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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楊堅以借刀殺人之計除掉了皇叔宇文憲。

  夕陽尚未落山,大霧已彌漫了長安帝京,那濕霧愈來愈濃,遮天蓋地,終于不見了天日。
  侍女杏儿提前上樓,為主人上燈。上完燈即悄然下樓,不吭一聲。
  主人年近不惑,正是人生旅途中狀態最佳,最宜建功立業的年華。他姓楊名堅,漢太尉楊震的后裔。祖父楊禎,北魏宁遠將軍;父親楊忠,乃北周開國功臣之一,位至隋國公、柱國大將軍。大司空。是毫不含糊簪纓之旅。而楊堅本人,如今位居上柱國。隋國公、大司馬,真正的位极人臣,權勢也達到楊氏列祖列宗以來的最高峰。更玄乎的是,他還是當今皇上的岳父。女儿長得美,皇上又重色,不可諱言:這才是他權力的來源。
  此刻他正聚精會神地在燈下看書。看的既非四書五經,也不是當時廣為流行的佛經,而是半本手抄的兵家秘籍,真正的孤本。這孤本乃是他妻子獨孤伽羅的最珍貴嫁妝。
  獨孤伽羅家世顯赫。
  在北魏与北周政權過渡期間,有八個左右政局的人物。他們便是:李虎、元欣、李弼、獨孤信、趙貴、于謹、侯莫陳崇和宇文泰。他們都是柱國大將軍,時稱“八柱國家”!柱國大將軍乃是軍事銜職,相當于后世的元帥。八柱國之一的獨孤信,有三個女儿:長女為周明帝的皇后,老四嫁給李虎的儿子李囗為妻,第七的小女儿便是楊堅的妻子獨孤伽羅了。
  獨孤伽羅還年輕,雖說三十八歲了,但乍看起來僅三十出頭而已。她望了一眼丈夫說:
  “那半冊書,還有啥看頭?妾身三年前就會背誦了,你老看,還不夠嗎?”
  楊堅回她一個微笑,小心地掩好書卷,离開了坐床,在書房中緩緩地踱步。慢慢地說:
  “許多書,雖是反复讀過,甚至背誦下來了,然未必能懂。比如‘韜晦’二字,哪一本兵書沒說過,哪一個將軍沒讀過,可又有哪一個人不落入‘韜晦’的陷阱之中?‘韜’是弓套,劍匣,大家都懂。必須將自己鋒芒,像劍一般,收入套中,藏在匣子,這才叫韜晦,好像大家也都懂。然而,其實還是沒有真懂,沒有理解‘韜’的真意。許多人要‘韜晦’只不過是收斂一點,謙讓一些,好比把劍暫時放入鞘中,如此而已!人們依然看出:那韜中、鞘中其實有劍,有鋒芒在!這實在不是‘韜’的真意。‘韜’的真意是把鋒芒瞞起來,完全瞞起來,讓人看不到劍,也看不到‘韜’,空空如也,這才是‘韜’的精神!
  “又比如這本秘籍中所說的‘借刀殺人’這一條計,看起來明明白白,張三要殺人,借李四的刀去殺,便是這么一回事,很清楚;可這哪里算是秘計,錯了,非也!為何要借旁人的刀去殺人?是為了瞞住真相呀!不讓人逮住真凶啊!所以,在運用此計時,就必須讓被借的人不知不覺,蒙在鼓中,旁人也看不出真相才行,才靈……”
  “妾身明白了!”獨孤伽羅說,“原來齊王宇文憲是你殺的
  “小聲!”楊堅惶遽地提醒。
  “連當今最有權勢的齊王憲都殺了,怎么現在又這么膽小了?嘻嘻……”獨孤伽羅話是這么說,但聲音即刻壓得极低了。
  “須知隔牆有耳。再說,齊王憲明明是皇上下旨殺的,怎能派到我的頭上來。我在皇上面前從來沒說過齊王憲一句坏話……”
  “嘻嘻……”
  “這是實情!”
  “不錯,這是實情。”獨孤伽羅微笑地點點頭,“那一日,鄭澤复職升官,興沖沖來到咱家,你說什么來著?”
  “我也沒有……連齊王憲的名字也沒提!”
  “你說:鄭兄啊,你雖然超拜開府儀同大將軍、內史中大夫,我卻不敢恭賀呀……”
  “我是這么說。”
  “你見老朋友愣在當場,又解釋道:當今天下皇位的繼承似乎沒有什么規矩,先是太祖文皇帝的老三當了一年的開國皇帝,即被宇文護殺了;繼而由老大明皇帝坐了三年半江山,又被宇文護毒死;然后是老四高祖武皇帝臨朝,收拾了宇文護,統一了北方,這才開始帝位由父子相承。當今皇帝雖是子承父業,名正言順;但其中頗有波折哪,高祖武皇帝的弟弟老五是又一個想弟承兄業的人。老五宇文直雖然死了,然而,武皇帝身后還有八個弟弟啊!只要有一個鋌而走險,鄭大人是皇帝的第一個心腹,首當其沖的便是你大人了。所以,往后的路子還長呢,我對你說的祝賀還是留在以后吧!”
  “我是這么說的?”
