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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飯庄書肆評議國事


  
  順治微行到了琉璃厂,巧遇一群江南名士,雙方暢談闊議,聊得甚是投机,于是便尋了一家酒肆酣飲了起來。結賬的時候,順治才發現,誰都沒帶錢……

  赤牆碧瓦的報國寺坐落在宣武門下斜街,因為廟里生長著兩棵枝繁葉茂遙相對應的古老雙松,故又稱“古雙松寺”,据說始建于遼金時期呢。
  山門洞開著,一片參天古松掩映著院子里大大小小數十間殿堂僧舍。這里并不清靜,悠悠的鐘聲和不絕的木魚聲伴著熙熙攘攘的香客們的嘈雜聲以及商販的叫賣聲,合成了一曲不太和諧的交響曲。
  報國寺果然熱鬧。正中是一座斗拱飛檐覆著綠色琉璃瓦的大雄寶殿,陣陣的木魚聲正是從那里傳出來的。殿門前站著几名灰袍廟祝,他們主要并不是負責接待絡繹不絕的香客,而是負責管理著廟門前那一塊人來人住笑語喧嘩的市場,因為這可是寺里的一大宗收人呀。
  因為位于前門大街上的鬧市區,不知什么時候報國寺門前的這塊空地變成了市場。算命看相的、耍猴斗雞的、賣狗皮膏藥的、賣冰糖葫蘆的、賣雜七雜八小玩意儿的小商販們操著南腔北調在地上擺著攤子,賣麻、辣、酸、甜各色風味小吃的店舖也比比皆是。到了年節,還有耍龍的和唱大戲的到這儿來賣藝,廟祝們對熱鬧的集市很是開心,每天清掃場地,免費送茶送水,跟坐商和行商收些管理費,廟里的日子就好過多嘍。
  報國寺名聲在外,門前市場的繁華熱鬧几乎可以与開封的大相國寺、南京的夫子廟相媲美了,人們逛完了天橋,便順著前門大街一直往西,到了宣武門也就是到了報國寺了。
  不用說,那几個衣著鮮光、油頭粉面的肯定是京城富家子弟,他們的身后跟著一群躬腰屈膝的奴才,有的提著鳥籠子,有的提著食盒子,正指手划腳地朝人堆里走。
  這一邊,有十來個八旗兵,雖沒佩著刀劍,可他們的腰里卻鼓蓬蓬的,顯然家伙藏在里面。為首的那位看似個小頭目,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棉袍,雖然是舊的卻很干淨,頭戴貂帽,腳蹬黑筒皮馬靴,手里把玩著一柄折扇。嘿,這妝扮有些不文不武,不倫不類的,不過這人卻很開心,左手拿著一只剛出鍋的糖葫蘆,張口就要咬。
  “皇……黃爺,您悠著點儿,小心燙著。”奇怪,一個年輕輕的馬弁開口竟是娘娘腔。幸好這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的地方并沒人注意他們。
  “去!朕……我知道了,再多嘴割了你的舌頭。”福臨對吳良輔一瞪眼,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又甜又酸又脆又香,真好吃!
  在鬧市的一隅倒有個僻靜之處,這里是書肆,既有擺地攤賣書的,也有擺在長條桌上賣古玩、字畫的,還有賣眼鏡、煙筒、茶葉以及一些日用雜物的,可謂鬧中取靜,別有一番景致。自然,經常光顧這里的大多是讀書人了。再往后几十年,這儿就是別具特色的一條文化街——琉璃厂了。
  几位讀書人手持摺扇慢步走過來。當中一人一襲雪青色長袍,外罩狐皮馬甲,舉止很是瀟洒,更有一張面若冠玉的臉龐。他便是昆山才子徐元文。他左邊的穿深蘭色長袍身材稍高一些的是湖廣才子熊賜履,他右邊的穿暗紅長袍胖墩墩的是齊魯才子王漁洋。他三人同住在宣武門南邊的會館里,由于志趣相投又都才華橫溢,惺惺相借,不几日便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了。今天,他三人是慕名而來報國寺外的書肆逛逛。
  這里的書肆在明代就出現了。据記:“京師市各時間:朝前市者,大明門之左右,日日市,古居賈者也;……城隍廟市,月朔、望、念五日,車粥孝坊,西逮廟墀廡,列肆三里。圖籍之日古今,彝鼎之曰商周,匝鏡之曰秦漢,書畫之曰唐宋,珠寶、珠玉、珍錯、綾絹之日滇、粵、閩、楚、吳、越者集。……”潘榮陛《帝京歲時記胜》:“門外(指琉璃厂門外)隙地,博戲聚焉,每于新正元旦至十六日,百貨云集。燈屏琉璃,万盞棚懸,玉軸牙簽,千門聯絡,圖書充棟,寶玩填街。更有秦樓楚館遍笙歌,寶馬香車游士女。……”
  “果然不俗!想不到在這熙熙攘攘的街市里,還有這一方淨士,你們聞聞,這幅字畫很香哩!”徐元文說著就朝一間書舖走,這里面賣的大多是字畫、碑帖和金石文玩等,既有商周的銅鼎,也有唐宋的名瓷,仔細鑒賞定能買到稱心如意的寶玩。
  “走走,咱們今儿個是來添置文房四寶的,前面有一間舖子叫文萃苑,咱們不妨前去看看。”王漁洋拉著徐元文就往前走,徐元文有些戀戀不舍,嘴里還念叨著:“這些字畫中肯定有不少名家的真跡,待會儿我還要來細細觀賞。”
  “且慢,元文你看看,這是否是趙子昂的真跡?”熊賜履從后面拉住了徐元文的衣袖,指著挂著的一幅八駿圖,那馬畫得昂首嘶風,很是精神。
  “你們倆這前拉后扯,我這袍子可受不了啦!”徐元文笑著撥開了王漁洋的手,又用折扇輕輕敲著熊賜履的肩膀,悄聲說道:“這些馬畫得倒也神俊,可再仔細一瞧卻有欠缺之處,恐怕是幅贗品。”
  店主見這几個讀書人小聲嘀咕,便笑臉相迎:“几位相公气度不凡,想必是行家,本店雖不大,但好東西卻不少,真心想買您得仔細看看,來,來,里邊請!”
