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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曾國藩細細地品味《道德經》《南華經》,終于大徹大悟


  曾國藩回到荷葉塘,關起門來,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讀著丑道人所送的《道德經》。果然如道人所言,此時重讀它,似覺字字在心,句句入理,与過去所讀時竟大不相同。
  曾國藩早在雁門師手里就讀過《道德經》。這部僅只五千言的道家經典,他從小便能夠倒背如流。進翰林院后,在鏡海師的指點下,他再次下功夫鑽研過它。這是一部處處充滿著哲理智慧的著作,它曾給予曾國藩以极大的教益。類似于“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成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等格言,他篤信之,謹奉之,而對于該書退讓、柔弱、不敢為天下先的主旨,仕途順遂的紅翰林則不能接受。那時的曾國藩一心一意信仰孔孟學說,要以儒家思想來入世拯世。對自身的修養,他遵奉的是“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對社會,他遵奉的是“以天下為己任”。也正是靠的這种持身謹嚴,奮發向上,關心國事,留意民情,使得他贏得了君王和同僚的信賴,在官場上春風得意,扶搖直上。咸丰二年間,正處于順利向上攀援的禮部侍郎,堅決地相信“治亂世須用重典”的古訓以及從嚴治軍的必要性,遂由孔孟儒家弟子一變而轉為申韓法家之徒。他認為自己奉皇上之命辦團練,名正言順,只要己身端正,就可以正壓邪,什么事都能辦得好。誰知大謬不然!這位金馬門里的才子、六部堂官中的干吏,在嚴酷的現實中處處碰壁,事事不順。
  這一年多來,他曾無數次痛苦地回想過出山五年間的往事。他始終不能明白:為什么自己一身正气,兩袖清風,卻不能見容于湘贛官場?為什么對皇上忠心耿耿,卻招來元老重臣的忌恨,甚至連皇上本人也不能完全放心?為什么處處遵循國法、事事秉公辦理,實際上卻常常行不通?他心里充滿著委屈,心情郁結不解,日積月累,終于釀成大病。
  這一年里,他又從頭至尾讀了《左傳》《史記》《漢書》《資治通鑒》,希望從這些史學名著中窺測前人處世行事的訣竅,從中獲取借鑒。但這些前史并沒有給予他解開郁結的鑰匙,反而使他更痛苦不堪:前人循法度而動成就輝煌,偏偏我曾國藩就不能成功!
  他也想到了老庄,甚至還想到了禪學空門。但是他,一個以捍衛孔孟名教為職志的朝廷重臣,一個以平叛中興為目標的三軍統帥,能從老庄消极遁世的學說中求得解脫嗎?不,這對他來說,是絕對不可能的。
  這些日子,在實實在在的民事軍旅中親身体驗了許多次成功与失敗的幫辦團練大臣,通過細細地品味、慢慢地咀嚼,終于探得了這部道家經典的奧秘。這部貌似出世的書,其實全是談的入世的道理。只不過孔孟是直接的,老子則主張以迂回的方式去達到目的;申韓崇尚以強制強,老子則認為“柔胜剛,弱胜強”,“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江河所以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這句話說得多么深刻!老子真是個把天下競爭之術揣摩得最為深透的大智者。
  曾國藩想起在長沙与綠營的齟齬斗法,与湖南官場的鑿枘不合,想起在南昌与陳啟邁、惲光宸的爭強斗胜,這一切都是采取儒家直接、法家強權的方式。結果呢?表面上胜利了,實則埋下了更大的隱患。又如參清德、參陳啟邁,越俎代庖、包攬干預种种情事,辦理之時,固然痛快干脆,卻沒有想到鋒芒畢露、剛烈太甚,傷害了清德、陳啟邁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無形中給自己設置了許多障礙。這些隱患与障礙,如果不是自己親身体驗過,在書齋里,在六部簽押房里是無論如何也設想不到的,它們對事業的損害,大大地超過了一時的風光和快意!