  “原話雖有出入,大意是不會錯的。”
  “這……這話沒錯啊,全是据實而言。”
  “于是,過了沒几日,宇文憲便被皇上當殿縊死了。不久,五個皇叔也被赶出帝京,分別就國去了。”
  “這……跟我的話有關?我可一句也沒對皇上說,只是對鄭譯隨便說說而已。當時,在場的,除了鄭譯,便是你了。莫非你跑到皇上那里……”
  “屁話!你別糊弄妾身了!現在的八個皇叔,齊王憲排行最高,論才德,論威望,論權勢都足夠篡權奪位,所以,他早是皇上的一塊心病,也是鄭譯的一塊心病!鄭譯當年丟官,其實便是宇文憲的作用。你的話,不僅對鄭譯是一個震動,皇上听了,也一定震動!”
  “我沒有對皇上說。”
  “但鄭譯听后是一定會對皇上說的。他這個人急功近利,自然不會說明話是你說的,他必定會對皇上說:臣近來寢食不安,誠團一事始終放心不下……”
  “哈哈!對鄭譯,你倒是一清二楚……”
  “可是,對你這個夫君就不太清楚了;但是,齊王也是你的一塊心病,你是想殺齊王憲的,因為,早在五年前,他就對武帝說過,普六茹堅,相貌非常;臣每見之,不覺自失;恐非人下,請早除之!”
  楊堅听了默然許久,終于喃喃道:“說我有反相的,不止齊王宇文憲,還有王軌、宇文孝伯……多著呢!”
  “關于宇文憲的死,朝野私下還有什么猜測?”楊堅的心情忽然凝重起來,“該不會胡猜到我的頭上吧?”
  “這你倒可以放心。大家都以為,齊王的被殺,与三年前太子(也就是當今皇上)征伐吐谷渾那件事有關……”
  “哦……”
  楊堅放心了。所謂征伐吐谷渾“那件事”的本末是:周武帝為了讓太子多加歷練,令他率軍征伐吐谷深,這個十七歲的太子才德無聞,常有非議,又怎能當此重任?于是,武帝又派上開府儀同大將軍王軌与東宮官正宇文孝伯從行,一切攻伐之事自然也委任王軌与宇文孝伯了。太子閒著沒事,不免生出事端來,不僅經常与宮尹鄭譯酗酒鬧事,還多次外出虜掠吐谷渾姑娘,拉入帥帳輪奸。這等劣跡,王軌、宇文孝伯回來時都一一向武帝奏明。武帝怒不可遏,當即將太子和鄭譯二人打得皮開肉綻。其時,齊王宇文憲在旁,不僅主張殺掉鄭譯,還建議從此以后,禁止酒人東宮。殺鄭譯未行,只是免職處分;但禁酒的事當日便實行了。太子喝酒早已上了癮,一日不喝丟了魂,三日不喝簡直要命,卻強忍了整整兩年滴酒不進,他恨得直咬牙,所以,他父皇武帝歸天的那一日他竟說:早就該死了!對父親都恨到這地步,對齊王憲、宇文孝伯、王軌等人的仇恨就更不用說了。尤其是,當他听說以上數人屢次向父皇進言‘太子非社稷之主’之后,不僅恨上加恨,還怀疑這些人是圖謀不軌,想推舉齊王當父皇的繼承人。衛王宇文直死后,齊王憲算是父皇最大的弟弟,有功有德,有權有勢,他不想順水推舟當皇帝嗎?于是,太子登位稱帝之后第一個要收拾的便是這個大叔齊王宇文憲了。所以,齊王便是由于“那件事”被殺了。楊堅當時對鄭譯的那一席話不過是巧妙地啟動了鄭譯和當今皇上的殺机而已。這件事操作得不留痕跡,實在是他的杰作了。此刻,重新想起這些往事,心中不免暗暗得意起來。
  該吃晚飯了。
  楊堅雖然位极人臣,桌上卻只有三樣菜:一碟肉醬、一碟咸蘿卜、一碗豆牙湯而已。這不光是當時民窮財匱到了极處,也是楊堅的節儉出了奇。
  席間,獨孤伽羅突然詭秘地笑道:“前不久,你的兩個寶貝的弟媳婦大吵起來,可有所聞?”
  楊堅奇怪地瞪了妻子一眼,他向來不將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放在心上,這情形妻子不是不知,因何有此一問?
  獨孤伽羅對此并不在意,不過,再不吭聲了。
  飯后,夫妻倆又回到樓上書房中,妻子又再次提起兩個弟媳爭吵的事。
  楊堅終于不耐煩地說:“我沒時間去理閒事!”
  “恐怕你知道他們因何爭吵之后,就不會等閒視之!”
  楊堅怔怔地望著妻子,等待她的下文;但獨孤伽羅卻再也不吭聲了,她索性穿過小門,到寢室去了。
  “喂,你怎么不說了?”
