嗎?”
  話音剛落,几十輛軍車出現在盤山公路上。
  焦守志跑過來向黃興安報告:“師長同志,一團二營三營正在進行模擬開放演練,我們請求參加全師誓師大會。”
  黃興安臉色鐵青,沒有回答。
  陳皓若看見一團的主力部隊已到,面露笑容,“把車都開過來,排成兩個方隊。這才像那么回事。”
  兩點五十分,方英達乘直升飛机到達。他看了看頗為壯觀的會場,走到被白布蒙著的石碑前,一只腳踏上去,揮著手說:“知恥而后勇。希望你們能從前一次失敗出發,走向A師新的輝煌。”
  范英明跑步過來報告:“副司令員同志,‘二○○○對抗軍事演習’紅軍誓師大會已經准備完畢,請你指示。”
  方英達看著陳皓若說:“陳軍長,先把這塊碑立起來,這一頁就算翻過去了。站在這塊碑前開這個誓師大會,意義深遠。你看呢?”
  陳皓若對范英明道:“開始吧。”
  范英明跳上一塊大石頭,大聲喊:“全体A師官兵都有了——脫帽——送石碑——”
  八個抬碑士兵手戴白手套,分立石碑兩旁,抬起蒙著白布的石碑,緩慢向上崗半腰走去。太陽鑽出了云層,照耀著在微風中巋然不動的兵林。那塊刺眼的慘白跳著跳著,終于在兵陣中引出了一片低沉的歎息。
  這次立碑事件,實際上已經把黃興安和范英明之間的矛盾公開化了。這件事將會帶來什么后果,尚難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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