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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夢一覺 視死如歸



  七篇文章在各國慢慢傳播開來,士人們爭相傳閱。有人視為無稽之談,有人視為异端之說,有人視為神仙方術,也有人視為曠世至文。
  魏國王室的后裔,中山國的公子魏牟,讀了七篇之后,拍案而起,叫道:
  “絕妙!絕妙!天下奇文!”
  庄子那汪洋恣肆、儀態万方的文筆,奇趣迭出、思深意遠的寓言,飄逸曠達、放浪無際的意境,完全征服了一向目空一切的魏牟。
  魏牟,不僅是一位揮金如土的貴公子,又是一位主張縱性任情的學者。他早就听說過宋國有一位安貧樂道、傲視王侯的學者庄周,也讀過一些傳抄的庄周講述的寓言故事。但是,這并未引起他充分的注意。因為天下有不少的隱士,信奉著老聃的學說,在山林之中過著与世隔絕的生活。庄周,也許只是一位隱士。
  今天,因一個偶然的机會,一位朋友向他推荐了庄子所著的七篇文章。他一口气從鯤鵬展翅讀到了渾沌之死。
  侍衛們端來飯,他不吃。
  宮女們來為他跳舞,他气憤地轟了出去。
  達官貴人來求見,他推病不出。
  整整一天一夜,他沉浸在這個奇妙的世界之中。這不是一般的書。它沒有講多少道理,也沒有多少華麗的詞句。但是,它那行云流水般的文章中卻蘊含著一种不可抵抗的魅力。它讓人忘記塵俗中的憂愁与煩惱,忘記一切不愉快的東西,游心于遼闊無窮的境域。它象詩一般优美,又象哲學一般深邃。
  它象春天的陽光那樣溫馨,又象秋天的微風那樣清爽。
  公子牟抬起頭來,望著從窗戶射進來的朝陽,心情十分激動。
  他在臥室中來回踱步,腦海中不斷地翻騰著展翅怒飛的大鵬的形象。他突然產生了一种欲望:騎馬到郊外去一游!
  公子牟獨自一人縱馬急馳,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奔去。
  “此生此世,讀得如此奇文,也沒白活!”
  他微閉著眼睛,任馬自由地在曠野中飛馳,口中喃喃地自言自語。
  庄子呀,庄子,你真是了不起的圣人,你說出了我想說而難以自圓其說的話。我認為,人應該無拘無束地活著,自由自在地活著,完全拋開那些仁義禮智的虛偽框框。但是,文王与他身邊的大臣,還有那些學者們,都說我這种主張是禽獸之行,非人之行。可是,庄子卻說,這是真人之行。他說得那樣令人信服,說得那樣令人陶醉。
  馬蹄在“得得”地響,樹木山丘統統向后飛去,太陽越來越近。
  他就這樣馳騁著,一直到午時才回到宮中。侍衛們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以為公子走失了,一見他回來,才松了一口气。
  公子牟吃過午飯,又展開庄子的七篇文章欣賞。一位門客通報:
  “趙平原君門客公孫龍求見。”
  “公孫龍?就是那個說白馬不是馬的公孫龍嗎?”
  “正是。”
  “讓他進來吧!”
  公孫龍,年方二十多歲,卻已在天下學林中出名了。因為他憑著自己的詭辯,論證了“白馬非馬”的命題。公孫龍与公子牟施禮之后,見公子牟的几案上展著絹帛,便問道:
  “公子所讀何書?”
  “庄子之書。”
  公孫龍道:“說來真巧,我也正在研讀庄子的那七篇文章。但是,說實話,我實在讀不懂——我公孫龍還從來沒見過讀不懂的文章哩!
  “我從小學習了先王之道,長大之后明白了仁義之行。何況,我還能合同异、离堅白:將對的說成錯的,將好的說成坏的,將白的說成黑的,將無的說成有的。
  “我遇到過不少的學者,但是,沒有誰能說服我。我認為,我是天下最偉大的學者。當然,在您面前不敢。
  “可是,在庄子的那些文章面前,我卻說不出一句話。不知是我的智慧低下呢?還是辯才有限?公子,您既然正在讀庄子的文章,您能說說這是為什么嗎?”
  公子牟坐于几案之前,仰天大笑,說:
  “你難道沒有見過淺井之中的蝦蟆嗎?蝦蟆對東海之中的大鱉說:
  ‘我真快樂!我出來,在井欄杆上跳躍著游玩,回去,在破磚縫中休息。游到水中,井水浮起我的兩腋,托著我的兩腮。跳到泥中,只能淹沒我的腳背。回頭看看井中的赤虫、螃蟹、蝌蚪,都沒有我這樣的快樂。我獨占一井,稱王稱霸,真是天下最大的快樂!
  先生,您何不到我的井中一游呢?’
  “東海之鱉听完蝦蟆的話,想去一試。它的左腳還沒有伸進井去,右腿已經絆住了。于是,他從容而退,對蝦蟆說:
  ‘我來告訴你大海吧!千里之遠,無法形容它的大;万仞之高,難以形容它的深。禹的時代,十年有九年是水災,可大海不見增多,湯的時代,八年有七年是旱災,可海岸也不淺露。不因為時間的長短而有所改變,不因為雨水的增減有所改變,這是大海的快樂。’
  “淺井之蝦蟆听后,茫然自失,閒口不言了。”
  不知不覺,公子牟也學會了庄子編寓言的本領。公孫龍听后,說:
  “我可不是淺井之蝦蟆,庄子之文章,也不是大海啊!”
  公子牟繼續說:
  “你的智慧只限于是非之辯,而不了解是非也有個盡頭,你怎么能讀懂庄子的文章呢?這就象蚊子要背起大山,螞蟻要渡過大河一樣,是不可能的!