  “不知道人家想不想听。”她依然往寢室中走去。
  楊堅赶上前,一把抱回妻子;獨孤伽羅撒嬌撒痴,亂踢亂喊一气,侍女杏儿不知發生何事,連忙推門進來,一愣,赶緊捂住嘴巴,免得笑出聲來,同時,退出門去。
  獨孤伽羅一樂,終于言道:“一個說,齊王憲乃當今名將,一向無有异心,盡忠本朝,何以見殺?只怕不是皇上的本意吧?另一個說,不是皇上的本意,難道是旁人的用心?一個又道,這就很難說了,當今天下,想當皇帝的人四處都有,假如我一門有三五個上柱國、大總管,說不定頭腦便要發昏,想當起皇帝來了!另一個默不作聲,但掐指一算,顯然是影射她娘家尉遲氏了,當即惱道:請公主說明白點,不用指桑罵槐!一個說,我已經說得明明白白了!這樣,兩個人就鬧翻了天。”
  听了妻子的轉述,楊堅先是吃了一惊,再听下去,卻原來是公主怀疑到尉遲氏家族陷害宇文憲,心中一塊石頭頓時落了地,不僅輕輕地噓了口气,還慶幸有尉遲氏家族為他轉移世人的視線,這真是妙极了。尉遲氏這一門當真是八柱國衰落之后天下第一顯赫的家族了,受到怀疑几乎是天經地義的了!我怎么現在才想起來,怎么以前卻沒想到利用這個家族來轉移公眾的視線?他很感激妻子的轉述給他帶來了好消息,不禁親了她一口,愈發將她抱得更緊了。
  但一轉念間,忽叫:“不好!”手一松,獨孤伽羅差點從他怀中滾下地來。
  他在樓上徘徊,憂心忡忡地說:“既然公主看出有人插手陷害宇文憲,自然旁人也會有這种猜疑,尉遲氏樹大招風,目標當然是最大,但尉遲氏自己總不會怀疑自家人吧?恐怕他們很快就會怀疑到我們頭上來了;而最為可慮的是王軌、宇文孝伯、宇文神舉這幫人,他們同尉遲氏過往密切,自然不會怀疑尉遲氏一門了,他們本就對我妄加猜疑,這回更會疑心到我頭上來了!”
  他重新回到坐床上,神情愈來愈凝重了。又連聲說:“不好!不好……”
  坐在他身旁的妻子卻不以為然:“怀疑歸怀疑,反正你也沒有謀害宇文憲的任何證据落在他們手中,便是告到御前,皇上也會證明你沒插手此事,更何況他們也不敢告到御前,公然為宇文憲叫屈。”
  楊堅還是不住地搖頭,說:“你不知此中的深淺……”
  “有多深?”她反詰。
  “你說,當今天下除了宇文氏皇族、尉遲氏家族最為顯赫外,第三家是誰?”
  “韋孝寬韋家?不然便是賀蘭祥賀家,他有七子五個大將軍……再不便是李虎、李弼這兩家,但這兩家自李虎、李弼過后明顯衰落了!”——獨孤氏連道四家,楊堅總是搖頭。
  “你如何將李賢、李遠、李穆三兄弟給忘了?這是你不該忘卻的……”楊堅不無遺憾地說,“魏恭帝三年,周太祖宇文泰准備為自己立嗣。其時泰是北魏的太師,尚孝武帝的妹妹馮翊公主,生下略陽公宇文覺。是為嫡子;他的姚夫人生了宁都公宇文毓,是為長子。長子宇文毓已經娶了你的大姊,宇文泰生恐立了宇文覺為世子,令尊——也就是我的岳父獨孤公會不高興,好生委決不下。一日,泰對朝中公卿征詢曰:孤欲立子以嫡,恐大司馬有疑,奈何?這大司馬便是令尊了,其時聲望很高,朝中公卿听了都不作聲,既不想討太師的好,也不想沖犯大司馬。就在這尷尬時刻,大將軍李遠高聲宣言:立子以嫡不以長,公何必疑慮?如果因為大司馬礙手礙腳,我這便殺了他!便李遠這几句話,才确立了宇文覺為世子……”
  獨孤伽羅大為惊异:“此事父親從未提起,那李遠怎敢這般囂張,仗了誰的勢頭?”
  “我當時也是這么想的:這李遠是仗了誰的勢力,如此囂張?那時,我剛剛十六歲,為驃騎大將軍,也在當場。事后,我仔細打听了一下,才知這李家与宇文氏有极深的淵源。
  “那是在我出生的前三年,北魏分裂為東、西兩魏不久,令尊獨孤公被侯景困在金塘城。宇文泰傾西魏的精銳,前往救援,以李弼、達奚武為先驅,以李虎、念賢為后衛,左趙貴、有李遠,于河橋、芒山一帶与東魏軍對陣。東魏高歡也親率侯景、高敖曹、宋顯等,傾東魏精兵對抗,戰線綿延數十里,成混戰狀態,鏖戰的慘烈雖事后數十年,參戰的人也是談戰色變。在混戰中,宇文泰馬中流矢,一頭栽落馬下,西魏兵見主帥落馬,陣勢大亂,成崩潰之勢。那時都督李穆策馬上前,用馬鞭抽打宇文泰,吆喝道:浪蕩兵,你們的上司何在?本來,東魏人以為墜馬的是個將領,許多人圍了上來,想擒殺他立功,今見一個普通軍校敢用馬鞭抽他,肯定是不入流的小卒,便掉頭往別方沖殺。就在敵人迷茫之際,李穆讓宇文泰坐上自己的坐騎突圍。宇文泰重振旗鼓,与東魏兵再戰,結果反敗為胜,不僅救出獨孤公,也安全退兵回到長安。宇文泰脫險后,与李穆相對而泣,他環顧部下,指著李穆說:成我大事者,此人也!于是超升李穆為武衛將軍。可以說,當時要是沒有李穆,便沒有宇文泰,更沒有西魏和北周朝廷了。有了這一過命交情,李家与宇文泰的關系就非同尋常了。不久,宇文泰四儿宇文邕、六儿宇文憲相繼出生,又將兩儿寄養在李家,讓李賢的妻子吳氏哺養,賜吳氏為宇文氏。后來,宇文泰又作主,將女儿嫁給李遠為儿媳婦。最后,宇文泰又讓十一子代王宇文達認李遠為干爹。于是,李氏一門便有二上柱國、三柱國、七大將軍!与尉遲氏不相上下。”
  獨孤伽羅听到這里,連大气也透不來了,恍惚頭上壓的不是兩大家庭,而是兩座大山!她輕輕地吐了一口气,小聲言道:“你說得這么多,歸結一句話:齊王宇文憲是李家的養子,李家要是知道齊王憲致死的來龍去脈,必定要同我們結怨,為宇文憲報仇!”
