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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世佳公子


  納蘭容若是清際第一詞人,据說也是賈寶玉的原型,又走進了梁羽生的小說……

  新加坡很善寫游記与小品的女作家尤令曾這樣概括《七劍下天山》:
  《七劍下天山》是以清代第一詞人納蘭容若為主角而寫成歷史武俠小說,文字凝煉故事美,因而深得讀者喜愛。
  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我們上文所說到的“梁羽生的補救”,也是落實到納蘭容若身上的。
  在某個層面上說,納蘭容若的形象比凌未風更有魅力。
  不知是否這個原因,尤令女士不提凌未風,而把納蘭容若當成主角。
  其實寫納蘭容若的篇幅遠遠少于凌未風,但這個人物的內涵深度,卻大大超過凌未風。
  梁羽生非常的喜歡納蘭容若,他的人,他的詞,還是在十七八歲的時候就已經迷上。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為什么?“也許生成气質相近吧!那時候自己是公子哥儿,不通世故,總覺得和納蘭非常的有緣分。”
  既然有這份感情在,就容易有代人感。在《萍蹤俠影錄》里,張丹楓的形象已讓人揣摩:他的原型,實在是清代的第一詞人、相園公子納蘭容若。
  但張丹楓的從不矯情飾俗,能哭能歌邁俗流,當是不能活畫出納蘭在梁羽生心目中的全貌的。于是,在《七劍下天山》中,他干脆讓納蘭容若真身上陣,演繹了一段真實的傳奇,描繪了一份憂郁的情怀。
  一寫到納蘭容若,梁羽生連筆墨都帶有深情:

  這位少年是鄂王妃納蘭明慧的堂侄,也是清代的第一位詞人,名叫納蘭容若,他的父親納蘭明珠,正當朝的宰相(官號太傅)。納蘭容若才華絕代,詞名震于全國。康熙皇帝非常寵愛他,不論到什么地方巡游都帶他隨行。但說也奇怪,納蘭容若雖然出身在貴族家庭,卻是生性不喜拘束,愛好交游,他最討厭宮中的刻板生活,卻又不能擺脫,因此郁郁不歡,在貴族的血管中流著叛逆的血液。后世研究“紅學”的人,有的說《紅樓夢》中的賈寶玉便是納蘭容若的影子,其言雖未免附會,但也不無道理。

  梁羽生真厲害,熟悉納蘭到了如此程度,連“紅學”研究的索隱派以詩人般的想象力說賈寶玉是納蘭容若,甚至是清世祖順治皇帝的材料也歷歷在据。
  納蘭容若是不是就是賈寶玉,我們現在誰也不能确定。畢竟時光悠悠,生命如寄,良辰美景,稍縱即逝,“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這是人類共同的悲哀。
  但有人說《紅樓夢》是中國古典文學的最后總結,這是非常對的。人,總是需要他者的,他有与社會規范分离的力量,卻沒有与整個人類分离的勇气。
  因此,同是在孤獨中行吟澤畔,以身殉國的中國第一個大詩人屈原,他可以在寂寞孤獨中創造出色彩繽紛的香草美人,他僅是有心報國,無路清纓,他的《离騷》是不為王者用的哀怨,并不游离于當時的社會。到了賈寶玉,傳統社會已經失去了存在的合理性,“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既是賈府的真實寫照,也是整個傳統社會結构的絕妙象征。賈寶玉是与整個社會脫節了,所以他的孤獨就只能彈奏出一曲人生如夢的哀歌。
  在《七劍下天山》中,這首哀歌已由納蘭容若彈開了。當然,他當時還是個少年,更多還是抒發他的憂郁情怀。
  比如《蝶戀花》四首之一: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長如霎!但似月輪終皎洁,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奈鐘情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帘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栖蝶。

  或者是《沁園春》: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閒時,并吹紅雨;雕欄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飄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触緒還傷!欲結綢繆,翻惊搖落,減盡苟衣昨日香。真無奈,倩聲聲鄰笛,譜出回腸。

  味道慢慢出來了,賈寶玉的悼念林黛玉,不也就是這份哀痛与深情嗎?

  都云作者痴。
  誰解其中味?