  “多謝了,我們几位不過隨便看看,不耽誤您做生意了!”徐元文雙手抱拳向店家致歉,不經意間卻發現了一只被擦拭得亮閃閃的宣德爐,金燦燦的,小巧別致,上面還雕刻著精美的花紋。徐元文眼睛一亮:“老板,這只宣德爐什么价?若价格合适我便買下。”
  “這個……”白白胖胖的店老板嘿嘿笑了兩聲:“相公果然是慧眼,一眼就相中了這只鼎爐。只不過您來遲了一步,眼下這爐子已經有了買主,您就是給個天价咱也不賣。做買賣得講個信譽,先來后到,對不起,得罪您了。”
  “看不出,你倒還真是個本分的商人。若我這位朋友愿意出高出你老買主几倍的价錢你也不干?嘿嘿,人人都說無商不奸,這話到這儿行不通了。”熊賜履在一旁打著哈哈。
  “几位看樣子是江南文士,又通情達理,飽學詩書,你們就別為難我了。實不相瞞,”店主壓低了聲音:“這宣德爐是為一位女客准備的,她前后來了好几回了,一來二去的,敝人就看出這女子精于鑒賞,對古玩字畫很內行。比方說,小店門前挂著的那幅八駿圖,人家愣是沒正眼看過,她早就看出那是件贗品!”
  熊賜履听得睜大了眼睛:“乖乖隆的咚,今日若是這位女客在此,小生我不是要出洋相了嗎?如此說來她倒是位奇女子了,敢問她姓甚名誰?相貌如何?”
  “怎么,你不服气便罷了,還好意思問人家女子的相貌?當心我寫信告訴嫂夫人——”王漁洋朝熊賜履睞著眼睛,調侃道。
  “你們倆呀,有事回會館去說行不行?既如此,君子不奪人之所愛,我等告辭了!”徐元文朝熊、王二人一努嘴,三人并肩出了小店。
  “哎,元文兄,我就琢磨不透,能与你一樣有那么高鑒賞水平的女子會是誰呢?兄弟你是個風華正茂的俊書生,那位女子也必定是位風華絕代的俏佳人。”熊賜履邊走邊說邊沉思。
  “嘖嘖,就你這樣子,就听人家店主的一句話就分了心,那明年的春闈你還考不考了?”
  “這与春闈又有何干?”熊賜履滿不在乎:“我既已決定要出仕,自會全力以赴的。只是,如今与徐兄、王兄一同赴京赶考,只怕愚兄要落在你二人之后呀。不過,只要不是名落孫山,便也沒什么可憂慮的。”
  “熊兄過謙了。我輩讀書人只是順應天意,丁酉順天,江南兩案,朝廷執法如山,求賢之意頗誠,我輩有緣一起為朝廷效力,還分什么先后呢?唉,時不我待,有時我真為白白浪費的几年光蔭而惋惜呀。”
  “這下不就好了嗎?皇上明年要為天下統一特開恩科,咱們也算是時來運轉了,從此便一心一意做了太平盛世的賢臣,造福蒼生,也不枉此一生了。”王漁洋也大發感慨,聲音不覺提高了些。
  “噓——咱們此番雄心勃勃地把打算贍宮折桂,可不能如此招搖呀。旁人若听了,倒覺得咱們一介書生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徐元文左右看看,小聲提醒著他倆。
  “徐兄你也太多心了。你看這書肆里,熙來攘往的不都是些讀書人嗎?他們想必也与咱一樣在為科舉做些准備,咱們是不約而同吧。”
  三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家飯庄門前,白牆碧瓦朱漆大門,門媚上三個燙金大字格外醒目:“隆盛軒”。
  徐元文三人相視一笑,抬腳便進了隆盛軒。說起來,位于宣武門外北截胡同的這家飯庄在京師士大夫中很有名气哩。按照清初滿漢分居北京內外城的規定,宣武城南主要是流寓京官和士人們聚居的地方,故而四周有大批的官宅和會館,而隆盛軒恰恰位于宣武城南,漸漸的便成了專做京師士大夫生意的飯庄了。雖說是飯庄,但隆盛軒又頗具文雅之風,這里軒窗雅洁,壁懸楹聯,另辟有茶室,鬧中有靜,茶點酒菜很适合南方士人的口味,故而,隆盛軒實際上成了京師遠近聞名的士大夫的“公共食堂和茶館”了。在道光年間,隆盛軒更名為“廣和居”,名气更大了,當然這是后話。
  “三位相公里面請——!”小跑堂的肩上搭著一條白手巾,顯得干淨利落,熱情地將三人讓到了一處臨窗的桌子前,又忙著徹茶倒水。紫砂的茶壺茶具,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鄉土气息,徐元文三人默默地品著茶,一時無語。
  “這位爺,請問您吃些什么?”小跑堂的又招呼旁邊一桌的客人了。這位看來是旗人的小頭目,穿著裝束并不起眼,但面若冠玉,一雙眼睛格外有神采,濃黑的眉毛和濃黑的胡須使他增添了不少男子漢的威嚴。這位气度不凡的青年就是剛剛在大街上吃糖葫蘆的少年天子福臨。今儿一早給皇太后請了安之后,福臨便帶著吳良輔和御前侍衛耿昭忠、費揚古等人悄悄溜出了西華門。前門天橋那一帶熱鬧是熱鬧,可太嘈雜,再說那里晚上去更妙,于是福臨便來到了報國寺的書肆逛逛,果然大開眼界。
  福臨剛剛正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隆盛軒里的陳設,所以并沒有回答店小二的問話。
  “這位爺,小的听您說一口地道的京片子,不知這肴撰皆南味的隆盛軒里的菜肴合不合您的口胃。這么著,您若要吃那天福樓的吊爐鴨子、寶華春的熏雞熏肚片,還有那一品香餑餑舖的奶油花糕,您只管吩付一聲,小的立馬出去給您買。”
  “我這還沒開口呢,你倒說了一大籮。如果要吃那天福樓的烤鴨,我干嗎往這儿跑?”