  “李家自然現在還不會將宇文憲之死同我們牽扯在一起。天下人都知宇文憲与當今皇帝以及鄭譯曾經有一段糾葛,得罪了皇帝自然不妙。大家這么想,李家自然也作如是觀。事情的症結乃在宇文孝伯、宇文神舉、王軌以及尉遲運數人身上,這几個人是個圈子,核心人物便是齊王宇文憲。他們曾得寵于武帝,得意于前朝,并且都說過東宮的坏話,也一致認定我有反相。自從新帝登基之后,齊王死了,其余的人都同時失寵了,心中的怨毒是很深的。對于齊王的死,不僅歸咎于當今皇上,必定也將我扯上去,只是一時苦無證据而已。對此,他們不會甘心的,一定會去尋找蛛絲馬跡的。万一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他們馬上就會挑動尉遲氏、李氏兩個家族,找我們算賬的……”
  “你可曾留下一絲蛛絲馬跡?”
  “人要作事,總會留下一點痕跡。我那一日同鄭譯說的那席話就是了。在正常的情形下,鄭譯自然不會說出,但鄭譯是有名的酒鬼啊,難保他有不密的時候。他漫不經心說了數句酒話,我們就大禍臨頭了!”
  獨孤伽羅歎了口气:“你真不該殺齊王憲!”
  “不該殺?讓他繼續說我有反相?”
  “你說現在該怎么辦?”
  “堵住他們的口!”
  “堵住?你是說殺人滅口?”她吃了一惊,“孝伯是大將軍,神舉是柱國大將軍,王軌也是柱國大將軍,尉遲運還是上柱國,你吃得下?”
  楊堅又思索了一陣,然后果斷地說:“不僅要殺,而且要快殺,否則,夜長夢多。我一人生死存亡不打緊,万一他們將尉遲氏、李氏兩家聯成一气,廢了當今皇上,滅了你我兩族,那就后悔莫及了!”
  “四個都是龐然大物啊……”
  “但他們都有致命的弱點,皇上在東宮時,他們都在武帝面前說:太子非社稷之主。這話可作兩种解法,一是擔心太子不成器,一是打擊太子,以便將齊王推出來繼承皇位。如果取后面的說法,他們已經都犯了死罪。”
  “如何解釋全在當今皇上一念之差……”
  “是,全在皇上一念之差!”
  “好,妾身這就入宮,找皇后談談……”
  獨孤伽羅立即梳頭更衣,准備入宮找女儿去。
  “慢……”楊堅阻道。
  “不去了?”妻子奇怪地瞪著丈夫。
  “你這一去不免又落下了痕跡;落下痕跡是非常危險的。說不定皇上听了我們女儿的話,突然圓瞪雙目:為啥一下子要殺我四員大將?這是你父親的意思吧?人道他有反相,果然不差!記住,皇上是十分多心的!”
  “這也對,但是,不再入宮點一把火,只怕皇上只顧玩樂,忘了心腹大患。”
  楊堅又在房中踱來踱去,神情凝重,一板一眼地說:“再點一把火是要的,但一定要不落痕跡!”
  “這就難了!”
  “不難,就算不了妙計。”
  于是,夫妻倆又回到坐床上,都勾著頭,苦思冥想,一動也不動;燈光將兩人的身影投在灰牆上,宛如兩個特大的問號。
  但妙計往往不是硬想出來的,時過二更,還是一點頭緒也沒有。獨孤伽羅開始聞到一股酸臭味,那臭味愈來愈濃,令人忍無可忍。她知道,這是丈夫的臭腳味。不知何時,丈夫脫下鞋,雙腳盤坐在坐床上,以致臭气熏天。楊堅有風濕病,生怕沾水,便是熱水也是怕沾的,所以,很少洗腳。獨孤伽羅估量,丈夫大約有一個月沒洗腳了吧?她悄然下了坐床,走出房門,到廚房取熱水去。她不喜歡在晚上使喚侍婢,盡管丈夫一向不留心女色,防微杜漸還是必要。所以,這差事宁可自己動手。
  楊堅的思緒飛到童年時代,母親說:他在六月癸丑日晚上生于馮詡的般若寺;是一個尼姑為他接生的。尼姑說,她是從麥積山石窟來的,剛剛為一個尼姑送終。那死去的尼姑不尋常,一尸兩魂,她原來是魏文帝的皇后,文帝預感到宇文泰要篡位,自己無力回天乞援于桑然族,柔然的頭兵可汗要求魏文帝娶他的女儿,廢去原來的皇后,才肯相助。于是魏文帝廢乙弗后為尼,迎柔然女。乙弗后被廢時已有身孕,她是怀孕出家的。但柔然女奇妒,不殺廢后絕不甘心,魏文帝便將廢后賜死。臨死時,她對身中未出世的太子哭道:“儿啊儿,你本是太子,是要當皇帝的,是娘誤了你,你還是到能保你為皇帝的家庭投胎吧!那送終的尼姑說,廢后自殺時,頭頂果然升起一片祥云,冉冉飄去,最終停在馮翊般若寺上空,于是楊堅便誕生了……這故事母親說過多次,但總是沒有旁人在時才說。
  這時,獨孤伽羅端來了一盆熱水,笑盈盈地說:“老祖宗,貴腳似乎該洗一洗了吧?”
