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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四回 抱病臣特旨賜人參 強項令當場罵鳥蛋


  徐春榮因見劉秉璋說出謹慎二字,微覺不以為然的問道:“老師所說謹慎之意,門生有些莫測高深。”
  劉秉璋也問道:“杏林,你難道不知道他曾經參過我的么。”
  徐春榮道:“此事雖听老師提過,卻還不甚詳細。”
  劉秉璋道:“這末讓我再細細的講給你听。這個汪鑒。字叫筱潭,仍是我們安徽旌德縣人氏,一向頗負清名,后來在那戊辰科點了翰林。那科的狀元,就是江蘇的洪文卿洪鈞,現已放了德國欽差。汪鑒點了翰林之后。太后見他素負清名,又能言事,便將他升了御史。我听人說,他似乎還是李少荃制軍的門生。我那年在安慶幫打四眼狗的當口,他曾參過我縱兵殃民,辜負朝廷愛民之至意的。當時因在軍務時代,朝廷僅將原參折子,發給我看,教我自己明白奏覆。”
  劉秉璋說到此地,又向徐春榮望了一眼接說道:“那時你正請假回籍省親去了,那個覆奏折子,還是我自己親擬的。現在他忽放了四川遺缺府,查四川成都府出缺,照例是那個夔州府升補,京里放出來的遺缺府,就補那個夔州。不過夔州府是兼夔關的,卻是天下第四個优缺。1我若照例而辦,將他補了夔州府缺,他一定當我怕他,有意拿這個优缺去給他的,如此一來,豈不以后事事和我頂撞,釀成尾大不掉之勢,此乃使我為難者一也。我若不照例辦,換個坏缺給他,旁人雖沒什么說話,他本是懂得例子的,豈不一定怨我公報私仇,此乃使我為難者二也。將來我和他見面時候,我若怪他從前參得不是,那就須得當面責他几句。一個制台和一個實缺知府,有了意見,如何再能辦事,此乃使我為難者三也。我若承認他從前參得是的,我如何肯擔這個惡名,況且我的确未曾殃民,此乃使我為難者四也。我若意气用事,不給他去到任,世人都知他和我有過芥蒂的,必要怪我沒有容人之量,此乃使我為難者五也。我所說的謹慎之意,無非想將此事,預先有個兼全之法,你怎么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不成?”
  徐春榮一直听到此地,慢慢地摸著他那八字胡須,微微的一笑道:“老師所說的這個謹慎,那能叫做謹慎。門生不怕老師生气的說話,這個主意,只好說他荒唐呢。”
  劉秉璋大惊道:“真的么?杏林,你的說話,我本來沒有一句不听的,你既說是這個主意荒唐,你須講出道理。”徐春榮听說,卻朗朗的答道:“此理甚明,何用細說,汪守從前參得是的,朝廷早降嚴譴。朝廷一經老師自己奏复,便沒事情,汪守之參,已經虛了。不過御史參人,照例有那風聞二字冠首。風聞二字即未必件件是真。汪守虛參了人,他對于朝廷,都沒什么處分,對于老師自然更不必負著什么責任。況且當時有他那樣一參,一經老師一奏,便沒事情,世人因此反知老師的軍紀之好了。照門生說來,老師非但不必气他,而且應該感他呢。”
  劉秉璋听了笑上一笑道:“這話也覺有理。”
  徐春榮忙接口道:“老師既說門生之話有理,那未對于汪守這人,不必再有芥蒂,既沒芥蒂,自然以那夔州補他。汪守這人,倘是明白的,自然知道老師公事公辦,不記舊事;以理而論,他方感激欽佩老師之不暇,怎會事事頂撞,致有尾大不掉之嫌呢。汪守這人,倘是糊涂的,老師應該以他到任后的辦事錯与不錯為標准,拿到把柄,要參就參,要降就降。只是不必記著前事罷了。”徐春榮說到此,又補上一句道:“老師方才所說的謹慎二字,何嘗謹慎呀。”
  劉秉璋听完大喜道:“著著著,杏林之言甚是,我真正有些老糊涂了,這末你回去收拾收拾,蜀道難行,我們家眷是要一起走的。”
  徐春榮听說,便回公館,一進門去,汪葛万劉四位夫人都來問他道:“老爺,我們真的一同到四川去么?”
