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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挺經》。“如夫人”与“同進士”。五百兩銀子洗冤案


  有陳春燕的精心照料,曾國藩的飲食起居大有改觀,精神狀態好多了,癬疾也日漸好轉,每天夜里也能安穩睡上兩個時辰了,中午再小睡片刻,一天到晚顯得神采煥發。曾國藩沒有料到,春燕對他有如此大的幫助,心里充滿了對她的感激。時常給她點錢,要她寄回咸宁老家去,補貼老母和哥嫂。閒時也跟她講點前朝故事和身邊發生的瑣碎事,春燕很愛听。過去只知道他是威風凜凜的湘軍統帥,殺人不眨眼的曾剃頭,与他相處久了,春燕逐漸看出曾國藩也有細膩体貼的一面,尤其是對小事細節的思慮周到,春燕自認她這個女人亦不及。她對曾國藩由敬生出不少愛來,她希望早點生個一男半女,既討得曾國藩的歡心,又可以使自己在這個顯赫家族中站住腳。
  安慶城自古以來便是皖省第一大鎮,這里水陸交通便利,物產富饒,人文發達。曾國藩最崇敬的文人姚鼐,就出生在离安慶不遠的桐城縣。桐城文派曾影響過全國,也對曾國藩影響甚深。近一二十年來,桐城文派日趨衰微,曾國藩為此痛心。好了,現在有一個較安定的省城和一大片歸于自己治理的土地,兩江總督是有義務,也有力量對桐城文派起衰救疲的。為了向文人學士們表達這個心愿,他特地下令,為因戰亂,死而未葬的桐城名士方東樹、戴鈞衡、蘇厚子等人舉行隆重的安葬儀式。下葬那天,他親率全体幕僚參加,并為他們撰寫墓志銘,盛贊他們的道德文章。這一舉動,使所有文人們感激涕零。不僅要挽救桐城文派,曾國藩還要挽救整個兩江的世風吏治,并以兩江作為基地,造成一個好風气,推廣到全國去,從而實現自己的最高理想,做一個像周公、孔子那樣的人,將整個國家治理為一個風俗淳厚、人心端正、四海升平,文明昌盛的社會。曾國藩知道這一理想的實現,光靠自己一人不行,要有成百上千個志同道合的人一同去做,那樣才可以使舉世為之和,天地為之應,釀成一种气氛,造成一种形勢。
  為此,他一方面向朝廷上奏,請選擇一批品學兼优的六部官吏和新科進士來安慶,他將視其才情,因量器使;另一方面廣貼告示,多發書信,向全國招延人才。听說功高震世的兩江總督思賢如渴,愛才如命,短短的几個月里,從京師,從地方,甚至從偏僻的邊微之地,怀著各种目的文人武夫紛紛來到安慶。武夫來了,曾國藩或當面考核,或叫將官測試后,立即派往軍營,能干的馬上就可作什長哨長,一般的則充當勇丁。文人來投的,曾國藩不管多忙,一律親自接見,与之交談。在察言觀色中掂量著來人的斤兩。這些人,大部分派往三省各州縣,對其中較為杰出的人,則留在自己的身邊,經過一段時期的熏陶、栽培,再予以重用。即使是那些毫無一技之長,或不中意的人,曾國藩也好言勉勵,打發盤纏讓他們回去。
  曾國藩又親自作勸誡淺語十六條。其中勸誡州縣四條,上而道府,下而佐雜以此類推:治署內以端本,明刑法以清訟,重農事以厚生,崇儉朴以養德。勸誡營官四條,上而將領,下而哨弁以此類推,禁騷扰以安民,戒煙賭以儆惰,勤訓練以御寇,尚廉儉以服眾。勸誡委員四條,向無額缺,現有職事之員皆歸此類:習勤勞以盡職,崇儉約以養廉,勤學問以廣才,戒驕惰以正俗。勸誡紳士四條,本省鄉紳,外省客游之士皆歸此類:保愚懦以庇鄉,崇儉讓以奉公,禁大言以務實,擴才識以待用。每條下又詳作一百余字的具体說明。曾國藩命人分別寫在四塊一丈高四尺寬的大木板上,插在總督衙門大門兩旁。一時引得安慶府里的人都來觀看,齊聲稱道湖南來的總督為官正派,辦事有方。派到各地的官吏委員,初時還有所畏憚,不敢放肆,時間一久,便近墨者黑,同流合污了。只有留在身邊的幕僚,一來本有不少操守較好的人,二來處在曾國藩的嚴密監視之下,不能亂來。兩江總督幕府,一時人物茂盛,才俊眾多。