  楊堅的神魂從般若寺飛回,歉然一笑,伸出了雙腿……
  獨孤氏將他的褲子持了上去,細心為之洗擦,同時笑道:“這一層油垢,足以將四員大將活埋了!”
  說罷,她著重為他擦洗小腿上一塊傷疤……
  楊堅皺起了眉頭,不樂地說:“這傷疤是令尊惠賜的……”他又想起了少年時的事,其時他是驃騎大將軍,隸屬大司馬獨孤信帳下,大司馬對他總是求全責備。有一回,不過犯些微過失,即下令將他打了四十軍棍,以致造成了這腿上的不滅傷痕。
  妻子問道:“你還記恨我的父親吧?”
  楊堅道:“此事真叫難忘。大概由于打得太慘,令尊事后一想,頗為內疚,所以,過十來天,便決定將你許配給我。”
  “胡扯!哪有打過頭了將女儿抵債的道理?告訴你,早兩年,他老人家就說:我這個小女儿絕不能嫁個凡庸的人,楊家那小子不錯,我得費神雕琢一番……”
  楊堅听了十分感慨:“平心而論,我平生處事一向講究嚴謹,這多半是靠令尊打出來的,我每當看到腿上的傷疤,總是情不自禁地將已經安排的事情重新考慮一遍……”
  “你能如此思量,算我父親沒看錯人,要是當今皇帝那就恰恰相反,他一摸傷疤,就罵……”
  獨孤伽羅的話半途突然斷了,一只手也定在楊堅的疤痕處,她愣了一陣,臉上呈現惊喜之色,激動地說:
  “有了!有了!”
  “想出妙計來了?”
  “我就讓女儿每天晚上摸皇上的傷疤,讓皇上回想當年被打的痛楚,直摸到他殺了宇文孝伯、王軌等人才罷休!”
  楊堅興奮得忘乎所以,頓時踩翻了洗腳盆,連道:“妙!妙!妙”
  他走下地來,急急地說:“皇上那傷疤,便是征吐谷渾時做了缺德的事,被武帝狠揍一頓造成的,告發者王軌、宇文孝伯兩人,皇上自然是記恨的,便是宇文神舉、尉遲運也難辭其咎。皇上他一定會由此聯想到這些人平時所說的一切坏話來……最妙的是:我們的女儿不用說一句話,也就是說不留一點痕跡,就可以達到我們的目標。妙!妙!……”
  “不妙!”妻子說。
  “不妙?”
  “你將臭洗腳水濺得我滿身,臭烘烘,妙嗎?”
  便這樣,夫妻對視著,突然爆發了一陣開心的大笑。

  四匹駿馬聯鏢馳到一座土山前,灰灰悲鳴數聲,打破了京畿的寂寞,然后又為寂寞所吞沒。
  馬上翻落四個穿貂皮的漢子,年紀最大的是四十八歲,最年輕的是三十六歲,都留著胡子。他們深情地望著眼前的小山包,如望故人。他們一聲不吭,除了口中呼出的白茫茫的熱气,便只有胡須在風中飄動。
  大家繞著小山包,很隨意卻又很專注地察看著,依然是一聲不吭。
  小山包的下面埋葬著一個人。他名叫宇文邕,也就是周武帝了。所以,山即非山,是皇陵,號稱孝陵。
  北周已歷四帝。第一個叫孝閔皇帝宇文覺,是武帝的三哥,只當七個月皇帝,便被堂兄宇文護害死了;第二個叫明帝宇文毓,是武帝的大哥,當了三十二月的皇帝,又被宇文護毒死了;接著便是武帝了,他頭尾當了十九年的皇帝,他干了兩件大事,一是費十二年時光扳倒了無冕之皇宇文護,一是用六年時光兼并了北齊,最終統一了長江以北的中國北方;第四個皇帝是武帝的儿子宇文贇,也就是當今皇帝,他即位還不滿周年。
  孝陵的墳土猶新。京師久旱,武帝安葬后一直沒下雨,前不久下了一場小雨,于是有小草萌芽,它們剛剛冒針出土,好奇地瞧著目下這四個陌生的人。
  守陵人遠遠地望了一眼來人,又回到房中,他知道來了大貴人,不宜干扰他們。
  年紀最輕的一個來訪者從馬上搬下了一只竹籠,從中取出了鹿脯、美酒等祭品,一一張羅在祭台上。