  “庄子之文章,是极妙的文章,就象大海那樣深遠不測;而你的智慧卻如一曲之辯士,只知眼前的名聲与利益。你不象那淺井之蝦蟆,還象什么?
  “庄子的精神,下入黃泉而上登蒼天,不知東西,不辨南北,四面通達而毫無阻礙。無拘無束,入于不測之地,逍遙無為,出乎玄冥之境。
  “而你,卻用肉眼來觀看它,用辯論來分析它,難道不象用一根小管來窺視無邊無際的蒼天嗎?難道不象用錐子來測量廣闊無窮的大地嗎?
  “你走開吧!公孫龍先生。
  “你難道沒有听說壽陵的少年到邯鄲去學習走路的故事嗎?不但沒有學到邯鄲人走路的樣子,反而忘掉了自己以前走路的樣子,沒辦法,只得爬著回家。
  “你若再与我討論庄子之文章,不僅無法了解它的深妙,反而會忘記你所學的辯者之業,你難道不怕失去了辯才嗎?”
  公孫龍听后,又惊又怕。這位一向自稱為天下第一辯才的公孫龍,竟然張著嘴巴合攏不到一起,翹著舌頭收不回去,就象個吊死鬼一樣灰溜溜地逃走了。
  從此之后,公孫龍再也不敢向人提起庄子和庄子的文章了。
  近几個月來,魏牟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吟誦一段庄子的文章。這天早晨,他睜開眼睛,從床頭拿起《齊物論》,吟道:
  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
  (毛嬙、麗姬這樣的美女,人見了都說她們漂亮,愿意与之親近。但是,魚見了她們,沉入水底,鳥見了她們,飛向高空,麋鹿見了她們,急馳而去。人、魚、鳥、鹿四個東西,究竟誰能了解天下之物的真情呢?誰也不能。在我來看,世人所重的善惡之分,是非之別,一片混亂,沒有一點區別!)
  “說得真好!”公子牟情不自禁地贊歎道。
  他又繼續吟道:
  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我說的這些話,在一般人看來,是至异之言。一万年之后,也許會碰到一位大圣,他能理解我的至异之言。
  我并不著急,一万年之遙,猶如旦暮之近。)
  “一万年,太久了!我就是這位大圣,我就是您的知音!”
  魏牟放下手中的帛書,自言自語道:
  “我要到宋國去,拜訪這位了不起的人。”
  魏牟帶著兩位門客也沒有与父王告辭,就出發了。歷經兩個多月,才來到宋國蒙邑。這天,他們來到庄周的家門口,只見一位白發蒼蒼、長須飄然的老人,端坐在門前的樹下閉目養神。
  蟬儿在樹上高唱著輕快的歌曲,鳥儿在樹周圍嘰嘰喳喳地擊節伴奏。微風陣陣吹來,掀動著老人的胡須,就象垂柳輕柔的枝條。
  老人的面前陳放著一只几案,案上放著一把五弦琴,還有一只酒壺,一只酒杯。
  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种慈祥、安逸、閒靜、超脫的表情。那無數的皺紋,在述說著老人坎坷的遭遇,而那不易察覺的微笑,卻又表明老人的內心,是那樣的知足、那樣的安然。
  他象一尊木刻,一動不動地端坐著。他象是睡著了,遠离這個有著蟬鳴、鳥鳴、風鳴的世界,而進入了一個無聲、無形的渾沌之境。
  公子牟在一旁站立良久,靜靜地打量著這位老者。不用問,這肯定是庄周了。老者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气息,已經告訴了公子牟。
  他曾經從七篇文章中感受過這股气息。這是鯤鵬的气息,這是蝴蝶的气息,這是庖丁的气息,這是王駘的气息,這是渾沌的气息。
  “目擊而道存!”
  公子牟在心中暗暗自語。
  他在离庄周數丈之遠的地方坐下,從門客手中接過五弦琴,邊彈邊低聲吟唱:
  鳳兮!鳳兮!
  何如德之衰也。
  來世不可待,
  往世不可追也。
  ……
  琴聲悠揚而輕越,歌聲清亮而明洁,猶如一股清泉,流進了庄周的心田。他微微睜開眼睛,見一位英俊瀟洒的青年坐在自己的對面,彈琴唱歌。
  當年,庄周就是在蒙澤邊唱這支歌時,認識了漁父的,因為這支歌,他与漁父成了忘年之交。為了紀念漁父,為了紀念自己少年時代的那种情怀,他將這支歌寫進了“人間世”這篇文章。
  今天,庄周已到了漁父的年齡,而一位素不相識的青年卻對著他唱起了這首歌。
  庄周听著、听著,自己也被感染了,他情不自禁地雙手撫琴,和著青年一起唱道:
  天下有道,
  圣人成焉,
  天下無道,
  圣人生焉。
  方今之時,
  僅免刑焉。
  福輕乎羽,
  莫之知載,
  禍重乎地,
  莫之知避。
  ……
  ……
  一曲終了,琴聲嘎然而止。一老一少,都沉浸在歌的境界之中,兩個靈魂在無聲地交流。
  良久,公子牟离琴施禮,說:
  “晚輩中山國公子魏牟特來拜見先生。”
  “你我已神交于琴曲之中,何必再行俗禮。你叫什么名字,來自何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已莫逆于心。”
  兩人相視而笑,就象“大宗師”篇中的真人們那樣,一切盡在不言之中。庄周挽起魏牟的手,同時招呼他的兩位門客,一齊來到茅屋之中,并讓藺且与他們相見。
  分賓主坐定之后,魏牟先說:
  “先生,您的文章,讀之令人忘俗、忘利、忘名,而神游無何有之境,比起孔子与墨子的言論來,真如天上之文。您是怎么寫出來的?”