  “這……爺說的有理。”小跑堂的嘻嘻一笑,露出一對虎牙。“爺稍等片刻,小的立馬把本店上好的酒菜給您端來!”
  “且慢,小二,您怎知我愛吃什么?”福臨對這個口齒伶俐的店小二產生了好感,偏偏要為難他。
  “嘿嘿!小的但听爺吩咐。”
  “你說說看,那里挂的一幅楹連說的是什么意思?”
  福臨用手一指,店小二隨口念了起來:“‘十斗酒依金谷罰,一盤春煮玉延肥。’爺,這是取元人薩雁門集中語稱頌本店的名撰糖蒸山藥的。要不先給您來一盤嘗嘗?”
  “唔,看不出你還略通文墨。”
  “哪里,耳濡目染吧,讓爺見笑了。”
  這邊,徐元文他們三人也早已打開了話匣子。
  “哎,今儿個我做東,你們倆點菜吧。”徐元文家境殷實,比熊、王二人條件好得多。熊賜履出身于書香門第,家中雖不貧寒卻也非富族。當年張獻忠殺進湖廣,熊賜履全家十數人被亂軍所殺,只他和母親僥幸活命,從此家道中衰,母子相依為命。出生于昆山世家大族的徐元文自然知道熊賜履清貧而又清高的生活窘境,每次小聚差不多都是他做東。熊賜履深知徐元文的好意,一來二去的便也習意為常了。
  “咱們來一盤‘江豆腐’?有道是‘江家豆腐伊家面,一人离筵便不鮮。’”
  “賜履兄,你已經夠瘦的,光吃豆腐怎么成?反正是元文兄做東,咱們也來些解饞的。對,再來一盤‘潘魚’和一盤‘胡鴨’。”
  “說來令人感慨万分,這隆盛軒的許多名菜都是以來此進餐的京官士人的名字命名的。有朝一日,不知會不會出現以你我兄弟們的名字為名的菜肴?”
  “哈哈,元文兄,你的野心可不小哇!你最喜歡吃什么?讓我想想——”王漁洋大聲嚷嚷起來:“對了,你最愛吃螃蟹是吧?放心,有朝一日你入閣拜相,這隆盛軒里保准又多了一道美味‘徐螃蟹’!哈哈!”
  “瞎扯,難不成有人愛吃甲魚,便有菜名叫‘×烏龜’?”徐元文被王漁洋的話也逗樂了,三人開怀大笑。
  “三位公子好開心哪!听口音你們是南方人士,專門進京赶考來的?”福臨撇下了一桌的菜肴,笑咪咪地走到了這邊,正巧還有一個空位,他便問道:“我不請自到,可以坐下說話嗎?”
  “請!”徐元文上上下下打量著這位滿族軍官。看樣子他不過二十來歲,但他的語气和神態自有一股子威嚴和風度,似乎与他的年紀不太相符。不管怎么說,來人很文雅,落落大方,不油滑也不驕矜,比平日里常見的那些個前呼后擁的滿洲貴胄要謙恭有度。徐元文和熊賜履以及王漁洋忙客气地點著頭,欠身相迎。
  “啊,先容我自報家門。我姓黃,山西人士,此番來京幫家父做一宗小買賣。有幸与三位文士相會,真是有緣哪。本人粗通文墨,才疏學淺,但對于飽學之士心中敬佩之至,所以請恕冒昧。”福臨煞有其事地胡說一通,京片子里夾雜著一些山西方言味,說得不倫不類的,一旁的吳良輔他們听了只管捂著嘴巴樂。
  “這樣吧,咱們邊吃邊談,將那桌子上的菜都端過來吧?不然涼了就不好吃了。”
  徐元文二人未置可否,福臨已經招了手,不一會店小二便上了一桌子的菜肴。
  “有上好的竹葉青嗎?俺喝家鄉的酒下去才順當。噢,不知三位文士可喝得習慣?你們江南人大多喝味儿淡的米酒、黃酒,也是,若頭腦喝得暈暈乎乎的還怎么做文章呢?小二,再抱几壇米酒來!”