  四個人默默跪在陵前,無言地叩拜著,左襖的胡服一張一翁。北周的皇族宇文氏是鮮卑人,如今朝廷剛剛改服漢魏衣冠,但他們還是穿胡服。
  “彌羅突!我輩來看望你了!”一個蒼涼的聲音說道。
  彌羅突是周武帝的“字”,便是去世之后,也只有最親近的人才可以這么稱呼。
  呼“彌羅突”的是當中最年輕的一個,大將軍宇文孝伯。他是武帝的族侄,与武帝同年同月同日生,因而,宇文泰很喜歡他,將他養在自己的府第中,又是武帝的同學,簡直比兄弟還親,是武帝即位后的第一心腹。無論是扳倒權臣宇文護,還是兼并北齊,他都是立了特殊的功勳的。雖然,場上四人他的職位最低;但他腰系十三環金帶卻是武帝特賜,那是皇帝才能享用的御物。
  “皇上……”這聲音蒼老得很,那是四十八歲的宇文神舉說的,聲調似呼喚又似歎息。便此一呼,卻將他對先帝的滿怀思念,以及他對時世的無限感慨,乃至他自身的极端失望与迷茫全部宣泄出來。宇文神舉是武帝的族兄,柱國大將軍,執掌宮中禁衛的右宮伯,是武帝的又一心腹大臣,如今已被新帝調离出宮,出任并州總管了。武帝去世才八個月,對宇文神舉來說,似乎是過了數十年,忽然滿頭白發,聲音也渾似七八十歲的老人了!
  另外兩個人只木然地叩拜著,他們是柱國大將軍王軌和上柱國尉遲運,也是先帝的心腹大臣。最近皇帝已詔令王軌出任徐州總管,尉遲運為秦州總管。
  行禮過后,大家分別坐在陵前的石羊石馬上面,痴痴地想心事。
  唯獨宇文孝伯一人默默地在享用祭品。他連喝了五六杯,突然喊道:“喝酒!”
  首先王軌動了,他悄然走向祭台,悶悶不樂地喝了几杯。他感到不大自在,又沖著宇文神舉和尉遲運喊話:“喂!你們若是要上吊自殺,也該喝足了酒!”
  那兩人复又怏怏地走過來,似乎不是來喝酒,而是被推向刑場。
  大家又喝了數杯悶酒,至于菜依然沒人去動,什么鹿脯、辣子雞、黃河鯉魚、熊掌,都滾他娘的!
  “你們倒是說呀,這樣問殺人了!”宇文孝伯忍不住道。
  “還說什么?孝伯!”宇文神舉痛切地說,“我輩便是因為說話,才弄得走投無路,才到這里來的……”
  王軌幽幽言道:“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也都說了,如今尚有何言?”
  “烏丸軌,你胡說八道!’宇文孝伯突然很激動,“我們說的全是應該說的話,哪一句錯了,哪一句不該說了?”
  王軌還有一個姓,叫“烏丸氏”。那是周文帝于開國之際為了籠絡漢人,賜給漢人三十六個將領的鮮卑姓氏。如李弼賜徒河氏,趙貴乙弗氏。李虎大野氏、王雄可頻氏、楊忠普六茹氏……不等。
  王軌歎了口气,說:“當年……我輩皆言:太子非社稷之主……”
  “這沒錯啊!”宇文孝伯急切打斷王軌的話,“如今事實已證明我們的話!”
  王軌黯然道:“他的不堪負荷天下重任,難道就我們几個看出來了?其實很多人都明白,比如賀若弼、韓擒虎吧,都作如是觀。有一回,武帝問我:近來太子如何?我說,依然如故,武帝不樂。我說:臣言不足取信,可再問賀著弼內史及韓擒虎總管。后來兩人面帝,都言未聞太子有何過失。事后,我責問兩人為何出爾反爾?韓擒虎笑而不言,賀若弼反而說是我錯了……”
  “怎么?他說是你錯了?”宇文孝伯大惑不解。
  “正是。他說: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此事豈可在大庭廣眾之中議論?”王軌停了半晌,又說,“如今細細想來,我輩當年有關太子的說法,于國而言自然是負責到底,于己而言簡直是找死了!”