  庄周微微笑道:
  “我的文章,不是寫出來的。”
  “不是寫出來的?”公子牟詫异地問。
  “是的,我的文章是從心中流出來的,而不是從筆端寫出來的。天地之靈气,盤桓于我的心中,慢慢地,它變成了一种圖象,變成了一些故事,它非要流出來不可,就象天籟之自鳴。這就叫做‘充實而不可已。’”
  “噢。”公子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才理解了,為什么庄子的文章那樣自然天成,那樣一气貫通。他又問道:
  “先生,您所宣揚的那种境界,确實十分迷人,令我陶醉不已。但是,要在實際生活中完全做到這一點,又是十分的困難。我讀了‘堯讓天下于許由’的那一段之后,真想遠离宮廷,隱居于江湖。但是,還真難以割舍哩!
  “現在,我雖然身居于宋國的山野之中,但是,內心還不能完全忘掉高大的宮殿。這是為什么?”
  庄周說:“好樣的!年輕人。你能毫無隱瞞地袒露自己的心聲,說明你是一個誠實的人。只有誠實的人,才能悟道。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滿口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的人。
  “來,我告訴你。你要重生,將生命看得高于一切,這樣,就會將富貴名利看得很輕。”
  公子牟說:“這個道理我也懂,但是,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庄周說:“不要去控制自己,不要去強迫自己。控制自己,強迫自己,不但不能忘掉富貴,反而會使自己的精神与肉体受到壓抑,這就是重傷,重傷的人,絕對不會長壽。”
  “那么,我該怎么辦?”
  “不要急,慢慢來。只要有意于求道,精進不已,總有一天會水到渠成的。”
  然后,兩人又各自談了一些所聞所見。庄周向魏牟述說了自己當年南游楚越時的經歷。魏牟也向庄周述說了他与公孫龍那一次關于庄子文章的對話。庄周听后說:
  “公孫龍,我听說過這個人。他的詭辯完全鑽入了死胡同,沒有一點意思,我的文章,他那种人絕對看不懂。”
  公子牟在庄周家中住了數日,心情十分暢快。白天,他与庄周一起到湖邊垂釣,或者在家中看顏玉母子編織葛屨,晚上,便与庄周通宵長談。
  這天,公子牟對庄周說:
  “先生,您的文章在天下流傳的太少了,很多人還不知道。我要回到中山國去,組織人力、物力,大批抄寫,到各國去宣傳。”
  庄周捋一捋胡須,搖搖頭,笑道:
  “我看不必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那不一樣。天下人所讀之書,大多為孔墨之書。他們代代相傳,師授弟受。而您,又不聚徒講學,因此,很多人都不知道。我愿意為您的著作的傳播效犬馬之勞。”
  藺且在一旁說:
  “公子,您的想法与我不謀而合,只是我沒有這個能力。我這儿記載了不少先生平日所講的寓言故事,所寫的短篇文章,還有一些先生本人的事跡。能不能將這些与七篇文章一同發行?”
  “太好了!讓我看看。”
  藺且將厚厚一疊絹帛拿過來,遞給了公子:
  “請公子過目。”
  公子牟粗略地翻閱了一下,惊喜地說:
  “這里頭也有不少精辟的故事!”
  庄周見公子牟与藺且如此熱心,自己也有些心動了。著書還不就是為了讓天下人讀嗎!沒人讀,這書不就成了一堆廢帛了嗎?
  于是,他离案而起,來到內室之中,從篋中取出他早年寫的“盜跖怒斥孔丘”的文章,交給魏牟:
  “這是我的少作。我一直很喜歡它。你拿去,一同發行吧!”
  魏牟感激地說:“多謝先生!”
  “我不謝你,你倒謝起我來了!”
  說得大家都笑了。
  第二天,魏牟帶著庄子交給他的那些帛書,打道回府,直奔中山國去了。
  不久,各諸侯國的士人們,几乎人手一冊《庄子》。庄周的書,流傳到了天下每一個角落。


  昨天,惠施接待了一個辯者。
  那辯者硬說雞蛋里面有毛,而惠施卻堅持雞蛋里面沒毛。
  “雞蛋里面沒毛,孵出的小雞怎么有毛?”
  “你見過雞蛋里的毛嗎?雞蛋里明明只有蛋清和蛋黃!”
  “從雞蛋里出來的小雞身上的毛,不就是雞蛋里的毛嗎?”
  “那是小雞身上的毛,不是雞蛋里的毛!”
  “那是雞蛋里的毛!”
  “那是小雞身上的毛!”
  “雞蛋里的毛!”
  “小雞上的毛!”
  “雞蛋!”
  “小雞!”
  …………
  …………
  兩人爭得面紅耳赤,甚至動了點肝火,但是誰也不服誰,誰也說服不了誰。
  今天,惠施閒著沒事,正在整理門客記錄的昨天那場爭論。回想起昨天的爭論,倒也覺得很有意思。反正襄王將我投置閒散,以辯論作為消磨時間的手段,也未嘗不可。滿腔愁悶,何處發泄啊?
  其實,倒不在于誰輸誰贏,關鍵是,辯論本身就可以得到一种樂趣。雖然在爭論的時候,雙方就象兩只相斗的公雞,但是,過后細細思量,那情景,真夠刺激,真來勁儿。過几天不找几個辯者來一展談鋒,他心里就有點痒。
  溫故而知新,不亦樂乎?看看昨天爭論的記錄,他想,如果再來一次,我肯定能說服他!
  惠施正在自鳴得意,忽然一個門客慌慌張張闖進來,手中拿著一本書,口中嚷道:
  “先生,有人在書中攻擊您!”
  “攻擊我?什么書?”惠施詫异地問。
  “一本叫《庄子》的書。”
  “《庄子》?”惠施心中疑惑了一下,“拿過來我看。”
  “我們准備將那几個擺攤賣書的人轟走!”
