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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悲歌


  明代末年,宮庭權爭,滿漢沖突,矛盾緊張。一個复雜的歷史舞台,上演著一幕幕傳奇的戲劇。

  《白發魔女傳》的故事發生在明代神宗至崇禎年間。那是明朝由盛向衰的年代,是一個詭异的、動蕩不安的年代。在人事的紛扰中,在無數的路口,歷史顯得步履蹣珊。
  故事的主線是寫玉羅剎与卓一航的情路波折,但整個背景由三种沖突和爭斗烘托而成。
  漢民族与當時滿族之間的种族糾葛,這种糾葛還引起了其他民族的艱難選擇。小說的一開頭就設置了懸疑,王照希的岳父孟燦老前輩一向為人耿直,為何進宮當了太子的侍衛?原來他是想尋找滿州韃子在宮內的奸細。無奈毫無收獲,只知道應修陽一個人是滿族的內應。
  滿漢之爭將人們划成二類:一類是正義的愛國的,另一類是邪惡的、叛國的。所以,連魏忠賢在小說中也成了滿州的特務,似乎全是小說家言。
  熊經略、袁崇煥這樣的邊將自然被視為英雄。一般的民眾只需一听說此人私通滿洲,就會義憤填膺。紅花鬼母在江湖上屬于正邪參半的人物,但弄清丈夫是与一幫漢奸攪在一起后,也翻然醒悟,不愿替他報仇。
  在梁羽生看來,這是原則的問題,在民族危亡的關頭,每個人都應以國家利益為重。
  從玉羅剎到普通的百姓,都在為國家的安危擔心,并且盡著個人的綿薄之力,試圖扭轉乾坤。
  然而,在皇宮內,卻在為著權力而廝殺,這就是小說中的第二類沖突:宮庭的權力之爭。中國的皇權是家族式的統治,溫馨的親情一旦介人野心、占有欲,就會變成最殘忍的自相殘殺。
  梁羽生對于這种宮庭內哄十分厭惡。太子常洛鏟除二皇于常洵后,洋洋自得,使卓一航不寒而栗:

  太子賜他平身,叫人端一張凳子給他,就叫他坐側旁,微笑說道:“經過昨晚的紛扰,大功總算告成,外有廷臣,內有宗室,還有煌煌祖訓,不怕父皇不懲治他們。你也辛苦了,咱們且飲酒看技。”
  卓一航听了這一番話,悚然有感,心想:二皇子雖然不肖,但兄弟骨肉之間總不必如此猜疑忌克。太子把想謀叛的弟弟捉了,本是應該,但這樣幸災樂禍,卻非人君的風度,不覺想起了《左傳》里“鄭伯克段于鄢”那段文章。那里記載的鄭國兩個皇子,也像令日的太子与二皇子一樣,為了爭位,哥哥把弟弟捉了。那個弟弟共叔段比今日的二皇子常洵還要胡作非為,而鄭庄公則要比太子常洛寬厚。但《左傳》還是譏諷鄭伯克以机謀施于骨肉。卓一航暗暗心寒,又想起孟燦為太子而死,而太子听到死訊,卻一點也不哀悼,不覺把投靠的意思消去一半。