  這話一出口,其余三人非但啞口無言,也黯然傷神了。
  此刻日已向哺,漸霜風凄緊,日色慘淡,環顧關河,令人難抑心中的悲愴。
  宇文孝伯只一味地喝酒,也不忘為他人添酒,但确實醉眼朦朧了,盡管他人杯中酒分毫未動,他卻依然往其中注酒……
  他猛喝一杯后,突然醉醺醺站起來,緩緩舉起手,指著武帝的孝陵說:
  “彌羅突,你才是當今天下獨一無二的英雄。在你的前頭,已經有兩個皇帝哥哥輸給宇文護了,都被害死了;所以,你的即位處境是何等的嚴峻!你的帝座,簡直是置之于死亡深淵的邊緣!那時,你才十八歲啊,血气方剛;然而,你卻能閉門養晦,假痴假癲,裝傻一裝就是十二年!這种強忍的功夫,自古以來誰能相比?精明強悍的宇文護不是好對付的,晉公府第的禁衛不僅多過皇宮,也強過皇宮,而且,天下十二軍兵馬全歸他相府調遣,想動他一根毫毛,那是難上加難!你的無上法寶便是一個‘柔’字,一切听他,順他,隨他,讓他,并且是心平气和地這樣去做,一次、十次、百次、千次的心平气和!這就千百次地消除了宇文護對你的疑慮,千百次地消除對你的戒備!你讓他看到的是一只馴良的綿羊,決非圣威難犯的帝王。盡管宇文護精如鬼魅,卻也終于被你蒙住。最后,實際上你只憑一己之力,便收拾了這個不可一世的無冕之皇。那一日,你憂愁滿面對宇文護說:哥,太后春秋已高,嗜酒難戒,喜怒無常,大傷圣体。弟雖屢次勸諫,終是無效。她老人家敬重的只哥一人,我這里有一篇《酒誥》,哥能進宮為太后誦讀一遍,勸解一番嗎?或許太后听后從此就戒了酒。宇文護點頭答應了,他大事獨裁,小事有時還是听你的。便這樣隨你入宮見太后去。一路上絕無任何异常之象,況且宮中他早安下了無數釘子,有异常之處也早就通報了。他見了太后,便列坐一旁,拿出《酒誥》有板有眼地誦讀起來。而你彌羅突向來格外規矩,當太后与宇文護對坐,敘家人之禮時,你總是侍立一旁。便在宇文護讀得忘乎所以之際,你悄悄從袖中取出了玉挺,猛擊宇文護頭部,一下就得手了!”
  宇文神舉听得興奮,舉起了酒杯:“何謂以柔克剛?這便是以柔克剛!唯有大英雄能以柔克剛!武帝擊殺宇文護那一日,事前沒告訴任何人,連咱們四人都瞞住了,這才無密可泄!來,為武帝的英明,干!”
  “干!”大家喊道,同時將酒倒入喉中。
  宇文孝伯依然沖著皇陵說:“彌羅突,你平定北齊兼并東夏,最后統一北方,其實只用三年時光。當年八柱國苦戰了十几年,寸土未得,你則一舉成名。假如天假其便,再給你兩年時光……”
  “那長江以南也統一了!”尉遲運斷然道。
  宇文神舉突然哭了起來,嗚嗚咽咽地說:“我可怜的彌羅突,你這短暫的一生是怎么過的?即位后的頭十二年,你活得多么窩囊!你簡直像一條毛毛虫在虎口里蠕動……后來那几年,又全在刀尖上過日子,你總是在最前線。人家當皇帝,三十六宮,七十二院,你后宮嬪御不過十數人,臨終還遺詔:無子女者,悉放還家!老天,你睜睜眼吧,怎能讓彌羅突受偌大委屈……”
  王軌大聲吼道:“大周完了!先帝,你知道不?你同宇文護斗法的一片苦心,白費了!你奮戰沙場,統一北方的努力也泡湯了!”
  宇文孝伯哭道:“當年劉聰立五個皇后,后漢族踵而亡,彌羅突,你的儿子現在也立了五個皇后!如今,朝廷官員已改服漢魏衣冠,我們大周完了!陛下,為何立嗣偏得自己的儿子不可,立自己的兄弟就不行了?你明知太子不行啊!你哥哥明帝能讓你接替皇位,你為何就不能讓齊王憲嗣統?現在如何?同歸于盡!齊王被殺了,我們也行將被殺,你苦心經營的大周也完了,我們這些人,連同所有功業,都如水泡一般,幻滅了!”
  王軌雙手揮舞,狂喊:“完了!完了!完了……”
  上柱國尉遲運始終一言不發,但不停喝酒,此刻酡紅著臉,眼淚沿雙頰滑下,珍珠一般挂在胡須上。他眼前晃動千軍万馬,那是空前慘烈的一場鏖戰——東、西兩魏的河橋、芒山之戰,人在刀光之中,馬在箭雨之下。突然,宇文泰坐騎中了流矢,馬直立而鳴,同時將宇文泰掀落馬下。于是,東魏兵蜂擁而上,西魏兵見主帥落馬,陣腳大亂……這時,兩員將領縱馬沖上前去,一個是都督李穆,一個是他的父親尉遲綱。東魏兵認定落馬的人是敵軍的重要首領,為了邀功領賞,越圍越多越緊。李穆急中生智,排眾而入,用馬鞭抽打宇文泰,喝道:“浪蕩兵,你們的上司何在!”同時跳下馬來,步行与東魏兵血戰。東魏兵見李穆如此輕漫宇文泰,以為不過爾爾。當時,西魏人都是胡服,從服飾上很難体現等級來,因而認定:原來是個尋常軍校,于是不敢戀戰,紛紛舍之而去。而宇文泰見李穆有意讓出坐騎,也赶緊上了戰馬。父親尉遲綱驍勇而有膂力,善騎射。此時箭無虛發,他先射落臨近的一個東魏騎兵,讓李穆躍上敵人的坐騎,三人且戰且走,終于沖出重圍,重振旗鼓,結果反敗為胜……