  見來客口口聲聲地稱自己為文士,徐元文朝熊賜履看了一眼,欠身說道:“這位黃……”唉,他只說姓黃,該怎么稱呼呢?看年紀又比自己小一些,徐元文猶豫了一下:“黃大人,在下只是一介儒生,我三人相約是進京赶考的,至于能不能金榜題名成為文士,還不一定呢。”
  “是這樣,那太好啦!”福臨眼睛發亮:“我們一見如故,豈不是极有緣分?你們就喊我黃弟好了。”
  “什么?皇帝?”熊賜履手中的筷子一抖,有些吃惊。
  “我本姓黃,論年紀又比你們小一些,稱我為小弟不是很合适嗎?各位大哥,咱們先干兩杯!”福臨心中好笑,覺得跟這些書呆子稱兄道弟的很好玩。
  “在下湖廣熊賜履先干為敬!”
  “好,爽快!”
  “在下昆山徐元文不胜酒力,以茶代酒吧。”
  “在下是齊魯王漁洋……”
  福臨對熊和王點著頭,頻頻舉杯,眼睛卻緊盯著徐元文,突然問道:“顧亭林是你什么人?”
  徐元文一怔,臉上有些不悅,心里說,我舅父之名如雷貫耳,也是你可以直呼其名的嗎?
  “黃弟,徐公子正是顧生先的親外甥!”熊賜履喜歡喝酒卻不胜酒力,此時已經有几分醉意,話也多了。
  “既是這樣,你舅父亭林先生答應你出仕嗎?”福臨認真地問道,一雙晶亮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徐元文。
  徐元文不能不回答,他無法避開對方那几乎可以洞穿一切的目光。
  “人各有志。這些年來大清國如旭日東升,若我漢人再一心向著南明就太過愚腐了。我輩自幼學習四書五經,可謂滿腹經綸,而大清國不日即可收复云貴,蕩平海寇,一統天下。若談到療瘡痍,安天下,非孔孟程朱圣道不可。所以——”
  “好,簡直太好啦!”不等徐元文把話說完,福臨竟興奮地抓住了他的手搖了起來。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今后治國平天下的事正要依靠你們漢人呢。”
  “怎么,黃弟你不是漢人?是了,你穿的是八旗戎裝,真是怪了。”熊賜履大惊小怪地嚷嚷起來了。
  “這個……”福臨一時也沒輒了,是呀,今天為什么要穿這身滿族人的衣袍呢?唉!
  “回各位爺的話,我們黃爺跟旗人沾點儿親,所以也入了旗籍了。”
  吳良輔好意地為福臨解圍,誰知他說的柔柔的娘娘腔更讓徐元文他們心中疑惑。
  “喲,我說這位大師,敢情您沒走錯地儿吧?喏,順著門前的大街往東走再拐個彎,那才是您該去的地方。”店小二一聲響亮的吆喝,吸引了福臨等人的目光。
  “阿彌陀佛!貧僧剛從報國寺出來,路經隆盛軒,還不興進來喝杯茶?”老和尚白胖胖,笑模笑樣的,慈眉善目,令人倍增好感。
  “嘻!隆盛軒今儿個賓客如云,連大師也進來捧場了。得,您里面請!”店小二很會做生意,嘴里吆喝著,忙不迭收拾整齊了一張空桌子。
  “師父,您請坐這儿吧!”耿昭忠面帶惊喜之色,上前施禮:“請問大師法號,寶剎何處?”
  老和尚沒有回答,環顧左右,喃喃自語著:“論數,貧僧今日當遇貴人,果不其然,這店里一片富貴之气,善哉善哉!”他的聲音不大,但卻很清晰,當他的目光与福臨相遇的一剎那間,福臨仿佛是被魔法定住了似的,呆呆地看著和尚,靈魂似已出了殼。
  “哎,元文兄,這位師父我認出來了,是海會寺的主持憨璞大師,前几日我專門去了海會寺一趟,為母親大人的病占卜凶吉,當時就是憨師父給我算的卦。”
  “海會寺的住持?”福臨心里一動,心里說,這必定是緣分了,我還沒來得及去拜會他,他卻找上門來了。怪事,禮佛吃齋能這么靈驗,這么讓人頃心嗎?海會寺的香火日盛一日,求醫問藥、占卜凶吉的人几乎踏破了山門,佛教真的有這么大的法力?
  “這位年輕人,貧僧見你眉宇間气概不凡,是一個大有作為的人,不過你眉宇間另有一股陰晦之气,如果你不能超過自我的話,事情就很難說了。”
  福臨又是一呆,有些迷惑地看著老和尚。
  老和尚直盯著福臨解釋說:“老袖觀居士气概,有我佛普度眾生之志,但我佛如此宏愿,亦非一蹴而就,須得靠居心一心一意弘揚佛法,曉諭眾生,方可使世界脫离苦海,同登樂土。方今塵世妖孽猖獗,正气不張,在此污泥濁水之中,居士年紀輕輕能成就此番大業,實屬大不易,此乃吉人天相呀。但天下之事,紛雜浩繁,豈能有一人做完?故老袖奉勸居士一句,紅塵俗世,皆身外之物,居士千万不要看得太重,否則就躲不過輪回之苦了。”
  福臨點著頭,似有所悟。半眯才問了一句:“大師之言,弟子茅塞頓開。弟子尚有一事相問,不知這天下承平之日何時到來?”
  老和尚哈哈一笑,聲若洪鐘,聚在隆盛軒里吃酒飲茶的學士們紛紛圍攏了過來,個個面露惊喜之色。能在這里巧遇海會寺的高僧,百聞不如一見,憨和尚果然智慧圓通,道行高深。這些學子儒生,盡管滿腹經倫,但每當面對不可預知的、又無法左右的命運時,很難作出正确的選擇,有時也難免求助于神靈,指點迷津。此刻他們都以虔誠而恭敬的神態看著老和尚,因為這位滿洲小軍官的問題也正是他們這些讀書人最關心的事情。
  “阿彌陀佛!人心思定已不可逆轉,西南与東南邊睡不日即可收复,天下一統指日可待。也許東南海上的不平還要持續一段時日,但也無防大局。老袖看各位都是飽學之人,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的,善哉善哉!學而优則仕,治國平天下之事正需要你們讀書人相助,奮發努力吧,老衲愿你們心想事成,美夢成真!”
