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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范英明穿一身西服,坐在C市月季皇后西餐館一張靠玻璃牆的仿木紋餐桌前,靜等妻子方怡的到來。A師在演習中的失利原因,在下周的整頓中,很快就會集中到他身上,結果實難預料。正是這种難以預料的潛在的极大危險,激起了范英明男人的血性,他決定不仰仗任何支持獨自承擔一切。經過兩天反省,范英明不得不承認朱海鵬這种破釜沉舟式的亮相,需要過人的膽識和彌天大勇。他甚至感到朱海鵬已經在全面超越自己。他渴望在二十四小時內,和方怡達成協議,帶著這張協議,走進師會議室,坦然面對急風暴雨。這种心理,使玻璃牆外車水馬龍的都市夜景只能引得他心煩意亂,臉上似乎不停地在跳出結束吧結束吧快點結束吧這樣一些單調而躁動的音符。
  方怡邁進餐館的玻璃大門,就看見了范英明棱角分明的臉部的側影。十年前,她就發現范英明的男人魅力從這個角度迸發得最為充分,而朱海鵬那張臉,這個角度就不能久讀。或許正是這面部側影的耐不耐讀,使方怡當年選擇了范英明。方怡下意識地站下了,目光盯在范英明的臉部,像是沉入了往事。
  這是一個有高貴的气質、合适的身材并极具內在才情的成熟的女人。一襲雪青的職業套裙裝,并沒有遮掩住她身上那种常被傳媒稱作性感的魅力,或許因了這种恰到好處的遮掩,使這种魅力較之袒胸露背更加令人無法抗拒。她像是深知自己引人注日,并沒過多停留,徑直走到范英明的對面坐下了。
  “英明,”方怡微笑著說,“在我的記憶里,這是你第二次以丈夫的身分,正式請我吃飯。第一次是我三十歲生日那天晚上。”
  范英明說:“這會是最后一次了。”把這一晚談話的主題定了下來。
  方怡低頭看了一會儿桌面,微仰著頭說:“要是我改變了主意呢?也是最后一次?”
  范英明很干脆地回答:“不能再變了。龍龍跟著你。主要矛盾解決了,其他的就好辦。”
  方怡淡淡一笑,右手以优雅的姿勢輕輕敲打著桌面,“你們演習的事,我已經听說了一點。爸爸七分夸朱海鵬和C師,三分罵A師不爭气,一分也沒提到你。已經有一种說法,說你應負主要責任。”
  侍應生把西餐端了上來。
  范英明拿了刀叉,切著豬排說:“表面上看,我該負全部責任。”
  方怡叉了一塊苹果沙拉,眯著眼睛看,“這是我臨時改變主意的原因之一。這個時候,別說辦這事,只要把我們的婚姻現狀公開,對你就算是落井下石了。”
  范英明一伸脖于,吞下一塊牛排,“我會連自己的利益都考慮不清楚嗎?這事必須解決,越快越好。”
  方怡冷笑一聲,“你不是個自討苦吃的人。爸爸年底就要退了,軍師級領導班子明年上半年會有重大調整。人一退,茶就涼,你應該知道的。我希望你進入師班子后,再商量解決這件事。你我應該永遠是朋友吧?”
  “方姐。”邱洁如一身名牌青春休閒裝,打著招呼走了過來,彎腰說:“早看見你了,不是認出先生是團長姐夫,還不敢讓你看見我們呢!”調皮地朝方怡眨眨眼睛,轉身看著正襟危坐的范英明,燦爛地一笑,“想不到范團長還這么浪漫。”
  唐龍立在一旁,向方怡、范英明點頭示意。
  范英明僵硬地一笑,“偶爾吃頓飯,竟叫你們碰上了。”
  邱洁如說:“方姐,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方怡微笑著,“是不是唐龍欺負你了?”
  “他敢!”邱洁如斜一眼唐龍,“你看我像是被人欺負的人嗎?這是正經事。听說你們公司就要發行集資股了,我想求你幫忙買一點。”
  方怡略感惊奇,身子向后一仰說:“能不能上市,什么時候上市,都不一定。股市几年几個風波,姐姐可不愿讓你們那點小体己一套套個三兩年,到時連嫁妝都沒法買。”
  邱洁如說:“唐龍讓買,准錯不了。”
  方怡問:“你准備買多少?”
  邱洁如說:“當然是多多益善。不過,我們也不想借錢,把手里剩下的八万塊閒錢投到你們昌達公司就是了。唐龍說這八万塊買了你們的集資股,一上市,能變成一輛法拉利跑車。沒這輛跑車,我們的事說變就會變。”
  “這么嚴重呀?那我只好成全你了。”方怡轉過臉看著唐龍說:“法拉利一輛一百三十万,你真的這么看好我們公司的前景?是不是在壓寶呀?”
  唐龍看一眼石像一樣端坐的范英明,狠了心說道:“方姐,我研究過你們公司的全面情況,這還是保守的估計。你們公司的薄弱點在銷售,我要毛遂自荐主管這個部門,你們公司的純利潤能提高三個百分點。”
  方怡點點頭,不由得另眼看了唐龍,“部隊能人不少,朱海鵬也說過類似的話,不過他不是來求職。你真不想在部隊干了?”
  邱洁如說:“沒勁。這次演習,人家一動真格的,就把我們‘師指’給一鍋端了,再耗下去也沒意思。你拉我衣服干什么?我說的是實情嘛。”
  唐龍說:“范團長和方姐在吃飯,咱們先走吧。這場合能談軍事秘密?”
  邱洁如點頭笑著,跟著唐龍走。唐龍壓低了嗓音怪道:“怎么能當著范團長的面說這些?”邱洁如伸手捂了嘴,偷眼往后看。
  “唐龍,”方怡站起來揚手招呼說:“你要贏了法拉利,昌達請你來做助總。”
  唐龍扭頭說:“君子一言,我會找你的。”
  范英明哼了一聲,“四不像。這种愿你也敢隨便許。只能紙上談兵的人太多了。”
  方怡接道:“你是太職業化了。你要不變,恐怕連個兵都當不好了。這樣一個時代,人才輩出。朱海鵬這几年的變化真大,一點也看不出曾是個放牛娃。”
  范英明怪笑道:“我知道你早后悔了。早了結不是很好?完全可以破鏡重圓嘛。”
  方怡騰地站了起來,倒豎柳眉說道:“你以為我不敢?你太狹隘,太……”發現周圍的人都在看她,把餐巾朝桌上一甩,撇下范英明出去了。
  范英明呆了片刻,掏出兩百元朝桌上一放,追了出去。外面,早是華燈初放的夜景。方怡走到一輛白色奔馳前,打開車門,鑽了進去。范英明奔跑過去,拉開車門,探頭說道:“你認為真有必要這么拖下去嗎?”