  父親尉遲綱是宇文泰的外甥,當其時也,于國于家都無袖手旁觀之理。想到此,尉遲運情不自禁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右手,目光逗留在右手的無名指上。無名指已經斷了一節,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時,武帝出巡京兆郡北方的行宮云陽宮,讓他尉遲運同太子留守京都。忽然,京城謠傳武帝病危;于是,武帝的胞弟宇文直趁机起兵攻打東宮,妄圖殺掉太子宇文贇,搶奪皇位的繼承權。其時,宇文直的叛兵突然掩至東宮的肅章門,正好他也在肅章門內,情況緊急,他來不及下令左右關門,親自動手赶緊將門關上,但還是慢了片刻,一個叛軍已將刀伸進半閉的門縫……他忍痛讓叛軍削去半截無名指,宮門才得以關上。接著,宇文直也來到宮門外,便下令縱火燒門,頃刻間,門外火聲畢剝,接著便呼呼直沖云天,看來不消片時,大門便將焚毀,人家有備而來,想來實難抵拒,怎么辦?万分危急之際,來了李詢。李詢是故柱國大將軍李賢的儿子,這時還是司衛上士,那是本朝倒數第三級的武官,但他深沉而有大略,立時當机立斷,下令:門內也縱火!讓禁兵搬來木柴,堆積如山的木柴,也點起熊熊之火,這樣,叛軍才無法入宮,衛王宇文直也以失敗告終。武帝回京,論功升他尉遲運為大將軍,也升李詢為大將軍……
  他突然自問:這果真是大功一件嗎?這個太子宇文贇也就是當今的皇帝,值得保衛嗎?此人一即位便誅殺了本朝的常胜將軍叔王爺宇文憲,一口气便冊立五個皇后,這般狂悖之君假使當年讓他死去,豈非好事一樁?這小子絲毫不体念我對他救命之恩,記恨的則是我輩對他的諫淨!唉,想不到當年救他一命乃是為了來日來收拾我輩赤心報國之人!這真是不可思議的天數了……
  然而,當年河橋、芒山之戰,父親与李穆營救宇文泰便對了嗎?
  這一戰的起死還生、轉敗為胜,固然是宇文泰立國的前提和基礎;但后來開國的北周朝廷,對宇文氏來說,究竟是福還是禍?周太祖宇文泰戎馬一生,出生入死,沒當上一日皇帝便入土為安,自然談不上福份了。
  接著,是他的三個儿子繼續登上皇位。嫡子宇文党首先登位,當了七個月的皇帝,便被殺了,完全是禍;長子宇文毓繼位,又當了三十二月的皇帝,也被殺了,又是禍!老四武帝,雖然內克權臣、外掃強敵,最終統一北方,似乎是功成名遂;但他沒有時間教導太子,最后不得不將万里錦繡河山交給一個浪子手里,這不能不說是個悲劇了。他最終得到的只不過是眼前的這一堆黃土而已,也即所謂的孝陵;便這孝陵,比起不遠處的秦始皇陵,簡直是芝麻与西瓜之況,太寒磣了!
  看來,天予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武帝的精力一半用于對付宇文護,一半用于平齊,統一北方,終于心力交瘁而亡。他的一生功業是卓有成效的,但生命卻濃縮到只有三十六個春秋。要鑄造一個好的皇帝坯子,少說也得十多年功夫。待武帝發現太子不行時,已經太遲了,定型了,一個歪七扭八的模型。假如,武帝早年重視調教太子,說不定由于分心卻敗給宇文護了,其時自身難保,何來太子的前程?如此想來,武帝也只能做兩件大事,這似乎是定數。這個大數一定,我輩這些小數不免也受制了。這時,耳邊充滿著伙伴的吼叫。他暗想:吼叫能濟大事嗎?
  這時,他平靜而言:“我輩今日相約到此所為何來?就是為了大吼大叫大哭?往昔,說當今皇上非社稷之主的人,已經大禍臨頭了,齊王憲死在前頭,很快就輪到我輩頭上了,難道大家不想一個自全之策?”
  這話語一落,大家才清醒了許多,都默默地思索著。
  宇文孝伯其實還是很冷靜的,他說:“此事吾籌之熟矣,唯有從相州調回趙王宇文招入京輔政,方可保得國泰民安,我等才得以周全。”
  這話原是不差,大家心里明白。趙王是現存七個皇叔當中年分最高的老六,自幼聰穎,博覽群書,功勞大,且又最賢,得他入朝,非但社稷可轉危為安,大家都可指望無事了。
  宇文神舉沉吟了許久才說:“此事當真甚好,但我等聯名表奏,只怕又犯了大忌;而單獨上表,誠恐只是一線希望了。”
  說到“犯了大忌”,大家又是一惊:宇文氏帝位因襲,兄弟相承已有三例,父子相承唯當前一例。當今皇上本就多疑,聯名請趙王宇文招回來,他必定要誤解為眾人意圖廢立,要擁戴趙王為皇帝了。聯名上表,那是斷不可行!
  宇文孝伯又道:“聯名上表利少弊多,我只打算自己一人上表。雖然,這樣只有一線希望;但事態到此,似乎別無選擇——我輩最大的希望也只有這一線了!”
  大家面面相覷,實無更好的辦法。
  “我明日啟程去并州!”宇文神舉道。
  “我明日去徐州。”王軌道。
  “我去泰州……”尉遲運說。
  語气都很蒼涼,也很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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