  門客气憤地說。
  惠施粗略地翻了一下,便知是庄周所著。他松了一口气,對門客說:
  “此書乃我的好友庄周所著,你們不必大惊小怪。”
  “可是……”
  “書中所寫,都是實情。我与他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你出去吧,我仔細看看。”
  這家伙,把我們倆的爭論都寫進去了!什么有無与無用、有情与無情、濠梁之游……文筆倒也流暢,可惜太玄乎了,有几個人能解其真意?
  他詳細地讀了一遍《庄子》,還是受到了不少的啟發。對于政治,對于功名,不能太執著。太執著,則失望太多,失望太多,則傷身体。這也是他几十年來在宦海浮沉中慢慢總結出來的,庄周說得還是有道理的。只不過,我惠施很難做到。
  但是,庄周在書中反對我与辯者們以辯為樂,就是他的不是了。人總得有點活干。老閒著,心里就發慌、發悶。在條分縷析的辯論中,也有莫大的快樂,雖然辯論的那些事,沒有什么實用价值,但是,也可暫時忘記這無邊的閒愁。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了,惠施的頭發已經完全變白。他整整五年沒有見過襄王了。襄王好象將這位自己請來的元老完全忘記了。
  他數次呈上奏折,議論政事,闡述他愛民、罷兵的主張,都如泥牛入海,毫無音信。
  這天,他獨自一人來到王宮前面的廣場上散步。這塊地方,他是多么熟悉啊!他曾經無數次地從這儿出入王宮,与惠王共謀國家大事,縱論天下局勢。當初,他是何等地春風得意!
  可如今,物在人非,花落水流。英雄失路,唯有哀歎!
  他深情地望著宮門,回憶著一樁樁往事,心潮起伏,老淚縱橫。
  突然,兩隊衛兵手持長槍,從宮中整齊地跑了出來。隨后,一輛雕刻著龍鳳的四馬御輿緩緩而出。
  惠施赶緊擦掉眼中的淚水,仔細一看,不禁一陣狂喜:那是魏王的車!
  一看到那輛車,熱血就涌上了他的腦門。他的車,曾經跟在這輛車后二十多年!
  可現在,他卻只能遠遠地看著那輛車。
  不!我要見到襄王。我雖然老了,但是腦子還沒糊涂。我要向他述說我的看法。天賜良机啊!
  惠施不顧一切地沖過去,跪倒在魏王的車前。馭者吃了一惊,奮力勒韁,前面的兩匹馬人立而起,發出了“嘶——嘶——”長鳴。
  好玄啊!馬蹄再往前兩步,就踩到了惠施的頭上。
  “刷!”
  前邊的士兵迅速回過頭來,几十只長槍將惠施牢牢壓住。
  魏襄王從窗帘中伸出頭來,喝道:
  “何處刁民,如此大膽!”
  “臣乃先宰相惠施。”
  “惠施?”襄王吃惊不小,這老惠施在宮門外攔駕有何事?
  他一揮手,士兵們收起了長槍。
  “有話起來說。”
  惠施站起來,走到車窗前,對襄王說:
  “大王,您忘了我嗎?”
  襄王笑道:“惠公,我怎么能忘了您呢?您可是魏國的救命恩人啊!”
  “那,我給您呈的那些奏折,您都看了嗎?”
  “看了。惠公,您的那套學說在十年前确實有用處。但是,眼下是武力与權謀的時代,您的那一套已經過時了。”
  “過時了?真理永遠是真理啊!”
  “惠公,我勸您還是好好休養自己的身体吧!國家大事,也不用您老操心了!”說完,示意馭手開路。
  “慢!”
  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气,惠施將御輿死死拖住:
  “大王,您給我三年的時間,我會讓魏國變個樣子!”
  “三個月也不用了,您還是回家休息去吧!”
  魏王一揮手,馭者的鞭子在空中“啪啪”一響,四馬奮力一拉,御輿飛馳而去,惠施差點被摔倒在地。
  他突然覺得兩腿發軟,兩眼發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守宮門的老閽者,十分敬仰惠施的為人。他見魏王的車隊遠去了,便將昏倒在地上的惠施背到自己的小屋中,給他喂了些水。
  良久,惠施睜開眼睛。他感激地握住老閽者的手:“多謝老丈相救!”
  “相爺,您說哪儿去了!”
  “別叫我相爺了。”惠施黯然傷神地說。
  “大梁的父老百姓,永遠都將您當作相爺!”
  “那是以前的事了。現在,我連一條狗都不如了。”
  老閽者陪著惠施落淚:
  “相爺,想開些,一切都是命啊!”
  “是的,一切都是命!”
  惠施拖著沉重的步子,离開宮門,慢慢來到住宅。
  庄周的書,還展在几案上。他隨手一翻,只見上面寫著:
  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謂大哀乎?
  (終生勞勞碌碌,卻沒有什么成功,疲倦困苦,卻不知道自己休息的歸宿,這不很可悲嗎!這樣的人,雖然沒有死,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形体一天天地枯竭衰老,而精神也一天天地消耗殆盡,難道不是莫大的悲哀嗎?)
  一句句話,就象一根根針一樣刺在惠施的心上。是啊,我在魏國苦心經營了几十年,有什么成功?我費盡了心血,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得到了滿頭的白發!得到了滿臉的皺紋!得到了流血的心!
  “不如歸去!”