  方怡無奈地熄了發動机,把頭朝方向盤上埋了片刻,又抬起頭,“自從我脫了軍裝,我就知道你我總會有這一天。五年了,你以為我多想這樣耗下去?我們倆有些地方太像了,你剛愎自用,我自以為是,都不是省油的燈。”
  范英明坐進車里,盡量平靜地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前年你提出來,我就該答應你。再拖下去,要生恨的。”
  方怡眼含淚花,扭頭說道:“你以為我是在赶离婚的時髦?你錯了。龍龍的腳落下終身殘疾,我是有責任。你爸你媽知道我不愿再生,甩臉色,我能忍。可你也這么干了。我不是一個不能忍的人。好了,追究這些也沒意思。我的脾气你也知道。說不談這事就是不談。你要么回你的家,要么跟我一起回軍區。你有兩個來月沒回來了。”
  范英明聳聳肩道:“還有什么意思?”點了支煙,猛吸了一口。
  方怡打開車窗,傷感地說:“那個家你去不了几次了,如果上帝無情,你也喊不了几年岳父了。”
  范英明側身道:“你在說什么?”
  方怡長吁了一口气,“听說爸爸暈倒的事嗎?”
  “听說了。”范英明臉色微變,“不是犯了低血糖嗎?”
  方怡捋捋披肩長發,“二姐打來了電話,爸爸做CT,肝部有問題,三○一的專家認為十有八九是肝癌。”
  范英明臉色大變,“不可能,不可能。”
  方怡道:“上次做的是胃部,肝在片子邊上,看不太清,還得催他再去拍拍肝部,好确診。可他這几天又好好的,無法勸他。他一直把你當儿子看,三個女婿,他認為你最有希望繼承他的衣缽。我還想勸你演一段恩愛戲給他看呢。”
  范英明兩眼空洞地看著車頂,不言語。
  方怡說:“我昨天已請了個保姆,下一步想把小龍接過來,熟悉熟悉好過渡;另外,一旦爸爸不久人世,也好讓他享享天倫之樂。你是自己回去,還是跟我走。”
  范英明猶豫片刻說:“我也想找爸爸談談。”
  黃興安、劉東旭和高軍誼已經先一步到了方英達的家。他們是來摸方英達對演習的真正態度的。
  黃興安只把半個屁股欠在沙發上,挺直了上身說:“我們确實有輕敵思想。可常少樂違反演習規矩在先。”
  方英達道:“A師不是你黃興安的,C師也不是常少樂的,一個師長,連這支軍隊的性質也弄不清嗎?這次演習之所以能舉行,就是因為這种思想作怪:認為A師是我發跡的地方,曾是我的A師。”
  “是是是,”黃興安點頭道,“我們當然也存在布防上的漏洞,C師才鑽了空子。”
  高軍誼接道:“一團當時推進太快,導演部曾提醒過的,可,可能范團長一時考慮不周,有點急于求成,才露出了破綻。”
  劉東旭說:“下午到晚上,我都在一團。范團長也注意到了可能的脫節,也請示過。在協調上也存在問題。首長剛才的批評,算是一針見血。這應該是整頓的重點。”
  方英達站起來道:“這次你們輸在哪里,你們并不清楚。你們應該認識到,你們輸在觀念陳舊、暮气沉沉上面……記什么記?”
  保姆小英看見方英達生了气,忙在廚房門口大叫:“方爺爺,方爺爺,你快來。”
  方英達走過去問:“什么事?”
  小英怯生生地說:“我看你生气了。姑姑交待過,千万不能讓你生气。你別生气了。”
  方英達一臉無奈,搓搓手,嚴肅地說:“小英同志,我要給你宣布兩條紀律。第一,不要翻看我的東西;第二,家里有客人,你的任務只是端茶倒水。再違反,就送你回家。”
  小英撅著嘴,賭气走了出去。
  方怡關好車門,看見了蹲在房前台階上的小英,彎腰問道:“我爸在家吧?”
  小英說:“姑姑,你說的任務俺完不成。我勸他不要生气,他跟我生气。他一生气我就生气,我一生气,他一生气就要送我回家。”
  方怡問:“他和誰生气?”
  小英說:“來了三個校,星星比爺爺的多倆,像是都怕爺爺,屁股不敢把沙發坐滿。爺爺生气說‘記什么記’,嚇得一個紅臉把本儿都戳爛了。”
  方怡轉臉看著范英明:“來找家長告你的狀吧?”又對小英說:“好了,你先休息吧,明天咱們再商量怎么和爺爺斗。”
  走到門廳里,方怡熟練地挽了范英明的胳膊,小鳥依人樣地把頭靠在范英明肩上,跨進了客廳。几個人停止了談話,都把目光盯在他倆身上。范英明大窘,推開了方怡。
  方怡夸張地哇了一聲,笑著說:“黃叔叔,劉叔叔,高叔叔,真是稀客。”走過去從冰箱里拿出几罐飲料說:“你們嘗嘗,新配方的可樂。”轉身過去拍拍范英明的肩,像是拍打灰塵,“英明,你為你們首長服務服務,我出了一身汗,先上去洗洗。”
  范英明只好提了水壺續了一圈水,找個沙發坐下了。
  方英達接著說:“你們要認識到,A師有今天的失敗,不是偶然。這個碑一定要立。立這塊碑,是為了保證A師在實戰中永遠立于不敗之地。”
  樓上傳來方怡甜甜的聲音,“英明,英明,你上來一下,怎么沒有涼水了。”
  范英明紅著臉,站起來上樓。
  几個人端起茶杯喝茶,似乎是想借此調整一下情緒。黃興安剛張了嘴要說什么,看見范英明又悻悻地下了樓,只好把到嘴邊的話像咽茶水一樣咽下去。范英明面部肌肉一扯一扯,擠著几絲笑,又給三個客人續了一遍茶水。
  黃興安哭喪著臉央求著:“老師長,我們一定會本著你的指示精神,認真整頓。立碑的事,我們希望首長再考慮考慮。A師是全區第一主力師,這次失手,上上下下已經受了很大震動,真要立個碑,壓力太大了。”
  方英達仍不松口:“不要再說了。這點壓力A師能夠承受。整頓工作要做細致。如何走科技強軍之路,C師已摸索出一些經驗了。這方面,你們A師條件要优越得多。”
  方怡又在樓上喊起來:“英明,你把浴巾給我拿過來。”
  范英明站起來,一步三個台階上了樓,臉色越來越難看了。
  方怡這么一喊,演習的話題就無法再談了。
  劉東旭站起來說:“方副司令員,我們不打攪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方英達欠欠身子,說:“我就不送了。”
  范英明憋了一肚子火上了樓,忍不住舉起拳頭,對著浴室門砸去,半途中又硬生生地收住了。方怡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脾气,范英明早有了解,今晚這种即興發揮,可算登峰造极了。范英明無奈地搖搖頭,歎了一口气,一轉身,看見了方英達的書房門開著,便走了進去。
  兩面牆頂天立地的書架上放滿了各种圖書。書頁間露出的半截半截的卡片,表明這些書并不是什么裝飾品。兩排英文、俄文圖書新舊參半。如果不是窗兩邊牆上懸挂的那些房間主人戎馬生涯的照片,置身其中,只能把主人想像成一位學富五車的大學者。寫字台的右上方,擺著一個相框,那個微笑著的年輕女大尉,用一對杏眼中綿綿泄出的無限幸福,注解著這個家庭曾經讓人艷羡的歷史。仔細一看,在牆上懸挂的十几幅照片里,女大尉,竟是惟一的女性,這种單一似乎与房間主人色彩斑斕的生命流程极不相符,但它卻在有力地證明著方英達在情愛方面除卻巫山不是云的騎士般的執拗。這些場景,范英明早已諳熟,他進這個房間,只是想壓一壓胸中的怒火。走到書桌前,他卻被方英達書桌上的一摞書吸引住了,不由得坐下來翻看起來。這是几本裝幀精美的英文書,內容都是關于高科技与局部戰爭方面的。
  方英達上了樓,在書房門口站了一下,走了進去。
  范英明放下書,站起來恭敬地喊一聲:“爸爸,你的,你的胃病好點沒有?”