  每天早晚兩次正餐,曾國藩常和幕僚們在一起吃飯。席上,國事、兵事談得少,大多談學問文章、野史軼事,甚至街談巷議。這一天早上,兩江總督衙門餐廳里,曾國藩又和幕僚們一起有說有笑地吃早飯。
  “十年前,恩師只是一個以文名滿天下的侍郎,這十年間,恩師創建湘軍,迭复名城,門生不知,天下士人亦不知,恩師何以能建如此赫赫武功?”問話的是浙江德清才子俞樾。道光二十七年,俞樾參加會試复試,曾國藩是閱卷大臣。詩題為“淡煙疏雨落花天”,俞樾的試帖,首句為“花落春仍在”。
  曾國藩讀后激賞之,稱贊道:“詠落花而無衰颯意,与‘將飛更作回風舞,已落猶成半面妝’相似,他日所至,未可限量。”
  遂將俞樾拔置第一。俞樾為報答曾國藩的知遇之恩,將自己所作的詩文集命名為《春在堂集》。曾國藩一到安慶,他便棄官前來投奔。
  “是蔭甫在問吧!我告訴你,我有一個秘訣,今天傳授給你,你千万莫輕授別人。”曾國藩微笑著,放下筷子,大家都笑了起來。俞樾說:“請恩師傳授,門生決不外泄。”
  “外人都不知,我有一部兵書,是一位道行精深的仙師傳給我的。憑著它,我才能帶兵打仗,由文人行統帥事。”
  幕僚們第一次听曾國藩講仙師授兵書的事,都很惊訝,不少人腦子里立即浮起鬼谷子傳書給蘇秦、圯上老人贈書給張良的傳說,還有人想起《水滸》里九天玄女送書給宋江的故事,大家將信將疑,都聚精會神地听下文。
  “這部兵書名叫《挺經》。”曾國藩端起小湯碗,慢慢地喝。
  “《挺經》?”幕僚中有人小聲地念著。有的在交頭接耳,悄悄地議論:“好奇怪的書名。”
  “從沒听人說過。”
  “《挺經》有二十四條經文,我先給你們講第一條。”曾國藩放下小湯碗,右手作五指梳,緩緩地梳理著胸前的長須,慢悠悠地說,“荷葉塘有個老頭,一天,家里來了貴客。老頭叫儿子到蔣市街買酒菜款待客人。儿子挑一擔空籮筐出去了,一直到太陽偏西還不見回來。老頭子急了,自己出門去找。在半路一丘水田田塍上遇到了儿子。”
  曾國藩說到這里停下來,又端小碗喝湯。大家尖起耳朵听著,不知老頭的儿子買東西和“挺”有什么關系。“誰知儿子擔著一擔東西站在那里,在他對面也站著一個挑擔子的人。兩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都不動。老頭一見急坏了,板起面孔罵儿子:‘你這不成器的東西,家里等你的酒菜,等得人都跳起來了。你卻死了一樣地站在這里不動,你到底要做什么?’儿子委屈地說:‘他不讓我過去。’老頭對那人說:‘兄弟,你下田放他過來吧!’那人怒道:‘你好偏心!你為什么不叫他下田,放我先過去呢?’老頭說:‘兄弟,你人高,他人矮,你可以下田,他不能下田;再說你是雜貨,他是吃的東西,你的貨可以浸水,他的貨不能浸水。’那人越發气了:‘你看不起我的貨!他小我大,他越要讓我,我不能讓他。’老頭也气了:‘罷,罷!只有我下田了。’老頭脫去鞋襪,站到水田里,用手托過那人的擔子。這才把那人打發了,和儿子挑著擔子回來。這就是《挺經》中的第一條。”
  曾國藩微笑著閉住嘴,大家听后似懂非懂。俞樾說:“恩師,你老剛才講的只是《挺經》中的一條,還有二十三條呢?”