  惠施對魏國徹底絕望了。魏王既然如此對待我,我還賴在這儿,有什么意思呢?回到蒙邑老家去吧,那儿有我的老朋友庄周,有我熟悉的山山水水。
  秋風在呼呼地刮著,樹葉舖滿了大梁的街道,一派凄涼景象。
  惠施的車隊,一共有七輛車。一輛裝載著簡單的行李家具,一輛坐著惠施与家小,另外五輛,全是書,所謂“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几個親信的門客,坐在裝書的車上,充當馭者。
  惠施不時從車中探出頭來,戀戀不舍地凝視著街上的行人与房屋,心中不胜悲涼。
  第一次离開大梁,也沒有這么凄慘。因為那時候,有張儀在中間搗鬼,惠施對魏王還有一線希望。他堅信自己的理想會得到實現。
  今天离開大梁,是生离死別。魏襄王象踢開一條老狗那樣踢開了我。到別國去重振旗鼓,更是不可能了。
  真象做了一場夢。几十年的事在彈指之間就過去了。當年只身到魏國來闖蕩的情形,就如同發生在昨天。
  七輛馬車靜悄悄地駛出大梁東門。沒有人來為它們送行,只有城牆上的几只烏鴉,發出“哇哇”的叫聲,使惠施凄冷的心更加凄冷。
  這天傍晚,庄周正在与藺且說話,院子里捶制葛麻的儿子喊道:
  “父親,外面來了几輛馬車!”
  庄周与藺且出門一看,原來是惠施。數年不見,他更加蒼老了,微微有些駝背,眼睛中流露出疲倦的光。
  “您這是……”庄周一看惠施身后跟著家小,不解地問。
  “辭官歸隱,投奔庄兄。”惠施有气無力地說。
  “這就好,赶快進來吧。”
  顏玉听外面有人說話,也出來了,見此光景,便拉起惠施妻子的手,到里邊去了。眾門客將車上的家具、書都搬到院子里,暫時放在屋檐下。
  “我打算在這附近修几間茅屋,聊渡殘生。”
  “惠兄,我一直在等著你哩!你如今才迷途知返,不過還來得及啊!就先在我這儿擠几天吧。”
  當晚,兩位老友邊飲酒,邊聊天,回憶几十年來的坎坎坷坷、風風雨雨,感慨良多。
  第二天,庄周与惠施便在离庄周家一箭之遠的一塊平地上,規划了惠施的住宅。因為還有几位門客,所以,惠施的茅屋要多蓋几間。商議定后,便雇人動工了。
  一個月之后,新居落成,惠施全家搬了進去。惠施畢竟當了几十年的宰相,有一些積蓄,生活倒也不愁。
  兩位老友,似乎有說不完的話。惠施總是發泄他那一肚皮牢騷,而庄周,總是多方勸解,曉之以天命。
  這天,庄周來到惠施家中,一進門,惠施就說:
  “庄兄,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
  “夢見什么了?”
  “我夢見襄王又派人來請我回大梁。”
  “白日作夢!”
  “是啊!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的心,卻不能象你的真人那樣熄滅如死灰啊!”
  “惠兄,你的愛民罷兵夢也該醒了。這一輩子的經歷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我自己也沒辦法。我翻開你的書,就好象將一切都忘了,可是,一合上眼睛,大梁、相府、魏王就象鬼神一樣鑽入我的腦海。我這一生,恐怕沒救了。”
  說著,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庄周惋惜地搖搖首:
  “只將好夢當作覺,反認它鄉是故鄉。執迷不悟啊!”
  “夢覺之后還是夢,歸來故鄉無鄉情。何者為迷?何者為悟?”
  “人世万事皆是夢,故鄉只在黃土□。生便是迷,死便是悟!”
  惠施微微睜開雙眼:
  “如此說來,生人便不悟?悟者即死人?”
  “非也。死生實是一貫,猶如晝夜交替,春秋往复。若能滲透此理,便能悟出何者為迷,何者為悟。”
  “日夜交替無數,春秋往复無數,而人生,只有一次啊!”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春風每次都不一樣。縱浪大化之中,何悲何喜!”


  庄周家的葛屨生意越做越好,家境也漸漸好轉。儿子已經長大成人,完全有能力獨自經營了。按理,庄周与顏玉老兩口也該頤養天年才是。
  但是,顏玉總是丟不開手頭的活。他們一輩子過著窮日子,窮怕了,一心想為儿子留下些財富,好讓他成家立業。儿子已經過了而立之年,卻還沒有定下親。
  她沒天沒黑地操勞著,身体越來越虛弱。庄周勸她不要過于勞累了,她總是說:“閒著沒事干,心里就著急。”
  這天,庄周与惠施正在惠施家中談天說地,藺且忽然跑進來說:“先生,師母得病了!”
  庄周一听,也沒說話,抬腿就回家。惠施也隨后跟來。來到榻前,庄周拉住老伴的手,深情地說:“我早就說過,你要好好休息啊!”
  “沒關系,躺几天就好了。”
  “大嫂,你總是放不開你的這個小家庭,就象我放不開天下這個大家庭一樣。你跟庄兄過了一輩子,也沒有學到他的逍遙啊!”惠施在旁邊說。
  “哼!我若學到他的逍遙,他早就餓死了!”顏玉看了庄周一眼,但并無責備之意,卻流露出無限疼愛之情。
  “是啊!我這一生,若沒有這么一位風雨同舟的賢妻,恐怕也不會活到今天。”
  精通養生、略通醫道的庄周,知道妻子的病因。他開了個處方,讓儿子到蒙邑買回了藥,親自熬好,端到榻前,讓老伴喝下。
  這些日子,他再也不出門了,整天守在顏玉旁邊,給她講一些笑料,給她彈琴,好讓她愉快一些,早日痊愈。
  這天,庄周彈完一首曲子,离開几案,來到榻前,對顏玉說:
  “其實,人的疾病与人的心情有很大的關系,并不僅僅是身体不舒服。”
  “你又胡說了。”
  “真的。不信,我給你講一個齊桓公的故事。齊桓公還沒有稱霸的時候,有一次与管仲同乘一車到澤邊打獵。齊桓公突然看見一個奇怪的東西從水中冒出來,一閃之間又沒入水中。桓公以為碰見了鬼,惊慌地抓住管仲的手,問道:‘仲父,你剛才看見了什么?’管仲回答說:‘我什么也沒看見。’桓公更加害怕,以為是不祥之兆,專門對他一個人顯現出來。
  “回到宮中,桓公就病了。一連數日不能升朝。整個齊國的人都知道了,以為桓公碰上了鬼,得了鬼病。
  “齊國有一位士,名叫皇子告敖,不相信有鬼能傷人。他來到宮中,自稱能治好桓公的病。
  “侍衛們將他帶到桓公的臥榻邊。
  “桓公問道:‘世上有沒有鬼?’