  方英達伸手示意,“坐下說。有些痛,很快就會好的。”
  范英明指著書桌道:“你要注意身体。”
  方英達神色凝重地說道:“A師的現狀讓人擔憂。你在基層,有些比我看得清,有些就不如我看得全面。一個主力甲种師,竟對付不了一個裝備有戰場微波監視系統的乙种師的一個團,出乎我意料之外。”
  范英明站起來道:“我有很大責任。不過,那天的情況,是個意外。A師是立足于演習,C師是想出風頭。”
  方英達搖搖頭說:“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這兩年,我沒少到A師,面上的文章已經做足了,微机顯示屏都在亮,到處都在嘀嗒。可是,演習時卻只能依靠地圖作業。演習中,不敢使用新裝備,名義上是說怕損坏价格昂貴的新裝備,實際上怕是根本不懂這些新東西,心理上懼怕,懼怕失去控制權!再這么下去,A師就成清末的八旗兵了。”
  范英明道:“基礎訓練上,A師沒有放松。”
  方英達說:“我清楚。你帶一團,不足一晝夜推進一百多里,二團去救‘師指’,一個半小時走了二十多公里,都可以參加馬拉松比賽。可這有什么用?單憑人多勢眾和匹夫之勇,是很難打贏高技術局部戰爭的。軍、師一級主官,能看懂這些原著的,鳳毛麟角哇。”
  范英明用欽佩的目光看著方英達,“我們一團,也沒有几個人能啃動這种原文專著。”
  方英達緊接道:“眼睛不要只盯在你的一團上。作為一個优秀的軍人,要隨時做好挑重擔的准備。要努力使自己成為复合型指揮官。”
  這時方怡穿著睡袍,梳著頭發倚在門框上插話說:“這么說,英明能逃過這一難了?”
  方英達問:“什么難?”
  方怡道:“冒進爭功呀。”
  方英達道:“如果就演習論演習,應該給范英明行政嚴重警告處分,應該給朱海鵬行政記大過處分,應該給楚天舒撤職處分。這就看陳軍長是怎么整頓了。”
  方怡央求著:“在這种節骨眼上,你就忍心看陳皓若懲治你的愛將?”
  方英達不在乎地說:“我的檔案里,處分也有七八個。英明,那天和你在河灘說話的是不是朱海鵬?”
  范英明說:“是他。如果給他個記過處分,他就會決心脫軍裝了。他這也是給你們出個難題。你們給的答案不合他的意,他就要來個道不同不相与謀。”
  方英達臉一沉,“怪不得他敢遲遲不來見我。”
  大院里響起低沉的熄燈號聲。
  方怡走到范英明身邊,伸鼻子嗅嗅,“你去洗個澡,換洗衣服在床上放著。頭發酸臭酸臭的。”
  范英明起身走出了房間。方英達欠欠身子,像是還想問范英明什么事。
  方怡甜甜地一笑,“爸爸,你是想問點朱海鵬的情況吧?問我好了,我比英明清楚。”
  方英達嗔怪道:“就你鬼!我的部下,你難道比我還了解嗎?”
  方怡拉一把轉椅想坐下,遲疑一下,走到方英達身后,給方英達捶著背道:“看你的什么部下了。朱海鵬去年死了妻子,只剩個老娘和小女儿在老家相依為命。你們的政策又不允許帶老娘隨軍。忠孝不能雙全,朱海鵬就想脫軍裝了。”
  方英達說:“我有點官僚了。說下去。”
  方怡道:“從他捅這么大的婁子看,我猜他是鐵了心要走。他不來見你,是因為他不在你的軍區。演習結束當天,他就回家盡孝去了。”
  方英達站起來認真看著方怡道:“小三,你什么時候又對朱海鵬感興趣了?好像關系……”走過去掩了房門,“可不能……”
  方怡道:“老爸,你別緊張,這決不是什么桃色事件。我對他感興趣不是一兩天了。要是你們部隊的形勢短時間沒有大的改觀,明年春天,你的愛將朱海鵬將會出任我們昌達公司的總經濟師。公司董事會已經專門研究了引進朱海鵬的專項報告。”
  方英達搖搖頭。
  方怡問道:“老爸是怀疑小三的眼力呀還是怀疑朱海鵬的能力?我認為這件事已經十拿九穩了。”
  方英達說:“朱海鵬去當一個有兩三億資產大公司的總經濟師有點屈才。這個人,一旦再有戰爭,會比你老爸有出息得多。這件事我不答應。決不能放走朱海鵬。”
  方怡自信地笑了,“爸爸,我也不說你一個中將這么夸獎一個上校合不合适。現在是和平時期,你又無法把朱海鵬冬眠起來。所以,我必胜利。你可以開出巨大數額的空頭支票,但你付不出朱海鵬現在就需要的現金。”
  方英達再搖搖頭,“小三,你到底不是男人,你也太小看老爸了。”
  方怡嬌甜地一笑,“爸爸,咱不爭了,誰贏都不出咱方家的門。你早點休息。記著,一周內你必須抽出半天時間去醫院查体。要是你失信,我就敢一個月不讓你看見龍龍。”說罷,出了書房下樓去了。
  范英明穿好外套,把髒內衣褲裝進一個袋子內拎上,准備連夜往部隊赶,一出臥室,就碰上換了睡衣、准備洗澡的方英達。
  方英達說:“早點睡吧,明早我還想和你談點事情。”拉開浴室門進去了。
  范英明只好又回到臥室,盯住床看了好一會儿,忍不住去拿了床頭柜上一個相框,對著儿子親一口。然后,范英明打開衣柜,拉出几個被褥,在地板上又搭出一個地舖。范英明正拿一個床單想法把中間隔開,方怡進來了。
  方怡關上門,背靠上去,兩手交叉抱在胸前,冷嘲道:“打堵牆不是更好嗎?看一眼都不想看了。”
  范英明把床單朝地板上一摔,瞪著眼睛說道:“夠了夠了,我看夠了你的戲。你不是要的這种效果嗎?”