  “謝師父吉言!”“謝大師指教!”
  和尚一席話喜煞了這些莘莘學子們,他們之中像徐元文這樣出身世家大族、富甲一方的人畢竟為數不多,更多的是与熊賜履境況相同的貧寒之士,貧士出仕,唯有科舉呀。
  “這下子我就心安理得了!”一位看上去已不太年輕的老儒生大發感慨:“天下一統乃大勢所趨,人心思定,足見大清已是天命所歸。丁酉順天、江南兩案,朝廷執法如山,求賢之意頗誠。我輩讀書人,自當順應天意呀。”
  “正是!”熊賜履快人快語,一掃往常性情過于嚴毅的道學勁儿:“我原也擔心科場承明末之濫筋,弊端百出。今年順天科場一案,李振鄴、張我朴授首,人心大快;江南科場弊端已發,朝廷也定能查個水落石出,嚴懲不貸。皇上英明有為,乃我輩儒生的洪福呀。但愿天下科舉銓選一掃積弊,杜絕弊端,我輩出頭之日必將指日可待!”
  “哈哈哈哈!”福臨的眼睛里倏然閃出兩道喜悅的光亮,歡快之情溢于言表,隨即爆發了一陣爽朗的大笑:“識時務者為俊杰,你們這些有治國平天下抱負的儒生必將成為大清的俊杰、棟梁、有用之材!哈哈哈!”
  說起科場舞弊之事,眾人的話就多了,同為讀書人,學而优則仕,誰對此不關心呢?
  “皇上明睿,遠見万里。科場之弊誠然可惡,理應嚴明法紀,時加匡正。但凡吸弓隊才,自古以來,從無以斧鉞刑杖隨其后的道理。”一位中年儒生言談之中似有些不平,他相貌清瘦,眉宇間帶著淡淡的憂郁,鼻梁的左側有一顆黑痣,很是顯眼。
  “承恩兄,事情既已發生,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但愿從此以后科舉選官能夠公開公平,杜絕任何的徇私舞弊。”徐元文与鼻翼旁長著黑痣的神情憂郁的中年男士算是同鄉了。這人是江蘇常熟人,名孫承恩,其弟孫腸是江南科場舞弊案的受牽連者,被遣戍邊外,并且連累了全家人。
  “銓選之政縱然堪稱清平,但能免賄賂,不能免人情,科舉亦然。考官賄買關節,大于法紀,自要繩之以法,但何必牽連甚廣?同為科場舞弊,顯然朝廷對江南一案的懲處要比對順天一案的懲處嚴厲了許多倍,這又是為何呢?如今屢興大獄,治罪甚于大逆,無辜受牽連者求天不應,入地無門,是不是有些過分了?”孫承恩的眼圈紅了,聲音有些哽咽。
  福臨正在興頭上,剛剛听了几位儒生對朝廷對他本人的贊美之辭,心中不免洋洋自得。可這個“有痣”青年卻當眾大訴其苦,莫非他有苦衷?
  福臨揚揚濃眉,想說什么,又竭力忍住了。也好,難得听到這些逆耳之言,索性沉住气吧。若這個有痣儒生說的太离譜了,待會儿再抓他不遲!
  “唉,承恩兄你弟弟孫腸兄是受牽連的一個,這無辜受冤的還多著呢。那桐城才子方章鉞的父親還在朝中做官,就因為与主考大人同姓,朝廷就認定他們必定是同宗,這就犯了大罪!而且還使其它几名考取的舉人也遭了牽連,他們的父母兄弟全部被流放到了宁古塔!這事想起來真讓人后怕呀!若是我輩有人參加了丁西科舉,那今天還能坐在這里吃酒閒談嗎?所以承恩兄,你就想開一些吧。”
  孫承恩一臉的苦笑:“突遭厄運,家道中衰,若要重振家業,重豎我兄弟二人在江南的名望,便只有科舉入仕了。但愿皇上圣明,替天行道,還我孫氏家門的清白!”
  福臨听明白了,這個孫承恩心中雖有不滿,但對我大清并無二心,也算是個可用之材,且看他的真才實學如何吧。
  “還有吳兆賽,他的結局更令人惋惜。響當當的江南才子,千不該万不該落得個如此結局呀!”儒生中又有一人發出了哀歎。
  “哼哼。看來這些個儒生多來自江南,他們以朝廷對江南科場舞弊一案的處置頗有不滿。朕就是要借机煞一煞你們江南文人的威風!不要一個個學那歸庄顧怪,枉有滿腹經倫!其實,這尤侗、吳兆賽,還有那方章鉞,還有眼前的這位孫腸的哥哥孫承恩,只要你們能夠正視現實,將來難免不會沒有出頭之日!讓你們吃吃苦頭也好,你們這些個江南才子有時候也太狂妄了!”
  福臨漸漸陷入了沉思,他自己心里當然再明白不過了,他對江南科場一案的确是從重懲處的。為什么要這么做?他當然有自己的想法。先說南闈的兩名主考官方猶和錢開宗吧,臨行前皇上專門召見面諭,令其“敬慎秉公”,而方、猶二人是陽奉陰違,違諭坏法。對此等主考若不予以嚴辦,今后天下巨子誰會遵旨?若都拿皇帝的御旨當做儿戲,這天下豈不亂了套啦?