  “今天只講這一條,以后再慢慢地講給你們听。”曾國藩端坐著,不再說話了。大家繼續低頭吃飯,一邊嚼著飯菜,一邊也在咀嚼著這條經文的含義。二十二歲的桐城才子吳汝綸,先是抱著听傳奇故事的心情來听《挺經》的,現在覺得乏味,他一貫耐不得沉默,左右張望了一眼,指著旁邊的武昌古文家張裕釗對大家說:“諸位發覺沒有,廉卿兄的頭發都變青了。”
  張裕釗雖只三十九歲,卻頭發花白,他不滿意自己未老先衰,昨天特地染了。于是眾人的眼睛都轉向正在吃飯的張裕釗,弄得張裕釗很不好意思。
  “陸展染須發,欲以媚側室。”吳汝綸調皮地背了兩句南朝何長瑜的詩來譏笑他。
  “我哪有什么側室啊!”張裕釗大笑起來,望了一眼對面的李善蘭說,“我看壬叔兄比我大十多歲還滿頭烏發,不染,對不起他呀!”
  大家都笑了起來。笑過后,曾國藩說:“摯甫提到側室,我倒想起一件事。前几天有人跟我說,‘如夫人’失對。我想了几天想不起,你們想想有什么好的下句。”
  “有!”曾國藩話音剛落,吳汝綸便急著嚷起來。
  “快說呀!”大家催促。
  “同進士!”吳汝綸沖口而出。
  “對得妙!”有人喊。
  曾國藩听了,臉色一變。俞樾看在眼里,暗暗罵道:“這個魯莽的吳摯甫,賣弄小聰明,這下闖大禍了。”他沉下臉,舉起筷子指著吳汝綸說:“你混說些什么!”
  這時,吳汝綸才意識到失言了,滿臉通紅,局促不安。
  “摯甫,你幫我解了一個大難題。”曾國藩很快恢复了常態,臉上露出真誠的笑容,“今后好好努力,桐城出了你這樣才思敏捷的后起之秀,桐城文派的振興大有希望。”
  听了這句話,吳汝綸和在座的全体幕僚無不感動不已。吳汝綸心想:今天假若是遇到黃祖那樣的人,說不定無意之間便把腦袋丟了!”
  “中堂大人,你老說起桐城文派,我記起前天接到吳南屏的信。”說話的是二十六歲的年輕人黎庶昌,貴州貢生,以上書論時事受朝廷重視,派來安慶軍營。曾國藩見黎庶昌气宇不凡,古文尤其作得好,甚是喜愛,便留在幕府中。黎庶昌与吳南屏是文字之交的好友。
  “南屏信里說了些什么?”曾國藩一向看重吳南屏的文才。
  吳南屏為人疏懶,极少寫信,這次來信,必有要事。
  “他說要与中堂打官司,先叫我露個信給你老。”黎庶昌的話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了,一齊停下筷子注意听。
  “他有什么事要跟我打官司?”曾國藩不解。
  “為《歐陽生文集序》一文。”黎庶昌答。
  前兩年,歐陽兆熊將其早逝的儿子歐陽勳的文章匯編起來,刻了個集子留作紀念。歐陽勳曾向曾國藩請教過學問,于是歐陽兆熊便請老友作篇序言。那時曾國藩還在建昌,一口答應。
  “這篇文章犯著他什么了?”曾國藩覺得有趣,笑著問。
  “吳南屏說,他對中堂未經他允許,就將他列入桐城文派在湖南的傳人大為不滿。他說一則根本就不存在桐城文派,二則他素不喜歡姚鼐,中堂硬要把他划為姚鼐派,他很憤慨。還說什么果以姚氏為宗,桐城為派,則中堂之心,殊未必然。”
  “哈哈哈!”曾國藩大笑起來,他想起咸丰二年回湖南,在岳州城里听歐陽兆熊講“岳州四怪”的往事,真是個“怪才吳舉人”!
  “我說什么事,就為這個。蓴齋,你給他回一封信,就講曾某人說的,他吳舉人的大名列入桐城文派傳人一案已定讞了,他要跟我打官司,會無人受理。最好還是照我們荷葉塘有錢人的樣子,拿出五百兩銀子來賄賂我,我再寫篇文章,為他洗刷這個冤案,私了算了!”
  當黎庶昌還在作古正經地說“南屏是個窮書生”的時候,滿廳幕僚早已捧腹笑開了。
  “大人,有兩個士子要拜見。”荊七進來說。
  “好!叫他們稍等一下,我換了衣服就來。”曾國藩起身,四面掃了一眼,客气地說,“大家慢慢吃,我失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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