  方怡咬著指頭,眼睛里浸出淚光,喃喃道:“吵了几年,就是沒個完。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們做了几千日夫妻,你數過了嗎?”
  范英明哀歎一聲,順勢坐在床沿上。
  方怡流著淚說:“我真的就那么討厭?我們總是還過過几年美好的生活,這些說忘就能忘個一千二淨嗎?我真不明白,為什么在最后的一段,我們還要相互傷害。”
  范英明揪揪頭發,開始整地舖。
  方怡沖過去,奪了被子,抓住范英明的手,仰著狂放的臉,淚眼看著范英明的臉,呢喃著:“這張床,這張床的美好你真的忘完了嗎?你真的連,連我的身子也厭惡了嗎?”猛地轉身扑到床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范英明看了一會,右手試著一伸一伸,終于伸過去,伸過去變成一把梳,梳著方怡的黑瀑布一樣的頭發。

  A師的演習檢討會完全陷入就事論事的怪圈之中。條桌會議把人与人的距离縮短到蹙眉、冷笑、不友好的眼神都能盡收對方眼底的程度,全部的矛盾都在這里白熱化了。軍長陳皓若一人端坐在條桌的一端,兩邊以黃興安、劉東旭為首,按職、銜依次就座。因副師長秋天剛去了國防大學學習,加上趙中榮的參加,兩個陣營恰恰分在兩邊。左一排依次坐著黃興安、高軍誼、趙中榮、簡凡等,右一排依次坐著劉東旭、政治部田主任、范英明、三團團長王仲民等。
  二團團長簡凡擔任主攻,一出手就針針見血,“A師蒙受奇恥大辱,我認為是因為一團的搶功冒進引起。司令部已派人查清,藍軍當晚行動路線,完全在演習計划中屬于一團的防區之內。抓住了主要矛盾,這次整頓的目的就明确了。”
  高軍誼接著助攻道:“一團前突太快,當時導演部就注意到了,并兩次進行提示。可一團并沒有改變原定計划。問題已經很清楚。”
  趙中榮當了二傳手,耷拉著腦袋說:“如果是團与團間的對抗演習,一團的行動敏捷是优點,應該嘉獎。可這是一個師在演習。”
  三團長王仲民接道:“既然是一個師演習,把責任歸為一團不合适吧?二團、三團如果協作得好,也能完成演習任務。要說檢討,應該先從演習方案檢討起。我們團作為預備隊,安排的位置离主戰場太遠了。”
  黃興安道:“不要扯遠了,要抓主要矛盾。”
  簡凡又一次強攻道:“我有一個疑問,想請范團長解釋一下。一團這次冒進,有點特別,恰恰在你們團突然冒進的時候,C師的戰場微波監視系統也調試成功了。這是不是大巧了?”
  劉東旭嚴肅地說:“簡團長,雖然這是一次檢討會,但不能沒原則。如果沒有根据,這么說就過分了。檢討的目的是為了把部隊建設得更好。批評的目的是為了團結。”
  簡凡說:“我當然有根据。二團攻到河谷時,范團長正好和朱海鵬在一起。朱海鵬出現也太巧了。我當時判斷藍軍可能有陰謀,請求一團配合行動,范團長一口拒絕了。這些反常,不能不讓人放在一起考慮。”
  范英明終于開口了:“這次演習的失利,一團應負全部責任。一團的責任應由我一人來負。至于簡團長的疑問,我無法解釋。組織上可以調查清楚的。如果整頓的目的只是找演習的失利原因,用不著二團三團一起陪綁。我的錯誤,組織上可以做降職、撤職處分。”
  趙中榮露出了不易察覺的笑容,“范團長像是有些抵触情緒。沒必要過分夸大自己的失誤嘛。你要真犯了這么大的錯,方副司令當天就撤你的職了。”
  范英明說:“那好。我也幫二團找點失誤。如果二團不是那么慌張地去救‘師指’,楚夭舒的主力恐怕也找不到‘師指’。”
  簡凡生气道:“這是什么邏輯,見死不救的,倒有資格指責舍己救人的。二團是与一團沒法比,二團損失一個營,一團抓了一個半連的俘虜嘛。”
  王仲民說:“‘師指’當時并沒危險,二團為什么擺出救人的架勢,這倒是個疑問。”
  簡凡急了,“王團長,你這是什么意思?”
  陳皓若再也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喝道:“夠了!太不成話。你們都該洗洗腦子。整頓工作暫停。等傳達過軍委擴大會議精神再搞。”一個人大步朝外面走去。
  趙中榮慌忙站起來,追上陳皓若問:“軍長,明天還去不去C師?”