  “‘有。’
  “‘鬼是什么樣子?’
  “‘各處之鬼形狀不一。水中之鬼為罔象,丘上之鬼為峷,山中之鬼為夔,野中之鬼為彷徨,澤中之鬼為委蛇。’
  “‘委蛇之狀如何?’
  “‘委蛇,其粗如車轂,其長如車轅,身著紫衣,頭戴朱冠,乃富貴之鬼。它最不喜歡听雷聲与車聲,一听到雷車之聲就捧首而立。誰見到了委蛇之鬼,誰就能稱霸諸侯。’“桓公听后,釋然而笑:‘寡人所見,正是此物。’于是,穿好衣服,下榻而坐,病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我可沒有碰見鬼啊!”
  “你心里有鬼。”
  “什么鬼?”
  “就是你沒見過面的儿媳婦。”
  “……”顏玉被庄周說破了隱痛,便不言語了。
  “老伴,你可要想開些。車到山前必有路嘛!你看,我當初比我儿子還可怜,不也娶了你這么個寶貝媳婦嗎?”
  逗得顏玉笑了起來。
  在庄周的精心照料下,顏玉的病一天天地好起來了,有時候,庄周還攙扶著她在門前散散步。一家人的心情也暢快多了。
  這天,天气有些陰沉。吃過午飯,顏玉說眼睛有些花,頭有些暈,庄周便將她扶到榻上。一會儿工夫,她便睡著了。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她還沒有醒。庄周過去輕輕碰了一下她的手,沒有反應。又搖了搖頭,叫道:“老伴,起來吃飯吧。”也沒有反應。
  他赶忙將耳朵貼到她的鼻前,已經斷气了。
  可是,她的面容,就象睡著了一樣,与往常沒什么區別。
  庄周不相信她已經死了。
  但是,她的的确确死了。
  她死了,沒有留下遺言。她死了,她自己卻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亡。
  往事一件件浮上庄周的心頭。是她,昏迷不醒地躺在路上;是她,用那溫柔的手抹去了庄周心上的孤獨与寂寞;是她幫助庄周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
  她沒有怨言,只有体貼;她沒有索取,只有給予;她沒有享受,只有苦難。
  她是庄周的另一半,她是庄周的精神支柱。
  如今,她去了,去得那樣匆忙,去得那樣突然。
  庄周無法忍受這痛苦的現實。他竟象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庄周的哭聲惊動了儿子与藺且。他們進來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們跪在庄周身后,也哭了起來。
  臨出葬的這天,惠施來吊。他遠遠听見有人在唱歌,心中好生奇怪:哪家的人,也太不通情理了,鄰居死了人還要唱歌。
  來到庄周家門口,卻覺得歌聲就是從里面傳出,便更加疑惑。
  進門一看,原來歌者就是庄周自己。
  他沒有跪著,而是兩腿前伸,屁股坐在地上,顯得十分隨便。好象他面前不是妻子的棺槨,而是一位非常熟悉的老朋友。
  他的兩腿中間放著一個瓦盆。左右兩手各執一根木棍,有節奏地敲擊著瓦盆,閉著眼睛,口中唱著歌曲:
  吁嗟吾妻,
  已歸天真。
  吁嗟庄周,
  猶然為人。
  歌聲就象冬天的北風吹過干枯的樹枝那樣舒緩而低沉。
  惠施跪在靈柩前,點上香,行過禮,然后來到庄周旁邊。
  他打斷庄周的歌聲:
  “庄兄,你也太過分了吧!你与嫂子過了一輩子,儿子都這么大了,現在她得病而死,你卻不哭她一哭。這也就算了,還敲著盆儿唱歌,也太過分了,儿子會怎么想?鄰里會怎么想?”
  庄周緩緩睜開眼睛,凝視著面前的棺槨,答道:
  “惠兄,我并不是無情無義啊!她剛死的時候,我也十分痛苦。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怎能一下子就將她忘記?