  到了順治十四年的時候,眼見得清人入主中原已坐穩了江山,少年天子治國有術,倡言“滿漢一家”,令廣大漢人士子刮目相看,從仿惶苦悶中解脫出來,決心脫胎換骨為新朝效力,于是大江南北老少儒生紛紛埋頭苦讀圣賢書,制藝八股文章,期望以科舉致仕而出人頭地,耀祖光宗。然而躍躍欲試的儒生們卻時運不濟,遭遇到了震惊一時的丁西科場案。這年秋天,南北兩地開科取士,稱南闈和北闈。在放榜之后,北闈士子鼓噪大鬧,扯破了榜文。南闈士子更是群情激憤,怒不可遏,社會鼓蕩。
  先是由北方的無名氏寫了一本《万金記》,万即南闈主考官方猶之姓去掉上面一點,金即南闈另一主考官錢開宗之姓去掉右部,來揭露方錢二人弄權科場,大撈油水的內幕,一時在社會上流傳甚廣,在江宁書肆十分暢銷,輿論嘩然。長洲尤西堂侗(即尤侗)又作了一部《鈞天樂》,也是講考試行賄買通關節之事,此書在京師傳得滿城風雨。當時,“尤侗、湯傳楹高才不第,隱姓名為沈白、楊雪,描寫主考何圖,盡態极妍,三鼎甲賈斯文、程不識、魏無知,亦窮形盡相”,“上震怒,遂是有獄”。
  對才子尤侗,順治帝一向很賞識,常在宮中吟頌他諷刺當朝弊政和表現百姓疾苦的《煮粥行》。順治极其佩服尤侗的文采,稱其為“真才子”。他甚至把尤侗的其它許多詩文也譜成曲,時常令樂工們彈唱,品悟詩文意趣。順治對尤侗、歸庄等人的作品甚為寬容,此類譏刺當朝的詩文若在后朝或前朝,作者必殺無疑。是故當人盛贊年輕的順治帝的開明之舉:“樂府流傳入禁廷,月明一面唱瓏玲。詞人不坐青邱禍,老退閒書貝葉經。”其中的“青邱禍”系指前朝明太祖朱元璋因不滿大臣高啟的一首詩而將其殺死的字禍舊事,而這种事情若發生在稍后的乾隆朝,還不知要株連到多少人呢。
  文字之獄,是明清史上普遍而又獨有的特征。當蒼頜造字的時候,他或許不會想到本應造福于蒼生的文字竟也會給人類帶來災難吧?當然,罪不在蒼頜,不過,當蒼頜的在天之靈看到由他創造的文字給后人帶來的負面影響——災難、血光之時,他會不會深深后悔呢?所幸,大清的少年天子順治帝是一位開明的君主,這种悲劇在他在位的時期基本上沒有發生過,這豈不是漢族士人的一大幸事?
  須知,明末清初之際,江南一帶有不少漢族士大夫在思想上甚至在行動上堅決反清,最典型最有影響的莫過于這一時期最杰出的三位著名思想家——顧炎武、王夫之和黃宗羲了。正如《清史稿》中所寫的那樣:“天命既定,遺臣逸士,猶不惜九死一生,以圖再造。及事不成,雖浮海入山,而回天之志,終不少衰,……呼號奔走,逐墜日以終其身,至老死不變,何其壯歟!”
  江南一帶由于受明末東林党、复社的流風遺韻的影響,文人士大夫們始終不肯与大清合作,若是當朝天子認真追究起來,那么滿朝文武中還能有那么多的漢人大學士和漢官嗎?還能有現在的徐元文、熊賜履等人在京城里高談闊論、談笑風生的情形嗎?
  身為帝王,貴為天子,順治帝竟把罵自己罵得狗血噴頭的歸庄、尤侗等人的詩文譜成樂曲,佐食下咽,這難到不体現了少年天子的博大胸襟和非凡的气度嗎?這對那些飽學而又清高的江南文士不是一個福音嗎?所以,徐元文、熊賜履們不再猶豫,不再“執迷不悟”了。正因為如此,他們的生活和境遇才比他們的父輩們要优裕得多,而他們的才華和能力也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現,從而博得個青史留名,豈不是善哉?
  順治帝寬厚待士的种种做法在朝中的漢官們最為清楚。比如王崇尚、王熙這倆父子便親身体驗過。父子同朝為官,平日里又備受皇上的賞識,這父子倆也就更加盡心竭力、勤于供職了。可是老虎也有打吨的時候呀,有那么一回,竟差一點送了兩父子的命!
  那是發生在北闈与南闈兩個科舉大案之后不久的事情,當時在朝的漢宮多半受到了牽連,就是与此案無關的官員也是人人自危,轉眼間便覺矮了三尺,當然那些滿洲的王公大臣和大學士們就更加得意洋洋了。
  屋漏偏遇連陰雨。有一次退朝時,王熙父子竟不約而同地對朝鮮使臣垂頭而泣,淚容悲戚,大失朝儀,被當日的糾儀給事中任克博參了一本!
  這還了得?任克博奏稱王熙父子“心里念念不忘故明,分明有叛逆形跡”!
  對此,王熙父子只得認罪,承認是“情不自禁”,因為當時朝鮮使節一時疏忽竟穿著前明的朝服來上朝,令王熙父子触景生情,黯然神傷!
  可是,就漢臣而言,思故明者便為不忠,不思故明者便為忠嗎?這個念頭在少年天子的腦海中閃過,他當即便有了主張,只用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惶恐不安的王熙父子,微微一笑:“身為明巨而不思明者,必非忠臣!朕豈不明此理?起去!”