  陳皓若走向黑色奧迪,“你沒听見?整頓暫停,回軍部。”
  檢討會的場面,确實出乎陳皓若的意外。如果演習取得了所謂的圓滿成功,慶功會又是一番怎樣的場面,陳皓若不難想象。部隊肯定存在著大問題,可這個問題根源在哪里,一時竟看不清楚。難道是在歌舞升平的生活里泡得太久了嗎?如果明天就來了真的戰爭,這支部隊是繼續鑄造常胜軍的輝煌,還是表現得不堪一擊?這關系部隊存亡的問題,根本無法從這樣一場演習中找到答案。是生還是死,這個問題顯得空前醒目起來。


  C師呈現出的是一番嘗到甜頭后的景象。盡管上級對演習的最后評价尚難斷定,但這并不妨礙几千人獲得揚眉吐气的感覺。自師長常少樂到普通士兵,都在用行動表達著對前几年選擇的臥薪嘗膽道路的不悔。用更文學的手法來表述,那就是他們品嘗到了成就感的回味無窮的滋味。從蔬菜大棚到養殖場,到處都能听到歡快的小調。訓練場上,號子和喊殺聲,似乎也突然間像吃了興奮劑一樣雄壯了几分。借此東風,C師准備一鼓作气,依靠自身的能力,把C3I系統也建立起來。演習結束一周,一卡車定購的電腦被運到了師部門前。
  常少樂像一位老農民看滋滋生長的庄稼一樣,叼著煙卷,蹲在台階上,看著卸貨的一群士兵。江月蓉一身戎裝,指揮戰士把微机往大樓里面抬。
  常少樂喊過來一個中尉,“你整個車,去縣城搬個几十箱飲料回來。”
  江月蓉打趣道:“鐵公雞也拔毛了。”
  常少樂笑道:“物有所值,為什么不?事實胜于雄辯,全師再不會有人說這是糟蹋錢了。”
  江月蓉道:“這個自動化指揮系統建立起來,你們師的戰斗力還能提高三成。不過,放在世界范圍內一比,只能算小康。”
  常少樂說:“海鵬說這只能算溫飽。咱這個師電子通信能力太差,雷達只有六七部,電台不過兩百部,差遠了。美軍一個陸軍師,有七十部雷達,近三千部電台。要是我有這么多東西,敢跟任何一個師叫板。”
  接朱海鵬的綠色越野吉普穿過一片蔬菜大棚,向師部駛來。江月蓉的眼睛開始追隨那個小綠點。
  常少樂偷眼看到,笑笑,換了一副面孔說:“海鵬來不了啦。方副司令大發雷霆,要‘陸院’追究他的責任。”
  江月蓉神色大變,轉過身問道:“是真的嗎?早上你不是說你們軍長在A師發了火,已經取消了整頓?”
  “當然是真的。”常少樂去幫助戰士抬箱子。
  江月蓉跟過來問:“那他不是只能轉業了?”
  常少樂忍住笑,“轉業?太便宜了。我看恐怕要讓他复員。”
  江月蓉歎口气,“這也是命。那他不是連C市也待不下去了嗎?”
  常少樂笑了,“江總,你看看那是誰?”
  江月蓉臉一紅,說道:“你還是他的朋友呢,盡咒他出事。我要告你的狀。”
  朱海鵬一臉倦意,拎著一個鴿子籠走了過來,老遠就說:“老常,你真是催命鬼,你總該讓我回‘陸院’打整一下。”
  常少樂笑著,“《國際歌》怎么唱的?趁熱打鐵才能成功。演習還是個懸案,這時不借東風開船,等風向一變,我下野你下台,只能拋錨了。我這個人,等不得。伯母的病怎么樣?”
  朱海鵬說:“演習前一天發的病,听說很嚇人,我到家已經大好了。听司机說,方副司令只是罵了A師,沒點我們的錯,這是個好兆頭。”
  江月蓉從朱海鵬手里拿過鳥籠,看著兩只白鴿子說:“丫丫呢?長漂亮了吧?”
  朱海鵬咧咧嘴,“就那樣,一個丑丫頭。”
  江月蓉問:“海鵬,你帶著鴿子干什么?搞什么新式武器?”
  不知不覺中,江月蓉竟把“海鵬”叫出口了。
  朱海鵬道:“丫丫這個丫頭,迷上了養信鴿,非要讓我帶兩只不可,說是這兩只已經成功飛過四千公里,讓我平安到達后,放一只回去報信,說比信走得快。另一只呢,叫我養著,再回家時放回去,說讓它在路上和我做個伴儿。”
  江月蓉感歎道:“多懂事的孩子。我家銀燕從來只會想她自己。”
  朱海鵬說:“銀燕才多大,鋼琴都練到六級了。將來銀燕肯定比丫丫有出息。”
  常少樂咂咂嘴,“果真是只談女儿。你們快去后山放鴿子吧。上午只有粗活。有我釘著就行了。”
  江月蓉拎著鴿籠朝后山走,朱海鵬也只好跟了過去。
  江月蓉問:“你是不是真的要下決心脫軍裝。”
  朱海鵬道:“恐怕別無選擇。”
  江月蓉問:“要是上邊肯定了你在C師的試驗,你還是非要离開C市不可嗎?”
  朱海鵬根本沒細想江月蓉的用意何在,按照自己的思路說:“有個眼力很好的朋友說我作為中國軍人,早生了五十年。這話讓我想了很多。越想我越覺得悲觀。”
  江月蓉問:“你是不是覺得舞台大小?”
  朱海鵬道:“我只能有限度地影響一個師的歷史,而影響不到全局。”
  江月蓉抿抿嘴,“野心不小。”
  “月蓉,”朱海鵬道,“你千万不要認為我信仰什么不想當元帥的上校不是好上校。是我的思想無法找到盛放的現實空間。不是這次演習,我這些年的心血,仍流不到明處。常師長再支持我,畢竟只是一個乙种師呀。現在建的這個系統,在C師這個空間,不過只能加快一些軍用文書、報表的傳遞,從實質上,仍屬小儿科。靠一個師生產自救搞高科技,動不了大手術。所以,我想我在軍隊的發展空間已經沒多大了。”
  江月蓉含情地瞟了朱海鵬一眼,“要是命運安排你指揮一個軍區的兵力呢?”
  朱海鵬笑道:“那得先等你當了總參謀長。”
  江月蓉蹲在半山坡上的一片草叢里,從鴿籠里捧出一只鴿子,舉過頭頂說:“你快點飛吧,丫丫在等你呢。”
  白鴿子站在江月蓉的掌上,咕咕叫著,脖子一神一伸,扑棱棱直飛起來,在空中畫過一條銀亮的弧線。江月蓉就勢跪在地上,痴迷地看著鴿子,神情奇异。突然,鴿子在空中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朝山坡上墜落。江月蓉惊叫一聲,不顧一切地朝鴿子墜落的方向狂奔。朱海鵬開始并沒在意,喊一聲:“山上,別跑——”接著就感到不對勁儿,江月蓉几個趔趄,最后竟連滾帶爬地扑向遠處。
  朱海鵬拎著鴿籠追到,只見江月蓉淚流滿面地一手托著鴿子一手輕輕地捋著鴿子的羽毛,朱海鵬不敢問別的,蹲下來關切地看著江月蓉。
  江月蓉吃力地一笑,抹一把眼淚說:“銀燕這個名字是她爸起的。他是一個优秀的試飛員。銀燕周歲生日那一天,他就這樣栽了下來。三年了,我不敢看見飛机。”
  朱海鵬把江月蓉扶起來,接過鴿子,說:“能有你這樣一個妻子,他該滿足了。”他抬眼望著藍天,幽幽地說:“丫丫的媽,是一輛卡車帶走的,她去城里給娘抓藥。可我總不能怕車吧?月蓉,鴿子會重新飛起,我們要相信它。鴿子鴿子,你要听懂了,就飛個樣子給月蓉看看。”
  鴿子似通人性,脖子一扭一扭,似乎在說:看我的。一振雙翅,高高飛起,帶著哨聲在空中盤旋一圈,然后折向北方。
  朱海鵬伸手拍了一下江月蓉,一語雙關地說:“我們應該比鴿子更堅強。回去吧。”
  江月蓉漲紅了臉,指指身上沾的斑斑點點的黃色泥土,羞怯地一笑:“你先去,我到師招待所換換衣服。常師長那張嘴,看見了不知會嚼出什么舌頭。”
  朱海鵬臉一熱,拎了鴿籠就走。
  江月蓉喊道:“鴿子給我,我拿到招待所找點東西喂喂它。”
  朱海鵬下山時,看見一輛白色的臥車向師部駛來。這輛車与他有什么關系,將對他的生活產生什么影響,這時誰也不清楚。他在細品的只是和江月蓉走近后,心里莫名的充實。
  方怡毫無疑問已經走入這個社會變化最快、最富朝气和活力的領域,并在這樣的領域如魚得水、游刃有余了。在与父親爭奪朱海鵬的秘密戰爭中,方怡充分運用了主動出擊等攻擊性戰法。白色奔馳500直奔常少樂而去,在距常少樂不足半米遠的地方戛然止住,一個問候隨著飄出車窗:“常叔叔,果真是你,想嚇你一跳也嚇不住。”
  常少樂故作惊訝地叫一聲:“小三呀,敢開車撞常少樂的,也只有你方小三。大經理光臨,是不是准備贊助一批電腦呀?”