  “這几天,我想了很多。人本來并沒有生命,人在來到這世界上之前,是什么樣子,誰也不知道。人在最初的時候,不僅沒有生命,而且沒有形体;不僅沒有形体,而且沒有神气。在恍惚之間,產生了混沌之气,气的運行凝聚成人形,形体在气的鼓蕩下產生了生命。老子云:‘万物芸芸,各复歸其根。’這個根,就是混沌之气。人的生命与形体來源于混沌之气,到了一定的時候,就要回到混沌之气中去。
  “現在,顏玉死了,就是回到混沌之气中去了。她就象一只迷途的羔羊,找到了自己的故鄉。她安詳地熟睡于天地之間,沒有憂愁,沒有煩惱,沒有操勞,我應該為她慶賀。
  “因此,她剛死的時候我也象常人一樣哭泣,但是,現在我想通了。我也理解了越人那种歌舞葬禮。
  “對親人的死亡,与其洒下使生者傷身的淚水,不如唱一曲使亡靈欣悅的歌曲。”
  惠施听罷,搖搖頭,什么話也沒說。
  埋葬了老伴之后,庄周越來越變得少言寡語了。他深居簡出,整日伏案閉目養神,只有惠施來訪,藺且与儿子才能听到他說几句話。
  一年之后,惠施也死了。
  當惠施的門客來通報這一消息時,他只說了一句話:
  “他也先我而去了。”
  顏玉的死,庄周經歷了一個由撕心裂肺到漸趨平靜的內心過程,而惠施的死,他卻完全能泰然處之了。
  宇宙是無窮的,而人的生命則是有限的。將有限的生命置于無窮的天地之間,就象一匹白馬駒從牆孔中飛馳而過一樣,是轉瞬即逝的。
  人們對待轉瞬即逝的人生,不應該惋惜,而應該順其自然。人,就象自然界的其它生物一樣,注然、勃然,興起而生,油然、漻然,歸虛而死。生化為死,死化為生,都是自然的過程,我們不應當以此為悲。
  不僅如此,我們還應當將死亡看作人的真正的歸宿。人來源于虛無之道,就必須回歸于虛無之道。而死亡,就是回歸于虛無之道的最高形式,最徹底的形式。
  回想起當年楚國骷髏在夢中對自己說的話。庄周不禁啞然失笑。是的,死亡是不值得悲哀的,也不值得恐懼,但是,對于現在的庄周來說,死亡也不值得喜樂。
  因為,畢竟生命是可貴的。忘卻死亡,超越死亡,還是為了讓有限的生命更加愉快,更加充實。以死生為一條,超生超死的真人,就象不再懼怕死亡一樣,也不喜樂死亡,就象不再執著生命一樣,也不厭棄生命。
  忘卻生命,才能真正地把握生命,忘卻死亡,才能真正地對待死亡。
  人到了晚年,最傷心的就是親戚朋友紛紛謝世,只留孤家寡人在夕陽中獨自享受寂寞与無聊。顏玉死了,惠施死了,庄周的那顆孤獨的心更加孤獨了。
  在人世間,他最要好的朋友就剩下梓慶了。他面對著几案上梓慶親手雕刻的那個飛龍像,就象面對淡泊清靜而又出手如神的老友梓慶。好几年沒有見面了,創造了如此神奇的藝術品的梓慶不知是否還能工作。他真想去拜訪一下唯一的老友,但是藺且与儿子說什么也不讓他出遠門,他也就只好作罷。
  說來也有點神秘。這天,庄周正在案前端詳梓慶送給他的飛龍雕像,凝視良久,竟然覺得那飛龍騰空而起,化作一股青煙,從窗戶飄然而去。庄周慌忙离案而起,追至戶外,卻見晴空万里,連一片云朵也沒有。
  庄周正在心中狐疑,欲進屋看個仔細,卻見一位陌生人身著喪服來到他面前。
  那人行過禮后,問道:
  “您就是庄周先生吧?”
  “正是。”
  “梓慶先生已于數日前仙去,定于后日舉行葬禮。先生臨終再三囑咐,務必請庄周先生參加他的葬禮。”
  “知道了。您進屋稍歇吧。”
  “不用了。我還要去通知先生的其他親朋好友。”
  “如此,則不相留。”
  送走那位報喪者,庄周急匆匆赶回屋中,一看那飛龍雕像還在,便放心了。
  梓慶也許是一位不同尋常的人。他能夠在報喪者即將登門的時刻告訴庄周:我已經脫离了人形,返回混沌之气中去了。
  梓慶肯定會死的,只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問題。但是,他所雕刻的那些美的藝術品卻永遠不會死去。梓慶的靈魂就隱藏在這些藝術品之中。望著那并沒有化作青煙騰空而去的飛龍雕像,庄周自言自語道:
  “梓慶沒有死。”
  梓慶出殯的這天,庄周在藺且的陪同下到梓慶家中吊喪。遠遠听到一片哭聲夾雜在嗩吶聲中隨風飄來,庄周便緊鎖雙眉,對藺且說:
  “我听到這些哭聲,就象听到那种毫無感情的強作歡笑,令人作嘔。”
  “先生,以哭吊喪,人人皆然,怎么能与強作歡笑相提并論。”
  “你听听,這种哭聲分明是有聲無淚的干號,是一种程式化、庸俗化、禮儀化的東西,里頭沒有一點悲哀的气息。我本來就不贊同以哭吊喪,更不喜歡這种干號。”
  說話之間,已經來到梓慶家門口。孝子孝孫身著白色孝袍跪在門前叩頭迎客。一見庄周到來,主持喪禮的儒者低首向孝子問明了來人的身份,便向堂內大聲通報:
  “學者庄周到!”
  頓時,剛剛歇息不久的嗩吶便又齊聲奏了起來,在這庄嚴肅穆而又凄婉傷感的音樂中,儒者領著庄周与藺且穿過院落來到靈堂前。
  按當時的葬禮,每來一位吊喪者,都要奏一曲哀樂,吊喪者進香行禮后,則要放聲大哭,而跪在靈柩兩側的死者女性家屬与親戚也要放聲陪哭,一直哭到吊喪者在眾人的規勸下离開靈柩進屋歇息為止。
  年過七旬的庄周,雖然自己也隨時都有可能成為別人吊喪的對象,卻童心不泯,決心一改舊俗,讓眾人開開眼界。
  藺且侍立一側,庄周來到靈柩前點香行禮。這一切,都是按禮而行。
  禮畢,庄周便放聲大哭。
  “啊——我的好友梓慶啊——”
  “啊——我的好友梓慶啊——”
  “啊——我的好友梓慶啊——”
  一听庄周始哭,跪在靈柩兩側的女人們便立刻用蒙頭蓋住臉面,低首哭了起來。但是,庄周只哭了三聲,便自己停住了。他也不等旁邊的人來攙扶,便竟自起身离開靈柩到旁邊的屋中去了。
  怀著好奇与看熱鬧的心情來圍觀的眾人這一次可真是看到了意想不到的熱鬧,他們的好奇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滿足。
  “這是什么禮節啊!”
  “這是對死者的不恭啊!”