既然直接的、以強對強的手法有時不能行得通,而迂回的、間接的、柔弱的方式也可以達到目的,戰胜強者,且不至于留下隱患,為什么不采用呢?少年時代記住的諸如“大方無隅”“大音稀聲”“大象無形”“大巧若拙”的話,過去一直似懂非懂,現在一下子豁然開朗了。這些年來与官場內部以及与綠營的爭斗,其實都是一种有隅之方,有聲之音,有形之象,似巧實拙,真正的大方、大象、大巧不是這樣的,它要做到全無形跡之嫌,全無斧鑿之工。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柔弱,柔弱,天下万事万物,歸根結底,莫不是以至柔克至剛。能克剛之柔,難道不是更剛嗎?祖父“男儿以懦弱無剛為恥”的家訓,自己竟片面理解了。曾國藩想到這里,興奮地在《道德經》扉頁上寫下八個字:“大柔非柔,至剛無剛。”他覺得胸中的郁結解開了許多。
  讀罷《道德經》,他又拿起《庄子》來溫習。這部又稱為《南華經》的《庄子》,是他最愛讀的書;從小到大,也不記得讀過多少遍了。那汪洋恣肆的文筆,奇譎瑰麗的意境,曾無數次地令他折服,令他神往。過去,他是把它作為文章的范本來讀,從中學習作文的技巧,思想上,他不贊同庄子出世的觀點,一心一意地遵循孔孟之道,要入世拯世,建功立業,澤惠斯民,彪炳后昆。說也奇怪,經歷過暴風驟雨沖刷的現在,曾國藩再來讀《庄子》,對這部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巨著,有了很多共鳴之處。甚至,他還悟出了庄子和孔子并不是截然相對立的,入世出世,可以而且應該相輔相成,互為補充。如此,才能既做出壯烈奮進的事業,又可保持宁靜謙退的心境。曾國藩為自己的這個收獲而高興,并提起筆,鄭重其事地記錄下來:靜中細思,古今億百年無有窮期,人生其間數十寒暑,僅須臾耳,當思一搏。大地數万里,不可紀极,人于其中寢處游息,晝僅一室,夜僅一榻耳,當思珍惜。古人書籍,近人著述,浩如煙海,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不過九牛一毛耳,當思多覽。事變万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之所能及者,不過太倉之粒耳,當思奮爭。然知天之長,而吾所歷者短,則憂患橫逆之來,當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則遇榮利爭奪之境,當退讓以守其雌。
  老庄深邃的哲理,如一道梯子,使曾國藩從百思不解的委屈苦惱深淵中,踏著它走了出來,身心日漸好轉了。
  這天夜里,曾國藩收到了胡林翼由武昌寄來的信。信上說浙江危急,朝廷有調湘勇入浙的動議。他已向皇上奏明,請命曾國藩再度奪情出山,統率湘勇援浙。為加強此奏的分量,他說服了官文會銜拜發。
  曾國藩從心里感激胡林翼對自己的關心和照顧,在這樣的時候能仗義上疏,請詔复出,簡直有再生之德。尤為難得的是,他能說動名為支持湘勇、實則嫉妒漢人的滿洲權貴官文一起會銜,真個是用心良苦,謀畫周到。湖北能有今天的局面,湘勇能在江西走出低谷,全憑著武昌城內官胡水乳交融的合作。此刻,曾國藩的腦子里,浮起了胡林翼屈身事官文的往事。
  官文是滿洲正白旗人,出身軍人世家,年紀輕輕便作了殿前藍翎侍衛,屢遷至頭等侍衛,出為廣州漢軍副都統,走的是滿洲貴族子弟的特權道路,一帆風順,青云直上。楊霈被撤職后,他由荊州將軍任上調湖廣總督。此人于游冶享受樣樣精通,就是于打仗治民不通,占著湖廣總督的高位,什么事都不做,卻又出于滿洲權貴防范漢人的本性,對胡林翼事事橫加干涉,弄得胡處處為難。一气之下,胡要幕僚起草奏折,向皇上告狀。幕僚勸告:江南漢人手握重兵,朝廷如何放心得下?官文名為總督,實是朝廷派到湖廣監視漢人的耳目,告官文的狀,只會徒增皇上的反感。最好的辦法是取得官文的支持,督撫同心,共成大業。胡林翼經此指點,立刻醒悟。不久,官文三十歲的六姨太生日,總督衙門向武昌官場大發請柬,要為六姨太熱鬧一番。誰知湖北司道府縣大部分官員平日對官文都無好感,恥于為一個年輕的姨太太祝壽。生日這天,日上三竿了,總督衙門還冷冷清清。官文心里著急,六姨太气得嚶嚶哭泣。將近正午了,武昌城里的重要官員,仍無一人登門。