  方怡道:“小三小三叫得多親熱!一百台電腦的大買賣,怎么就想不到小三了?贊助几台不是不可以,先買一百台昌達電腦,否則兔談。”
  常少樂咂咂嘴,“長著伶牙俐齒的鐵算盤,常叔叔斗不過你。你這個大忙人,來我這山溝溝里有何貴干?”
  方怡撇撇嘴,“心里想著我是夜貓子進宅吧?我來這里找一個人。”
  常少樂問:“大資本家到軍營找人談生意?”
  方怡說:“算是一筆交易吧。朱海鵬在吧?”
  常少樂眼珠子一轉,道:“朱海鵬正在C師搞項目,我得知道這筆交易對我們這個項目是利是弊。”
  方怡笑道:“怪不得爸爸夸你常麻稈長進了。我來找朱海鵬商談關于他前途和命運的大事。”抬腕看看表,“常叔叔,他在師里呀在團里?我耽誤不起時間。”
  常少樂討价還价說:“咱們換個情報,這樣更合你的脾气。怎么樣?”
  方怡眯著好看的丹鳳眼,“不就是想知道我爸怎么夸你嘛。他說你年屆半百變法,露了點大器晚成气象,不再是那個當不了師長就撂挑子的愣頭青了。我是在客廳偷听的,絕對可靠。現在該你交貨了。”
  常少樂心里暗喜,嘴上卻說:“我知道我是棗核解板,不是大材料。不是問這個。”
  方怡抬眼望見了朱海鵬,轉身上車,“常叔叔,你可欠我一筆債喲。”一踩油門,去攔截朱海鵬。
  常少樂搖頭自語道:“這种閨女頂仨儿。”
  方怡剎了車,看著朱海鵬說:“看什么看?不認識了?快上車,跟你商量個事。”
  朱海鵬遲遲疑疑不肯上車,問道:“什么事?”
  方怡說:“關于你前途和命運的大事。”
  “神神秘秘的。”朱海鵬上了車,“電腦价格大戰正酣,你跑這儿干什么?”
  方怡慢慢開著車,“沒看錯你,能一心十八用,快成精了,電腦价格大戰也沒跑出你的視野。”
  “你來得真及時。”
  “我去車站接你,路上堵車,才讓C師先接走了。又去了一趟‘陸院’,所以比你晚到半個小時。”
  “是不是又讓我當義務救火隊隊長?”
  “佩服,真佩服你沒有好奇心。一不問我怎么會知道你的行程;二呢,攪得一個集團軍上下不安宁,也不向我打听紅牆內對你的態度。”
  “你會說的。”
  方怡歎一聲:“這叫一物降一物,沒法。你這次弄險,時候赶巧了,我老爸跟起碼五個核心人物夸你有超前意識,和軍委建軍思想正好一致。”
  朱海鵬淡淡地說:“你老爸做得對。”
  方怡猛一踩剎車,扭頭道:“還有呢!你還得收獲個記過處分。”
  朱海鵬道:“也在預料之中。我身為軍區演習觀察組副組長,攪黃了一個皆大歡喜的演習。”
  方怡長吁一口气,“下午我還有個談判,不和你磨嘴了。你這些品性,怕是你媽遺傳的。”
  朱海鵬直起身子問:“你究竟想干什么?”
  方怡得意地一笑,“你終于起了好奇心。我要不要告訴你呢?”
  朱海鵬拉開車門說:“我不听了。”
  方怡伸手把朱海鵬拽住,“好好好,我斗不過你。我派人給你帶了三刀塊錢,想讓你好好盡盡孝,誰知人到你家,你剛走。你老娘一分錢也沒留。”
  朱海鵬問:“直說了吧,你想讓我干什么?”
  方怡道:“你老家的不動產,价值不足一万元,留著修故居嫌早了些。我想讓你借遭受非議的机會,脫掉軍裝,到我們公司當總經濟師。要是受不了女人領導,做出公司董事會認可成績,我當你的助手。”
  朱海鵬認真打量了方怡,“我承認這是個很有誘惑力的建議。恐怕有不菲的待遇吧?”
  方怡說:“四室一廳房子,遷移老太太戶口,小丫丫進最好的小學讀書,一輛六缸皇冠或者奧迪,年薪第一年十万,正式簽合同后二十万。”
  朱海鵬拍拍腦門,“我值這么高的价嗎?”
  方怡說:“房子不是送,車子是配的,第一年加年薪加遷移戶口等,公司付出二十万。董事會采納過你去年提出的救火方案,對你的評估是:如由朱海鵬出任總經濟師,本公司純利潤可望淨增一到兩個百分點。本公司去年利稅后純收入為八千二百万。就按一個百分點算,這是拿二十万買八十万的交易。很合算。”
  朱海鵬沉思良久道:“方總,真心實意地說,這是一個能徹底把我從俗務中解救出來的一攬子計划。不謙虛地說,本人入貴公司,公司純利肯定能淨增三個百分點以上。但坦白地說,我感到有點突然,不敢貿然答复,請你給我一個月考慮時間。”
  方怡意味深長地說:“我們是婚前好友,以后一起走的路會很長。只要你离開部隊后第一選擇是昌達公司,你可以考慮三年。”
  朱海鵬說:“謝謝貴公司信任。”
  方怡伸出手道:“握個手吧。沒記錯的話,我們有十年沒握過手了。”
  朱海鵬看著白奔馳漸漸遠去,心里后悔道:“該勸勸她不要輕易放棄范英明。”
  江月蓉穿著一件火紅的毛衣,出現在常少樂面前,發現朱海鵬不在,心里多少有點悵然。
  常少樂笑嘻嘻道:“軍裝這次沒有髒嘛。”
  江月蓉已經發現了白色奔馳,沒接常少樂的話,問道:“來了貴客,你也不去迎接?”