  只這么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令在場的漢官們欷歔不已,王熙父子更是激動得熱淚盈眶:多么寬容圣明的君主呀!
  既是如此,順治為什么又要嚴懲南闈一案中的眾多士人呢?主要是南闈之弊,影響太坏,流傳太廣,不予嚴懲,難平民憤和士心。江南一帶,人才輩出,精英薈萃,物華天寶,非其它地區所能相比。自大清開科取士之后,每一次會試的狀元。榜眼、探花,多為江浙才子所得。包括順治十八年在內,順治朝前后共舉行了八次會試殿試,其中,呂宮、鄒忠倚、孫承恩、徐元文、馬世俊五名狀元是江蘇人,史大成是浙江人,只有傅以漸、劉馬壯兩名狀元是山東、湖北人。八名榜眼中,江蘇有兩名;八名探花里,江蘇省有四名,浙江有四名,還不包括在朝的大學士,九卿總督、巡撫等漢宮,他們也多系江浙人士。因此,如果科場弊端太重,真才得不到選拔,勢必使朝廷難覓良才,而那些怀才不遇的士人難免滋生不滿和對抗情緒,甚至詆毀朝政,動搖民心。所以,順治帝下決心嚴懲了南闈科場一案,并且使∼些無辜的士人受到了牽連。當然,這里邊恐怕也与滿洲王公大臣對漢人的不滿和挑撥以及漢人太過清高有關。比如那個有名的才子吳兆騫,都說他才思敏捷最善作文章,動輒下筆千言,最有“惊才絕艷”,可是當順治帝在中南海瀛台親試該科江南中式的正副榜舉子時,這個吳兆賽竟交了一張白卷!
  于是眾議嘩然。因為殿試有規定,“不完卷者,鋃鐺下獄”,吳兆騫不是沒做完卷子,而是一個字也沒寫!原因何在?有人說他是惊魂未定——皇上親自覆試之曰,“堂上命二書一賦一詩,試官羅列偵視,堂下列武士,銀襠而外,黃銅之夾棍,腰市之刀,悉森布焉”,并且,“每舉一人,命護軍二員持刀夾兩旁,与試者悉惴惴其慓,几不能下筆。”在此惡劣形勢之下,一向下筆千言的吳兆騫竟“戰栗不能握筆”,“不能終卷”。也有人說吳兆騫是恃才傲物,故意賣弄而制造了這個轟動朝野的白卷事件。其實,是吳兆騫看到殿試如同刑場般的景象,一時感慨万端,把筆一扔,朗聲說道:“焉有吳兆騫而以一舉人行賄的嗎?”真是清高得很,太過狂妄了。
  順治一怒之下,將吳兆騫連同其父母妻子兄弟一起發配到了宁古塔。順治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順治帝在刑部奏折上諭批:方猶、錢開宗俱著即正法,妻子家產,籍沒入官。葉楚槐等十八名同考官處絞刑,妻子家奴,籍沒入官。方章鉞、吳兆騫等八名考生,俱著責四十板,家產籍沒人官,父母妻子流徙宁古塔!值得一提的是,就是在這一次殿試中,江南才子吳珂鳴同樣身帶刑具,在護軍營的軍校持刀監視的情況下,寫出了為世人傳頌的佳作,文列第一成為解元,不久,順治帝特賜他進士及第。所以,吳兆騫的結局完全是他咎由自取的。
  然而,僅僅是因為一人中舉有舞弊之事,就要連父母兄弟子女都要連坐,充軍到數千里之外的荒涼邊境,冰天雪地,人跡罕至,特別是宁古塔,清人稱“其他重冰積雪,非复世界,中國人亦無至其地者。諸流人雖各擬遣,而說者謂之半道,為虎狼所食,猿穴所攫,或饑人所啖,無得生也”。如此看來,順治帝這樣的懲處未免太重了。為什么這么說呢?
  縱觀中國古代列朝對犯人的懲罰,雖然條例繁雜,但大致可以概括為打、殺、流放三种。表面上看起來,流放可以使人免受皮肉之苦,似乎更能夠保全性命,比起前兩种懲罰而言,更像是一种較為仁厚的懲罰。其實不然!受過鞭刑、答刑的犯人當時是皮開肉綻,傷痕累累,可是過不久傷口便會愈合。而殺頭不過是碗大的疤,長痛不如短痛,倒也利落。至于流放,對犯人來說卻是一种一輩子受折磨的酷刑,死了倒也罷了,問題是只要是一息尚存,便要忍受這种無休止的精神折磨。因為朝廷動輒將犯人的全家、全族甚至几族一起流放,突然在一夜之間原本是錦衣玉食的家庭遭到查封,籍沒人官而且家人降為奴仆,為防止逃跑,一路上須帶枷遠行。普通百姓一般不會遭流放,要么就學陳胜、吳廣“揭竿而起”,要么落草為寇做一個綠林好漢,偏偏就苦了那些飽讀圣賢書的“名士”和“才子”,稍有不慎便會遭此厄運,而且原本不相干的親族也要受到牽連。這就是典型的中國古代判決,處罰之重,到了完全离譜的程度!