  卓一航的父親正是這類權爭的犧牲品,難怪爺爺臨終前告誡他:“你以后不必應考了,就在家中讀書務農吧。”
  官場險惡,不單單要面臨各种暗算、陰謀,無端端地掉進陷阱,還要面對自己本性的异化。中國的官僚体制造就了告密、腐敗等傳統,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官場,也是身不由己。再优良的人,在官場泡上一年半載,也會變得對丑惡麻木不仁,變得忠言逆耳,而沉迷于阿諛奉承。
  所以,中國古代的江湖之道是絕對排斥官僚的,因為他們堅信:一旦作官,就已違背人性,走向墮落。少林武當派也罷,草莽綠林強盜也罷,都是以与官府來往為恥。一方面固然表明了自身的獨立品質,表明了對于權貴的不屑,而甘愿平淡,另一方面也顯示了對于官府道德質素的怀疑和不信任。
  《白發魔女傳》中的官僚世界,是一個腐朽而淫糜的世界。即使像卓仲廉這樣的“清官”,“不必如何貪污,那錢糧上的折頭,下屬的送禮,也自不少”。當了官,不貪而貪,不坏而坏。
  小說中官場的中心在皇宮,而皇宮的斗爭中心則圍繞魏忠賢而展開。魏忠賢被作者寫成奸臣的典型,他毫無品格可言,見風使舵,里通外國,所作的一切,只不過為了一己的私欲。他原是鄭貴妃的同謀,但當太子抓住私自進京的二皇子常洵(即鄭貴妃之子),他看到大勢已去,便突然倒戈,聲稱自己与鄭貴妃一伙親近,是為了套取他們的罪證。從而騙取了太子的信任,并進一步与客氏串通一气,把持朝政,几乎凌駕于皇帝之上。
  小說中的宮庭競爭以魏忠賢為一方,以熊經略、顧憲成、楊漣等為一方,就是所謂的忠臣。當玉羅剎去救楊漣時,他宁死不從,雖然不免愚忠,气節卻可敬可佩。
  當魏忠賢死后,宮庭斗爭便退為极其次要的地位,在小說的下冊,卓一航与練霓裳的感情波折成為重點戲。
  第三類沖突是階級的沖突,是以李自成為代表的下層平民与上層統治階級的斗爭。小說中李自成只是短暫露面,卻英姿勃發,不同凡響,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玉羅剎眼觀四面,耳听八方,那少年將軍的一舉一動,全在她的眼中,心中奇道:“怎么宮庭中也有如此英雄人物!”
  李自成翻身下馬,招手請玉羅剎下來,同坐在地上,正色說道:“滿州圖謀我們中國甚急,邊關形勢极緊,這你是知道的了?”玉羅剎道:“邊防之事与這批珠寶有何關系?”李自成道:“你听我說。先前我還不知道這番人身份,所以也想劫他的珠寶充當軍餉。現在查得他是南疆羅布族大酋長唐瑪的儿子,唐瑪是南疆各族盟主,若然他的儿子被殺,珠寶被奪,他一定把這筆賬算在明朝皇帝頭上。說不定就要起兵報仇,那時東北西北都有邊患,由校這小子,可擋不住!”玉羅剎默然不語,一時還想不過來。李自成義道:“我們雖然也与明朝皇帝作對,可是若然异強入侵,那么我們就宁愿与官軍聯合,共抗异族的,你說對么?”玉羅剎點了點頭。李自成道:“所以不能再替明朝皇帝再開邊釁。可惜的是由校這小子糊涂透頂,勇于對內,怯于對外。抽調大軍來打我們,卻不整頓邊關,連熊廷粥這樣得力大將都罷免了。”玉羅剎不覺心折,覺得李自成气度之廣,見識之高,殊非常人所及。笑道:“可惜你替皇帝小子打算,他卻要派兵打你。”李自成道:“那是他的事。”玉羅剎又笑道:“看樣子,只是滿州,明朝就擋不住。你還是赶在滿州兵入關前之前,赶快打到北京吧。由你來做皇帝,就不怕滿州兵入侵了。”李自成哈哈笑道:“皇帝人人可做,若然由我來做,可以保住神州,那么就做做也無所謂。”