  常少樂說:“是方家小三,不知來找朱海鵬密談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江月蓉問:“誰是方家小三?”
  常少樂道:“方副司令當軍長時,三個女儿都跟著他。老伴文革中死了,几個女儿都有點野小子气。”
  江月蓉冷笑一聲,“早不是野小子了。如今是C市商界女強人。和總裁一起接儿子,蠻有女明星的味道嘛,樣子挺風流的”
  常少樂順嘴說道:“十五六歲就不野了。風流嘛,也倒真風流。二十四五歲時,迷得范英明、朱海鵬這种數量級的人物都五迷三道。”
  江月蓉邊開一個箱子,邊說:“朱海鵬還有這种經歷?”眼睛不時朝車里甩出眼風。
  常少樂也不知江月蓉為啥要開箱子,過來幫著忙說:“海鵬在家娶媳婦,恐怕与方小三選了范英明有關。”
  江月蓉清清楚楚看見方怡拉了朱海鵬一把,強笑了笑,說:“到底是女強人,什么事都敢干。”又把箱子封好,一捂頭說:“常師長,我有點頭疼,回去吃點藥。”
  常少樂看看白奔馳,看看地上的微机,看看江月蓉的背影,猛拍一下腦袋,嘟囔道:“真糊涂!說這些陳谷子爛芝麻干什么!”
  “師長,”一個參謀從樓里跑出來,“方副司令員電話。”
  常少樂忙跑了過去。
  參謀說:“他已經挂了。”
  “為什么挂了?”
  “方副司令發了脾气。”
  “為啥發脾气?”
  “我說朱主任不在,他就發了脾气。”
  常少樂吼一聲:“立正!你連這個事都复述不清嗎?從頭說,簡單點說。”
  參謀立正站好:“九點二十分,梁秘書打電話到值班室問朱主任在不在,我按你的指示,告訴他說朱主任不在。十點鐘,方副司令親自打電話讓找朱主任,我剛說不在,他就說讓你挖地三尺也要找到朱主任。”
  常少樂一跺腳,大步走進辦公樓。
  朱海鵬返回來看見大樓前空無一人,自己一個人上山去了。方怡的一番話,确實不能等閒視之。是走是留,該考慮了。若留在部隊,以眼下中國的物質基礎,很多計划只能是紙上談兵,自生自滅。美國一架B'2戰略隱形轟炸机,造价高達五億美元,有了這种飛行半徑達兩万公里的戰略性武器,才有美國現代高科技戰爭理論的高度。在這方面,根本無法与美國同行公平競爭。留下來,實際上等于放棄了在商場上一搏的絕高起點,昌達的總經濟師寶座,決不會空著等他三年。但走?容易嗎?朱海鵬需要認真想想。
  方英達急于找到朱海鵬,是因為秦司令員和周政委回軍區后,第一個常委會就是要听他匯報集團軍演習的情況,他想在開會前听听朱海鵬的意見。十點多,他走出辦公室,對梁平說:“你等常少樂的電話,不要打給他。演習的事還沒個結論,他竟敢這樣干!”
  軍區在家的常委已到了六個。方英達坐下后,會議就算開始了。
  一頭花白的秦司令員說道:“老方,听說你最近暈了兩回,你也太玩命了。”
  周政委接道:“老方,我和秦司令來這里時間不長,形勢逼人,咱們軍區工作上不能落后,你的身体就顯得更加重要。”
  方英達說:“暫時還見不了馬克思,不過是血糖低點,胃炎犯了,這最后一班崗,我還能頂下來,請你們兩位班長放心。”
  秦司令員道:“我和周政委在北京,就听說集團軍的演習出了點問題,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還讓A師立一個恥辱碑?”
  周政委補充說:“還有違抗演習命令的事。”
  方英達說:“事情說簡單很簡單,一個乙种師的加強團,裝備一個全軍一流的戰場微波監視系統,沒按演習計划,竟把一個甲种師當猴耍了,吃掉A師一個營,打掉了師指揮部。”
  秦司令員問:“A師這次演習,是不是帶了全部先進的裝備?這些年在A師身上,投入可不小哇。”
  魏參謀長道:“微波監視系統甲种師今年才開始陸續裝備,C師怎么會有這种東西?”