官文無法,只得降尊紆貴,派人四處再請。正在這時,一輛綠呢大轎抬來,前面儀仗森嚴,后面跟著几輛花呢繡轎。一個家丁飛奔過來,遞上一個名刺。管家接過一看,上面赫然寫著湖北巡撫胡林翼的大名。管家喜出望外,連忙進府報告官文。官文歡喜异常,親到大門外迎接。胡林翼不但自己來了,還帶來了老母和正妻靜娟夫人,以太太之禮,給六姨太送了一份厚禮。六姨太破涕為笑,在二門外恭迎胡家太夫人、夫人。听說巡撫以如此隆重的禮儀慶賀官文六姨太的生日,不到一個時辰,湖北藩司、臬司、糧道、鹽道、漢陽知府、武昌知府全部來齊了。六姨太得了一個全臉面。宴席上,胡太夫人、靜娟夫人盡選些好听的話恭維六姨太,把個六姨太喜得合不上嘴。臨別時,胡太夫人又鄭重邀請六姨太到巡撫衙門去做客,六姨太樂滋滋地接受了。
  第二天一早,一輛花呢大轎將六姨太抬進巡撫衙門,胡太夫人、靜娟夫人設盛宴款待,陪著玩牌听曲,扯家常。六姨太自幼喪母,見胡太夫人這樣喜歡她,便認胡太夫人為母。
  胡太夫人高高興興地收下這個義女,又叫她拜見了兄長胡林翼。胡太夫人送給六姨太一副金鐲金耳環金戒指,算是給義女的見面禮。六姨太回府后,在枕邊對著官文說起胡家母子的千好万好。并說,從今以后兩家認了親,就是一家了,就不要再為難胡林翼了。官文對這個嬌媚聰敏的六姨太向來百依百順,果然從此再不給胡林翼找岔子了。軍事民事,全付与胡林翼一手辦理,他只在上面畫諾而已;而胡林翼也表面上對他恭敬順從。武昌城里督撫關系之親密,為全國之首。
  先前,曾國藩听到官胡這段故事后置之一笑。他笑胡林翼太軟弱了,竟然用討好一個姨太太的手腕來換取官文的合作,豈不太失堂堂大丈夫的气節!現在,他明白了,這正是胡林翼的高明之處,也是胡林翼胜過他的地方。“柔弱胜剛強”,胡林翼早已深懂此中之味,并運用得相當熟練了。
  “潤芝啊,你竟比我早得道!”曾國藩高興得拍著几案,不自覺地喊出聲來。這一拍不打緊,把一支正燃著的蜡燭給震倒了,恰跌在攤開的《道德經》上。曾國藩心疼地撫摸著,卻意外地在一個燒殘的夾層之中發現一塊薄薄的白絹。他小心地將白絹抽出,見上面寫著几行字:
  滌生侍郎大人麾下:
  山人有幸,又与大人相晤,只是面容為山火所毀,不知惊嚇故人否?嘗思以陌路相接談,或更少成見梗阻,故未能相認,尚乞諒宥是幸。
  山人為此次晤談,計謀日久,思慮至深,所談者,句句為醫病,亦句句為立身。滿人主中原兩百年之久,何嘗輕授兵權于漢人?大人雖雄才大略,連克名城,然亦气運轉移,得乘時之利也。湘勇系大人所手創,听大人所調遣,替大人立功,亦為大人招妒也,此故岷樵、潤芝位列封疆,而大人仍客懸虛位也。當此之時,戰戰兢兢猶恐不及,豈能四處開罪人耶?
  《道德經》一部,可以五字概括:柔弱胜剛強。前此不十分順心,蓋全用申韓之故也。山人試問大人:古往今來,純用申韓,有几人功成身全?大人不久將再次奉命出山。山人夜觀天象,見荊楚將星倍添光彩,知大人時運已至。望從此明用程朱之名分,暗效申韓之法勢,雜用黃老之柔弱,如此,則六年前山人為大人許下之愿,將不日實現。盼好自為之。
  江右陳敷頓首謹拜“怪不得我覺得似曾相識,原來是廣敷先生,他竟然如此用心良苦地來啟迪我,真難為了他!”曾國藩喃喃說著,笑出聲來。這段日子里,他仿佛真如陶淵明所說的“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對過去的一切,已大悔大悟,大徹大明了,精神狀態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境地。
  不出陳敷所料,几天后,援浙詔命由湖南巡撫衙門遞到荷葉塘。經過這番痛苦鍛煉的曾國藩相信,他必能以更為圓熟的技巧、老到的工夫,在東南這塊充滿血与火的政治舞台上,演出一幕迥异往昔的精彩之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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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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