  徐春榮點首道:“太夫人既已答應,只好如此。”万氏夫人又單獨說道:“剛才那個金滿營官,已經來過,据說他的性命是老爺救出來的,他的功名是老爺抬舉他的,他擬辭去此地差使,情愿伺候我們一同到川。”
  徐春榮連搖其首道:“万万不能,此地土匪,全要他去剿辦。不過他的一片好心,我們知道就得了。”說著,即命差官,就將此意告知金滿。后來金滿也能分別事之輕重,盡心剿辦兩浙土匪,不在話下。
  沒有几天,徐春榮便率了家眷,隨了劉秉璋直向成都進發。
  那時川口尚沒小輪,由杭州赴滬,還是坐的無錫快民船,由滬到漢是大輪船,由漢到宜昌,也是大輪船,由宜昌到重慶,水旱都可,旱路是在万縣起旱,十天可到,水路坐民船,至少要兩個月。
  那時劉徐兩份家眷,都是起旱而行,及到重慶,自有眾官迎接。不防劉秉璋也有望七的年紀了,因為沿途受了風霜,一病极重。他的正夫人李氏,便与汪葛万劉四位夫人商量,打算就此因病奏請開缺,不再入川。徐春榮一聞此事,正合他的心意,又与劉秉璋商酌一下,立即電奏進去,候旨遵行。等得奏到軍机處的回電,說是太后不准所請,仍命扶病入川;光緒皇上且說劉督本有徐某幫同辦事,到川也可將養的說話。劉秉璋奉到此電,只好真個扶病進省。又因有病在身,恐走水路,更加耽擱日子,于是仍由重慶起旱;重慶到省,謂之東大道,十五站1,即可達成都。
  至省接印之后,徐春榮仍充四川全省營務處之職,不過又兼著洋務局總辦、机器局總辦、火藥局總辦、牙厘局總辦,支應局總辦,以及錦川書院山長,花陽書院山長,等等差使而已。
  那時四川的藩台,乃是旗人松壽,既有官場架子,對于大清律例又熟,于是和這位徐營務處,似乎有些吃醋的味儿。徐春榮卻不知道其事,也不睬他。
  有一天,馬邊雷波等處的蠻子,鬧得极其厲害,錢玉興軍門、万應樨總鎮、吳吉人參將,先后都吃敗仗回省。劉秉璋便命徐春榮親自出馬,徐春榮當然一口答應。
  但因馬邊雷波的蠻子,不是旦夕可平,若是耽擱一久,營務處的差使重要,不能因此久懸,須得有人代理,方好不必心挂兩地。劉秉璋也以為是,便請徐春榮保舉一人。徐春榮當場便保舉了劉秉璋的幕府陳石卿大令。
  劉秉璋听說便蹙額道:“陳令才也開展,代理此職,本無不可。但是他的底官,卻是一個候選知縣。一旦教他充當這個道班差使,恐怕對于司道有些難處。”
  徐春榮道:“這不要緊,雖是代理,也得出奏委派。應以差使為標准,不能以底官為標准的。況且以候補游擊代理提督的也多。”
  劉秉璋因見徐春榮舉出例子,又以為是。
  徐春榮說完這話,就去調齊人馬,徑自出省,剿辦蠻子去了。這里的陳石卿接了關防之后,第一天就得拜客,第一個就得去拜藩台松壽。他的差官便去問他請示,說是去拜藩台,應用甚么帖子。他見那個差官,雖然問得不為無理,但是營務處的差使,照例不是由藩臬兩司兼著的,也是一位极紅极闊的候補道員充當。司道本是同一個官廳的,所以道台去拜藩台,照例用愚弟貼子;有些人間有用晚生帖子的,這是或有世誼的關系,或是自己謙虛的關系,甚而至于是拍馬屁的關系。
  道台充當營務處的差使,去拜藩台,不生問題。他是一個知縣,去見藩台,照例須下官廳,須上官銜手本;1不過既經當了營務處的差使,万万不能把這營務處差使的手本,用在藩台面上。因為營務處差使的手本,只有去見督撫,或是將軍,照例不應該用在第三個人面上的。陳石卿想到此地,倒也有些為難起來,半天不能答覆那個差官。
  那個差官也知他們主人的為難之意,忙又進言道:“沐恩也知今天這個帖子,有些稍稍為難。因為若用營務處的手本去拜藩台,照例用了手本,必須去下官廳,從古以來,也沒有看見一位營務處去下藩台官廳的,就是大人謙虛為怀,朝廷的功令,也難隨意褻瀆;若是僅用愚弟帖子去拜藩台,大人的底官,倒底只有七品,似乎也難援那頂門拜會的例子;況且這位松藩台,最肯講究儀注的。”