  在那樣一個混亂复雜的局面中,農民領袖李自成卻有這樣的見識与心胸,儼然一位高瞻遠矚的政治家。看來,在梁羽生的心目中,民族主義始終是主導的、決定性的。當面對异族的侵略時,任何矛盾都必須隱忍,而服從民族斗爭的需要。
  民族之間的、宮庭之間的、階級之間的相互較量,將人世的血腥与宿命顯露無遺。每個人都淹沒在欲望之中。而無論怎樣,成也罷,敗也罷,結局都不過如此。
  情愛的生長恰恰就在這樣的人世間。愛与仇,繁衍与毀滅,純洁与肮髒,超越与墮落,形成了緊張的對比。
  小說的歷史构架完全取自正史的材料,沒有半點虛构。許多人物也真名真姓,其基本的生平事跡也与正史相符。主要的有這么几個人:
  魏忠賢,生于1568年,死于1627年,万歷時入宮的宦官。1620年,嘉宗即位時任司禮監秉筆太監,后又兼掌東厂,勾結熹宗的乳母客氏,專斷國政。1625年興大獄,殺東林党人楊漣等人。自稱九千歲,下有五虎、五彪、十狗等爪牙,從內閣六部至四方督撫,都有和党。宗幀即位后,逮捕了魏忠賢,魏畏罪自殺。
  熊廷粥,生于1569年,卒于1619年。万歷四年任遼東經略。當時滿清崛起,他召集流亡,整肅軍令,訓練部隊,加強防務。在職年余,滿清不敢進犯。熹宗即位,魏忠賢專權,他受排擠去職。1621年遼陽、沈陽失守,又被任為經略,而實權落入廣宁巡撫王化貞手中。王化貞輕敵,不受調度,結果大敗潰退。熊廷粥以此被斬首冤殺。
  楊漣,生于1572年,卒于1625年,万歷進士,官至左副都御史。天啟四年,上疏彈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次年為魏誣陷,死于獄中。
  崔呈秀,生年不詳,死于1627年,万歷進士,曾想依附東林党人,遭拒絕。1624年因為貪污被革職,卻巴結上魏忠賢,成為魏的養子,一起密謀陷害東林党人,做了兵部尚書兼左都御史。魏忠賢事敗后,他也自縊而死。
  另外還有左光斗、袁崇煥、阮大鋮、高攀龍、孫承忠、洪承疇、李自成、李岩、紅娘子、張獻忠等,都是《明史》中有記載的人物。而且,小說中敘述的事,与《明史》的記載基本吻合。
  當然,梁羽生也添加了一些戲劇性的因素,最多的是魏忠賢。寫他与客氏在入宮前即已私通,并有一個私生女客娉婷。這些恐怕都是野史之類,正史中并無此事。但這樣的加工,使魏忠賢這個形象變得更真實,在奸詐卑鄙之外,我們還能看到他作為父親的一面,作為一個人所應具有的最基本的人情一面。而客娉婷作為客、魏的私生女,卻厭惡父母的丑行,決然离開他們,走向江湖,走向正義的事業,使得小說的情節更加曲折、刺激。玉羅剎闖進皇宮救楊漣,以及他与李自成、李岩夫婦的相遇場面,都是作家想象的產物,卻將一些熟悉的歷史人物變成了可以感触的真人。
  小說還寫到了當時的一些重大歷史事件,例如晚明三大奇案中的“梃擊案”与“紅丸案”。經過一些小說手法的處理,兩件奇案的脈絡清晰而引人入胜。
  梃擊案發生在1615年,一個叫張差的人手執木棍,闖進太子(光宗)住的慈慶宮,打傷守門太監。被捕后供稱得到鄭貴妃手下太監龐保、劉成的引進。當時的人都怀疑鄭貴妃想謀奪太子。神宗与太子沒有深究此事,將張差、龐保、劉成三人殺掉了事。
  紅丸案發生于1620年,光宗即位后生重病,司禮監秉筆兼掌御藥房太監崔文升下瀉藥,病情反而加重。鴻臚李可灼進紅丸,自稱仙方,光宗服后即去世。有人怀疑神宗的鄭貴妃指使下毒,引起許多爭議,結果崔文升發遣南京,李可灼遣戍。魏忠賢得勢后翻案,免李可灼遣戍,崔文升晉升為總督漕運。
  梁羽生對于這兩大奇案有自己的看法,他讓一些虛构人物參与其中,煞是好玩。紅丸案中的紅丸与少林寺的秘制藥品有關。無賴胡邁孟飛只騙得兩顆,一顆吞進肚內,另一顆獻給李可灼,皇帝吃后果然龍体大健。于是,胡、孟又仿制一顆進獻,沒想到仿制品要了皇帝的性命。這當然是虛构的,卻對小說的情節發展起到了推動作用。
  身怀絕技的武俠人物來往于邊塞。宮庭、中原大地,他們向往的是一個和平的環境,一個安定的世界,他們憎惡戰爭、陰謀。然而,他們卻不能真正進入真實的歷史,因為真實的歷史是:滿州人人了關,奸臣當了道。這是武俠小說本身的悲劇。假如真的有玉羅剎、岳鳴珂、卓一航等這樣武藝超群、胸怀正气的大俠,他們為什么不干脆把昏君、奸臣統統殺死?為什么不把滿州的侵略者拒之于門外?
  梁羽生在作品中為玉羅剎沒有謀殺魏忠賢找到了借口,卻終究不能說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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