  后人有這樣的詩句:“南國佳人多塞北,中原名上半遼陽。”其實這里邊包含著多少讓人不敢細想的真正大悲劇呀。所以,當不識時務的吳良騫服刑時,他在京中的好友顧貞觀、徐乾學、吳梅村等人都來給他送行,紛紛為他鳴不平,卻已于事無補了。友人們眼睜睜地看著吳兆騫帶著枷鎖离京而去,吳梅材悲從心來,以詩相贈送友人上路。吳兆賽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若不是京城中老友的鼎力相助,他只怕要老死在宁古塔了!吳兆騫本想科舉出仕,光宗耀祖,卻反而連累了家人,到他五十四歲在北京去世時,他一直沒有出人頭地,只留下了几卷悲涼、摧人淚下、讀之令人回腸蕩气的詩稿和這個令人欷歔不已的故事。
  讓我們一起讀一讀吳梅村的《悲歌贈吳秀子》一詩吧:“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銷魂別而已。君獨何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十三學經并學史,生在江南長紈綺。詞賦翩翩眾莫比,白壁青蠅見排低,一朝束縛去,上書難自理。絕塞千山斷行李,送吏淚不止,流人复何銜?彼尚愁不歸,我行定已矣。七月龍沙雪花起,橐駝腰垂馬沒耳。白骨皚皚經戰壘,黑河無船渡者几?前优猛虎后蒼咒,土穴偷生若螻蟻。大魚如山不見尾,張鬐為風沫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晝相逢半人鬼。慮嘻乎,悲哉!生男聰明慎勿喜,倉頡夜哭良有以。受患衹從讀書始,君不見吳季子。”
  吳兆騫的好友大詞人顧貞觀在吳遭流放之后,常常以詞代書互敘友情,令吳兆騫感動万分。吳兆騫在塞外寫了《寄顧舍人書》最為感人:“嗟乎,此札南飛,此身北滯,夜闌秉燭,恐遂無期,惟愿尺素時通,以當把臂,唱酬万里,敢墜斯言。”把一股悲憤慷慨的生离死別之情,抒發得淋漓盡致。
  顧貞觀惦念友人,為此冤獄,特寫了《賀新郎》亦名《金縷曲》二首相寄,也寫得极為深情。第一首是:“季子平安否?便歸來生平万事,哪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救人應見慣,料輸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因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勾?此似紅顏多薄命,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世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烏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第二首是:“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吞竊,試看杜陵消史,曾不減夜郎僝愁。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千万恨,為兄剖。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成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后。言不盡,觀頓首。”
  這兩首詞,字字是血,聲聲是淚,實為被懲罰之舉人鳴冤叫屈,認為這些人本系才子名士,如孫暘、陸慶曾、方章鉞及吳兆騫等人,并非是腹內空空行賄得中,因此皇上對南闈一案懲辦的似乎過于苛刻和嚴厲。其實說起來,對于“丁酋之獄”,順治對南闈和北闈的處治原則是大同小异,即都是連妻子父母兄弟一并流徙,只不過是京闈案流徙之地為尚陽堡,比南闈案之宁古塔要近一些而已。
  當然,國人對“丁西之獄”無人敢言皇上苛暴,但少年天子已然發現,由于科場案株連太多,已弄得滿朝漢臣緘口寒心,人人自危了。于是,順治又下了一道諭旨,猶如一縷春風吹皺了一池春水,又猶如一場春雨滋潤了干涸的土地,滿朝漢臣們的臉上重又現出了舒心的微笑,不僅如此,漢人文士儒生們也對當朝充滿了渴望和信心。因為,在由皇上親點的那些“确有學問才能”的文官中,除了伊桑阿之外,杜立德、李霨、王祟簡、王熙、馮薄……全都是蠻子文士!這下,漢官們又交上了好運,前途一片光明!瞧瞧,眼前這些漢人儒生文士千里迢迢進京,不就是想博取功名,有所作為嗎?
  “朕為万國之主,至尊無上,乾綱獨斷,雷霆天成,官民震攝,豈不痛快?這皇帝做的倒有些個滋味儿了。”福臨暗自想著,一臉的得意之色。
  “咦,大師何時走的?”隨著吳良輔一聲尖叫,福臨這才回過神來,連忙雙手抱拳朝徐元文等人致意:“卑職佩服几位學士的才華和人品,几位他日定能如愿以償,治國平天下就靠著你們了。告辭告辭,哈哈哈哈!”
  店小二一見福臨几人要走,慌得上前一指滿桌的菜肴:“黃爺,這銀子您還沒付呢。”
  “噢?好說好說,小吳子付賬。”
  “黃爺,小的身上沒帶銀子。”吳良輔往怀里摸了摸,一臉的沮喪。
  “要不黃爺寫個字据,小的明日去您府上取?”店小二試探著問,臉上的笑容已經有些勉強了。混吃混喝的地痞無賴他見得多了,可眼前的這位言談舉止都有一种特別的气質,不像是那种人。
  “你要去我的府上取?”福臨一抬濃黑的眉毛,笑了。將手中的折扇往店小二手中一放:“得,憑這把扇子你到我府上隨意支取銀子,該多少給多少,這總行了嗎?”
  “這扇子……”店小二半信半疑地打開了折扇,絹絲扇面上畫著山水花鳥,兩個蝗頭小字赫然人目:“御筆”。
  “媽呀,他是皇……”店小二心里一喜,捧著扇子大叫起來,撒腿往店門口跑去。
  大街上過客匆匆,熙熙攘攘,哪里還能看得見那位黃爺的蹤影?
  “出什么事了?小二,這菜肴我付錢,總不能讓你為難呀。”徐元文朝店小二喊著,他很善解人意。
  “老和尚說得對,今儿個咱這隆盛軒里真來了貴人,可了不得了,貴人到咱隆盛軒來啦,掌柜的,天大的喜事喲!”店小二捧著扇子,笑著喊著直奔后堂,把徐元文他們几個擱在了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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