  方英達說:“朱海鵬主持設計,錢是C師用菜和豬羊雞換來的。違抗演習命令是實,但若沒這個高科技的監視系統,想違抗命令也不能。”
  秦司令員眼睛炯炯放光:“用南泥灣精神自覺搞科技強軍,思路不錯,效果也有了,這也符合初級階段的中國國情、軍情。”
  周政委接道:“大方向是符合軍委擴大會議精神的,應該充分肯定,引導得好,可以有力促進全區科技強軍、質量建軍的重點工作。但也不能不注意里面的自由主義和极端民主化傾向,違抗命令就是這种錯誤傾向的表現。對這件事要一分為二看待,主要責任人應該負責。”
  方英達憂心忡忡地道:“A師暴露出的問題,更應該引起高度重視。几十年沒打仗了,以往在訓練上也表現得生龍活虎,可硬是對付不了一個犯規的團。所以,我認為處理這件事情要相當慎重。這個演習本來有做戲給我們這些人看、討個歡喜的意圖,從本質上与C師做的事有矛盾。深一點說,是新舊觀念的沖突。若單從一場演習看,錯在C師。若從如何才能打贏一場戰爭上看,錯就在A師。”
  秦司令員道:“分析得很有道理。”
  梁平進來對方英達耳語一番,方英達站起來走出党委會議室,回到自己辦公室拿起話筒說道:“你竟敢欺上了。我不听你解釋,下午我要見到朱海鵬。你要做好挨板子的准備,同時,該干什么還干什么。”壓了電話,神情肅然地走向會議室。
  江月蓉因看見方怡拉扯了朱海鵬,看什么都覺得灰頭灰臉起來。回到招待所自己的房間里,慵懶地朝床上一躺,輾轉反側的樣子表現了情場失意時女人慣常呈現的風景。能眼睛盯住天花板思忖時,江月蓉苦笑了一下。這苦笑似乎解釋著這樣的心理活動:朱海鵬是你的誰?你犯的哪門子的酸!三年了,這么過不是很好嗎?男人嘛,誰能抵擋得了方怡這种女人。這時候,她已經忽略了朱海鵬做出的是下車的姿態,只覺得一個剛剛忘情地拍了她肩膀的男人,轉眼間就能和另一個女人打得火熱,很跌份儿。躺了一會,江月蓉意識到這樣思想都很無聊,站起來,准備以若無其事的姿態重新投入工作。這些年,她正是狂熱地工作以填補丈夫去世留下的巨大空間。走到房間的一面穿衣鏡前,上衣的火紅狠狠地刺痛了她。她想起來自己三年都沒有穿紅衣服了,仿佛這時才明白自己已從內心背叛了在丈夫靈前的誓言。她极其厭惡地把紅毛衣外套剝了下來,狠狠地摔到床上。這時,她听到了敲門聲。
  朱海鵬把江月蓉當成紅顏知己期待已經有些時候了。江月蓉今天第一次叫他“海鵬”,讓他感到開端良好。放鴿子的一幕,讓朱海鵬一步跨進江月蓉心靈的深層世界中了,再看這個女人身上保持的對男人世界的距离,就覺得如口嚼橄欖,回味無窮。忠誠、堅貞、赤誠、熱烈,這些好女人的味道,紛紛涌向舌尖,爭先恐后讓他品嘗。面對方怡大手一揮拋出的巨大的現實誘惑,朱海鵬心里多少有點亂,在山坡上走了好久,仍理不出個頭緒。他來找江月蓉,目的就是想借這個女人如水的沉靜,幫他作出取舍。但他万万沒有想到江月蓉會給他一張冷冰冰的臉和如同陌路的眼神表情。
  朱海鵬問:“你臉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江月蓉沒表示請朱海鵬坐下的意思,生硬地說:“謝謝,我很好。”
  朱海鵬沒太在意,不請自坐,仰臉看看江月蓉一身感受不到暖和的白套裝,關切地說:“昨天下過雨,很陰冷,把外套穿上吧。”
  江月蓉竟順從地套上了紅外套,一句話脫口而出:“你真是跟總理一樣的大忙人呀!生意是一樁接著一樁,真替你累得慌。”
  朱海鵬歎一聲:“真是多事之秋,你還要諷刺挖苦,亂得很。”
  江月蓉淺淺一笑,“保爾重會冬妮婭,心里自然是要亂一些的,我能理解。”
  朱海鵬恍然大悟似的說:“這些老皇歷你也翻到了。也用不著瞞你,當年我曾被動地做了几天備選駙馬,后來在常人看是一敗涂地。就按這种說法,我這個七尺男人總還知道個覆水難收吧?”
  江月蓉心情突然莫名放晴,緊追不舍,“不是還有個破鏡重圓嗎?人家不嫌吃回頭草,你還講究什么?”
  朱海鵬嚴肅起來,認真說:“這玩笑可開不得。我和范英明是對手,但更是淡如水的朋友,就是他后院紅杏出牆,我也會視而不見。朋友妻,豈可戲?方怡找我,是談一宗冰冷的交易。”
  江月蓉給朱海鵬剝了個桔子,關切地問:“話別說得那么難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海鵬道:“她給我准備一個新空間,要我脫軍裝去當她的總經濟師。鐵算盤已經打出了結果,每年付我二十万,從我身上榨八十万。關鍵是她能把我老娘變成C市人。這恰恰是我最無能的地方。我若在部隊,不足千元的工資也無法養活老娘和丫丫。可這么做了,我實在又不甘心。所以就想听听你的意見。”
  江月蓉托著下巴想了一會,說道:“商品時代了,能做一個大商巨賈也不錯。可是,你的生命最美好的部分不是已經融進了這身軍裝了嗎?你心里亂,我能理解。五年前,有朋友勸我脫軍裝,開個計算机公司,主營軟件,我也猶豫過。我看等一等再給方小三回話,如果你在部隊上升空間不再存在,那就從商。”
  朱海鵬興奮地伸出手,“謝謝你的支持,就定下這個方針吧。”
  江月蓉猶豫了一下,伸出了手放在朱海鵬張開的手里。
  常少樂推開半掩的房門,正好看見兩個人拉著手,知場面不免尷尬,干脆雙手捂眼,大咧咧走進,嘴里道:“我可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听見。”
  江月蓉臉頰緋紅,說道:“你看見了就知道這不過是握個手而已。”
  常少樂笑道:“頭不疼了吧?一握手肯定就不疼了。你們快收拾東西,車已經備好了。”
  朱海鵬問道:“怎么回事?”
  常少樂說:“方副司令一定要在今天見到你,一個小時內打了仨電話。梁秘書說秦司令和周政委昨天一到家,就提出開常委會,專題研究演習風波。我看八成風向要變。”
  江月蓉忙去衛生間把泡在盆子里的軍服拎出來,找個塑料袋裝好,手腳麻利地往箱子里裝小東小西。
  朱海鵬原地轉著,一仰頭說:“常師長,一定要按那天說的方針辦。力保你這杆大旗不倒。”看見江月蓉碰掉一包東西,彎腰一揀,看清是開了口的一包高級衛生巾,江月蓉忙奪了塞進衣服里,合上箱子。
  常少樂說:“海鵬,反正我的領導責任也跑不了。我也想通了,如果這樣的事也不讓干,我就早一點解甲歸田。那方針改一改,把你洗干淨留在部隊更好。”
  朱海鵬邊下樓梯邊說:“可惜無法洗清楚天舒。你不要為我擔心,方家三小姐已經為我留了后路。要是有調查組來,讓楚天舒把責任都推給我。”
  常少樂問:“方小三給你一條羊腸小道?”
  朱海鵬說:“總經濟師。干得好,方小三還准備禪讓。轉告楚團長,別為后路擔心。”
  江月蓉打開車門,剛要放鴿籠,只听空中傳來一陣鴿哨聲,抬頭一看,只見一只白鴿子凌空飛來,叫一聲:“海鵬,像是那只鴿子。”話音剛落,白鴿子跌落車頂摔在地上。
  朱海鵬搶先一步捧起鴿子,看見鴿子右翅膀上有傷,說:“汽槍打的。”
  江月蓉慌忙找了繩子扎住鴿子的翅膀止血,抱著白鴿子,一臉悲傷地上了車。
  常少樂拉開車門坐了上去。
  朱海鵬說:“常師長,你就別送了。”
  常少樂道:“政委不在,我也不敢不奉詔就闖宮。時間來得及,我送你們到縣城,請你們吃頓飯。海鵬,吉凶未卜,你要見机行事。”
  兩輛轎車相跟著,駛向盤山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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