  陳石卿听完道:“這個禮節,我豈不知。我正為以一個知縣充當營務處的差使,卻是破天荒的事情,因此沒有什么例子可援。要末就用個一注香的帖子吧。”2那個差官听說,也以為很妥當的了,那知一到藩台衙門,投帖號房之后,忽見一個執帖二爺,大模大樣的把那帖子向他一丟道:“我們大人吩咐出來,教你們貴上須換官銜手本,須到官廳里去听候傳見。”
  那個執帖二爺還沒說完,陳石卿坐在轎內,早已听得清清楚楚,這一下臉,使他气得非同小可,立即在他轎內,用手拍著扶手板,气烘烘的吩咐他的差官道:“快快回去,快快回去,我情愿不當這個差使,不見得定要下他官廳。”等得回轉公館,卻又不便把此事逕去稟明制台,只好裝病請假,不到營務處里辦事。

  2一注重的帖子只寫本人姓名不寫官銜,照例可以不下官廳的。官銜手本應出候補知縣或是候選知縣某某,知縣對于知府即須用手本矣。

  劉秉璋不知內中底蘊,還當陳石卿真的有病,還在傳諭出來,說是營務處的公事很多,快請陳大人赶緊醫治,莫要因此誤了公事等語。陳石卿本來沒病,試問教他醫什么?做書的對于此事,只好擱他一下,要等徐春榮回省,方有解決。
  現在先說北京的那位汪鑒汪太守,那天已經船到東門碼頭,并未上岸,就有成都、華陽二位首縣上船稟見。汪鑒一見二位首縣,含笑的說道:“貴縣來得甚好,兄弟北次出京的當口,曾蒙兩宮召見數次;是后一次,又蒙太后交下人參一斤,命兄弟順道帶來轉交制軍的。現在擬請二位貴縣就去稟知制軍一聲,究在什么地方接旨。”
  成都、華陽二位首縣听說,連忙上岸,坐了他們的弓杆轎子,飛奔的前去稟知制台。不到一刻,早已回轉,下船之后,即与汪鑒說道:“卑職等已將大人之話,稟知制軍,制軍傳諭出來,說是病猶未愈,不良于行,只好請大人明天辰刻,將這御賜人參,攜到督轅,制軍就在大堂接旨。汪鑒听說,自然照辦。成都、華陽二位首縣,照例又寒暄一陣,方始告辭。
  第二天大早,成都府率同成華二縣,已在督轅大堂伺候。果見汪鑒手捧一只黃緞包著的小匣子,如期來到,下轎之后,直到大堂。那時大堂之上,已經排著接旨的香案,四川總督部堂劉秉璋,也在一旁由人扶著肅然而立。汪鑒仍把那只小匣子,捧到當胸,面南站著。
  劉秉璋先行三跪九叩首之禮,始向汪鑒問話道:“兩宮圣体安否?”汪鑒謹敬答道:“兩宮圣体甚安,太后賜有人參一斤,交与卑府帶出京來,交給大帥。”汪鑒說完,劉秉璋仍又叩首謝恩,那只人參匣子,自有戈什哈前去接去。
  這個禮節過后,汪鑒照例要用庭參之禮見劉秉璋的,劉秉璋的巡捕,也照例說聲免參,汪鑒方始向著劉秉璋磕頭下去。
  原來照前清的大清會典載著,從知縣以上,向著督撫將軍磕頭,督撫將軍都須回叩。惟有那時的直督李鴻章,他卻倚老賣老,不但對知縣以上等官,不肯輕易回頭,甚至遇見資格輕淺一些的巡撫司道,他也假裝腿痛,不能下跪,隨意一彎其腰而已。后來有一次,遇見一位新由部中選出去的知縣,前去見他,尚未謁見之際,坐在州縣官廳里面,可巧听見一班同寅,私下在談李鴻章架子太大,不肯回頭之事。
  這位知縣便插嘴道:“這是那班督撫司道,以及府縣,自己輕視自己的原故,以致釀成少帥的驕傲脾气,否則大可引出大清會典,指名要他回頭,他也沒有二話。”
  內中有個知州駁他道:“老同寅,此說恐怕未必吧。大清會典,只要稍稍留心儀注的人,誰不看過,但是大家要想做官,如何敢去挑剔上司的眼儿。”
  這位知縣便將他的腦袋一撇道:“這倒不然,下屬比較上司,自然上司大于下屬。若以上司比較朝廷,自然朝廷大于上司。大清會典,乃是朝廷的法制,誰也不能不遵,誰也不能含糊,諸位同寅不信,兄弟可以講件眼見的故事与諸位同寅听听。”大家都說很好,一定洗耳恭听。