  最令人有触電之感的,是這首《采桑子·塞上詠雪花》: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后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茄,万里西風瀚海沙。

  這是以納蘭為代表的那一群貴族中對自身所處的環境有著清醒的認識的真實寫照。正如在第十三回“一劍敗三魔,寶玉明珠藏相府;清歌惊遠客,澄波碧海贊詞人”里,納蘭和冒浣蓮的爭辯中所說的:

  “看你赶邁俗流,怎的也存种族之見。滿漢兩族,流出的血可都是紅的,他們原應該是兄弟。滿州貴族,自有罪孽,可是不見得在貴族中就沒有清醒的人。”

  這群清醒的人,包括納蘭明慧和三公主,她們都曾反抗過自己的家族,自己所處的環境,甚至反抗過自己的命運,但最終,她們都失敗了。
  本能的求生斗爭終歸要失敗,倒不如在生与死之間尋找盡可能多的生活。誰能想象,貴為公主,過得卻是這樣可怕的日子——
  公主一生下來,雖有二十個宮女,八個保姆服侍,表面上榮華极致,實在卻比不上普通人家。因為宮里的規矩,公主死了,她的器用衣飾,就全歸保姆所得,因此保姆們對公主管得很嚴,動不動就搬出什么祖訓家規、皇家禮法,甚至公主結婚了,也不讓她和附馬在一起。本來一出生,公主就得和父母分离,出嫁了又不得享天倫之樂,連行動都沒有自由,好些公主就因長處深宮,抑郁而終。
  所以,三公主的一句“我真恨我生在帝王之家”并不是口頭說說而已。這几個字,不知包含了多少的辛酸血淚与痛苦扭曲。
  這樣,我們才能理解,為什么納蘭明慧在那個神秘的草原之夜,會把自己全部奉獻給楊之驄;而三公主,為了幫助張華昭達成心愿,不惜冒著奇險,偷出皇宮的朱果金符,事情敗露后,她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她們是女性,留給她們的路太窄太窄,她們也只能在愛情的王國里任性縱情一回。
  她們是不幸的,但她們也是幸運的。她們死了,但她們曾經愛過。
  納蘭更為清醒,也更為痛苦。
  “無才可去補蒼天”。作為男子,他不可能拒絕一切,康熙叫他出游,他就得出游。當康熙在自詡:“朕御駕親征,掃穴黎庭,直搗窮邊,拓土開疆,國威遠播,你熟讀經史,你說在歷代明君之中,朕是否可算一個?”他也只能委婉進言:“陛下武功之盛,比之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不逞多讓。若能佐以仁政,善待黎庶,必更青史留芳。”
  否定了虛偽的人生,又難以進入真實的人生,納蘭還能做什么呢?他只能陷入兩難境遇中。
  《紅樓夢》中,百無聊賴的賈寶玉還能把愛情視為惟一的真實存在的領域:金錢富貴他有了,并早已感到厭倦;仕途功名他沒有,卻毫無這方面的追求。他只愿意在清淨的女儿國中廝混著。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每日只和姐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于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然后,還是:“只求你們(姐妹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還有形有跡,——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
  他的愛情就生長在這种環境之中。愛情之于賈寶玉,不僅沒有任何世俗的考慮,而恰恰是逃离污濁社會和無聊人事的淨土,是他的生命的寄寓。只有在愛情中,他才感到屬于自己的人的存在。愛,仿佛是出自他的天性。第一次和林黛玉相見,就有似曾相識之感。雖然寶釵的美貌才智使他愛慕,湘云的洒脫豪爽令他動心,但卻始終沒有心靈深處的共振,“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妹寂寞林”。
  林黛玉也把愛當作生命的惟一支柱。她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的青春韶華中,完全舍棄了生活的其他方面,專注于性靈与情感的發展。她短暫的一生,似乎就是為了愛才存在的——她本是專門還淚的絳珠仙子。
  他們是那么的天設地造,以至人們都覺得是正常和合理的,連賈母都曾說他們“不是冤家不聚頭”。一听寶玉議親,賈府的下人都會說:“不是林姑娘,還有誰?”
  所以,盡管最后他們的愛情沒能結出美麗的果實,但他們都曾享受過發芽抽校開花時的甜蜜。一旦林黛玉含恨而逝,賈寶玉也跟著撒手而去。
  一切還是因為愛。
  歷史翻過几頁,《七劍下天山》的納蘭容若遠遠不如賈寶玉幸運。愛情雖又一次成為一個貴族家庭的突出問題,但他和他的姑姑一樣,大有壯士拔劍,茫然四顧,無人能与匹配的感慨。
  好不容易,才遇到了冒浣蓮。
  冒浣蓮是秦淮名妓董小宛和冒辟疆所生的女儿。董小宛和昌辟疆的愛情,在當時的秦淮河上是佳話一樁。但可惜好景不長,順治皇帝垂涎董小宛的美貌与才藝,硬把她搶進宮,得到是她的人,卻得不到她的心。最終,董小宛郁郁而終,順治皇帝也上五台山當和尚去了。
  冒浣蓮有過這樣的家變,心底總存有一絲陰影:“難道少年夫妻,恩深意重,真是易招天妒嗎?”
  那時,她身旁已有了一個桂仲明,而納蘭容若已喪妻年余,仍在哀痛不已。
  所以,她自覺比納蘭容若幸福多了。
  只不過,骨子里的東西是難以改變的,從家庭環境、生活際遇、教養才華等等,她和桂仲明都是不般配的。充其量,桂仲明只是一個有著“好俊的功夫”的山野少年。
  梁羽生也很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所以,他也不愿太委屈冒浣蓮,最終還是讓桂仲明刻苦練功,成了一代宗師。這是后話了。
  納蘭容若就是听了冒浣蓮評詞的一番話,覺得“深得我心”,遂對冒浣蓮產生了好感。可惜其時,冒浣蓮是女扮男裝,在他的相府里當園丁,為的是解救她的另一個同伴。即使面對著奇花异草,幽香陣陣甚至煮茗操琴,焚香對奕,他們亦也很難給我們“才子佳人,共讀西廂”的感覺。
  等他們又再見面時,冒浣蓮倒是恢复了女裝,但卻又是一個牧羊姑娘的打扮。梁羽生狠心如此,讓人不禁悵然。
  但納蘭還是歡喜得很,不覺握著冒浣蓮的手,連聲音都顫抖了地問長問短。
  那一晚,在草原的帳蓬里,他們談詩論詞,十分投合,帳外朔風怒號,帳中卻溫暖如春,納蘭聞得縷縷幽香,醉魂酥骨,一代詞人很是情意綿綿。
  倒顯得冒浣蓮硬心腸,在那种良辰美景中,她寫了這么一首詞:

  最傷心烽火燒邊城,家國恨難平。听征人夜泣,胡茄悲奏,應厭言兵。一劍天山來去,風雨慣曾經。愿待滄桑換了,并轡數寒星。此恨誰能解,絕塞寄离情。
  莫繼京華舊夢,請看黃沙白草。碧血尚陰凝。惊鴻掠水過,波蕩了無聲。更休問絳珠移后,淚難澆,何處托孤莖,應珍重瓊樓來去,穩泛空溟。

  詞中表達了真摯的友情,其中又大有深意,畢竟還處在兩個不同的敵對民族,還能怎么辦呢?除非是世界變了,清兵退出關了,這种友誼才能自由生長。這种因戰爭造成的友誼障礙,實在是人生的一件恨事。
  冒浣蓮自認不是神話中的絳珠仙草,离開了天河之后,要用眼淚來澆才能生長的,她并沒有那么脆弱。反而希望納蘭自己珍重,生在帝皇之家,正如在瓊樓高處,可能不胜寒風。倒愿意看到他能夠把持得定,像那太空中行駛的船只,雖然沒有什么人幫助,也能把穩了舵。
  相府里的“怡紅公子”最終沒有得到他的絳珠仙草。
  這算不算是一個真正的愛情故事?有些讀者大約還會存疑。
  不能否認古代中國有許多動人的戀愛故事,從《詩經》中對“在水一方”的伊人的苦苦追求,到《牡丹亭》中杜麗娘熾熱的愛情饑渴感,都顯示了我們民族一樣有著向往愛情自由的傳統。但于當時的現實來說,愛情只是個人的情感關系,男女問題主要是婚姻問題,愛要附麗于婚姻才能完善。寶玉和黛玉因為沒有結婚,所以才讓人引為千古憾事。盡管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真心相愛。
  納蘭容若卻什么都沒有。婚禮倒是有一個,但那是冒浣蓮和桂仲明的。洞房紅燭喜洋洋,若落在納蘭容若的眼中,也定會有“女朋友結婚了,新郎不是我”的那种現代人才有的感慨吧?
  當然,納蘭容若并不知道這一切。那一個晚上,他正在万里之外,京城相府的白玉樓中,對月怀人。因為日間听到了大軍已經從回疆撤退的消息,他深深地為冒浣蓮祝福:“化干戈而為玉帛,雖然言之尚早,但最少她在回疆是可以有一段平安日子好過,我也可以放下一塊石頭了。唉,但又不知要待到何時,方始能夠,滄桑換了,并轡數寒星?”
  那只是納蘭的痴情罷了,心底里,他何嘗不知道,他們志不同,道不合,僅憑一點情趣的相仿,那是遠遠不夠的。
  三妹妹死了,姑姑也死了,冒浣蓮遠隔關山万重;納蘭容若情何以堪?他只能狂草疾書這首《山花子》:

  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淚滴和墨汁融在一起,只恨生在帝王家,那并不是一种幸運啊,而是一种罪孽。

  曲徑深宮帝子家,劇怜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
  半世浮萍隨近水,一宵冷雨喪名花,魂是柳綿吹欲碎,繞天涯!

  這個人物在梁羽生的筆下,簡直可以得深刻靈魂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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