  “……”
  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那些正在號哭的女人們也惊奇地揭開蒙頭,眨巴著毫無淚水的眼睛,瞪著這不可理解的一幕。幸好,又來了吊喪者,嗩吶聲又響起來了,女人們清清嗓子,准備新的一輪哭聲。
  庄周与藺且進到客房,尋了個空座位坐定,立即便有許多人圍了上來。
  “庄周先生,听說您是梓慶先生最好的朋友,怎么只哭了三聲就罷了呢?”有人問道。
  “哭,本來是表達悲哀之情的一种方式,可是,現在人們卻將哭作為一种毫無感情內容的禮儀。這樣的哭是裝出來的,我覺得毫無意義。
  “你們看,那些來吊喪的人,他們表面上哭得多么傷心啊!有的象是父母死了,有的象是子女死了,但是,他們何嘗是真心哩!”
  “那么,您与梓慶先生是莫逆之交,您總會有真情吧?”有人故意刁難。
  “梓慶來到這個世界上,是順應時勢;他离開這個世界,也是順應時勢。人生就象一場夢,并不值得留戀忘返。死,就象是大夢一覺,就象是回歸故鄉。因此,我的好朋友死了,我一點也不覺得悲哀。”
  埋葬了梓慶,在回來的途中,師徒倆順便到惠施的墓前看看。
  墳上的草已經長到一寸多高了,在微風的吹動下輕輕搖擺。也許,它們就是惠施的軀体變化而成,要不然,為什么庄周看見它們,就在眼前浮現出惠施那談笑風生、口若懸河的面龐?
  庄周默默地站在墳前,回憶著他們倆共同渡過的所有時光。
  “先生,自從惠先生仙逝之后,您几乎不開口說話了,這是為什么?”藺且問道。
  “藺且,我給你講一個故事。有一個楚國郢都的人,以捏白善土為生。有一次,他將泥點濺到了自己的鼻尖上,這泥點就蠅翼一樣薄。于是他就請他的好朋友匠石用斧子將這個泥點砍掉。匠石操起斧子,‘呼’地一下砍下去,真是運斤成風。郢都人鼻尖上的泥點被砍得無影無蹤,而他的鼻尖卻沒有受到任何傷害。而最妙的是,郢都人站在那儿,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后來,宋元君听到了這個故事。他想辦法將這位匠石召進宮中,在自己的鼻尖上抹了一塊泥點,讓匠石為他砍掉。
  “匠石听后,哈哈大笑道:‘大王,我雖然有如此高的技藝,但是必須有一個對象与我配合。我的朋友郢都人已死,我再也無法表演這种技藝了。’
  “自從惠公死后,我言談的對象就沒有了,我何須開口。知音已死,琴有何用!”
  也許是受了些風寒,也許是別的什么原因,庄周自從給梓慶送葬、途中看了看惠施的墳回來之后,便一病不起。
  病情一天比一天重,他茶水不進,整天昏迷不醒。藺且与儿子已經在暗暗為庄周准備后事了。
  “叮噹!叮噹!”
  院子里有什么聲音吵醒了庄周,他掙扎著爬到窗前,看見木匠們在做棺槨。
  藺且進來了。他一見先生醒了,高興地說:
  “先生,您可終于睜開了眼睛!”
  “這院子里是……”
  “先生,您這一次可病得不輕啊!無論如何,我們得有個准備。万一有個三長兩短,……”
  “藺且,我死后,不舉行任何葬禮,也不要棺槨。人們將我抬到山上荒蕪人煙的地方,隨便一扔就行了。”
  “這怎么行啊!我們也沒有窮到這個地步!再說,沒錢,就是借債也要為先生舉行隆重的葬禮。您這一生夠坎坷了,就讓您享受一次吧!”
  “藺且,這就錯了。你還不是我的好弟子啊,不能完全理解我的心思。我并不僅僅是為了節約,我更是為了讓我的軀体早日溶化于自然之中。我以天地為棺槨,豈非天下最大的棺槨?我以日月為葬璧,晝夜陪伴著我,豈非天下最長久的葬璧?我以星辰為珠寶,豈非天下最美麗的珠寶?我以天地間的万物為齋物,豈非天下最多的齋物?大自然給予了我最好的葬具,難道還用你們操心嗎?”
  “先生,將您扔在山上,我害怕鳥雀吃您的肉啊!”說著,藺且不禁流下了眼淚。
  “看,象個孩子似的!扔在山上,怕鳥雀吃我的肉,埋在地下,就不怕螻蟻吃我的肉嗎?”
  “這……”
  “你這分明是將我的肉從鳥雀口中奪過來,送給螻蟻嘛!
  難道你偏愛那螻蟻嗎?”
  藺且無話可說了。
  入夜,庄周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個少年。但是,不是在蒙澤邊玩耍,而是在楚國的沅湘之地与蠻子們一起唱歌跳舞。顏玉在那儿,惠施在那儿,梓慶在那儿。奇怪的是,漁父在那儿,母親也在那儿。
  在一片曠野上,綠草如茵,陽光明媚,所有的人手拉著手,所有的臉上都充滿著幸福的光芒。
  他夢見自己變成了魚,在海中自由自在地游泳。他又夢見自己變成了鳥,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
  醒來之后,眼前只是一片黑暗。
  他摸索著起了身,穿好衣服。輕手輕腳,免得惊動守在一旁的藺且与儿子。為了避免那不必要的葬禮,也為了尋求夢中的一切,他決定象青年時代南游楚越那樣不辭而別。
  他要到太陽運行的南方去。他要象“逍遙游”中的鯤鵬一樣,到南國去尋找那自然的天池。
  第二天,藺且与儿子發現庄周不見了,便四處尋找。
  十天過去了,沒有蹤影。
  一月過去了,沒有蹤影。
  一年過去了,沒有蹤影。
  一代學者,就象他的先師老聃西入流沙、不知所終一樣,永遠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因此,沒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死的,也沒有人知道他死于何地。
  不過,這對于后來的學者來說雖然是一個謎,而對于庄周來說卻是一個自然的事實。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他的死,就象他的著作的最后一個字一樣,給予后人的,是無盡的智慧,無盡的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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