  這位知縣未講之先,還去打掃了一打掃喉嚨,方才朗聲說道:“去年兄弟因事去見直隸藩台裕坤裕方伯,卻是普通見的,當時連兄弟一共有十二人之多。及至大家說話完畢,裕方伯就端茶送客,他剛送到花廳門口,正在微彎其腰,要想回進去的當口,內中忽有一位散館知縣名叫皮鳴皋的,卻去向著裕方伯朗聲的說道:‘卑職要請大人多送几步,查大清會典載著,藩司送知縣的儀注,應在二堂檐下的。’當時裕方伯也只好紅了他臉,連稱是是的送到二堂檐下了事。”
  這個知縣說完這個故事,又向大家鄭重其事的說道:“今天已是十二月二十五了,兄弟打算不去稟見這位少帥,且俟明年的元旦那天,兄弟再去見他,而且要他一定回我的頭,嘴上并且非常客气。”大家听了不信,這個知縣,當場也不深辯。
  及到第二年的元旦那天,這個知縣,去朝李鴻章磕頭的時候,李鴻章仍照老例,推說腿有毛病,只是彎腰而已。這個知縣,磕完了頭,起來之后,重行朝著李鴻章一邊磕下頭去,一邊口上說道:“這個頭,是卑職替大帥的老太太叩年的。”李鴻章一听見替他老太太叩年,只好連稱不敢不敢,慌忙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的回這知縣之頭。
  這個知縣,將要走出花廳門口的時候,故意放重聲音,自言自語的罵道:“中興功臣,本來多于狗毛,像這樣自大身分,不照大清會典的儀注直受下屬之頭,那儿好稱功臣,簡直是個鳥蛋罷了。這個知縣罵完這話,揚長下階而去。后來李鴻章因他很熟律例,非但不記罵他鳥蛋之恨,還去給他補上优缺。
  當時的那位劉秉璋,也曾瞧見申報載著此事。但他為人素來長厚,對于下屬一切的禮節,倒也能照會典辦理,況又允了徐春榮的條陳,對于這位曾經奏參他過的汪鑒汪太守,當然比較別人客气,回頭之后,就請升坑。
  那知那位汪鑒汪太守,不待劉秉璋開口,卻先提起從前之事道:“卑府從前奏參大帥,乃是做御史的天職,后來大帥自己奏覆之后,太后也未再命呈出證据。卑府當時雖知風聞不及目見,但是朝廷既准御史風聞奏事,自有深意存在。此次卑府蒙恩簡放此間遺缺知府,來作大帥屬下,對于前事,早已忘怀,豈知太后記性真好,深恐大帥和卑府兩個,尚有從前芥蒂,特旨命卑職攜參來此。太后又面諭道:‘爾將此參帶給劉督,他見此參,便知咱在調和你們二人之至意了。’”
  劉秉璋一直听完,很感激天恩道:“仰蒙太后如此操心,真使貴府和我,無可圖報。其實我的門生徐杏林,早已勸我過了,他說貴府從前參我,應該感激你的。”
  汪鑒听說,口上也在客气几句,心內已在欽佩徐氏為人确識大体。
  劉秉璋又說道:“兄弟因為不知貴府何時可到,所以不能先將夔府恩守,升補首府,現在貴府已到,兄弟就命藩司辦理此事,貴府即補夔府遺缺可也。”
  汪鑒并未道謝,口上僅說一聲,大帥照例辦事,很是可敬,卑職將來到任之后,只有力圖報效國家而已。汪鑒說完,即行辭出。
  沒有几天,果已奉到飭赴夔州府新任的飭知,摒擋到任,頭一天就接到鮑超族人,候補提標都司,名叫鮑藩的一張狀子,說是鮑超打發逆時,曾經借他五万銀子去墊軍響,后來屢次延約,推說沒錢,不肯歸還。當時他在邊省當差,還當鮑超之言是真,及至去年回川,始知鮑超業已病故,不過見他所住夔府城內的一所宅子,异常奢侈,不似無錢之輩。嗣又探知鮑超之子,雖已外出,可是鮑妻藏有大宗軍火,似有謀為不軌情事,請求秘密查抄,并將欠款如數發還具領。因被縣里批駁特此上控等語。
  汪鑒曾充刑部司員多年,見此巨案,不免大吃一惊,又因事關造反情事,立即飛稟川督請示。正是:

  黑心武職栽髒去
  強項黃堂密稟來

  不知劉秉璋如何批法,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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